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寫了!
[28]治世(一)
不過,樂無涯并沒苦惱很久。
衙內(nèi)一堆事務(wù)等著他處理呢。
在小六和小七的第二封信前后腳寄來的時候,陳家牽涉的一系列窩案,終于有了結(jié)果。
不問俗事、文體兼修的陳元維,事涉污人謀反,相賣人口為奴,致二十五人因意外、勞累、疾病等各種原因短折于小福煤礦中,罪大已極,奪去舉人功名,抄沒全部家產(chǎn),判斬監(jiān)候,秋后問斬。
小福煤礦更名為南亭煤礦,改弦易轍,由官府運營。
原小福煤礦諸人,核心骨干如陳福兒、盧大柜,判絞刑,同待秋決;大小把頭等為虎作倀者,更為奴籍,沒入南亭煤礦,充作礦工。
潑皮葛二子,發(fā)賣人口致人死亡,謀奪寡嫂家產(chǎn),杖一百,發(fā)配極邊充軍,永不返回。所有家資、房產(chǎn)折抵作銀,賠償給常小虎之母蘇氏。
潑皮劉得本,誣陷明相照謀反之罪,幸而明相照及其母性命得保,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勞役五年。
仵作尚俊才,收受賄賂,檢查尸傷不以實,且過往案卷中有12件語焉不詳,顯是未能用心檢驗,杖五十,笞二十,流放黔州。
陳員外全家獲罪,十四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丁流放儋州,年幼、年老者及女眷,可自請沒入奴籍,入南亭煤礦煮飯做菜、灑掃勞作。
開衙定罪那日,幾乎到了萬人空巷的地步。
全城的人都擠在了衙前,只等著看這位陳大善人的下場。
“斬”字一出,陳員外立時癱倒在地。
陳員外的家眷以為會落個全家流放的結(jié)局,路上還不知道要死去多少,正是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如今聽聞太爺格外開恩,居然放過了府中老幼,且不罰女眷為官妓,他們感激之至,無不泣涕謝恩。
他們滿意,樂無涯也很滿意。
有了這些人丁補充,南亭煤礦就能無縫運營了。
他趁勢宣布,南亭煤礦以后仍會每年定期對窮苦人家施煤,一如往常。
這下,感激的聲音從堂前一路響到了堂外。
至于陳大善人的死活,早已無人在意。
案件塵埃落定后,樂無涯馬不停蹄地開始了新的忙碌。
縣城雞零狗碎的事情極多,何況南亭縣本就算一處小小的交通要道。
人多的地方就是江湖,這句話委實不假。
按理說,這樣日復(fù)一日的平凡小事,極易磨平人的棱角,讓一腔凌云志的人覺得虛耗青春。
樂無涯卻不這樣覺得。
他上輩子大事兒干得太多,早做得膩煩了,料理這些鄰里糾紛、打架斗毆、子女分產(chǎn)不均的事兒,自有一番瑣碎樂趣。
聞人約天天看他進進出出都是樂呵呵的笑模樣,心里也歡喜。
他幫礦工寫了幾天信,還是被樂無涯抓去侍候自己的筆墨了。
闞氏病愈后,瞧自己的兒子如同脫胎換骨一般,懂事了許多,心中歡喜難言,聽聞他有機會去太爺身邊效力,更是別無所求,抓著聞人約好一陣嘮叨:“太爺對我們娘兒倆,實是有再造之恩,教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別再和先前一樣,總和人擰著來了啊�!�
聞人約許久未感受過慈母的嘮叨,認真聽完后,乖巧地一點頭:“兒曉得了�!�
但樂無涯覺得,聞人約還是喜歡同自己擰著來。
這人骨子里某些東西,和原先的倔驢明相照還真有幾分相似。
一日,聞人約按照樂無涯的要求,老老實實地蹲完了一刻鐘馬步,上街見到有新出爐的瓜子,新鮮滾燙得很,便買了一袋,揣在懷里,帶去了衙門,又去給樂無涯煮茶。
誰想,他端著煮好的茶剛進書房,兜頭便迎來了樂無涯的一通排揎。
“聽說你跑去當河工,替人在小碼頭上卸貨?”樂無涯問他,“你要當苦力,來我這里當啊。我昨日新買了一打話本子,自己拎回來的,手酸死了�!�
“做些零工,就當做鍛煉身體了。況且,先前只是耳聞民生艱苦,如不親歷,又從何而知呢�!�
聞人約放下茶和吊爐瓜子,低頭捏捏他的手腕,確認無恙,便松了一口氣:“顧兄,給你的瓜子。”
樂無涯毫不客氣,欣然笑納。
看他嗑起瓜子來就沒有節(jié)制,聞人約無奈地提醒:“小心上火�!�
樂無涯舉了舉手邊的茶盞,沖他得意地一挑眉:“我有涼茶,剛好消火啊�!�
聞人約便不吭聲了。
樂無涯剛品了一口涼茶,差點苦得全噴出來。
他眼睛一眨,就猜到了是誰有如此包天的狗膽。
他回頭瞪聞人約。
好在這位是個老實人,干了什么就認什么:“家父愛養(yǎng)生,我也懂得些其中門道,聽你要喝涼茶,特地去藥鋪配了一副涼茶,特意多加了些葛根粉和蒲公英。”
“誰準你自作主張?!”
聞人約自有他的一篇道理:“你先前喝的那些,不是涼茶,都是糖水,飲之無益。”
樂無涯自是不領(lǐng)情,恨恨道:“你亂換我的茶,就是不對!這次是蒲公英,下次便是鶴頂紅了!”
聞人約笑道:“顧兄,你這是不講道理�!�
樂無涯不依不饒地去揪他的領(lǐng)子:“你把我的糖水還來�!�
正在二人打鬧之際,駱書吏面帶愁色走了進來:“太爺,麻煩又來了�!�
駱書吏全名駱宏方,是工房的,本地賦稅、土地、戶口,都由他管轄。
他和刑房張書吏、戶房段書吏一樣,都是用老了的吏員,不過他們行事各有特色,倒好區(qū)分。
張書吏屁股一直坐在孫縣丞那邊,最近發(fā)現(xiàn)情勢不對勁,又暗搓搓地跑來討好自己。
段書吏向來低調(diào),從不站隊,即使發(fā)現(xiàn)風向變了,仍是八風不動。
駱宏方則是個實干派,沉迷工作,不可自拔。
不是遇到了什么難解的事,他不會來找自己的。
樂無涯手還拉扯著聞人約:“何事?”
駱書吏:“城西的吳家和竇家小兒打架斗毆,爭執(zhí)中,砸壞了一處菜攤。攤主前來申訴,索要賠償,我前去調(diào)解,吳、竇兩家愿各出一半,平息此事�!�
樂無涯:“那這事不是已經(jīng)解決了嗎?”
一旁的聞人約心知樂無涯不曉得往事淵源,便輕蹙了眉頭:“又是這兩家啊�!�
樂無涯饒有興致:“哦?你也認識?”
說著,樂無涯還是沒抵住吊爐瓜子的香氣誘惑,偷偷地抓了一把瓜子,藏起來磕。
聞人約失笑,把瓜子和涼茶一齊都推近了些。
“顧兄”這樣年輕頑皮,意氣昂揚,上世大抵是年壽不永。
他想他活久一些。
樂無涯瞥了一眼,收受了他這份不動聲色的好意。
聞人約對縣內(nèi)民生小事甚是了解,娓娓道來:“這吳、竇兩家原是鄰居。吳家在東,房頂修得高了些,但凡天上降雨,總會順著房檐流到西邊的竇家去,讓竇家屋院積水。結(jié)果三年前的一場大雨,泡死了竇家院里的一棵老樹,竇家自是不依,說這是曾祖父種下的樹,光賠償不行,要吳家將房檐重修,從此后不可再排水到竇家。吳家答應(yīng)賠樹,房子卻萬萬不肯重修。兩家的梁子這便結(jié)下來了。”
聞言,駱書吏心里納罕,不知道這明秀才為什么對此事如此熟悉。
但他轉(zhuǎn)念一想,便了然了。
明秀才先前愛管閑事,打了不少官司,對本縣諸件民事案件信手拈來,不算奇怪。
駱書吏緊跟著補充道:“天下的梁子,只會越結(jié)越大,沒有越變越小的道理。這兩家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如同唇齒,日常相處,哪能有不磕不碰的?但凡出了些事,他們便要大費周章地爭執(zhí)一番,鬧上公堂來是家常便飯的事兒了。尤其是這兩家小兒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光醉后斗毆都不是一兩回了,鬧得全縣皆知,實在是不像話�!�
樂無涯吧嗒吧嗒地嗑著瓜子:“哦。先前你是怎么處理的?”
駱書吏苦笑:“太爺,說白了,東家的房檐不拆掉,這事沒個完。小的跑了好多趟,請了里長,請了兩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調(diào)解來調(diào)解去,終是無用啊。他們現(xiàn)在純是為了賭那一口氣,誰都不肯相讓�!�
樂無涯點點頭。
他相信,這駱書吏確實盡力了。
他這招請有威望、有親戚關(guān)系的旁人來調(diào)解的路數(shù),用在其他人身上,十有八九會奏效。
但這家的矛盾,歸根到底,還是占地問題。
占地的事情不解決,終是無用。
樂無涯用書卷抵住下巴,轉(zhuǎn)問聞人約:“明守約,要你說,該如何辦?”
聞人約知道這是樂無涯給自己出的考題,認真思忖了許久,卻仍不得其法。
這事兒要是好解決,早就解決了。
來軟的不行,來硬的更不成。
說到底,這只是兩家糾紛,若是衙門興師動眾,參與其中,跑去拆掉吳家的房檐,吳家這等固執(zhí)之人,怎會輕易善罷甘休,跑去知州處訴告他無故侵害民宅,就夠衙門喝一壺的了。
他只好采取了一貫的折中之法,揖手答道:“太爺,我想過,若是衙門肯出錢,替吳家修了房檐,或許可以了了這樁經(jīng)年官司�!�
駱書吏微微搖頭,并不答復(fù)。
樂無涯頗為無語,端起涼茶,道:“這筆錢要是你出,我一百個樂意。百姓交稅,是讓你用來鋪路架橋、修善堂學院,不是叫你來和稀泥的�!�
聞人約脾氣好,又知他這是責備自己的想法幼稚,便虛心道:“是守約思慮不周�!�
樂無涯狐貍一樣狡黠一笑:“哎,我教你一招,如何?”
這張臉的五官,明明是聞人約早看慣了的,他卻能運用自如,輕而易舉地做出光彩照人的模樣。
聞人約低下頭,壓住莫名鼓噪起來的心跳:“悉聽大人教導�!�
樂無涯:“好說,把我糖水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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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約斷然拒絕:“那不成。”
犟種!
樂無涯端起茶杯,不甘不愿地品了一口苦澀的涼茶,咧了咧嘴,問駱書吏:“東家的房檐高,西家的不樂意,是不是就這么個情況?”
駱書吏:“是�!�
樂無涯:“這兩家都是什么身份?”
駱書吏:“薄有家資,做些作坊買賣罷了。”
樂無涯“哦”了一聲:“他們修房子的時候,請人來瞧過風水嗎?”
駱書吏一怔,眼睛動了動,明白了些許:“那是自然。這些商人大多迷信,起屋架梁這種大事,都會請風水先生來看的�!�
樂無涯:“那就請來本城最有名的風水先生,銀兩從公中支取便是,最多半貫錢就差不多了。請風水先生再去勘勘兩家的房子。”
只消三言兩語,駱書吏便已知曉樂無涯的意圖,但還是不愿顯得自己太聰明:“要怎么說,還請?zhí)珷斒鞠��!?br />
樂無涯低頭去看自己的話本子:“單獨告訴東家,財生水流,水為財運,他家的水流到西家,便是源源不斷地送自家財氣于他,于他不利�!�
“再單獨告訴西家,水寓財氣,讓財從東家流向他們家,乃是上天之意,請西家不必為之氣惱,多過幾年,你且看他。”
駱書吏眼前一亮:“太爺,高招啊�!�
樂無涯:“知道是高招,還不快去�!�
送走駱書吏,樂無涯將桌上擺著的吏房考評冊取來,特意看了一眼駱書吏去年的考評等級。
填的是個中等。
樂無涯自言自語:“吏房的人得動動了。我不需要長著兩個眼睛只能用來出氣的家伙�!�
聞人約見他有心整頓吏治,剛要張口,就被樂無涯反手拖到了一堆陳年書卷前。
他信手一指:“南亭縣三年刑獄案卷,都在這里。我看過一遍,其中有四十七件證物缺失的案子,給你三日時間,全部挑出來�!�
望著那層層堆疊的卷帙,聞人約難免詫異:“顧兄,你全部看完了?”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
樂無涯的詫異卻完全不下于聞人約,反問道:“這么點東西算什么?”
聞人約聞言,深深憂慮了。
上輩子,顧兄受了多少辛勞,捱了多少苦,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定了定神,不再多話,伸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卷案卷。
若他爭氣些,能替顧兄分些重擔,他就不必這樣。
為著有一個能嗑嗑瓜子、喝喝茶、說說笑笑的顧兄,聞人約自問,他可以做得更多一些。
[29]治世(二)
有了這樣的想法,聞人約很快忙了起來。
他不僅要撿起荒廢了一年有余的課業(yè),重新學習,還要日日操練樂無涯教他的一套養(yǎng)身拳譜和太極劍譜。
樂無涯不指望他半路出家能練出個什么名堂來,把身體底子打好才是最要緊的。
明秀才是個好樣的,就是氣性太重。
只要活得長,什么仇人熬不死?
安排好聞人約,樂無涯開始謀劃他的事情。
自從騎著去知州那里開了一次會后,樂無涯就喜歡上了那匹懶洋洋的小黃馬。
小馬從個頭到個性,都毫無馬樣兒,裝作窩囊小毛驢狀,走得拖拖拉拉、一搖三晃,正好方便樂無涯騎著,在南亭縣慢慢逛游。
這么一個小縣城,徒步走上半日就能把主街小巷都轉(zhuǎn)遍了,實在沒什么逛頭。
孫汝這些時日偃旗息鼓,冷眼旁觀著他的一舉一動,心里沉寂許久的小算盤又開始撥拉起來。
陳員外這座靠山轟然倒塌,然而孫縣丞本人就是南亭縣的一棵大樹,根底深厚,就算是傷筋動骨,好歹一時半刻死不了。
裴小將軍的確年少有為,可他駐地在清源而非南亭,辦妥了差,早晚是要回去的。
等他走后,南亭縣的主,真要由他聞人約來做么?
就像是陳員外,即使知道小福煤礦出事,還是猶存妄想,想盡力保上一保。
同樣的道理,盡管南亭是個小縣,權(quán)力仍是得來不易。
要孫縣丞毫無留戀地撒開手去,他實在舍不得。
不過,太爺韜晦至此,著實是把孫縣丞嚇到了。
他學乖了幾分,不打算暗下黑手,只盼著太爺志向高遠,看不上這南亭小縣。
這小地方著實無趣,連戲樓里的戲、說書先生的書,反反復(fù)復(fù)就是那么幾樣。
太爺既入了欽差的眼,再撿著辦幾件要緊的案子,大概很快就有高升的機會。
在孫縣丞跑了好幾趟城隍廟、誠懇焚香祝禱自家太爺一路高升時,樂無涯正在里里外外地研究南亭縣。
他并不覺得南亭無趣。
這幾日溜達下來,硬是把馬蹄鐵都磨短了半寸。
這日,樂無涯在牤水河邊飲馬,閑來無事,從懷里掏出項知節(jié)、項知是各自寄來的第二封信。
項知是:“觀你那日衣衫單薄老舊,特送你裁縫一個,人在路上,春日方至。”
樂無涯對他的怪癖不以為意。
項知是對人示好的方式,就是鋪天蓋地地撒錢。
他的母親在宮中地位不高,家族卻是頗為富庶,堪稱富可敵國的錢袋子之家,搞得項知是小小年紀就像個善財童子投胎,所用一應(yīng)都是他可用輿服范圍內(nèi)最好、最貴的。
項知節(jié)則送來了一方小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