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裴鳴岐走前,他確實是生他的氣,連送行的時候都繃著臉。
可一個半月匆匆而過,他有什么怒火,都沒法對戰(zhàn)場歸來的小鳳凰發(fā)了。
“快快快,打水來!”樂無涯攤開沾滿干涸血液的手,雀躍道,“快幫我把這個洗掉!”
[46]仇讎(一)
裴鳴岐見到了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樂無涯,再沒有多說一句話,將他用力攬抱在懷里。
他帶著點委屈,輕聲說:“想你了。”
樂無涯的身子被他抱得微微一麻,仰頭笑話他:“上次我走了那么久,回來也沒見你這么膩歪啊�!�
裴鳴岐把臉埋在他頸窩里,不說話。
樂無涯知道他這是害羞了,繼續(xù)故意道:“抱我干什么?我是天字第一號大惡人,心黑手毒,無人能出其右,可別玷污了我們裴大公子啊。”
裴鳴岐被鬧了個大紅臉,悶悶道:“就抱你!”
裴鳴岐本就不是個記仇的性子,怒過吵過,便罷休了。
難道他還真能因為一個達木奇,就跟小烏鴉生分了不成?
他舍不得。
二人久別重逢,不愿再起爭執(zhí),索性把離開前的爭吵齟齬一起忘懷,同進同出,同食同宿,好得像是一個人似的。
大虞這邊春暖情濃,景族那邊,卻是天翻地覆了。
大虞的“銅馬大捷”,于他們而言,便是不可容忍的損失。
現(xiàn)任首領(lǐng)呼延定雷霆震怒,要追究銅馬縣城丟失之罪。
細細查問后,這干系便落在了失蹤的達木奇身上。
朔南城里的大虞細作看準時機,按樂無涯的要求放出了風去:
達木奇落入敵手,為求活命,投敵自保。
按理說,這挑撥之術(shù)粗淺得很,本不足道哉。
然而,樂無涯對帝王之心的揣摩,確實精到。
達樾芳魂已逝,至于赫連昊昊,早年便因戰(zhàn)傷纏綿病榻,又聽聞幼子慘死的消息從前線傳來,此人乃性情中人,大悲大怒之下,傷瘡迸裂而亡。
二人同葬于仰山城南。
隨著二人先后離世,達氏與赫連氏卻并未就此沒落。
達木奇正當盛年,鐵血手腕,威鋒赫赫。
赫連徹更是已經(jīng)成年,且沖鋒陷陣時頗有乃父驍勇之遺風,治軍理財之道又是母親達樾親傳,手里錢、糧、兵刃、肯為他們賣命的士卒,一樣不缺。
有這二人在,舊部不僅不散,依舊忠心于達氏與赫連氏,還有源源不斷的景族士兵補充進來。
至于呼延氏的境況,就頗為尷尬了。
他們本就是從馬背上得的天下,偏偏呼延氏新一輩的幾名將才,因病、或是因戰(zhàn),均是英年早逝。
在呼延氏的人才青黃不接時,達氏與赫連氏的威望則是與日俱增。
達木奇暴烈如火,赫連徹的性子與他的父母更是截然不同,陰郁寡言,不茍言笑,其心頗為難測。
這對性情怪異的舅甥湊在一起,無法不讓上位者忌憚。
若真放任他們坐大,那將來之事,便更難預(yù)測了。
但達木奇反叛只是流言而已,呼延氏倘若真將赫連徹收監(jiān),乃至處死,兔死狗烹之意便過太明顯了。
達木奇一輩子未曾婚配,無妻無子,只在手下的年輕人中挑著順眼的,收了三個義子。
這三人,連帶著赫連氏獨子赫連徹,被褫奪一切尊榮,貶至陣前,充作普通士兵效力,以此為達木奇贖罪,并證明他們的忠心。
事態(tài)發(fā)展,全如樂無涯所料。
呼延氏舍不得達氏和赫連氏練出的精兵,如今有了這么好的借口,必然想要一口吞下。
可這半路收攏來的兵士,可未必能心服,八成要生些亂子。
亂點好啊。
對方若自亂陣腳,戰(zhàn)事便能早一日結(jié)束,他便能早一日回京。
他想念母親和兩個哥哥了。
在欣喜之余,樂無涯也察覺到了一絲怪異。
自從達木奇之事后,父親總對自己淡淡的。
樂無涯向來是個貪心的孩子,愛想要,夸獎也想要。
什么東西好,他就想搶到手里。
樂無涯想,就像小時候逃課給父親摘柿子一樣,只要在他懷里撒撒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說起來,他偷挖到父親帳中的地道,至今還沒被父親發(fā)現(xiàn)呢。
說干就干。
樂無涯揣著裴鳴岐給他從銅馬城里買的特產(chǎn)米糖,再次潛入中軍帳內(nèi)。
但他這次來得不算巧。
爬到一半,他便聽到父親帳中有聲音。
于副將又在私下里與父親議事了。
樂無涯今日沒有打道回府的打算。
按照他的計劃,他就是要灰撲撲地出現(xiàn)在父親面前,眼睛要亮亮的,抱著父親的腿不撒手。
他要是不摸他的腦袋,他就賴著不走了。
打定主意后,樂無涯便沒有走回頭路。
在銅馬大戰(zhàn)中,于副將留駐軍營,樂千嶂現(xiàn)在回轉(zhuǎn)軍營,自是有許多軍務(wù)要事,需得一一過問。
當樂無涯爬到地道口時,二人相談已至尾聲。
樂無涯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蜷在地道口,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狡猾的小狐貍,潛伏在地,只等著于叔離開,自己再突然跳出來,嚇爹爹一跳。
于副將贊道:“將軍又立一功,上京已知銅馬捷報,大贊將軍教子有方�!�
那個被夸的“子”縮在床底下,聞言,自得其樂地一晃腦袋。
而向來寬和恭謹?shù)臉非п謪s并未謝恩,只是定定望向于副將。
于副將與樂千嶂相處多年,二人關(guān)系甚篤,對彼此的了解非比尋常。
只是和樂千嶂的眼神相接,于副將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得苦笑:“不是屬下報的。屬下與太子已多年未曾私下通信�!�
地道里的樂無涯,正專心致志地擺弄裴鳴岐給他帶回來的米糖。
他沒騙他,含在嘴里,果真是不甜。
樂千嶂“嗯”了一聲。
“文齡�!彼辛擞诓帕嫉淖�,“最近阿貍還好么?可發(fā)生什么變故沒有?”
于副將:“小將軍大概是懷疑了些什么。他近來抓來舌頭,總在探聽達木奇之事�!�
末了,他感嘆一句:“舅甥連心,這話果真”
軍帳里靜了下來。
于副將自知失言,在樂千嶂沉默的逼視下,慢慢低下了頭。
樂無涯含著一口糖,仰頭看向了地道的出口。
糖入了嘴就變得柔軟粘牙,咀嚼起來頗為費勁,需要含著等它化掉。
什么舅甥?
樂千嶂低低嘆了一聲:“直到今日,我也不知你那日到底是蓄謀已久,還是臨時起意�!�
于副將頓時下拜,面帶愧色:“文齡知罪�!�
樂千嶂:“你的主子不是我,莫要跪了,我受不起�!�
于副將膝行幾步,將手搭在樂千嶂身側(cè),急切地表著忠心:“文齡當年年輕氣盛,不知好歹,可這十幾年,我跟著您出生入死,血里火里滾過幾遭,上京的榮華,我早就不去想了。我的話,您總該信上一二才是!那天,當真是個意外!我和其他兩個弟兄潛入冉丘城打探情報,發(fā)現(xiàn)赫連徹掏錢買東西時燧囊上的赫連氏記印,才跟上的他。文齡以為,那一刀必能結(jié)果了他性命的!赫連家只剩一個小孩,還在咱們手上,他們總該退兵了吧?我是想要戰(zhàn)事推進得順遂些,萬沒想到上京那邊有另一番主意”
樂無涯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赫連徹。
那是他的敵人,被他的離間之策坑害,如今已經(jīng)送到前線,來做浴血拼殺的先鋒士卒了,說不定已經(jīng)折在了某場戰(zhàn)斗里。
樂千嶂淡淡道:“天心難測,這不是你的錯。”
“太子代君降旨,讓將軍養(yǎng)著小將軍,為的就是這一天”
于副將硬著頭皮辯解兩句后,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抿嘴唇,面上現(xiàn)出了三分喜色:“將軍,您該高興!小將軍純孝,到底是向著咱們的��!皇上見到捷報,知道您將小將軍教養(yǎng)得這般爭氣,必然欣喜!”
“我沒教養(yǎng)他�!睒非п治⑽⒖嘈�,“我不知道怎么教。把他養(yǎng)好了,他會來殺他的族人;把他養(yǎng)壞了,他以將軍府庶子的名義在外招搖,敗壞的便是昭毅將軍府的名譽�!�
“他最好是沒野心、不聰明、愛撒嬌的孩子,喜歡讀書習字,對弓馬騎射毫無興趣,那便是最好的了�!�
“到那時,昭毅將軍軍職無人承繼,便能由皇上盡情安排可心之人,取而代之了。”
說到此處,樂千嶂將目光對準了于副將蒼白的面孔:“我這話實屬大逆不道,你愿意上稟,便同皇上再上一道折子罷�!�
于副將沉默良久,臉皮燒得滾燙。
他心中大抵清楚,那所謂的“可心之人”,便是身為過去太子、當今皇上的奶兄弟,也就是他自己。
他勉強一笑:“將軍,何來這么多感慨?”
樂千嶂答:“若你是阿貍的父親,看著他天天那么高興,卻總怕他有一天沒那么高興了,你也會有如此感慨的。”
樂無涯又喂自己吃了一口糖。
許是地下太冷,他蜷了蜷身,用手攏住胸前的衣服,試圖阻住侵身的寒氣。
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那寒風不是由外而內(nèi),而是由內(nèi)而外地從自己身上滲出來的。
怕自己凍死在地底,樂無涯緩慢地轉(zhuǎn)過身,慢慢回向他的來處。
但不知怎么的,這條地道明明頭尾暢通,中間只有一條岔路,樂無涯卻鬼使神差地拐到了那條死胡同里去。
直到走到了無法前進的絕地,樂無涯才被迫停了下來。
伸手按一按面前堅硬的泥土,確認無法前進后,他輕輕呼出一口涼氣,用額頭觸向了泥土,好讓頭腦清醒些。
他爬累了,索性趁著昏天暗地,合身蜷入了這陰冷的死胡同盡頭。
米糖融化得很慢,直到此時,甜蜜的糖汁才緩緩流入樂無涯的口腔。
在醇香的米糖香氣里,樂無涯想了許多事情,從白天直想到了黑夜。
裴鳴岐找到他時,樂無涯正抱著膝蓋,坐在營邊群星之下、河中月影之上。
他顯然是剛剛洗過澡,一頭長發(fā)半干未干地披在肩上,卷得格外厲害。
他正用景族話輕輕唱著一首歌:
“一壺老酒肩上背,我騎著馬兒等那姑娘來追,追出來的是我的娘誒”
是我的娘。
裴鳴岐聽不懂,卻很喜歡聽樂無涯哼哼唧唧的唱歌,聽了就讓人歡喜。
他一屁股在樂無涯身邊坐下:“唱什么呢,再唱一遍�!�
樂無涯紫葡萄似的眼睛一轉(zhuǎn),定定看向了他,因為里面落了一段月光,看起來格外動人。
裴鳴岐無端被他瞧得緊張了,忙轉(zhuǎn)開視線:“看著我干什么?”
“裴鳴岐,裴鳳游,小鳳凰�!睒窡o涯抱住裴鳴岐的手臂,撒瘋似的換著花樣叫他。
叫過后,他話鋒卻猛地一拐,拐到了一個叫裴鳴岐始料未及的方向:“如果我是景族人我是達木奇,你把我捉了,我落到你手里,你會殺我么?”
裴鳴岐本來被叫得蠻高興,一聽這不靠譜的提問,立時便虎了臉:“什么破問題?!”
樂無涯像小時候管他討要好東西時一樣,抱著他的手臂晃:“你說嘛�!�
裴鳴岐最受不得這個,被他一晃,便軟了心腸。
他謹慎思考一番后,有了答案。
“不會,我會禮敬你、招降你。若你肯投降,自然是好,如果你不肯,我便一直關(guān)著你,肯定不會短你吃喝,再想辦法把你的家人接來,等你回心轉(zhuǎn)意便是了�!�
樂無涯注視著他,知道這是他的真心話。
裴鳴岐心地很好。
他從來都是知道的。
“你真是個好鳳凰。”樂無涯誠懇道,“我是壞烏鴉�!�
裴鳴岐心里咯噔一聲,以為樂無涯還是在計較他們先前的爭吵,急急道:“你不壞!”
他們二人先前有吵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但吵過便過,就算翻舊賬,樂無涯也從沒用過這種神態(tài)與語氣同他說話。
他笨口拙舌道:“你只是比旁人更聰明,想得更深更遠些,你你”
情急之下,裴鳴岐顧不得許多了,一把將樂無涯攬入懷里,一陣野蠻的搖晃:“快把我那些話都忘了!快點!”
樂無涯被他揉得鬢發(fā)皆亂,伏在他肩上,輕輕地笑出了聲。
裴鳴岐忐忑道:“你又逗我,是不是?”
樂無涯:“嗯,逗你呢�!�
裴鳴岐想,騙人。
裴鳴岐不懂樂無涯在想什么,只知道他這是傷心了。
裴鳴岐哄他:“我?guī)闳ャ~馬吃烤羊。可貴了,我的俸祿怕是不夠,我管我爹要,給你買來吃。你什么時候方便去,跟我說一聲�!�
“嗯�!�
“我?guī)闳フǎ蝗f朵�?葱切�,數(shù)一萬顆�!�
這樣好聽的話,像春風一樣從樂無涯耳畔掠過。
就只是經(jīng)過而已,沒再進去。
他輕輕一點頭:“嗯�!�
隔日,樂無涯將自己梳洗得漂漂亮亮,恭立在了樂千嶂帳外。
練兵歸來的樂千嶂,和他不期然撞了個面對面。
樂千嶂先是挪開視線,呼出一口氣,才坦然地與他對視了:“無涯,有事?”
這樣的情態(tài),樂無涯在先前的十七年,早看慣了。
以前,他以為爹爹是正人君子,偶爾犯錯,就弄出了自己這么個大兒子,而他不知道該擺出什么態(tài)度面對自己這位不太熟悉的私生子,才總顯得局促。
如今,他全懂得了。
樂無涯一身便服,未穿盔甲,笑瞇瞇地背著手:“確實是有些事想同爹爹說�!�
樂千嶂上下打量他一番,又拉起他的手,在掌心捏了一捏。
“近來清減了些�!彼f,“軍中飲食不慣同我說,我給你些錢,可以和鳳游出去吃些好吃的�!�
樂無涯眼睛一閃,很快又恢復(fù)了明快的樣子:“謝謝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