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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樂千嶂攜著樂無涯的手,步入營帳:“何事?”

    樂無涯學著小時候的樣子,坐在他的腳邊,像一只迷路又乖巧的小狐貍:“爹,我想娘了。”

    清晰地感受到樂千嶂身體的微微僵硬后,樂無涯適時地抬起頭來:“爹,我娘親的墳墓在哪里?我想去見見她�!�

    樂千嶂別開視線,沉吟片刻:“現(xiàn)如今在打仗,不可擅離軍營。待戰(zhàn)事終了,我就帶你去見她�!�

    “真的么?”樂無涯用尖尖的下巴枕上了他的膝頭,微微歪了頭,“爹,那能和我說說我的娘親么?”

    樂千嶂知道這兒子是一時半會兒打發(fā)不走的了,伸手摸一摸他的鬢角:“你想知道什么,問吧�!�

    可樂無涯沒有給他胡編亂造的機會。

    他歪著腦袋,定定看著他:“您和達樾將軍,是什么時候認識的?”

    樂千嶂:“誰?”

    “達樾將軍啊�!睒窡o涯依舊保持著親昵的姿態(tài),貼靠著樂千嶂,眼巴巴地問,“她難道不是我的親娘嗎?”

    樂千嶂略一穩(wěn)神,并不被他的言辭所誘:“你從誰那里聽來的胡話?”

    “于副將這些日子與我留守軍中,偶爾飲酒,我聽他酒后有此狂論,不覺好奇,便想來問問父親”樂無涯眼波清明,卻字字淬毒,“可確有其事嗎?”

    樂無涯知道,于副將之所以頻頻攔阻自己與景族交戰(zhàn),是因他心中有愧,知道自己當年一時貪功,釀就了如今的人倫慘禍。

    但對樂無涯來說,這份愧疚并無關緊要。

    于副將雖說有愧,但這份愧,只在他心里,他還沒有身體力行地去償還這份孽債。

    至少他還有命去愧疚。

    樂無涯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也不是來痛哭流涕地質問父親和于副將為何要欺騙他的。

    他是來報仇的。

    [47]仇讎(二)

    樂千嶂現(xiàn)在的迷茫,不亞于十七年前第一次和樂無涯相見的時候。

    彼時,于副將千里迢迢地從上京而來,到自己帳下效力不久。

    于才良身份尊貴,人人都得高看他一眼。

    他又是雄心勃勃之人,急于立功,好不辜負提拔之恩和大好年華。

    在潛行一事上,他頗有天賦,便時常帶人潛入景族領地刺探情報。

    樂千嶂知道他身份貴重,曾勸阻過幾次,見他堅持,他總不好一味攔著,否則倒顯得他別有居心,不盼著太子派來的人立功似的。

    樂千嶂盡管只有二十三歲,且不甚通文墨,卻也清楚此人是個燙手山芋。

    那日,清晨露水未晞,樂千嶂剛剛起身不久,就見于副將背著一個藤條籃子從外而入,將門口衛(wèi)士遣遠了些,隨后獻寶似的從里面捧出了一個裹著藍色襁褓的小嬰兒。

    樂千嶂還以為自己睡懵了。

    待于才良興致勃勃地說明來龍去脈,樂千嶂忍不住大皺其眉。

    簡而言之,大燙手山芋抱回來了個小山芋。

    于才良倒還有三分自知之明。

    放在太平年月,自己的行為用“齷齪”二字形容也不為過。

    但兩軍交戰(zhàn),每日都有兵士死去,他顧不上那么多了。

    赫連昊昊作為赫連氏總支一脈,現(xiàn)在就剩這么點血脈,這孩子不管是拿來與景族談判,還是帶到陣前殺了祭旗,都有其價值。

    聽著于才良的高談闊論,樂千嶂甚是無語。

    講得刻薄直白些,這孩子分量太小,根本不足以止息兵戈,帶回來更是毫無意義。

    赫連家不是只有一個赫連昊昊,達氏這一輩的將才,除了達樾,還有一個達木奇呢。

    一個襁褓嬰兒,連話都不會說,死了這一個,再生一窩便是了,何足惜哉?

    達氏和赫連氏,難道會因為死了大兒子、丟了小兒子,就任他們予取予求,甚至倒戈相向?

    若是當眾殺了,那更會激起赫連氏和達氏的血性,與他們結下不死不休的私怨。

    這筆賬怎么算,怎么得不償失。

    樂千嶂將利弊細細分說給他。

    但那時的于才良少年氣盛,根本聽不進樂千嶂的諄諄教導:“樂將軍,我既然已經將這孩子擄了來,總不至于全無用處吧?來前,我已具表將此事奏給東宮,請?zhí)佣▕Z,就不勞您多費心了。”

    樂千嶂:“”

    他勉強攥住了一個大耳刮子,沒扇出去。

    樂千嶂看得分明,于才良名為向東宮問策,實則是急于表功。

    事已至此,把這孩子送回去也是無用了。

    難道達氏和赫連氏還會對他們強掠孩子、又原樣送還的行徑感恩戴德不成?

    樂千嶂嘆息一聲,吩咐衛(wèi)兵弄些牛乳來。

    赫連鴉是被于才良用一個藤條箱秘密背進來的,一路上沒哭沒吵,腦袋被擦破了一大塊,居然還能含著淚抽空睡了一覺,可以說是十足的沒心沒肺。

    見帳中多了一個熟睡的小嬰兒,衛(wèi)兵難免詫異。

    于才良自覺立了大功,在將軍面前有了面子,不等樂千嶂開口,便自行搶了話道:“不要聲張,這是將軍家的私事。”

    樂千嶂:“”

    他記得自己今天已經給過他很多臉了。

    衛(wèi)兵眼睛微微一轉,瞬時想象出了許多愛恨情仇來。

    他不敢多問,只敢試探著道:“屬下妻子剛剛產子三月,奶水還算好,將軍可放心?”

    樂千嶂只覺頭痛,心煩意亂地一揮手,算是默認。

    在等待上京回信時,他們等來了許多別的消息。

    身中一刀的赫連徹并未身死。

    達木奇不知聽信了什么傳言,殺上冉丘山,屠戮了滿山土匪。

    他們手中這個天天吐泡泡的籌碼,陰差陽錯間,居然被景族人認定已死于山匪之手。

    事態(tài)變幻之快,讓于副將都有些傻眼。

    而上京的一封密信,更將事態(tài)推向了誰也無法預料的境地。

    上有令:封鎖消息,將此子充作樂家之子,令樂家悉心教養(yǎng),以待來日。

    樂千嶂持令來到了后帳之中。

    這孩子挺好養(yǎng)活,鎮(zhèn)日里懶洋洋的,只有在黃昏時分格外不安,總要啼哭一陣,可只要有人肯抱著他略哄一哄,便能安靜下來。

    見到樂千嶂時,他剛哭過一場,有些累了,正要入睡,見到有人來了,忙打起精神來,迷迷糊糊地對樂千嶂一笑。

    時光飛逝。

    他天真無邪的笑容,與此時的樂無涯重合了。

    此時此刻,讓樂千嶂想不通的事有兩件。

    一是樂無涯究竟是從何得知此事的。

    二則是樂無涯的反應。

    他不發(fā)狂,不哀戚,倒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臉真誠,含嗔帶怨,要在他這個父親面前討回公道。

    樂千嶂面色不改:“絕無此事。你生身母親姓烏名如雪,是一名邊地女子,和達樾何干?”

    “那便是于副將信口雌黃了�!睒窡o涯義憤填膺道,“請父親叫于副將來,我要同他對質!”

    樂千嶂眉眼一凝。

    時移世易,如今的于副將,不再是當初那個跑到他軍帳里指手畫腳的毛頭小子。

    他對樂無涯滿心是愧,怕是應付不來他的詰問。

    樂千嶂輕嘆一口氣,決定動用自己“父親”的威權:“回去自己帳里!你就是樂家的孩子,不許你再胡思亂想!”

    樂無涯仰頭定定望了他一會兒,換了個姿勢,跪在他膝前,輕聲懇求:“您再說一遍,好么。”

    “你就是樂家的”

    說到此處,樂千嶂有些氣噎聲堵。

    他強忍住激蕩的心緒,發(fā)狠道:“你是我樂家的孩子,誰也無法更易!”

    樂無涯:“是您心中這樣想,還是皇上下旨,要您這樣想呢?”

    樂千嶂心下大駭,猛然起身:“你”

    樂無涯抓住他的衣角,止住了他的動作。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樂千嶂:“爹,于副將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什么事都叫我知道了,這可要怎么辦才好?”

    樂千嶂敏銳地察覺到,樂無涯此來,是有他的目的的。

    “你”

    樂無涯輕快地打斷了他:“爹,裴叔知道這件事嗎?”

    樂千嶂喉頭一緊,想起了自家兒子和小鳳凰的交情。

    他可有和裴鳴岐說這件事?

    “瞧您�!睒窡o涯一笑,“我多說兩句,您臉色都變了�!�

    他的咬字很溫柔:“我現(xiàn)在信了,您這樣的人,是不會在外尋花問柳的。我先前一直對葉娘親愧疚,覺得我這個私生子對不起她�,F(xiàn)在好了,我可以放下一樁心事了�!�

    樂千嶂:“”

    他早知道,自己這個半路兒子,非是池中之物。

    但他能把話說得這樣明白,這樣毫無回旋余地,已全然超出了樂千嶂的預想。

    他們十七年的父子情分,從今日起,便就全作煙云散了。

    樂千嶂沉沉呼出一口氣:“無涯,你想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做什么,是您想要做什么。”樂無涯道,“我沒出這個軍帳前,您仍是我父親。您大可把我殺死在帳中,再將我的尸身秘密送出,幾日后,再公開說我突發(fā)急病而死便是了。我還養(yǎng)恩于您,算是全了父子恩義。咱們父子,至少能求一個有始有終�!�

    樂千嶂苦笑。

    十七年前,東宮命令送達時,他來到樂無涯身邊,胸中便轉過此等念頭。

    現(xiàn)在就殺死他,上報此子罹患急病而亡,說不定能免卻他未來的苦楚。

    可那時,他們僅僅數(shù)面之緣,樂千嶂已經下不去手。

    事到如今,他又如何能下得了手?

    樂無涯似是看出了他的彷徨,展顏一笑:“您不殺我,便把于副將交我,可好?”

    “你要他干什么?”

    樂無涯眼睛彎彎:“您還是不知道比較好就當他戰(zhàn)死了吧。”

    他終究不是一只家養(yǎng)的、溫馴的阿貍。

    他是食腐的烏鴉。

    樂千嶂一閉眼,直到面頰發(fā)酸,才勉強松開緊咬的齒關:“他是誰的人,你應該知曉�!�

    “我知道。正因如此,才更要殺了他�!�

    樂無涯:“他深受皇恩,皇上必是要他保守秘密、直到需要我知道此事的時候吧?他辦事不力,有違皇命,一死又何足惜呢?”

    他目光流轉,滿懷真情道:“不然,我若是帶著天狼營鬧將起來,皇上怕是還要追您教導不力之責呢�!�

    他要報復。

    明火執(zhí)仗的,毫不避諱的。

    樂無涯清楚,父親必是看得出來他的心思。

    但他同樣清楚,父親寵他、愛他。

    “樂無涯是景族赫連氏之子”一事,一旦被旁人得知,樂無涯只有一條死路可走。

    自己在樂千嶂面前瘋這一回,說白了,是仗著愛的。

    即使是敵國之子,即使是他虛假的兒子,十七年過去,樂千嶂仍是不能不愛他。

    于副將和他,同時放在一桿秤上,樂千嶂必會選他。

    樂無涯有這份底氣。

    他甚至還俏皮地歪著頭,給樂千嶂出主意:“前線戰(zhàn)事如此激烈,于副將又格外喜歡刺探情報,您派他再出去公干一趟,我自有辦法料理了他�!�

    樂千嶂眉頭微微跳動:“他也是看著你長大的。”

    樂無涯:“我記性很好的,他給我買點心,給我?guī)н叺氐奶禺a;抱著我去看煙火,叫我騎在他脖子上;帶我去南亭河里游泳,告訴我他見過一只很大的水猴子�!�

    將那些溫情時刻細數(shù)完畢,他又問:“那,爹,你什么時候派他出去?”

    樂千嶂看著樂無涯,仿佛這十七年間,他從未真正認識過他。

    “他突然橫死,上京會派人查問。”

    “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樂無涯聳聳肩,“況且,這時候除了您和我,誰也不知道我身世敗露了,他死在此刻,不會有人懷疑的�!�

    他用撒嬌口吻道:“只有他死了,我才能繼續(xù)好好做樂家的兒子啊�!�

    樂千嶂垂下眼睛。

    他有些招架不住這個心思怪異的小兒子,只道:“讓我想想�!�

    樂無涯態(tài)度很好:“那爹爹,您早點休息,阿貍先退下了�!�

    走到帳門前,他正要挑起簾子時,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剎住腳步,回身問道:“爹,為什么給我起名叫無涯�。俊�

    樂千嶂看起來并不想說。

    但在停頓半晌后,他還是告訴了他實情:“于副將說,他把你從赫連徹手里搶走時,赫連徹一直在叫你的小名�!�

    樂無涯:“‘鴉鴉’?”

    樂千嶂已放棄猜測樂無涯是從何得知這么多細節(jié)的。

    似乎除了于副將“酒后失言”,已經沒有其他解釋了。

    他一點頭:“是。是‘鴉鴉’�!�

    樂無涯挺燦爛地一笑,咽下了嘴里泛起的淡淡血腥氣。

    鴉鴉。

    鴉鴉飛回他的帳中,自去休息。

    誰想,天蒙蒙亮時,軍營里突然鬧將起來。

    聽到嘈雜騷亂聲,樂無涯揉著眼睛出帳,恰好迎面遇上了披衣帶露而來的裴鳴岐。

    他劈頭便道:“你昨夜沒去過于副將帳里吧?”

    樂無涯困倦地打了個哈欠:“沒有啊�!�

    裴鳴岐頓時松了口氣。

    “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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