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于是他抿緊嘴巴,不發(fā)一語。
至于那劉得本上了堂,瞧見這明秀才,便猜到衙門請自己來做什么了。
明秀才蔫頭耷腦地不說話、不抗辯,他最是高興。
見樂無涯看向他,不等發(fā)問,劉得本馬上積極地給出了一大篇供述:“太爺,小的那時候給人打短工,主人家想喝口熱酒,我便去了酒樓。眼看小二溫酒去了,我等在一旁,卻沒想到聽到這明秀才口里不干不凈地胡說八道那些話實在是太不能入耳,小的不敢再說一遍了。小的想著裝作沒聽見,溜墻根回去,沒想到明秀才看到小的了,瞪了小的一眼,問我聽到什么沒有。小的回去,越想越怕。小的就是個小螞蟻,一個指頭就能給摁死,這明秀才又最會打官司,萬一被他纏上,小的可受不了,就跑來衙門報了案。”
這些與先前供狀上的證詞一般無二。
可見劉得本在等待傳喚這段時日里沒少用功,將詞兒背了個滾瓜爛熟,生怕有哪里對不上的。
樂無涯瞇著眼睛看著劉得本,似笑非笑。
聞人約見此情狀,想,這位顧兄,眼睛在前世大約不大好。
樂無涯:“劉得本,你怎知我提你來,是問這事?”
他下令:“帶葛二子上堂。”
葛二子剛一上堂,一張巧嘴便馬上發(fā)揮功用:“太爺,就是他!他必是被小福煤礦收買來污蔑明秀才的!”
劉得本以為自己表現(xiàn)不錯,心中正暗暗得意,未想到半路跳出個葛二子,急頭白臉地指證自己,不免傻眼。
什么情況?
氣急之下,他口吃起來:“你,你你說什么渾話?我分明聽見了的!”
葛二子嘴皮子利如刀,對付起劉得本,也是得心應手:“誰給你作證啊?小二聽見了沒?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聽見了,倒是找個旁證啊�!�
“他家里有反書,不就是證據(jù)!”
“喲‘他家里有反書’”葛二子捏著喉嚨學他,“你親眼見到了?你這么清楚,那本反書是你塞到他家去的呀。哦,我差點忘了,你手腳不干凈得很,早些年跑人家里偷苞米,差點被人砍了手!”
市井流氓撕扯起來,殊為熱鬧。
劉得本一股濁氣涌上心頭,一口唾沫啐在了葛二子臉上:“你他娘的!”
葛二子一抹臉,用臟手抓住了劉得本的脖領子,繼續(xù)撒潑:“你說你聽見了?我還看見小福煤礦給你一包銀子,來收買你呢!”
劉得本越來越慌張:“你放屁!”
聞人約詫異地望著這狗咬狗的一幕,趁著往旁邊悄悄挪身的功夫,抬頭望向樂無涯:
一日光景而已,怎會到如此地步?
樂無涯上輩子裝腔慣了,換了具皮囊,也懶得掩飾,用扇子掩著嘴輕輕一樂。
堂上燭火明照,異常溫暖,仿佛又回到了昨夜他們初相見的時刻。
聞人約仰著頭,看他扇緣上方露出的彎彎眼睛。
似有光華萬丈,奪人心神。
樂無涯挑準時機,插話進去:“劉得本,你說沒有那銀子,我去你家搜搜看,可好?”
劉得本心肝一顫。
栽贓他人謀反,是要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的,因此他必不能白干,狠狠敲詐了小福煤礦一筆。
小福煤礦給他的五十兩銀子,他剛拿到手沒幾日,還沒捂熱乎呢。
這若是被搜出來,他要怎么解釋?
不過,他頗有些急智,忙解釋道:“太爺盡搜去,不過小的有房遠方表叔,前不久過世了,他原是沒子沒女的,給我留了一筆錢�!�
葛二子方才下站,旁聽到了李阿四告狀的全過程,便賣力異常地在旁鼓噪:“不會恰好是五十兩吧。”
劉得本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樂無涯將目光放遠了些,在想是先遣人去劉得本家搜銀子,還是再瞧一會兒熱鬧,卻見攢動的人群中,遙遙地站著一個人,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樂無涯身在明亮處,那人在暗處。
他實在看不太清那人。
樂無涯瞇著眼睛看了好半天,他的形影卻已經(jīng)被對方看盡了。
那雙目光清正而專注。
而當六皇子在看樂無涯時,頭戴冪籬的七皇子微微側(cè)目,看向六皇子。
他不自覺地伸出手來,輕輕撫摸了自己的右耳。
二人盡管一母同胞,但六皇子一來居長,二來剛出生便被抱去給無子又一心修道的莊貴妃養(yǎng),身份也天然比自己高上一截。
隨著年歲漸長,二人相貌愈發(fā)相似,父皇為了區(qū)分他們,便把項知是領了去,讓人直接在他右耳垂上燒了一枚小小的痣。
年僅六歲的項知是不明緣由,以為自己犯了什么大錯,回去便一病不起,發(fā)起了高燒。
迷迷糊糊間,他看到項知節(jié)坐在自己床側(cè),一點點喂他食水。
先前,項知是并不知父皇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
然而,在看到這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后,項知節(jié)猜到了。
他從心底沒來由地泛起一股厭惡,故作無知覺的模樣,猛地一揮手,想要把他趕走,卻不慎打翻了一旁滾燙的藥碗。
項知節(jié)伸手來阻,那藥一點沒浪費,全淋在了他手背上。
他一聲沒哼,叫來內(nèi)侍,幫他處理藥碗和臟了的床單。
項知是聽到小太監(jiān)尖細的聲音:“哎呀,您這手怎么燙這樣,都腫”
項知節(jié)結(jié)結(jié)巴巴道:“噓。別、吵到他。無、無事�!�
項知是面無表情地翻過身去,牽動了微微化膿的耳朵。
他很痛,但也從這痛苦中品出了一絲絲快意:
你若認為不要緊,這東西烙你身上,豈不更好。
自此后,七皇子便常在右耳上掛各色華貴漂亮的寶石墜子,用來遮擋醒目的傷痕。
長大之后,二人仍不對等。
在宮里時還好,但一到父皇交辦差事、需得他們一起外出時,自己總是遮掩面容的那個,免得太扎眼。
即便天長日久,他也沒能習慣。
就比如現(xiàn)在,他根本沒辦法像項知節(jié)那樣,清楚地看到堂上的那個人,只覺他始終是霧中花、水中月一般。
樂無涯坐堂審案期間,他們可沒閑著。
姜鶴是他們派去全程旁聽的,本打算等他聽完回稟,但七皇子留了個心眼,多派了幾波暗衛(wèi)去外圍打聽。
誰想打聽到的情節(jié)越來越熱鬧,環(huán)環(huán)相扣,成了好大一盤局。
直到樂無涯審清了常小虎之死,攀扯出了小福煤礦,二人終于坐不住了,打算便服輕裝,親自走一趟。
姜鶴剛離開縣衙,他們就到了。
見六皇子看得目不轉(zhuǎn)睛,他揶揄道:“六哥,看什么呢?莫不是真看上心了?”
他不答話,項知是也習以為常,繼續(xù)道:“這人確實是有些手段,連夜審案,攜滔滔之勢奔襲而來,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換了旁人來,若是稍一停歇,給了這些人喘息之機,別人暫且不提,葛二子和劉得本,都是可以連夜處理的。”
“這些礦工也找得巧妙。聽說半年前審常小虎的案子,這縣令也請了礦上的礦工來。可經(jīng)過這些人的手稍加運作,挑來的是不是真的礦工就難說了�!�
“不過,這小福煤礦必有玄虛,單靠一個南亭縣的人手怕是不足,只有咱們的人盯著,怕還不足,聽說裴鳳游將軍在左近”
項知節(jié)打斷了他的話:“是。”
項知是:“?”
他方才絮絮叨叨了那許多話,也不知道這個悶葫蘆沒頭沒腦的“是”回的是哪一句。
還沒等他想盡,項知節(jié)又道:“七弟,你今日的話,格外多�!�
項知是:“”
是嗎?
他將目光看向堂上的樂無涯。
項知是開始討厭這個人了。
因為他直覺項知節(jié)喜歡這個人。
思及此,項知是微微一滯。
之前,好像他也是這么厭惡上那個人的。
竟然能這般相似,倒也有趣。
[16]定讞(二)
樂無涯還不知道自己又被惦記上了。
五十兩銀子很快被從劉得本家搜了出來。
劉得本口口聲聲號稱那是叔父的遺產(chǎn)。
盡管問及是哪個遠房叔父,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他一個都答不出來,但一張嘴仍然比鐵板還硬。
不過,當匯通錢莊的掌柜和伙計一起上堂來時,劉得本便傻眼了。
這銀子上還有編號,和匯通賬冊上記錄一致,無從抵賴。
樂無涯對著汗涔涔的劉得本笑道:“陳福兒是你的遠房叔父?那可真是一門好親戚啊�!�
劉得本軟倒在地。
他實在說不清為何小福煤礦要給自己五十兩銀,不敢再瞞,招了個干干凈凈。
明相照那天的確在酒館里喝醉了,不過此人酒品不錯,喝多了便趴在那里睡了。
至于酒后胡言,全是劉德本瞎話。
也是他趁明相照和母親都出去干活時,侵門踏戶,把那卷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反書塞進明相照破書柜的一角的。
事到如今,他還要強自抵賴:“小的不識字,不知道那個是反書啊。就連那些個謀反的話,都是陳福兒一個字兒一個字兒教我念的!我壓根兒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葛二子發(fā)現(xiàn)劉得本搶了風頭,生怕太爺忘了自己的“冤屈”,忙不迭地插話,時不時替劉得本補充幾句,用以佐證小福煤礦是多么喪盡天良。
小福煤礦妄想用錢去收買兩個流氓的真誠,是真真錯了主意。
這些人最擅長的便是無理攪三分,既然能攀誣得了無辜的明秀才,又怎么會介意掉回頭咬主人幾口?
后期,樂無涯也懶得再聽,只專心致志地研究何青松等衙役帶回來的土。
里面摻著不少細而輕的煤灰,都是被風吹過來的,薄薄的一層,與從尚仵作家搜出的銀子紙包上沾染的黑灰是同一種。
樂無涯依次比對了十幾個紙包,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三四包土摻著煤渣,土質(zhì)也與其他的不同,要么水汽足些,要么干燥疏松些。
在他們呈上紙包時,樂無涯已一一記清了他們的臉。
等自己走的時候,得知會一聲聞人約,這些人用不得了,不是早習慣了敷衍差事,就是腦子有病。
都到了這一步,還瞧不出小福煤礦要完蛋,已是蠢出生天的廢物,還是早點掃地出門去比較好。
樂無涯將土樣封好,又瞄了一眼下方。
須知,演戲也是頗費體力的。
事到如今,葛二子、劉得本二人早已是黔驢技窮,演無可演,唾沫已干,喉嚨已啞,想哭也擠不出更多眼淚來了。
“說完了?”樂無涯道,“說完了押下去。吵死本縣了�!�
把兩個已經(jīng)說不出話的流氓押下去,樂無涯提振精神,猛一拍驚堂木:“提尚俊才!”
尚仵作被抬上來時,神志已復,因知大勢已去,神情難免麻木。
樂無涯:“尚俊才,濫行職權(quán),貪贓賣放,因三十兩銀捏造案卷,稱常小虎乃意外溺水。即刻押入牢中,待將往年尚俊才經(jīng)手之刑獄案卷細加查驗,驗看有無類似惡行,再加懲處。抄沒受賄所得財產(chǎn),其余留老母妻子生活�!�
樂無涯停一停,補充道:“你為衙門辦事多年,我會叫大夫養(yǎng)好你的腿。等你再出監(jiān)牢那日,不管是流放、充軍還是受死,都站著吧,別叫人抬著了。”
在聽到樂無涯肯給他的老母妻小留條生路時,尚俊才渙散的目光終于集聚了起來。
靜靜聽完自己的判決,他沒再聒噪,對著樂無涯深深地叩拜了下去。
他被帶下去后,輪到了蘇嬸子。
“蘇氏,本官現(xiàn)已查明,你兒常小虎”
樂無涯斟酌了一下言辭,沒點出常小虎是被活活打死這一事實。
“實為小福煤礦所害。仵作尚俊才,虛造案卷,致你誤判撤案。本官使人挖掘常小虎墳墓,已查明他的真實死因�!洞笥萋伞沸酞z一卷第二十五條有言,一案不再審。但本官必會還你和常小虎一個公道。尚仵作貪贓所得三十兩銀,權(quán)做你之后生活資用。本縣傷你兒子墳墓,償你五兩銀子,外加一場隆重的水陸法事。蘇氏,你可認同?”
聞言,一直低眉順眼的聞人約眉頭微微一動,強忍住沒有抬頭。
蘇嬸子的眼淚簌簌落下來,在身側(cè)李氏、莫氏的攙扶下軟顫顫地跪了下去,發(fā)出的聲音極輕,卻帶著催人淚下的切骨感激:
“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我來世為您當牛做馬”
“還是做人吧�!睒窡o涯用玩笑口吻道,“我要是常小虎,還想要你做母親呢�!�
這句安撫,卻比先前的判決更讓蘇嬸子動容。
她揚起面龐,怔怔問道:“太爺,您說真的么?”
樂無涯整肅了面容,像是想到了什么遙遠的人和事。
半晌后,他鄭重道:“真的�!�
鐵匠、木匠兩家人并蘇嬸子一起謝過樂無涯,拭淚告退。
樂無涯:“將葛二子、劉得本收押獄中,待證據(jù)與證言一一對應齊備,再行審判�!彼呀�(jīng)懶得再和那兩個流氓活寶饒舌了。
忙活完一圈兒,重頭戲來了。
分開關押的幾名小福煤礦管事人,被依次帶了上來,站作一排。
此時,他們尚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在他們瞧來,太爺雖說重提了常小虎的案子,也發(fā)落了尚仵作,但待他們的態(tài)度也是和善,根本沒有問什么嚴重的事情。
就算真的查出來常小虎是試圖逃跑、又被打死的,那又如何?
他們養(yǎng)了那么多人,隨便抓個不認字兒的倒霉鬼,拿住他的家人,把人藥啞了推出來頂包就是。
再怎么發(fā)落,常小虎一條賤命,也不至于波及到他們的富貴人生。
見他們站得松松垮垮,其中一個還面帶倦色,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樂無涯笑了。
他的口氣依然和善無比:“叨擾各位,陪本官審案到這么晚。天色已晚,我這里有雅間幾處,請各位小住幾日吧�!�
樂無涯一使眼色,幾名衙役手持重枷,魚貫而入,把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煤礦管事全部枷了起來。
這些人一直被樂無涯待之以禮,剛才也被看管得好好的,對被拐賣的礦工、對前來報案的李阿四,甚至對劉得本的證詞,統(tǒng)統(tǒng)一無所知,可謂被打了個猝不及防。
他們壓根兒不知道他們的老巢已經(jīng)被樂無涯抄了底。
直到鐐銬加身,他們才想起來掙扎。
管事且怒且驚:“太爺,這是何意?!”
樂無涯:“上雅間自己琢磨去。”
反應過來后、反抗得最激烈的,反而是陳福兒。
他身形異常靈活,猛地甩脫轄制,對樂無涯怒目而視:“太爺,我等不服!”
樂無涯:“你有何不服?”
陳福兒一掃先前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模樣:“您問也不問,便把我們拘起來,是何道理?就算您聽了什么人的一面之詞,也該聽我等申辯才是!”
“該問的已經(jīng)問完了,該有的證據(jù)也會有。你們的口供我用不著,君子不聽禽獸之吠�!睒窡o涯漠然道,“等死吧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