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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樂無涯直起腰來,定定望著他:“哪位故人?”

    “我的”向來爽直的裴鳴岐竟然語塞了,“我的”

    樂無涯在心底冷笑一聲。

    他在他那里,終究是個說不出口的

    裴鳴岐咬牙切齒地一拍座椅扶手:“我媳婦兒!”

    樂無涯:“”我看你是真的瘋了。

    待他反應過來,心海才漸漸泛起波瀾。

    他想,小鳳凰娶親了。

    孩提時,他們一同在上京的家里看星星。

    少年時,他們一同吹著邊關(guān)的風,在營帳外看星星。

    那時,他們還會在一起說未來。

    滿天星斗垂霄漢,真真是個銀河流瀑的壯觀勝景。

    樂無涯枕著胳膊,一顆顆地數(shù)過去。

    可惜他心不定,往往數(shù)到一百顆往后就亂了套。

    他把一條腿搭在裴鳴岐身上:“哎,你想什么呢,別想了,幫我數(shù)數(shù)星星�!�

    “數(shù)它干什么?干掛在那上頭,不多一顆,不少一顆的�!�

    樂無涯:“我樂意�!�

    裴鳴岐:“烏鴉是不是就喜歡亮晶晶的東西?”

    樂無涯踹一腳他的大腿:“數(shù)�!�

    裴鳴岐抬起手來,一下下拍他的腦袋:“一只烏鴉,兩只烏鴉,三只烏鴉”

    樂無涯搶過他的手來,墊在腦袋底下。

    裴鳴岐仰頭望天:“我娘說,這次回上京,要給我說親呢�!�

    樂無涯咬斷了口中的草莖。

    草汁的味道濺在口中,帶出一點沁人的芳香。

    樂無涯又隨手拔了根新鮮的,含在嘴里,吊兒郎當?shù)貑枺骸罢l家的姑娘啊�!�

    裴鳴岐:“不知道,叫我回去慢慢相看呢�!�

    他似是突發(fā)奇想的樣子,側(cè)過身來,撐著臉頰看樂無涯:“哎,我娶個和你長得像的,行不行啊�!�

    樂無涯閉眼道:“滾滾滾,普天之下,你到哪里去找我這樣的標致人。”

    他伸過手指,在樂無涯唇畔小痣上輕輕一點:“我媳婦要有這么顆痣就成,看起來”

    樂無涯有點心煩,閉著眼不看他。

    可等來等去,也等不到裴鳴岐的下半句話。

    他整了一日的軍,如今也倦了,索性眼睛一閉,到夢里扯裴鳴岐的耳朵去也。

    時隔多年,他一語成讖,真娶了個和自己長得像的。

    樂無涯無語半晌,反問道:“那您是要如何呢,把下官娶回去當填房?”

    裴鳴岐不愧是當兵的,思維只在他那一畝三分地里直來直去,絲毫不理會樂無涯的插科打諢:“我只問你生辰八字,是我問你,你非答不可。”

    樂無涯:“以權(quán)壓人,可是君子所為?”

    裴鳴岐一把擰住他的手腕:“一來,我不是什么君子,二來,我便是壓了你又如何?”

    樂無涯恨不得一腳踹死他,無奈被他兜頭壓著,掌心粗糙而熱力十足,抵著他的手腕不需用力,就是十分的威懾。

    “辛未年,一月廿五日寅時三刻生�!彼麌@了口氣,假裝出心如死灰的語氣,“您還有什么要問的?”

    樂無涯知道,自己若是支支吾吾,裴鳴岐犟性必然發(fā)作,非得去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這樣態(tài)度坦然地扯謊,反倒能打消他的疑慮。

    退一萬步說,就算裴鳴岐真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查出自己撒謊,他仍有話講,要么說官方記載的出生年歲與實際不符,要么說生辰八字實不便告知,辦法多的是。

    裴鳴岐抬眼,定定望向樂無涯。

    因為距離太近,樂無涯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光黯淡了下來。

    方才絲滑無比地編出一套假生辰的樂無涯垂下眼睛:“將軍思念亡妻,是人之常理,但也請您莫要太過霸道,下官的手要斷了�!�

    裴鳴岐這才醒轉(zhuǎn),猛地松開手。

    被他鉗制的手腕處紅了一大圈。

    裴鳴岐倒退一步,也不知道為何總是在這人面前失態(tài)。

    或許是從前夜開始,看到自己精心養(yǎng)著的小紫檀爐無緣無故碎了一地時,他就已經(jīng)不知何為理智了。

    “抱歉,是本將逾禮了�!�

    樂無涯起身,理平凌亂的袖口:“下不為例便是�!�

    裴鳴岐解釋:“聞人縣令與我舊友有幾分肖似,我才”

    樂無涯嗤笑一聲:“方才說是妻子,現(xiàn)在又是舊友。裴將軍的口味倒是一成不變�!�

    裴鳴岐不作分辨,略帶試探地:“你可知道樂無涯?”

    樂無涯微微一點頭:“哦,有所耳聞。裴將軍以此人與我相比,不知是盼下官早死,還是盼下官行悖逆之事,造三千惡業(yè),遺禍社稷?”

    “他并非如此!”裴鳴岐意欲申辯,但話到口邊便又止住,不可遏制地流露出厭惡神色,“你知道什么�。 �

    樂無涯一臉忠耿正直地怒視于他,直到他在氣惱中拂袖而去,目色才慢慢歸于柔和。

    遠方遙遙傳來孫縣丞殷切的問候:“裴將軍這是要走?”

    裴鳴岐一如既往的暴脾氣:“滾!”

    但鑒于他撂下這句話就龍卷風一樣刮了出去,倒像是自己自覺主動地“滾”出去了。

    孫縣丞拭著汗,來到后堂:“太爺,裴將軍這是”

    樂無涯:“哦,被我氣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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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吵架歸吵架,不妨礙他狐假虎威。

    孫縣丞頓生尊崇之情。

    剛才裴鳴岐怒火滔天地從他身邊擦過去,好那大個兒,一巴掌掄過來,足能把他扇飛過墻去。

    孫縣丞正在心里重新估算樂無涯的分量,就見樂無涯盯準了他,燦爛一笑。

    不知怎的,孫汝后背登時起了一層寒粟。

    樂無涯:“孫縣丞,昨天沒談完,我們再交交心罷�!�

    滿心憤懣的裴鳴岐氣沖沖卷出衙門,三步并作兩步跨下臺階。

    副將習以為常,將馬鞭遞在他手中。

    裴鳴岐沉著臉吩咐:“買些上好的傷藥,給姓聞人的送去�!�

    副將嚇了一跳:“您”少將軍難不成發(fā)瘋把縣令大人給砍了?

    但看裴鳴岐身上并無兵刃,他略略放下了心,試探著問:“刀傷藥還是金創(chuàng)”

    裴鳴岐不耐煩道:“都買!你再廢話,我叫你自己掏腰包給他買個藥鋪!”

    副將一個字不再多說,炸雷似的應了一聲:“是!”

    他繼而正色道:“少將軍,欽差大人既然走了,南亭事宜交我處置就是,軍中雜務”

    裴鳴岐打斷了他:“我就留在這里�!�

    副將又是炸雷似的一聲:“是!”

    “備好筆墨�!迸狲Q岐在馬下煩躁踱了幾圈步,“將禮部常尚書府的地址找出來,我要去封書信�!�

    副將嚇了一跳,忙壓低了聲音:“少將軍啊,常尚書已是耳順之年,那么大年紀了,你真不能去信罵他��!”

    裴鳴岐拿馬鞭作勢要抽他:“你要是常尚書,我一天罵你二百回!我是去問個究竟!”

    副將躲到馬背后,壯了壯膽子,還是冒著被死打一頓的風險,小聲說:“少將軍,江湖道士的話,不可盡信啊。您那爐子壞了,就當那人隨風去了吧�!�

    裴鳴岐低斂眉眼,雙眼皮的痕跡顯得愈發(fā)深長,似是陷入了深思。

    半晌后,他低聲道:“你說得對�!�

    “我不寫信給常尚書了。此事與他無干,是他那世外之子找來的關(guān)系,不必再麻煩他了。”

    副將剛剛面露欣慰之色,便聽裴鳴岐咬牙切齒地發(fā)了狠:“難道是那赫連徹欺瞞于我?他便這樣憎恨無涯?”

    思及此,裴鳴岐一指目瞪口呆的副將:“仍備好筆墨,我回去寫封信,你給我背下來,去找景族的使者,按著原話,一字也不許改,罵他一頓!”

    他又補充道:“借著給使者送信的機會,再給留在景族境內(nèi)的細作遞消息,叫他們留心細查景族是否私聯(lián)我朝民營煤礦,將小量煤炭販入景族境內(nèi),聚沙成塔、積少成多。我疑心景族有意再起戰(zhàn)端。”

    副將:“是。”

    這兩道命令一起發(fā)出,他已經(jīng)鬧不清楚自家少將軍到底是虎還是聰明了。

    裴鳴岐扯住韁繩,準備上馬。

    他又想起一件事,轉(zhuǎn)身問道:“對了,庚帖是什么?”

    剛要上馬的副將差點一腳蹬歪、摔下馬來。

    反應過來后,他險些喜極而泣。

    雖然少將軍還是彪勁沖天,天上一腳地上一腳的,但終于開始琢磨正事兒了�。�

    他急急問:“少將軍瞧中了哪家的姑娘?”

    裴鳴岐白了他一眼:“你有病��?”

    兩相沉默。

    裴鳴岐的眸光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換庚帖’到底是什么意思?”

    樂無涯和孫縣丞二次談心完畢,活活把孫縣丞談出了一臉菜色。

    樂無涯是不管孫縣丞死活的。

    他心曠神怡地伸了個懶腰,覺得時辰差不多了,該去睡一覺。

    前世他總是沒個休息的準點,上朝、工作、應酬,一年休沐最多五日,他早養(yǎng)成了隨便貓在哪里就能睡一覺的習慣。

    他最長的休息期,便是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圜獄里等死。

    因此,當他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醒來瞧見天地俱黑,唯余紅紗一點燈時,他幾乎不能習慣這種愜意。

    因著恍惚,樂無涯眼前過去與現(xiàn)在的場景有些錯亂。

    好像他還枕著裴鳴岐的手臂,從一場淺睡中蘇醒,有細碎星光和著露珠一起落在他的睫毛上,清涼干凈。

    野曠天低,星辰如流。

    他抿一抿嘴,口角似乎還有草木涼津津的余香。

    他裴鳴岐沒頭沒尾地輕聲對他說:“一千八百六十二顆。”

    樂無涯睡懵了,不曉得什么意思,就呆呆地瞧著他,挪了一下腦袋,換來了裴鳴岐的一聲慘叫:“手!麻了麻了!”

    如今,躺在被窩里的樂無涯忽然意識到了裴鳴岐在說什么了。

    一千八百六十二顆星星。

    他當真去數(shù)了啊。

    樂無涯正怔忡間,聽到外間有人篤篤地敲窗,節(jié)奏與昨晚一模一樣。

    樂無涯瞇著眼睛下地,開窗即見星辰鋪地,也見他。

    樂無涯揉揉眼睛:“你來了?”

    聞人約:“是�!�

    樂無涯張口就問:“你生辰八字多少?”

    聞人約稍有疑色,但張口即答:“在下是辛未年生人,生辰正逢二月二龍?zhí)ь^該是酉時二刻降生。如何了?”

    樂無涯愣住,想,這也和自己不一樣啊。

    不過他轉(zhuǎn)瞬也就釋然了。

    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時候出生的,總之要比小鳳凰大上差不多一歲就是了。

    樂無涯頭發(fā)披散,不知是否是久睡的緣故,頭發(fā)呈現(xiàn)漂亮的大波浪,將他原本清秀的面目竟然襯出了幾分雪白濃艷。

    聞人約低頭一看,見他居然赤腳站在石地上,頓時擔心,伸手摸他額頭:“怎么了?”

    樂無涯此時也終于覺察出不對來了。

    他不由分說,雙手捧住聞人約的臉,左捏右揉一陣,疑道:“你的相貌,為何沒變?”

    [22]拍馬(一)

    聞人約很快反應過來,有些抱歉:“我還沒來得及看我自己今日把家里打掃干凈,買好了菜,又去書院里看看有沒有可以幫工賺錢的地方,實在是”

    “莫嘮叨了�!睒窡o涯一拽他衣袖,“現(xiàn)在進來看�!�

    二人對鏡研究了半天,聞人約偏過頭來:“我的面容,的確沒變�!�

    樂無涯:“為”

    樂無涯:“得,問你也沒用�!�

    如今想來,換魂一事,著實古怪。

    頭一樁的古怪,便是自己爛在泥里四年之久,一朝醒來后,卻能生龍活虎。

    第二樁古怪,是聞人約的魂魄離體后,雖是羸弱,但有自己在旁襄助,居然得以存活下來。

    第三樁,明相照的魂魄到哪里去了?

    按他們這個擊鼓傳花的次序,在明相照氣絕而亡時,魂魄也當離體,和他們大眼瞪小眼才是。

    然而明相照說沒就沒了,清風掠過,人已消散。

    這樣比較下來,樂無涯的魂魄的確是一等一的強悍。

    是否這就是他能影響聞人約外形的原因呢?

    如今看來,小鳳凰顯然最知情,不然不會逮著聞人約這么一個小縣令死較真。

    但瞧他那個瘋勁兒,自己送上門去問,他怕是要更癲上一層樓。

    還是自己慢慢摸索吧。

    樂無涯比劃了一下自己同如今聞人約的高度差,發(fā)現(xiàn)才堪堪到他的下巴頦,不滿道:“要是還能長高點就好了�!�

    聞人約失笑。

    這人一會兒認真,一會兒幼稚,簡直不知道叫人怎么辦才好。

    他伸手把樂無涯的發(fā)頂抓得蓬松了些:“你瞧,這樣不就高一些了?”

    樂無涯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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