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無視了小廝的愕然和陳員外的羞惱,樂無涯拂袖出門,剛一踏上街道,便覺一陣?yán)滹L(fēng)煞面而來,硬是將他吹醒了六成。
樂無涯:“”等等,自己剛才干了些什么。
他抬手扶額,用力揉搓了一把。
樂無涯向來自詡狡猾,從小就機靈,剛才卻蠢得像是頭橫沖直撞的傻狍子。
他想,是不是這里的風(fēng)水對他這個游魂不好。
自己不會是中邪了吧?
這般胡思亂想著,他朝前邁出幾步,忽覺不對,陡然轉(zhuǎn)身。
剛才那股熟悉的感覺又浮現(xiàn)了。
驀然回首間,在叢叢的暗紅燈籠映襯下,兩個高挑的剪影,一坐一站,從二樓包間明紙糊的窗子后映出。
其中一個剪影將手搭在窗戶邊緣,頭微微垂著,似是在與他對視。
樂無涯嘴唇微微動了動。
樓上。
七皇子把杯子抵在唇邊,調(diào)侃道:“六哥,這位縣令大人可英俊?”
六皇子放下扶住窗欞的手:“看不清他�!�
“你若喜歡,那便想個辦法帶回去吧�!逼呋首愚揶硭�,“你那不祥的姻緣天象,也是時候解開了吧。”
六皇子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兒,答說:“帶不得。他是個好官,不應(yīng)壞了名聲,卷入是非之中�!�
七皇子一愣,繼而笑得打跌:“怎么,弟弟玩笑一句,你還真的在想啊?”
六皇子卻轉(zhuǎn)過身來,鄭重道:“知是,天象之事,這些年委屈你了。”
聞言,七皇子止了笑意,直直看向他。
他厭惡極了他的關(guān)懷,卻仍是一臉天真:“兄長說的哪里話?我們同時同刻降生,八字相同,命數(shù)相通,你不可娶妻,我恰巧也無意于此�!�
見六皇子還想說什么,七皇子向后一倚,截斷了他的話頭:“況且,天象如此,如之奈何?”
樓下的樂無涯神思還有些混沌,仰頭望著那窗后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扶住窗欞的手撤開,影散人無,才收回目光。
他目光一轉(zhuǎn),便瞧見街面上有些騷動。
零散未收的攤位上有不少人在交頭接耳,并朝長街南側(cè)張望。
距他不遠的地方,有個人貓在陰影里,縮頭佝背的往前走,一抬頭,恰好和樂無涯探究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樂無涯眉尖一挑,從懷里摸出小扇,信手一指,示意他進旁邊的小巷。
那人也聰明,馬上原地左轉(zhuǎn),進入一條胡同。
樂無涯快步搖扇向他走去。
煞人的夜風(fēng)刮在面龐上,助推酒意快速退去。
樂無涯與他拐入同一條小巷,確定四下無人,才問:“怎么出來了?”
來人是那個斷臂的逃兵。
他收起了白日的散漫氣質(zhì),多了幾分軍士的斬截利索:“太爺,您說的尸體,是一個時辰前運來的;小半個時辰前,您說的那個人也來了�!�
樂無涯安排孫縣丞將常小虎腐爛的尸身放在近郊的義莊冰室。
同時,他給了兩個乞丐一些銀錢,叫他們把那小乞丐盡快喂飽后,混進義莊,和死尸藏在一起。
他下的令相當(dāng)簡潔易懂。
“盯緊最新運進來的那具尸體,如果有人入內(nèi),要對那具尸身做些什么,二話沒有,先打斷他的腿再說。”
樂無涯自在搖扇:“打斷了嗎?”
“打斷了�!蹦菙啾鄣钠蜇]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是下手狠了些,多打斷了一根。”
“不要緊。他說什么了沒有?”
“他說他是本縣仵作,奉了您的命去驗尸。我們不等他說完,已經(jīng)把他揍暈了。我腿腳還算利索,我哥要我偷偷跑出來向您討個主意,該怎么辦?”
尖銳的哭聲隱隱從長街彼端傳來。
胡同外的議論聲驟然大起來,已經(jīng)能聽到“蘇家嬸子”、“挖墳”之類的詞語。
樂無涯反問:“你們?yōu)槭裁磁艿奖依�?�?br />
斷臂軍士一愣,馬上反應(yīng)過來,答道:“是我二人眼看那小乞丐重傷,情急之下,想要去義莊的尸首上搜檢些財物,賺點治病的錢,偶然碰到此人,意外動手傷了人總之和太爺絕無關(guān)系!”
樂無涯:“不對�!�
斷臂軍士頓時一悸,仔細復(fù)盤了一遍自己的話,沒覺得哪里說錯了,小心翼翼地討教:“太爺,是哪里不對?”
“‘意外動手’這個借口不好。”樂無涯說,“重新再想,想細些,莫要似是而非,把細節(jié)一一對照。最好是回去義莊,在現(xiàn)場重新演練一番�!�
斷臂軍士倒也是個腦子活絡(luò)的:“成,太爺,我再想想,保證編得圓滿我和我哥接下來該做些什么?”
“你們情急打傷了人,心里害怕,自然該抬著傷者,自首投案去�!�
“那太爺您呢?”
樂無涯將扇面合攏于掌心,笑道:“太爺當(dāng)然是要洗把臉,審案子去了�!�
[10]設(shè)網(wǎng)(三)
咚
咚
咚
冤鼓沉悶,響徹長街。
穿著一身麻布粗裳的蘇嬸子,面無表情地握緊鼓槌,狠擂上牛皮鼓面。
她常年做工,手頭頗有幾分氣力,鼓聲傳遍半個小城,帶著十分魚死網(wǎng)破的恨意和怒意。
天色已晚,人群正閑,迅速聚攏了來。
她剛剛敲了七八下,班房的一名值夜衙役便手抄水火棍,急火火地沖了過來。
見衙外圍了不少人,他心中叫苦,不愿在大半夜干活,于是一開口便是惡聲惡氣的呵斥:“潑婦,鬧騰什么?”
蘇嬸子還未開口,便有圍觀的閑漢起哄:“當(dāng)然是告狀了,有冤要訴!”
衙役朝蘇嬸子一攤手:“既是告狀,狀子呢?狀師又在哪里?”
蘇嬸子在聽說兒子尸身被一群衙役不分青紅皂白地挖走時,險些直接暈厥在地。
待她趕去看時,留給她的只余一個空空的墓穴。
她現(xiàn)在全靠一口怒氣頂著,不然怕是已經(jīng)癱軟了,哪里還有按部就班請狀師的心思?
見蘇嬸子孤身一人,兩手空空,此刻又沉默不言,衙役知道她什么準(zhǔn)備也沒有,膽氣愈壯,上手便去推搡她:“婦人不可上堂,你曉不曉得規(guī)矩?要告狀,趕快找個狀師去,別在這里堵著門!”
蘇嬸子被拉扯兩下,立時紅了眼,不管不顧地舉起鼓槌,照著那衙役的臉就揮了過去。
衙役見勢不妙,往后一避,堪堪閃過了這一擊,但一腳踩空,險些滾下長階。
隨行的人群中發(fā)出零星幾聲嗤笑。
衙役惱羞成怒,抄起手中的水火棍便要朝蘇嬸子身上打去。
這要是一棒子揮實了,蘇嬸子最輕也得落個骨斷筋折。
誰想他棍子揮到一半,有一只腳從后猛踹上衙役的屁股。
他一時不防,下盤又還沒穩(wěn)當(dāng),身體往前一縱,臉朝下摔了個狗啃泥。
底下爆發(fā)了一陣大笑。
連番丟臉,衙役頓時暴怒,罵罵咧咧地爬起身:“是誰?!不想活了”
后半句話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噎得臉都紅了:“太,太爺”
一身便服的樂無涯背手站立,面帶玩味:“原來平時衙役們是這樣待人的啊,臉難看、門難進,這事自然也難辦了。多謝你在外敗壞我名聲啊。”
衙役唬得不輕,忙跪下請罪:“這刁婦要上訴,可是狀紙訟師一概都沒有,硬要往里闖,不僅聚眾鬧事,還要打人,小的是一時氣憤”
樂無涯懶得聽他扣的那一連串大帽子,與他辯經(jīng)更是毫無意義。
他伸手招來另外兩個在旁探頭探腦、不敢上前的衙役,一指蘇嬸子:“好好地把人帶進去,找間房安置,待人好些,莫要高聲大氣�!�
他又看一眼那跪伏的衙役:“不是說沒有狀師嗎?”
“我給你半個時辰,你去請南亭最好的狀師來,現(xiàn)寫、現(xiàn)訴。若是動作慢一些,超了半個時辰,一應(yīng)花銷我便不管了,都從你月錢里扣。”
涉及到自己的月錢,那衙役儲備了一肚子潑臟水的辯解言辭馬上蒸發(fā)殆盡,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外沖去。
樂無涯轉(zhuǎn)頭,望了一眼蘇嬸子,道:“蘇氏,若是明秀才未曾入獄,你該請托他來,會方便許多�!�
聽到“明秀才”三字,蘇嬸子眼眶微微一紅,似是羞愧、似是閃避地低下了頭。
她大字不識一個,但她不蠢。
明秀才得罪人,是因為她兒子的案子。
她心里清楚,卻又無能為力。
樂無涯收回目光,跨過正門門檻,短促有力地吩咐:“半個時辰,狀紙呈上,開衙升堂。”
返回住處后,樂無涯對鏡束發(fā),穿戴衣冠。
七品小官的衣裳要比一品大員的簡潔多了。
不消片刻,他已收拾停當(dāng)。
銅鏡中現(xiàn)出之人,官服嚴(yán)謹(jǐn)、一切周備,一如昨日景象。
樂無涯自來之后,沒有半刻歇息,此時才得了空閑,能仔仔細細地看一看聞人約的臉。
昨天,這具身體還吊在梁上。
若不是聞人約初次尋死,業(yè)務(wù)不精,怕是此刻已經(jīng)在排隊飲孟婆湯了。
聞人約其人生得清秀端方,相貌與自己的前世并不相似,漢人血統(tǒng)對他外貌的影響更深些,只是細看下瞳仁似貓,微有異色,才有一兩分景族人的神韻。
樂無涯走了神。
為何自己會寄他身軀而生?
聞人約魂魄離體時,不過一盞茶功夫,便有消散之危;自己的魂魄不知在哪里飄蕩四年,怎的會如此康健,一來便能活蹦亂跳,四處作妖?
看著看著,樂無涯忽的一皺眉頭,湊近鏡面,用指腹輕輕按壓唇角。
直到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聞人約的下唇上有一枚小小的褐痣,但若隱若現(xiàn)、并不清晰,若非對準(zhǔn)燭火細看,簡直難以辨識。
樂無涯納罕:這顆痣是聞人約本來就有的嗎?
上輩子可不止一個人說自己這顆痣生得不好,是倒霉之相。
雖然聞人約能引自己上身,也實在是夠倒霉的了,可連痣的位置也一樣,未免太巧合了些
但他也只是想了一想,便作罷了。
待他把這樁案子審理完畢,抽身而去,余下的事情就交給聞人約去煩惱罷。
半個時辰后,衙門燈火通明,“太爺要審夜案”的消息也早傳遍了小小南亭。
百姓們閑來無事,離宵禁也還早,紛紛趕來旁觀見審。
縣丞、主簿、皂役一應(yīng)到位,只是仵作尚俊才遲遲不到,派人去他家里尋,人也不在家。
孫縣丞倒是知道他人在哪里。
在把常小虎的尸身送去義莊后,孫縣丞還是沒忍住,偷偷耍了點小心眼,沒有留人在冰室看守,而是轉(zhuǎn)頭登了一趟仵作尚俊才的門,告訴他,太爺把常小虎的尸身挖出來了,叫他做好隨時被太爺傳去幫忙的準(zhǔn)備。
當(dāng)初,常小虎的“意外案”是個什么情況,別人不清楚,尚仵作還能不清楚?
不需多加提點,他就知道該做什么了。
孫縣丞雖說被樂無涯一頓連消帶打,立場已然動搖,可自己畢竟和陳員外交好這么久,總不能什么都不做。
至少,也要阻一阻這位善于韜晦的太爺?shù)匿h芒吧?
可時間已過去了這樣久,這尚仵作怎么還不回來?
孫縣丞正張羅著安排人手再去尋時,變故再生。
兩個乞丐模樣的殘廢背著個昏迷不醒的人來到衙門前,一臉的倒霉樣兒,口口聲聲說要來自首。
此處正忙亂不堪,孫縣丞本想把他們打發(fā)走,可借著燈籠一瞧,他便傻了眼。
那滿臉血污、昏迷不醒的人,分明是尚仵作!
在眾目睽睽之下,孫縣丞再想把人藏起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好捏著鼻子,又受了這樁案子。
眼瞧著這熱鬧越來越大,圍觀的人也越聚越多。
在眾人擠擠挨挨的翹首以待中,樂無涯踏上了公堂。
他從不怯場,生平最愛熱鬧,從小就是個喜歡捧著瓜子看人吵架的主兒。
要不是上輩子他運道太差,不得不收斂脾性,時時刻刻擺出一副端莊模樣,他也不會死得那么早。
樂無涯就曾猜測過,他上輩子一定是瞧不了熱鬧,給活活憋死的。
高坐公堂之上,樂無涯端正身板,握住驚堂木,在掌心掂量了一下。
上面有些掉漆,握感踏實厚重,蓋因其上系有萬千民生民情。
樂無涯心有所感,剛在心底喟嘆幾句,眼角余光便掃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將目光投向一名抱臂立在人群最前頭圍觀、作游商打扮的人。
他?
他為何在此?
項知節(jié)、項知是兩位皇子,以欽差身份代天巡狩、體察民情,身份本就不同尋常。再加上這兩位就算扮作平常百姓,兩張過于相似的面容,也實在是太過點眼了。
商量之下,二人一致決定由隨行侍衛(wèi)姜鶴扮作商人,在前方聽審,先探探這位縣令的虛實。
案子未開始,姜鶴便已借商人身份,和身邊的本地人攀談起來。
據(jù)這位縣民所說,聞人大人是個好人,但也只是個好人而已,軟弱有余,魄力不足。
但這說法有人不服。
他說,太爺今兒下午可是當(dāng)街使箭射中一名劫財?shù)膹姳I,那叫一個殺伐果斷。
兩人各執(zhí)一詞,干脆在姜鶴身邊吵了起來。
姜鶴無奈一嘆,往旁邊挪了一步,忽然感到一道銳利目光投來。
他行伍出身,對窺伺的目光異常敏銳,立即看向了那視線的來處,卻只看到了衙上那位聞人太爺微微偏過去的側(cè)臉。
衙役立于兩側(cè),手執(zhí)紅黑相間的水火棍,望之令人生畏。
小地方的班房衙役,不講究什么精神面貌,越兇悍、越能鎮(zhèn)住場越好。
聞人約一個身量偏弱的文人,在這一群虎著臉的彪形大漢的映襯下,乍一看上去顯得孱弱極了。
在打探消息時,他已得知這位聞人縣令有異族血統(tǒng)。
誰想,他一眼望去,竟不意看到了故人之影,以及大漠孤煙、黃塵白骨。
那人在他側(cè)前方縱馬馳騁,雙手均脫離韁繩,按住弓弦,瞄向天際的一只隼。
弓如滿月,箭發(fā)如星,那鷹隼應(yīng)聲折翼,筆直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