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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對于犯人人選,達木奇心中有些計較。

    大虞和景族的戰(zhàn)事頻仍,附近的匪徒也不閑著。

    冉丘山上有一股土匪常年盤踞,專做肉票生意,常下山劫掠平民婦孺上山,以此勒索錢財。

    此地恰好居于景族赫連氏和金氏兩支隊伍的中間地帶。

    山主與金氏交好,常用銀錢孝敬,作為交換,也會無償替金氏做些情報上的生意,因此金氏成為了這幫土匪的蔭庇,土匪們得以橫行無忌。

    但冉丘山和近旁的赫連軍始終攀不上關(guān)系。

    他們怕壞事做絕了,會引來赫連軍的圍剿,所以在綁票一事上小打小鬧,只圖財、不害命,錢到位,人就放走。

    百姓求告無門,只好從牙縫里擠出血來換家人的性命。

    達木奇疑心是冉丘山有眼無珠,敢跑到太歲頭上動土,便帶著衛(wèi)軍,直殺上了冉丘山。

    憂

    愺

    獨

    鎵

    這些都是赫連徹蘇醒后,軍醫(yī)一邊照顧他一邊講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軍醫(yī)年紀大了,說話拉拉雜雜,總講不到重點。

    直到長得再大些了,赫連徹才知道,他是不想那么快地把壞消息告訴自己。

    可當時的赫連徹不懂。

    他等得心焦,忍不住問:“找到鴉鴉了嗎?”

    話一出口,他就咳得驚天動地,吐了一手帕的血,才緩過氣來。

    老軍醫(yī)只好實話實說。

    “達木奇將軍帶兵,把冉丘山圍了。有個小嘍啰行跡可疑,想偷溜下山,被將軍手底下的人抓住了�!�

    “他交代,他剛剛干了一票,搶了個孩子”

    聞言,赫連徹一翻身就要起來,硬是被老軍醫(yī)給按回去了。

    他一口血堵在喉嚨里,啞聲道:“孩子呢?鴉鴉呢?”

    老軍醫(yī)嘆了一聲,那蒼老眼睛里含著的情緒叫赫連徹心慌。

    “那賤東西搶了孩子、抱著上山時,山剛被圍起來。他爬到半山腰,聽一個剛從包圍圈里逃出來的土匪說,達木奇將軍上山來,要找一個丟了的孩子。”

    “他兩下里一比照,心里犯嘀咕,怕真搶了阿鴉,想著死無對證最好,就把孩子順著山壁扔下去了,自己往山下跑,沒能跑得了�!�

    “他想抵賴不認,可上山的時候他手里抱著個活著的孩子,有人看見了,也抵賴不得。”

    赫連徹的臉變得慘白。

    順著山壁扔下去了?

    冉丘山確有一處絕壁斷崖,百仞之高,下有河流,別說是人了,猿猴也不得下。

    他耳朵開始嗡嗡作響,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是鴉鴉嗎?”

    “那人是個蠢貨,根本說不清楚。”

    老軍醫(yī)擰了一把毛巾,去擦拭他滿是虛汗的臉:“見了達木奇將軍,他嚇破膽了,一會兒說是從過路書生手里搶來的孩子,一會兒說是路邊撿來的。襁褓的顏色、孩子的樣貌,都說不分明�!�

    聽到此處,赫連徹心里升起來一絲希望:“不是有人看見他抱著孩子上山?他咳咳,他怎么說?!”

    “唉”軍醫(yī)小心地說道,“他說,他隔得遠,也沒看清那孩子。只知道是用藍色的布包著的�!�

    穿身的兩刀沒能要了赫連徹的命,他的心卻在此刻被無形利刃一刀貫穿。

    老軍醫(yī)見慣了死與生,寬慰著回不過神的赫連徹:“扔下山去的,也未必是阿鴉。他們綁了阿鴉,總歸是有所圖的,我們再等等。過兩日,說不定就有人送信來,叫我們用牛、馬去換阿鴉了�!�

    赫連徹攥緊冰冷的手掌,恨意如野火,在他心底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冉丘山上的人,都死了么?”

    “都死了�!避娽t(yī)拉過他的手掌,用柔軟的濕布擦拭他的掌心,話音柔和得一如往常,“抓著了一百一十個,腦袋全部落地。達木奇將軍下令,每十顆頭用頭發(fā)結(jié)在一起,丟進山谷,祭那孩子。”

    一墻之隔的地方,孟札正在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當年殺上冉丘山、砍得人頭遍地亂滾時的壯舉。

    何青松等人聽得酒都醒了,連連吞咽口水,只覺后脖頸一陣接一陣地過著涼風。

    席上,只有樂無涯飲食如常,又要了一碗雪梨蜜水。

    見這個文官該吃吃、該喝喝,頗沉得住氣的模樣,孟札難免好奇:“聞人縣令可有什么高見?”

    “高見談不上。”

    樂無涯心平氣和道:“該再等等的。你們并不知道冉丘山上搶走的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你們的小公子。與其大張旗鼓地打上去,不如先封山,再去找金氏,讓他們的主事人出面,把山上所有被綁的人質(zhì)拉出來,清點一遍,一一核對行程,才能知道是否是他們所為。”

    “你們把人殺了,圖的是一時痛快。那小公子依舊是生死不知,又得罪了金氏,實是不上算。”

    他舉起杯子,嘴角微微翹著:“不過,赫連氏現(xiàn)在是景族之主了,得不得罪,實無所謂�!�

    孟札愣了。

    他記得,當初還年輕氣盛的自己剛?cè)胲姞I,就因為個頭高、心腸狠、打架毒,被達木奇將軍選中,去做他的少年衛(wèi)隊。

    他才十三四歲,正是不知天之高、地之厚的年紀,第一次便打了個大勝仗,親手砍下了兩顆匪徒的人頭。

    當他跟著達木奇將軍、帶著一身血腥氣興沖沖地趕回軍營時,達木奇將軍被主將喚到了主帳去。

    因著產(chǎn)后失調(diào),達樾將軍一直氣虛體弱,遲遲未能恢復(fù)。

    得知兩個親生兒子一個瀕死、一個丟失的那天,在完成了給赫連徹安排了軍醫(yī)、封鎖消息、派人查探惡徒是如何潛入城關(guān)等事后,她終是氣力不支,倒了下去。

    醒轉(zhuǎn)來后,達木奇屠遍冉丘山的消息便遞到了她面前。

    隔著帳篷,孟札聽到了達樾冷靜的聲音:“該再等等的�!�

    “旁人看到你手段這樣殘毒,大概寧可殺了阿鴉,也不會肯把他送回來�!�

    “你這樣做了,他大概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少年孟札站在帳外,尖銳的罡風伴隨著達樾溫柔的聲音,讓他的腦袋一點點冷靜了下來。

    聽著聽著,他幾乎到了有些慚愧的地步。

    他手上的鮮血被風吹干,黏在手上,頗有幾分沉甸甸的感覺。

    達樾在他們心中,是女神一般的人物。

    再蒼白荏弱,再纏綿病榻,也是神。

    被這年輕縣令勾起了過往心事,孟札將洋洋得意的尾巴收斂了起來。

    再看這縣令時,他愈發(fā)覺得古怪。

    可究竟哪里怪,他也講不上來。

    那眉眼的走向、神情,似乎都與當年他敬慕的那人有些相似。

    瞧著他的臉,孟札竟有些熱淚盈眶的沖動。

    他揉了揉眼睛。

    他已經(jīng)老到了回顧過往就要感傷流淚的地步了么?

    聞人約想一想,開口道:“無論如何,山匪為患一方,早晚要剪除的。”

    “這不就是個好時機么。”

    樂無涯品著蜜水,悠悠道:“讓金氏出面,去找這些土匪談,他們必定要把山上人質(zhì)統(tǒng)統(tǒng)放回,收斂老實一陣子。趁這段時日,找具得了疫病的尸體,扔到山上水源邊便是了�!�

    他托著腮,看向面色微變的孟札:“我記得,那冉丘山上的水,是流向金氏那邊的,對吧?一舉兩得,豈不美哉。”

    聞人約神色微動,看向樂無涯。

    樂無涯察覺到他的視線,不躲不避,沖他微微一笑:

    我就是這樣的人。

    你覺得如何?

    [39]斗箭(一)

    很快,聞人約便收回視線,眼睫微垂,不知在琢磨什么。

    樂無涯不理他。

    該讓他知道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了,免得將來一朝得知,傷心失望得過了頭。

    他可以欺人、欺世、欺天,但就怕有被騙的人到他面前哭。

    說起來實在是夠虛偽的。

    樂無涯呼出胸中二兩濁氣,仍是有些不松快,索性站起身來:“勞駕,我去更衣�!�

    孟札喚來衛(wèi)隊隊長,引他出門。

    外間起了些風。

    在開門剎那,一室濃郁的酒香被清冽晚風吹淡,混著無蝶花素雅的馨香,把人的精神從內(nèi)到外地好好滌洗了一番。

    無蝶花的花香,叫樂無涯的心緒安靜了些。

    衛(wèi)隊長跨前一步,正要引樂無涯前行,待余光瞥到他們必經(jīng)之路的一點玄色衣角后,他頓時駭然,收住腳步,不敢寸進分毫了。

    那人站得筆直,像是一柄銳利的染血銀槍,委實奪目。

    樂無涯目光一轉(zhuǎn),不期然和赫連徹對視了。

    那人也定定望著他,不知在原地等了多久,只等著被他看上這一眼。

    赫連徹不愿相信怪力亂神、死人轉(zhuǎn)生之事,但他想看看,一個和樂無涯如此相似的人,見到自己,會作何反應(yīng)。

    很快,他看到了樂無涯的反應(yīng)。

    那人倒退一步,像是當胸中了狠狠一箭,猛地彎下腰,帶著一點哭音,大口大口喘息起來。

    赫連徹:“”

    當一陣針刺般的窒悶疼痛毫無預(yù)兆地從胸口蔓延開來,樂無涯躲無可躲,痛得差點喊出聲來。

    他想,完了。

    自己難道真的把聞人約的身體帶累壞了?

    這以后還要怎么還給他?

    好在,事態(tài)發(fā)展并不那么糟糕。

    后續(xù)的痛楚并沒有按照樂無涯的經(jīng)驗連綿而至,而是轉(zhuǎn)瞬即逝,仿佛只是來自前世的恐懼、不安和痛苦,化作麥芒,在他心上狠狠戳了一下。

    只和他對視了一瞬而已,就逼出了樂無涯一身薄汗。

    衛(wèi)隊長還沒想好要如何應(yīng)對攔路虎一樣橫在面前的主上,身后的聞人縣令居然又出了狀況!

    他心焦如焚,剛想要喊人,聲音就堵在了喉嚨里。

    樂無涯保持著彎腰的姿勢,不敢輕動。

    一雙腳自遠至近,一步一響,在距他身前半步處停住。

    只要樂無涯肯往前邁出一步,倒在他懷里,就能有所依靠了。

    但樂無涯硬是撐住了發(fā)軟的雙腿,一步不肯向他靠近,任一身冷汗在春風中迅速被吹干。

    赫連徹低下頭來,看著他起伏的肩膀和微顫的帽冠,探出手來,有種將他的帽冠一把扯下、看他衣冠盡亂的沖動。

    一股強烈的憤懣宛若巖漿,在他胸口里翻涌無休。

    那個他恨極了的人,這個像極了他的人,都是一樣,寧肯自己痛苦萬狀,也不愿向他求饒低頭!

    為什么?

    究竟為什么?!

    他目色微紅,神情兇狠地抬起手來

    見赫連徹抬手,像是要給面前這位柔弱的縣太爺一個耳刮子,衛(wèi)隊長臉都綠了。

    但下一刻,赫連徹有如架鷹一樣,將手臂平舉到了樂無涯眼前。

    既是他主動伸出援手,樂無涯也不推辭了。

    他把微微出汗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抬起頭來,蒼白地一笑

    【網(wǎng)址:..】:“多謝�!�

    赫連徹轉(zhuǎn)向瞠目結(jié)舌的衛(wèi)隊長:“聞人縣令身體不適,還不叫人?”

    衛(wèi)隊長如獲救贖,扯起喉嚨大喊起來:“孟札大人!大人!”

    聽到衛(wèi)隊長變了調(diào)子的叫喊,孟札覺出事情不妙,扔了筷子跑出房來,定睛一看,臉色立時漲紅。

    王上不是說不見他的嗎?

    等他注意到樂無涯身體虛弱、搖搖欲墜的樣子,他的臉又青了。

    他疾步趕到樂無涯身側(cè),連漢語都忘了,用景族話一迭聲地問:“聞人縣令,你哪里不好?”

    大虞的縣令跑到了景族地界上,突發(fā)急病,嘎嘣死在了他的冉丘關(guān),他就算生了一萬張嘴也解釋不清楚啊!

    聽見孟札失態(tài)的驚呼,何青松等人丟筷棄杯,一擁而出。

    剛才的美酒佳肴讓他們的心智有所松弛。

    直到現(xiàn)在,他們才終于想起,這有可能是一場鴻門宴。

    但等他們沖至院中,見院中并沒有刀兵列陣,只有一名高大魁梧的玄袍人,以凜然不可侵犯之姿杵在他們太爺面前。

    他們大松了一口氣,以為樂無涯是被這玄袍人沖撞了,不由齊齊對赫連徹怒目而視。

    赫連徹懶得搭理這些蝦兵蟹將。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令人厭惡的書生獨身一個上前,把手搭在了那小縣令的胸口處。

    眼見此人表里不一,動輒動手動腳,他對此人的厭惡無形中又增加了幾分。

    樂無涯直起腰來,察覺胸中并無隱痛了,便自然而然撤開手去:“謝謝先生搭手。”

    赫連徹看著被他握過的地方,“嗯”了一聲,權(quán)作回應(yīng)。

    確認樂無涯無事,聞人約終于肯分神,瞧了赫連徹一眼。

    這一眼看去,他立即面露詫異。

    但他很快又垂下了眼,佯裝不見:“聞人大人,你可有恙?”

    在一片兵荒馬亂中,樂無涯將他的反應(yīng)納入眼底,不禁納罕。

    都認出來了,他還真能沉得住氣。

    說起來,自己與他初見那日,他也是這樣,不問緣由,不問自己來處,就肯隨他一齊跑到南城監(jiān)牢賭命。

    真是個怪人。

    樂無涯說:“屋內(nèi)太悶了,本想出來緩緩,沒想到嗆了風、岔了氣。如今已好多了,沒嚇著孟札大人吧?”

    孟札心說個死小王八蛋嚇死老子了,面上還是端出一副得體笑容來:“無事,無事便好。”

    樂無涯朝向赫連徹:“這位是?”

    孟札悄悄抹了把汗:“這是我的舊友,來拜訪我�!�

    樂無涯玩笑道:“這位朋友可是夠氣派的,我撞他一下,活像是撞了南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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