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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在場眾人都笑了,只有南墻本人沒笑,沉著一張臉,甚是掃興。

    不過,來者俱是客。

    赫連徹既然露了面、還給樂無涯搭了把手,他們也不好撇下他獨自宴飲快活。

    席上添了一雙筷子。

    赫連徹一入席,孟札哪里還敢在首位上待著,可又不敢暴露了主上的真實身份,左右為難了一會兒,索性選擇尿遁,一去茅廁不復返。

    好在這頓酒本就接近尾聲了。

    左右他們今夜是要留宿冉丘關,酒足飯飽后,眼見長夜漫漫,無以為樂,何青松等人提議投壺為戲。

    他們都見識過太爺投壺,那叫一個百發(fā)百中。

    這幫衙役頗想顯擺顯擺他們的小太爺。

    起初,孟札對于“投壺”一詞頗感困惑。

    在解釋之下,他終于弄明白了此為何物。

    他抱歉道:“對不住,我們景族不比大虞風雅,沒有那種東西。”

    孟札轉(zhuǎn)念一想,不禁笑道:“可這與射箭不是差不多么?聞人縣令擅長投壺,射箭定是差不到哪里去了!”

    好聽話誰不愛聽。

    這馬屁可謂是直拍到了樂無涯的心坎兒里去。

    這么多日,樂無涯都是在后宅自己練習射箭,難免技癢,一口應承下來。

    何青松一咧嘴,感覺事情要糟。

    按說,他是在場之人中唯一一個親眼見過太爺當街射中葛二子的颯颯英姿的。

    可他深知,景族人生于長風,長于馬背,無論男女都擅騎射,太爺?shù)募g雖說精準,可只當著自己的面發(fā)過一矢,用的還是最輕的弓,這難道不是關公面前耍大刀?

    果然,樂無涯大大方方地應承下來后,點名仍要五力輕弓。

    孟札不禁失笑:“這景族小兒練習弓箭時,用的就是五力弓了”

    樂無涯坦蕩道:“本官是文弱的讀書人,用五力弓箭已是極限,守使總不會笑話我吧?”

    說著,他又轉(zhuǎn)向赫連徹:“這位”

    赫連徹自報家門:“達徹�!�

    樂無涯:“達兄,您要來試試嗎?”

    在場各方不約而同地皺了眉。

    因為樂無涯念“兄”字的語調(diào)頗不莊重,尾音都微微上揚,帶著一段天然的撒嬌意味。

    這也不能怪樂無涯。

    他做慣了家里的老小,念“哥”字和“兄”字均是得心應手。

    聽說,他當年從邊地被帶回家來時,兩個哥哥正躊躇著,不知道如何對待他這位庶母所出的幼弟,樂無涯就揮舞著手,對他們口齒不清地叫:“哥、哥哥”。

    他連娘親都不會叫,但會叫哥哥!

    兩個小崽子的心頓時化作一汪春水,一齊向著小小的樂無涯滔滔奔涌而去。

    在大家都覺得公然撒嬌的聞人縣令忒不莊重時,只有赫連徹的表情微微松動了。

    隨即,他將手環(huán)抱于胸,冷淡道:“我就不必了。你們玩�!�

    孟札家眷都在關內(nèi),他真的從自己女兒手里弄了一把五力的弓來,交到了樂無涯手上。

    弓著實嬌小了些,弓柄上還歪歪扭扭地刻著“阿夏的弓”,箭也比尋常箭矢短些細些,

    就算是來配樂無涯這樣身量的弱質(zhì)書生,也實在是幼稚過分了。

    樂無涯試了試,贊道:“挺好。多謝阿夏�!�

    孟札見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倒是有趣可愛,于是決定就算他射得不那么準,也絕不嘲笑他。

    比試的地點選在院后的一大片演武場上。

    這本是飯后無聊的消遣,然而一傳十,十傳百,不少守關士兵都聽說,特使要同大虞來的縣令切磋箭術。

    于是,在得了長官許可后,他們舉著火把,一個又一個聚攏而來,把演武場照得煌煌宛若白晝。

    樂無涯上馬后,并不令它停留在原地,由著座下馬匹踱來踱去,興奮道:“好這陣仗!”

    孟札:“小兵不懂事,就愛看個熱鬧�!�

    話音雖帶著歉意,但孟札完全沒有驅(qū)散圍觀之人的意思。

    人不僅沒少,反倒越聚越多。

    何青松等人的臉拉得比驢還長。

    他們就算再愚鈍也看得出來,這是景族人在給太爺下臉子呢!

    太爺就不該答應��!

    聞人約也立在場邊,靜靜望著樂無涯。

    何青松知道此人眼下是太爺面前的紅人,便湊了上去,小聲道:“明秀才,勸勸太爺,這動弓動箭的,萬一出點什么事兒”

    聞人約很奇怪地瞧他一眼:“他出不了事�!�

    何青松碰了個軟釘子,難免腹誹,你怎么知道。

    聞人約確實從未親眼見到樂無涯動用弓箭。

    但他看得出來,樂無涯心中有數(shù)。

    顧兄若是只狐貍,他的尾巴現(xiàn)在應該正啪嗒啪嗒地拍著馬背呢。

    孟札雖然沒怎么讀過書,但他曉得,大虞的文人把“射”當做什么六禮,不少讀書人都有操練,“投壺”就是他們酒后的游戲。

    長于此道者,也能百發(fā)百中。

    可文人騷客在后院一畝三分地里玩的東西,在他們景族人眼里,和小孩子辦家家酒有何區(qū)別?

    上陣就要殺敵,開弓就要見血,豈是聚在一起扔籌子的酸臭文人能明白得了的?

    孟札并不打算親身上陣。

    倒不是他看輕樂無涯。

    孟札膂力甚強,擅拉硬弓,樂無涯使的是輕弓,若是自己主動要求比試,那才當真是要羞辱他。

    孟札點了一個近衛(wèi)中的年輕人:“哈突,你來領教一下聞人縣令的箭術!”

    他又轉(zhuǎn)向樂無涯,介紹道:“這是哈突,拉輕弓是一把好手。哈突!”

    哈突聞令,取出一張六力弓箭,搭上鴉翎箭,瞄向遠處的一盞燈火,輕捷引弦,箭飛如電,直穿入燈籠。

    燈籠里燃著的火瞬息而滅。

    叫好聲四下響起。

    眼看此人射術非凡,何青松等人的驢臉又有變長的趨勢。

    而赫連徹獨身一人,站在演武場邊緣,把自己站成了一道高大的孤影。

    在諸多火焰照映下,樂無涯眼如灼灼明星:“好射技!射什么?活的還是死的?”

    “活”指的是可移動的東西。

    “死”就是扎在地下的靶子。

    哈突:“聽聞人大人的。”

    樂無涯爽朗一笑:“你出一題,我出一題,可好?”

    哈突點頭。

    樂無涯一指遠處定靶:“小兵持靶子繞場游動,你我只射三箭,既快又準的,便可得勝。如何?”

    哈突不是個話多的,點一點頭,便算默認了。

    然而,旁觀的孟札突然覺得哪里不大妙。

    作為一個資深武夫,他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只覺得縣令大人的態(tài)度過于游刃有余,不是個好征兆。

    他沉著臉,點了兩名士兵持靶。

    場邊舉火為號,火炬一抬,便算作比試開始。

    兩名負責手持標靶的兵士,都是腿腳快的傳令兵。

    其他小兵都知道哈突的本事,十分放心,聚在場邊嘁嘁喳喳地議論起來。

    “小滿,跑快點,別忘避箭!”有小兵笑道,“小心阿夏小姐的箭射在你腿上!”

    名喚小滿的傳令兵,是樂無涯的移動靶子。

    他年紀小,無比寶貝自己這雙能上山下河的腿,聽到這玩笑話,便當了真,緊張到直吞口水。

    他一雙眼睛死死瞄著舉火之人。

    眼見那火有抬起的趨勢,小滿便蓄足了氣力,小腿肌肉在綁腿里一鼓一鼓,完全是一只蓄勢待發(fā)的小脫兔。

    在火把過肩后,他便搶先一步,直奔了出去!

    一步。

    他只剛剛跨出一步,一股強大的力量就掠過了舉火人的火炬,帶著一簇燃燒著的火苗,準準地釘入了他手持的靶心正中!

    靶子是草扎的,一旦著火,必要燒個干凈!

    小滿是個實心孩子,擔心自己奔跑起來,靶子燒得更快,便猶豫趔趄了一下,緩了腳步。

    孰想,他腳跟還未站穩(wěn),第二支箭已連珠而來,震得他不進反退,登登地往后倒了兩步,持靶的手一陣酸軟。

    第二箭挾裹著冷冷的夜風而來,直穿過第一支箭帶來的火芯子,篤的一聲,將那還沒來得及燃起的火生生釘滅了!

    小滿如夢方醒,抬腳欲奔。

    可是太快了。

    箭來得太快,快到小滿不及調(diào)整自己的身子重心,就被第三支箭帶得身子一沖,和那箭靶一起歪七扭八地滾摔在了地上!

    何青松等衙役們眼見太爺三箭連環(huán),均中靶心,此時的哈突才只射出第二箭,不由暗自竊喜:

    這下算是給太爺撿到便宜了!遇上了個跑都不會跑的暈頭雞!

    但是,在場的景族士兵統(tǒng)統(tǒng)不笑了。

    正如孟札所說,他們對弓馬技藝無比嫻熟,是自幼練就的童子功。

    因此,他們才知道小滿那看似笨手笨腳、跌跌撞撞的樣子,是何故所致。

    按理說,射移動之物,總要目測一陣,預估出它的移動速度后,才能射得更準。

    哪有把人壓在起點,根本不叫人出發(fā)的道理?!

    哈突專心致志地射完三箭,才顧得上去看樂無涯。

    只見他已經(jīng)在低頭校準弓弦了。

    哈突眨眨眼睛,就見那縣令大人抬起頭來,沖他燦爛一笑:“射完啦?”

    “下一輪,到你出題了�!�

    [40]斗箭(二)

    哈突向來話少,因此無人瞧不出他此刻有多么震驚。

    他想一想,說:“拋繡球吧�!�

    所謂拋繡球,就是將一只牛皮球拋到半空,二人同時發(fā)箭,誰射中,便計一分;二人均射中,各計一分。

    共投十球,得分高者勝出。

    平心而論,這不像競技,更像切磋。

    若是二人射術相當,往往能戰(zhàn)成平局,皆大歡喜。

    樂無涯凝眉片刻,才點頭應下。

    何青松頗擅察言觀色,眼看樂無涯臉色不佳,心中咯噔,小聲道:“不好!”

    一個衙役湊過來:“何頭役,怎么說?”

    何青松伸手悄悄指天:“看天色!”

    衙役們同時抬頭,察覺到,天是比剛才更加黑沉了些。

    何青松頭頭是道地分析起來:“太爺是讀書人,我就沒見幾個讀書人眼睛特別好的,尤其是到了天黑,這眼睛是不是就不如白日里好使了?”

    衙役們面面相覷,甚覺有理,頓覺心虛氣虧。

    這可是實打?qū)嵉谋仍�,又不能像第一場那樣撞個大運!

    但面子總歸是要給太爺撐起來的。

    于是他們扯起嗓子,大聲替樂無涯喝起彩來。

    不過,何青松等門外漢并不大明白,為何對面的景族士兵不僅停止了聒噪,還個個滿臉嚴肅。

    這是因為他們知道,這位聞人縣令箭術高絕,絕非易與之輩。

    哈突此舉,實是退而求其次,避其鋒芒,想讓這場單方面的“比試”退回“切磋”。

    說白了,他露怯了。

    眾軍士雖不喜哈突的軟弱,可要是換他們上去和聞人縣令比試輕弓箭術,他們心里也沒底。

    何況這里還另有一位貴人。

    他們偷偷覷著面沉如水的赫連徹,倒也理解了哈突的示弱。

    意氣相斗,說來容易。

    事涉景族顏面,求穩(wěn)才最要緊。

    景族兵士取來一只箭跡斑斑的牛皮球,在掌心滾了幾圈,眼見二人弓矢齊備、箭已上弦,便打了個唿哨,揮拳猛一擊球底。

    球如飛鷂,直直向上而去。

    哈突手搭弓、指引弦,屏息凝神,一箭去也!

    然而,箭鋒在距離球僅一步之遙時,與另一飛矢當空相撞。

    二箭雙雙折戟,和球一起落在了地上。

    第一局,無人射中。

    哈突以為是巧合。

    二人競射一物,箭矢在半空相撞,也屬常見之事。

    第二箭,樂無涯的箭緊緊追咬住了哈突之箭的尾羽,帶著它一起往下墜去。

    哈突再次射空。

    哈突凝眉。

    他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第三箭,二人箭頭在半空撞到了一起,金石交碰的回音在雙方箭矢落地后,仍在演武場上空久久回蕩。

    這下,就連南亭衙役們都瞧出了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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