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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顧兄日日拉著他拆招,這些功夫粗疏的家丁,怕是連現(xiàn)在的顧兄都能輕松擊敗。

    樂無涯吩咐:“老何,叫兩個人進(jìn)去,把里面的那塊板子卸下來�!�

    他環(huán)視了地上的一圈人:“將這些人全部鎖起來,拿到衙里去�!�

    何青松吆喝一聲。

    各位衙役依序辦事,半句廢話都沒有。

    “又想害人�!睒窡o涯用拇指摸了摸唇畔,“害人不好,是要出血的哦�!�

    [65]政事(三)

    那塊木制隔板被卸了下來,當(dāng)作證物,用布罩著,運往了衙門。

    在拆卸墻板時,聞人約進(jìn)去看了一眼那反詩。

    那反詩確實如張玉書所說,乃碳筆寫就。

    他試著擦了一擦,發(fā)現(xiàn)不止如此。

    它還被人用刻刀加深了一遍。

    若是只動手粉刷,根本遮擋不住。

    只能將整副板子拆了運出去,才能徹底銷毀干凈。

    聞人約覺得有些奇怪,暗暗在心中記下此事,并不聲張。

    廁坑中的四人并著里長、家丁捆作一串,從南亭剛修好的主街招搖而過。

    熱鬧誰都愛看。

    即使是清晨時分,南亭許多人捧著早點、惺忪著睡眼,圍觀太爺當(dāng)街拿人。

    他們還未到衙門,衙門口的人家都知道,有家?guī)映鍪铝恕?br />
    然而,口口相傳之下,事態(tài)出了些偏差。

    樂無涯目不斜視地前行時,聽到一個出來打醬油的信誓旦旦地與醬油攤攤主說:“好家伙,你都不知道,一幫人打架,打急眼了,跑進(jìn)廁所,掏了坑里的東西互相扔!聽說是那明秀才挺身而出,把兩邊各打了一頓,才止住他們互相扔屎呢!”

    樂無涯面不改色,搖扇向前。

    聞人約同樣涉案,跟在隊伍最后。

    和上次沾染“謀反”嫌疑時不同,聞人約的心境早已改天換地。

    這短短的回衙之路,他將事情想了個分明。

    此案不同于明秀才的謀反案,九成可能難有結(jié)果。

    明相照的案子,有首告之人,也有證物,雖全是殺招,但還有一審之力。

    如今,這廁坑里寫反詩,是一樁典型的無頭公案。

    廁坑每日來往人群如云,誰會特意留心進(jìn)出之人?

    鄉(xiāng)里識字之人雖少,但也無法從字跡上查驗身份。

    方才拆卸時,聞人約仔細(xì)去瞧了一眼墻板上的字,歪歪扭扭,說是用左手所寫、或是不認(rèn)字的人仿著字形描畫,都說得通。

    自己雖是隨機應(yīng)變,抓了那尾隨的二人的現(xiàn)行,但他們只需要一口咬死,他們是進(jìn)去如廁的便是了。

    就算他們真是某個里老人的親信,跑到離家極遠(yuǎn)的地方來上廁所,盡管可疑,卻也算不得鐵證。

    這事即使上了公堂,也無法辯個分明。

    那么,問題就來了。

    聞人約將目光集中在了樂無涯身上:那為何顧兄還要這般招搖?

    一切果然如聞人約所料。

    上堂之后,兩方都各執(zhí)一詞,大呼冤枉。

    里長一口咬死,他們絕不是知情不報。

    在里長口里,他們是一邊稟告里老人張繼,一邊報官,只要衙門發(fā)話,他們馬上動手,清理掉那大逆不道的反詩。

    他還抬出了前來報官的張玉書,說,若是他們有意隱瞞,何必要讓張玉書這個發(fā)現(xiàn)人跑到衙門去找聞人約呢?

    張玉書:“”

    里長走得匆忙,并未交代他什么,且報官亦非他自己所愿。

    可他家在本地,平日里頗受里長照顧,自是里長說什么,便是什么。

    他低頭不語,默認(rèn)了此話。

    至于后來上廁所的兩人,全應(yīng)了聞人約的猜想:一口咬死,抵死不認(rèn)自己是去抓人現(xiàn)行、反被抓了現(xiàn)行的。

    他們二人是堂兄弟,是里老人丁柘家里簽了死契的下人,平時確實不住在這里。

    不過,他們有位無子的表叔住在附近,近來舊疾復(fù)發(fā),病歪歪的。

    他們告假前來照顧,夜里干脆就住在表叔家中,不過是晨起尿急,不知為何廁坑被鎖,又被人阻攔,一時氣憤,才同他們推搡拉扯起來。

    而聞人約注意到了一件事:

    他們二人看到那塊被拆下來的隔板上面的反詩時,同時露出了詫異之色,仿佛是瞧到了什么不尋常之處。

    然而那種詫異轉(zhuǎn)瞬即逝。

    這一通審訊下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十有八九丁柘派人作的妖、搗的鬼。

    可這事并無實證。

    他們私下可以斗,公堂之上,沒有真憑實據(jù),判不出什么結(jié)果來。

    樂無涯看堂下吵作一團(tuán),是公有公的委屈,婆有婆的道理,托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廁坑處若有形跡可疑之人活動,誰可作證?”

    里長被問得一愣,心想,誰閑得肉疼,總盯著廁坑瞧?

    但他細(xì)想一番,真教他想起了兩個人來:“這些天來,倒是有兩名乞丐,日日在那處盤桓,睡也睡在那附近”

    樂無涯一拍驚堂木:“傳!”

    一刻鐘后,兩名乞丐被帶至堂上。

    樂無涯身子前傾,趴在案桌上:“聽說你們二人日日在廁坑前頭,可有瞧見什么行蹤鬼祟之人?比方說,在進(jìn)入廁坑前,左顧右盼、里外檢查、眼神飄忽,一副干惡事怕人抓包的樣子。說白了,瞧著像小偷的人�!�

    聞人約不著痕跡地嘆了一口氣。

    這樣問,八成也是審不出什么來的。

    兩名乞丐對視一眼,吞了一口口水:“這、這廁坑里有什么可偷的啊,太爺?”

    樂無涯猛地一頓驚堂木,唬得他們趴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了。

    “嚇到啦?”樂無涯笑道,“那還敢在這里跟我顧左右而言他?只管說,看沒看見就是�!�

    那二人抖抖索索的:“沒沒看看見”

    聞人約眉心一動。

    這二人反應(yīng),有些可疑。

    他看得出,樂無涯自然也看得出。

    堂上氣氛一時凝滯。

    “抬起頭來,看著我�!睒窡o涯語帶笑意,目色如霜,“‘看見’、‘沒看見’,這兩句話竟如此燙嘴么?”

    兩個乞丐抬起頭來,和樂無涯對望片刻,便是兩股戰(zhàn)戰(zhàn),面露懼色,紛紛叩頭如搗蒜,嚎啕道:“太爺,我們真沒看見什么人!太爺饒命!饒命�。∈俏覀儾恢杏�!”

    聞人約:不至于吧。

    難道是這二人干的?

    不是他們,何必恐慌至此?

    樂無涯叫人取來紙筆,叫他們分別用左右手,反復(fù)照著抄寫“蒼”、“黃”、“�!比�。

    他們二人皆不識字,又心懷恐懼,寫得抖抖索索,落筆宛如蟻爬。

    可聞人約瞧了半晌,發(fā)現(xiàn),這字大概真不是他們寫的。

    不僅字跡和筆鋒完全不同,寫字的習(xí)慣也不同。

    聞人約知曉,顧兄是摹寫字跡的高手。

    據(jù)顧兄所說,每人的寫字習(xí)慣都有微妙的不同,包括不識字的人,寫起字來,也有各自的獨到之處。

    對于不識字的人,寫字如畫畫,他們分不清筆畫次序,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胡亂下筆。

    顧兄擇出的這三個字,都是筆畫略復(fù)雜的。

    譬如“蒼”字,有一個乞丐喜歡從下至上寫,有一個則先照著描了“人”字,再畫上面的草頭。

    且在如此慌亂的情況下,他們反復(fù)抄寫,都沒有改變這種習(xí)慣,字寫得雖丑,卻丑得很是一致,即使換了紙張,寫下的也是同款的丑字。

    若是識字之人故意亂寫,扭曲字跡,是很難記得自己刻意改變的筆跡習(xí)慣的。

    樂無涯以這樣的手法試過了涉案諸人,字跡確實無一吻合。

    此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究還是審成了無頭的公案。

    好在此案有了聞人約插手,把想搗亂的、想掩蓋的一并扣住到案,那兩個丁柘手下的人沒了大鬧的底氣,反惹了一身腥,只得配合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最終,此案以斗毆案結(jié)案。

    因著一場誤會,兩方持械斗毆,導(dǎo)致廁坑大門及一面木墻板損壞。

    里長家丁不分青紅皂白,持棍打人,判處監(jiān)禁三日;里長管轄不嚴(yán),需出錢賠償損壞的廁坑。

    里老人張繼派來的兩人,以及原本意圖搗亂的兩人,也參與斗毆,暫且監(jiān)禁,叫兩家里老人各自來掏錢贖人。

    聞人約一個人打一群,勝之以武,判賠償傷者醫(yī)藥費五百錢,并附帶樂無涯“這么能打,怎么不考武狀元去啊”的當(dāng)堂調(diào)侃一句。

    至于兩名乞丐,其中一名嚇得尿了褲子,樂無涯判他們留下來打掃公堂,隨后可自行離去。

    在場諸人松了一口氣,紛紛稱頌太爺秉公執(zhí)法。

    可私底下,幾雙眼睛都死死盯住了丁柘手下那兩人,看得那二人如芒刺背,直到被人押下去,才松了一口氣,心中甚至對樂無涯有了幾分感激:

    若是太爺就這么把他們放出去,而不是收押,他們怕是要一出門就被張繼派人套麻袋帶走了。

    眾人簽字畫押后,此案便得了終了。

    很快,堂上就只剩下了樂無涯與聞人約。

    樂無涯輕輕吹著墨跡未干的案卷,自上而下瀏覽一遍后,折疊起來,一抬頭便撞上了聞人約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從堂上繞下,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唉,想什么呢?”

    “我想,你剛才講,害人者是要出血的�!甭勅思s說,“可此事只能就這么算了�!�

    樂無涯玩笑道:“我說的話,你難道要當(dāng)金科玉律聽��?”

    他小聲道:“這事,堂上完了,堂下可沒完呢�!�

    聞人約自然清楚。

    前來抓包的,是丁柘家仆,此事背后是誰主使,不言而喻。

    律法判不得丁柘,張繼也不會放過他。

    他說:“若張玉書不來同我報信,真讓丁柘派去的人嚷嚷出廁坑里有反詩,此事會更難處理么?”

    樂無涯一聳肩,輕松道:“不會啊�!�

    聞人約定神一想,確實如此。

    “是了,沒有實證,最多治一個里長知情不報的罪,也就罷了�!�

    樂無涯笑吟吟的:“還有哪里你覺得古怪的?”

    聞人約細(xì)細(xì)一想,便記起了那樁事來:“那字跡被人用刻刀加深過�!�

    樂無涯的笑意越發(fā)燦爛。

    聞人約往深里推測道:“按理說,若丁柘派來的人知道此事,便不該急于尾隨他們進(jìn)去因為那痕跡被刀劃深了,即使被漆刷過,字跡猶能存在。張繼派來的人發(fā)現(xiàn)遮掩不成,必然要拆了木板,帶出門來銷毀。他們根本不必進(jìn)去,只需要在門口把他們堵住,栽贓他們是偷竊木板的小偷,鬧將起來便是,何必要跟進(jìn)去。況且”

    況且那二人看見木板后,露出的詫異神情,不似作偽。

    那字可能真是旁人加深的,逼著里長、張繼等人無法私下遮掩,只能大張旗鼓地抬板出來,把此事鬧大。

    還有那兩名乞丐,明明事不關(guān)己,為何如此緊張?

    僅僅是因為見官害怕,還是

    說起乞丐,前段時間,顧兄整頓流丐,頗有建樹,似乎是和南亭本地的一個桿兒頭有了聯(lián)系。

    那人叫盛

    想到此處,聞人約猛然抬頭,看向樂無涯。

    樂無涯略略歪頭,俏皮地望著他。

    在二人沉默對視之余,何青松一路跑來,大聲稟報:“里老人武威,想面見太爺�!�

    樂無涯注視著聞人約,露出了漂亮的笑容:“有請�!�

    他補充道:“里老人李三泰、江溫韋、康杰,已在外面等候許久,都等著面見太爺�!�

    聞人約眉心一動。

    樂無涯背手一笑:“想通啦?”

    聞人約深吸一口氣:“此事是”

    樂無涯微微地一點頭:

    這才是真正的長進(jìn)了。

    孺子可教。

    樂無涯大踏步邁至堂前,朗聲道:“統(tǒng)統(tǒng)有請!”

    說完,他便張開扇子,大踏步往前而去。

    聞人約站在原地,仍保持著與他對談的姿勢,自言自語道:“是你�!�

    是啊,是他。

    所以,顧兄招搖過市、大肆宣揚。

    所以,他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廁坑寫反詩一事,雖然審不出什么來,但足夠讓諸位里老人恐慌起來了:

    承包廁坑,確實有利可圖,但目下大家斗得眼紅,下次使出什么陰招,實在難說。

    這次是反詩,那么下回是什么?

    往坑里扔鞭炮?還是蓄意傷人?甚至把人推進(jìn)糞坑里?

    要是滿墻都寫滿了反詩,那他們該怎么辦?把廁坑拆了?

    當(dāng)廁坑變成一只燙手山芋、而衙門又不允準(zhǔn)轉(zhuǎn)讓公地時,這些人會選擇什么?

    他們會把廁坑還給衙門管理,把這燙手山芋丟出去。

    當(dāng)然,為了急于甩出,他們絕不會管衙門要修葺廁坑的錢。

    顧兄教導(dǎo)過他,凡有案件,得利最多者,嫌疑最深。

    聞人約側(cè)過臉去,望向樂無涯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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