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衙役們一聽,便覺得這事兒不對:“小師傅,還有多少?”
學(xué)徒是個一板一眼的老實(shí)性子,朗聲道:“夏秋兩季的衣裳還在做,師傅說,怎么著還得半個月,不敢耽誤功夫,先把冬春兩季的送來,冬天的收拾好入庫,春天的讓大人現(xiàn)穿!”
衙役們倒抽一口冷氣,牙花子都酸了。
他們沒聽說過這么做衣裳的!
怪不得這老頭兒不遠(yuǎn)千里跑過來,這一單干完,他足有兩三年不愁吃穿了!
學(xué)徒見這二人滿眼驚詫,想了想,忙道:“那帽子、手套,以及和衣裳相配的抹額,師傅交代了一聲,說還在制,請?zhí)珷斘�。�?br />
衙役們:“”
不是,誰委屈?
在南亭縣,這八口大箱子若抬進(jìn)家門,什么天仙都能娶回家了!
待樂無涯折回衙中,衙役們忙不迭向他轉(zhuǎn)告了這震撼的消息。
樂無涯的反應(yīng)甚是淡漠:“哦。知道了。”
這小兔崽子不把錢當(dāng)錢,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
他肯勤儉持家,那才是咄咄怪事。
衙役們:?
他們不免自慚形穢起來。
不愧是太爺啊,眼界就是高。
瞧著衙役們敬畏的樣子,樂無涯輕輕一哂,腳步輕捷地進(jìn)了衙門。
看著院子里整整齊齊聯(lián)排擺著的八口箱子,他跳了上去,睡在了上頭,望向瓦藍(lán)色的沉沉夜空。
小七這一手,堪稱一舉兩得。
既能邀買自己的心,又替自己撐了場子。
這幾口箱子魚貫似的抬進(jìn)來,張揚(yáng)又熱鬧,送禮的效果要比小六送的一沓銀票強(qiáng)上百倍不止。
樂無涯想著想著,卻又跑了神。
這小敗家子兒,真不知道相看了多少佳人,才養(yǎng)成了這一眼看出人尺碼的本事?
與此同時,上京之中的七皇子府邸收到了一封信件。
此信來自身處南亭的壽裁縫,其上是一串?dāng)?shù)字,任誰也看不出此為何意。
信件很快送到了項(xiàng)知是手中。
他拆開一看,不禁莞爾。
他曾吩咐壽裁縫,等他給聞人約縣令量體完畢,記得將尺碼抄錄一份,寄他看看。
他要看看,自己是否走眼。
如今看來,自己本事仍是不減當(dāng)年。
一樣一樣看下去,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
有一個數(shù)字,和他目測的差距有些大。
他面對虛空伸出手去,閉上眼,擺出了一個單手擁抱的姿勢。
和老師一樣。
聞人縣令的腰身,也是一尺九吋。
[37]窺看(二)
樂無涯的夏秋裝還未入衙時,麻煩就先一步找上了他。
景族中有座冉丘山,盛產(chǎn)好石料,位于大虞和景族的交界處。
石料這種東西運(yùn)送不便,單是路費(fèi)就要花上好大一筆,因而越近越好。
大虞和景族多年未曾正式交兵,邊境摩擦都是四年前的事了,通商也是常事。
樂無涯向呂知州稟告?zhèn)浒高^后,便下了訂單,付了首款,只待石料送來。
誰想在過冉丘關(guān)口時,石料被守關(guān)的景族官員扣下了。
對方倒也不是打著強(qiáng)搶的主意,把樂無涯派去接運(yùn)石料的十名衙役好吃好喝地款待了一番,放了回來。
何青松也是其中一員。
他苦著臉道:“太爺,那邊的官兒叫孟札。他說這批石料量大,不敢輕放,怕有違制之嫌,得確認(rèn)是大虞官府采買,才肯放行呢�!�
樂無涯:“他不認(rèn)文書?”
何青松:“他說他不識字�!�
樂無涯笑:“那他們想做什么呢?”
何青松:“他們說請主事之人去一趟,驗(yàn)明正身,解除誤會就是了�!�
樂無涯托腮玩笑道:“要是把主事之人扣在那里了呢?”
何青松其實(shí)也覺得,此事甚險(xiǎn)。
那孟札對他們是夠客氣的,可那人長得兇神惡煞、膀粗腰圓的,何青松這等人看了都打怵,更別提太爺這種斯斯文文的小年輕了。
大虞、景族的邊境已經(jīng)平安多年,但何青松年歲較長,在他小時候,是親眼瞧見兩邊是怎么打得鮮血淋漓、人頭滾滾的。
他把牙一咬,心一橫:“那咱們就不要那石料了!叫他們原路運(yùn)回去,咱們退錢,另尋主顧!”
樂無涯微微搖頭。
這些時日,他把周邊產(chǎn)石料的地方摸了個遍。
益州確實(shí)有幾處可出石料的地方,但一來路遙,反倒不如冉丘山近,二來石料品質(zhì)不高。
花更多的錢,買更不上算的東西,這筆賠本生意,樂無涯是絕不會做的。
衙門里算作“主事之人”的,實(shí)在不多。
孫縣丞此時不在南亭,師爺是個膽小不能扛事的,在旁聽著,猜到有出外差的可能,腿肚子和眼珠子便開始一起轉(zhuǎn)圈,思索自己該染上何等重病,才能逃過這件差事。
樂無涯沒讓他難為太久:“我去�!�
師爺大松了一口氣,還不忘說兩句場面話:“太爺,這活兒危險(xiǎn),去不得啊�!�
樂無涯乜他:“要不師爺去?”
此人馬上閉嘴,又愛惜自己的皮肉,舍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只好低著頭,捻著精心修飾過的四寸美髯,作委屈狀。
樂無涯其實(shí)已經(jīng)猜到了大半。
自己真正的生辰八字,只有“那個人”知道。
小鳳凰與他,必然在私下里有所交易。
小鳳凰的紫檀爐子壞了,以他那火爆性情,那人免不了要吃一頓罵,事后也免不了要起疑心。
所以,有個賣花郎跑到了他衙門前,在他生辰這天,要來看一看他,還不忘給他找點(diǎn)麻煩。
怎么還是這么個別扭性情。
樂無涯認(rèn)命地嘆息一聲。
就算不牽扯前世種種,為了他的寶貝石料,他也得去走這一遭。
聽聞此事,聞人約道:“帶我一起去�!�
樂無涯頗為感動。
這孩子可太靠譜了,不管去或不去,這話聽著就讓人踏實(shí)。
然后他便拒絕了聞人約:“不成�!�
聞人約第一次被樂無涯拒絕,惑然地一眨眼:“為何?”
“不是什么大事兒。景族就算要再興刀兵,也不會因?yàn)檫@批石料�!睒窡o涯道,“我?guī)е吻嗨伤麄內(nèi)ィ屗麄兘又哼\(yùn),最多三日功夫,我就回來了。你在這里好好讀書練武,我給你出道試題,你當(dāng)鄉(xiāng)試試卷寫,等我回來,可是要給你考評打分的�!�
至于真正的理由,樂無涯沒同聞人約說。
聞人約曾被他誆去,跟賣花郎打了照面。
萬一這次真是那人設(shè)計(jì)的,二人相見,那誤會可就大了。
樂無涯換上了高頭大馬,穿戴嚴(yán)整,穿過清源、三河、旌安,一日間便到了交界處的驛館。
樂無涯將馬交給了何青松去喂,剛剛在房間歇下,便有人來敲門。
三下一停頓,周而復(fù)始,還挺禮貌。
樂無涯艱難起身,走到門前,不由吃了一驚:“你?”
聞人約身披夜色,手里還捧著個卷匣,行禮道:“大人,您出的題我寫完了,來交試卷。”
樂無涯:“”
他早該算到!
這人看著軟和,心里可有主意得很!
樂無涯接過他的匣子:“你從哪兒來的馬?”
聞人約實(shí)話實(shí)說:“您待我親厚,從衙門里調(diào)一匹馬用,也是不難的�!�
樂無涯第一次知道,實(shí)話實(shí)說也能這么氣人。
樂無涯氣鼓鼓地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朝床走去。
聞人約一怔,忙上前扶�。骸邦櫺衷趺戳�?”
樂無涯頗沒好氣:“還不是怪你!”
聞人約:“?”
聞人約這身子完全是文人底子,自己當(dāng)初馳馬城中的時候還覺不出來,一走長途路,才知道厲害,此時腰身以下都酸軟疼痛得不像是自己的。
樂無涯身上不爽快,也不給聞人約好臉色,往床上一倒,翻出他的試卷,借著油燈的光芒看起來。
他倒也不至于跟聞人約的試卷過不去。
聞人約掩門后,緩步走近。
燈昏昏、影深深,樂無涯靠在床頭,形容蒼白又懶散,卷發(fā)披散,油燈的光落不進(jìn)他的眼里,只能被隔絕在外。
他沉默著走上前,把燈芯剔得更亮了些。
恰在此時,樂無涯抬頭看他:“連夜寫的吧�!�
聞人約:“嗯?”
“能聞見燈油味兒。”樂無涯舉起薄薄的紙張,“你家油燈里摻了什么?還怪好聞的�!�
聞人約湊近,輕輕一嗅。
樂無涯補(bǔ)充道:“像是桂花�!�
聞人約想解釋,明家家貧,沒法像自家書房一樣用熏香提神,明家媽媽便將她梳頭用的桂花油放在旁邊,叫他倦了的時候就聞一聞。
這款桂花油是明媽媽自己做的,味道清淡純正,還摻了點(diǎn)薄荷,被油燈的熱力一烘,便染在了卷面上。
他想要說話,但眼前薄得透光的紙張另一側(cè),是樂無涯影影綽綽的面容。
他鼻腔里除了桂花油的味道,還有樂無涯的氣息。
明日要會客,樂無涯剛洗過澡,身上只有熱水烘出的皂角香,顯得異常潔凈動人。
聞人約的聲音微微發(fā)緊:“是。是桂花。”
樂無涯捧著他的卷子,艱難地翻了個身:“不成,顛得腰疼死了。”
他本想換個姿勢能舒服點(diǎn),但下一刻,一雙手壓在了他的腰身位置。
樂無涯愣住了,聞人約也愣了。
聞人約新身體的手掌寬大,合并著壓下去,就把樂無涯的后腰占滿了。
而且那腰軟得很,輕輕一按就陷了下去。
聞人約敢肯定,這不是自己的腰。
他說:“給你揉揉�!�
樂無涯倒也無可無不可,重新倒回了床上。
聞人約自己的身體,自己愛惜一點(diǎn),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
他說:“可趴著看的話,燈有點(diǎn)昏。”
聞人約把油燈單手舉起:“給你揉著,也給你照著�!�
一時間,屋內(nèi)安靜得很,燈花輕微的炸裂聲與翻卷聲彼此相合,相得益彰。
“我知道我該聽話。”聞人約輕聲說,“你離開我,我心中無定�!�
樂無涯背身向他:“看見我就有定了?”
“嗯�!�
“那可不行�!睒窡o涯說,“將來你要考去他處,還要帶我去上任不成?”
聞人約沉默了。
面對著他的后背,他自嘲地笑了笑,答:“也是�!�
樂無涯卻沒答,肩膀抖了抖,把臉和亂發(fā)一起埋在了胳膊里。
聞人約又揉按了一會兒,才覺出他姿勢古怪:“困了?”
“唔”樂無涯忍無可忍地貓起腰來,“別揉了!”
聞人約:?
他擔(dān)憂地:“我手重了?”
“你就折騰我吧!”樂無涯朝聞人約蹬出一腳,但因著心煩意亂蹬了個空,“回你自己屋去!”
他匆匆地拉過被子,遮住了自己的雙腿。
盡管樂無涯手快,然而聞人約還是瞥見了一點(diǎn)端倪。
他的臉驟然燒了起來,快速站起,轉(zhuǎn)身端著油燈,撒腿就跑。
他腿長,跑得又利落,待樂無涯回過神來,他已順走了屋里唯一一支油燈。
樂無涯翻身起來,低頭掀開被子看了一眼,比劃了一下。
還成。
盡管自己丟了人,這尺寸可不算丟人。
他深呼吸一口,腦中亂紛紛的一片,又想到上輩子自己最后扯的那個欺世之謊。
說這話時,自己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現(xiàn)如今的自己已經(jīng)記不大清了。
年少時,他剛剛嘗到喜歡一個人的滋味兒,就被斷了念想。
后來,他是誰都不敢愛了。
斷袖之言,算是他最后的壞心眼,也算給他最初的那點(diǎn)少年意氣一個交代、一個說法。
沒想到重生一世,自己身隨意動,看起來又不大安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