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家丁們逗弄乞兒時,在幾重庭院的深處,溫暖的酒氣蒸騰,銀絲炭在銅熏爐中燒得發(fā)白,將藤皮所制的暖窗都熏得柔軟了幾分。
一名獄丁在小廝的帶領(lǐng)下,匆匆離開,去往后院領(lǐng)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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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維陳員外仿佛是聽到自家某個遠親子侄又在外胡鬧一般,語氣溫和,搖頭感嘆道:“聞人大人又去了牢房,真是夠認死理的�!�
孫汝孫縣丞站起身,笑著為陳員外斟滿杯中酒:“商賈之子,又有什么上得了臺面的法子?他進得了牢房的門,可這官場的門、衙門的門該從哪兒進,他且找不著北呢�!�
陳員外舉杯:“外來的小子,不通禮數(shù)、不講規(guī)矩。這南亭縣,還是要孫大人多勞神啊�!�
二人相視而笑,碰杯痛飲。
樂無涯原路返回了縣衙。
他剛進縣衙大門,就見剛剛不知所蹤的刑房書吏一臉熱切和擔(dān)憂地迎了上來:“太爺,您去哪兒了?小的取了案卷,調(diào)了馬匹,一直候著呢。”
看上去十足十是個忠心小吏。
樂無涯也成全他的這番表演。
他上前幾步,搭住他的肩膀,鄭重道:“張書吏,辛苦了�!�
書吏沒想到自己如此慢待他,卻連個冷臉都沒被甩,不由一愣,剛想說兩句客套話,心神一分,他手中的案卷直接被樂無涯順了去。
樂無涯拍拍他的肩膀:“睡覺去吧�!�
這便沒事了?
張書吏遲疑著道了聲是,拱手過后,轉(zhuǎn)身離去。
而樂無涯將剛剛從他身上盜來的案牘庫鑰匙凌空一拋,又伸手抓住,神采飛揚地一挑眉。
即便長夜漫漫,他也得抓緊時間,趕快了結(jié)了這些爛事兒,把身體還給聞人約。
他早已經(jīng)是死人,不該在人間。
[4]再世(四)
樂無涯以聞人約的“遺書”為綱,理案卷、查縣志,一夜未眠。
經(jīng)過這一通忙碌,樂無涯總算明白了,為何聞人約會認為明秀才是冤枉的。
明秀才,大名明相照,字守約,今年二十五歲,家世平平,父親有一門修補家具的手藝,全家均是匠籍。
在天定二十年的郡試?yán)�,明相照中了秀才,在本地童生中排名第一�?br />
眼看鄉(xiāng)試將近、有了魚躍龍門的機會,他的父親因受征召,上京去做輪班匠,不幸在返程路上感染風(fēng)寒,在距離家里不過十五里的地方病逝,尸身被同鄉(xiāng)帶回了家來。
痛哭一場后,明相照便在家守孝讀書,等待三年后再考。
這番經(jīng)歷,和聞人約倒是有些相似。
不過,這二人的性情可謂截然相反。
與性格和順的聞人約不同,明秀才天然生了一副邦邦硬的臭脾氣,脾氣火爆,為人刻薄,在學(xué)堂中就時常與人爭執(zhí),人緣在同齡人中甚是一般。
這些在案卷上也明明白白寫出來了,明相照其人是“驕橫凌人,言必咄咄”。
他之所以鑄下所謂“謀反大罪”,是有一段前情的。
本朝規(guī)定,婦女不可獨自上堂控告,若有冤屈,只能委托族中男子或是請狀師來訴。
明父死后,其母闞氏便接替了丈夫的活計,但因為年紀(jì)大了,只能做些不出力的雜活。
有些無依無靠的孤女寡婦,或是與鄰里有了齟齬,或是和宗族有了嫌隙,實在找不到近親的男子替自己狀告,請狀師又實在太貴,便找到明母,送些米面銀錢,托明秀才替她們寫狀紙、打官司。
在明相照的謀逆案里,主筆師爺挺明顯地用了春秋筆法,臟了明相照一把,大意是說,此人自恃秀才身份,放不下身段找活做,又不好意思天天吃白飯,想給家里賺些體己,母親又來請托,他才順?biāo)浦鄣貞?yīng)下,因此,這是個刁懶饞滑、擅長鉆營之輩。
樂無涯在監(jiān)獄里與明相照有一面之緣。
他著實是個相貌堂堂的好青年,若是洗洗干凈,走在街上,會是個器宇軒昂、英俊瀟灑的書生,渾然一身英雄氣。
這個年輕人,或許真有幾分私心,但為生活所迫絕不是錯;他替人伸張正義,也未必是只圖銀錢。
因為,據(jù)樂無涯連夜翻出來的十幾份狀紙來看,他全都是在老老實實地替弱者打官司。
不過,從狀紙上的用詞來看,他也的確是口無遮攔,飛揚無度,常有抨擊官府不公的言辭。
的確是很惹官府討厭的,又打不得、罵不得的“臭書生”。
畢竟他已不是白身,才華又不俗,將來極有可能飛黃騰達,前途無限,招惹不得。
無法,官府只得捏著鼻子,忍了下來。
當(dāng)然,案卷里不是這么寫的。
案卷只提到,此書生恃才傲物,跋扈慣了,為又常發(fā)驚人之語,官府念其生員身份,以禮相待,孰料他不思天恩,竟在家私藏違禁書籍。
但在聞人約的“遺書”里,提及了一件案卷半字未提的事情。
半年前,聞人約剛剛走馬上任,明相照代他母親的好友蘇嬸子上訴,鬧出了一通大官司。
蘇嬸子早年喪夫守寡,一力拉扯幼子常小虎長大。
常小虎身體先天不足,體弱多病,所幸腦子不壞,自學(xué)了一手好算盤。
為貼補家用,他和蘇嬸子輾轉(zhuǎn)通過常父的二表弟葛二子,打算去南亭縣西郊的小福煤礦上做個記賬學(xué)徒,三月出師后,便可到礦上賬房做事。
蘇嬸子為此從牙縫里擠出錢來,交了束脩,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兒子。
常小虎自此一去不回。
蘇嬸子擔(dān)心兒子身體,曾經(jīng)包著一包袱常小虎常吃的藥,挪著小腳前去探望。
但煤礦對外封閉,消息不通,蘇嬸子只好把藥和一些干糧交到看門的漢子手里,千叮萬囑要交到小虎手上后,才怯怯離開。
蘇嬸子再次見到小虎,是在一場暴雨之后。
他的尸身從河流上游被沖下來,卡在了一處巖石上,被早起釣魚的鄉(xiāng)民發(fā)現(xiàn)。
蘇嬸子得了訊,踉蹌著奔來,遠遠看到面目浮腫的兒子,大叫一聲,便昏了過去。
他遍身是傷,青紅交加,腦袋更是鮮血淋漓,慘狀非常。
醒來的蘇嬸子越想越不對:兒子分明是去礦上學(xué)做賬房,怎會被打成這樣?
她扭住當(dāng)初引薦她兒子去礦上的二表弟不放,要拉他去見官,無奈她勢單力孤,上不得堂,才想到了明相照的母親闞氏。
蘇嬸子半夜哭求上門,明秀才聽她說完事件的前因后果后,義憤填膺,連夜怒寫一封狀紙,第二日便遞交到了衙門。
這并不是聞人約任上第一次遇到人命官司,但他從來都是謹(jǐn)慎以待,不敢懈怠。
二表弟葛二子是本地一個破落戶,本就是個游手好閑的人,練得一身老油子氣,剛一上堂就大呼冤枉,哭聲震天,比欲哭無淚的蘇嬸子看上去還悲戚些。
據(jù)他所稱,他只不過是做了個中間人,壓根不知常小虎在礦上出了什么事,無辜得仿若一朵天山雪蓮。
聞人約傳小福煤礦的主事人過堂。
那人倒是個斯文人,言之鑿鑿地說,前天大雨傾盆,常小虎怕是沒看清路,不慎失足落水,至于他腦袋上的傷,極有可能是磕碰所致,身上的傷痕,也應(yīng)是被水中樹枝劃傷。
本縣仵作交上來的驗尸結(jié)果,也給了一個“身體為枝、石所傷,乃失足溺水而死”的結(jié)論。
事態(tài)至此,蘇嬸子已然有些灰心,誰想明相照絲毫不退。
他說,曾聽看過常小虎尸體的人議論起,他身上傷口極深,像是被鞭撻過。
哪里有樹枝能劃出鞭痕的道理?
仵作對答如流,說常小虎的尸身在污臟的水中泡了一夜,再加上夏日氣溫高,傷口浮腫潰爛,鄉(xiāng)民不懂,胡亂猜測而已,明相照又不曾親眼見到尸身,聽風(fēng)就是雨,此話豈可當(dāng)真?
聞人約親自去探看了尸身,可惜他并不通仵作之理,看來看去,覺得那些傷似是鞭傷,又似是潰爛。
但他意外發(fā)現(xiàn),在常小虎僅有的幾塊好皮肉上,竟有舊傷的棍棒痕跡。
而且,常小虎皮膚粗糙,手指上滿是繭子,指甲蓋里雖然積血甚多,但隱約可見煤黑色,不像是在干打算盤之類的精細活。
聞人約暗暗記住這些疑點,并不明說,只拿常小虎身上的舊傷來問仵作。
仵作對此態(tài)度漠然,說有可能是母親過往管教兒子時打傷的。
聞言,蘇嬸子頓時嚎啕大哭,說是兒子自小孱弱,她生怕他早夭,一直精心照顧,兒子又懂事聽話,自打他從自己肚子里爬出來,自己一指頭都沒動過他!
明相照更是勃然大怒,和仵作當(dāng)場爭執(zhí)了起來。
兩方各有道理,互不相讓。
聞人約傳令退堂。
他雖是直且呆,卻并不傻。
聞人約父親從商,他與一些商人打過交道,知道有不少礦主心黑如煤炭,恨不得連骨帶皮地把礦工榨出血和油來。
因此,他懷疑常小虎進煤礦,根本沒被安排去打算盤,而是直接被送去做了礦工。
聞人約將常小虎尸身暫時停在本地義莊中,傳了礦上的賬房,親自帶他進入后,指著五具裹著尸布的尸身,對他道:“先生,常小虎既是在礦上當(dāng)過學(xué)徒,你必是認得。哪個是常小虎,請你指認了來。”
可惜,對方也不愚蠢。
聞人約在遺書中寫道:“方傳入內(nèi),見了一具尸首,賬房便倒地暈厥,說是受了驚嚇,不敢再看。”
樂無涯讀到此處,想到聞人約那張臉上露出無奈神情,不禁莞爾。
聞人約還是太好性兒了。
換他來,他有一百種方法讓這個賬房垂死病中驚坐起。
而且,聞人約犯了大忌諱他擔(dān)心蘇嬸子乍然失子,壞了身體,便請?zhí)K嬸子回家休息了,還沒叫人跟著。
果不其然,第二天再升堂時,蘇嬸子就神態(tài)有異,窩在一邊,悶悶地不吭聲了。
聞人約提審礦工頭子,又點了幾名礦工,一起押解到衙。
大家眾口一詞,都說見過常小虎,這個孱弱的小子偶爾會來礦上轉(zhuǎn)一轉(zhuǎn),人還挺熱心,會來幫他們搭把手,因為聽他們說下礦更賺錢些,還好奇地跟著他們下了兩回礦。
聞人約覺得很不對勁。
常小虎身體不好,想要多掙些錢無可厚非,可自己的身體壓根不適合做重體力活兒,他自己難道不清楚么?
但蘇嬸子居然含淚認下了,說兒子的確從小就熱心腸,小時候偶爾頑皮,自己也曾使棍棒打過他,上次不說,是因為她上了年紀(jì),記錯了。
她顛三倒四地說了許多,話里話外的意思,是她不告了。
原告一撤訴,又無實證證明是他殺,案子不得不結(jié)。
這沒頭沒尾的一樁案子,叫聞人約這樣性子的人都不免憋悶。
氣性極大的明相照更是軸勁大犯,把讀書的事情都放下了,隔三岔五跑去打探煤礦的事情。
誰想,大概三四個月后,明秀才突然被一個小混混出告。
小混混說,某天他去酒館喝酒,聽到明相照酒醉后,嘴里念念叨叨地說些對當(dāng)今圣上不恭敬的話。
彼時,聞人約被知州傳去開會,人不在縣內(nèi)。
于是孫汝孫縣丞做主,派衙役去明家搜檢,誰想當(dāng)真搜出了兩本禁書。
這下,人證物證俱全,明秀才有嘴也說不清,被直接下了大獄。
明相照一開始認為自己是生員身份,官府不敢動刑,不至于被屈打成招,于是厲聲喊冤不止,說自己從不知道家里有此書,必然是有人陷害他。
但孫汝倒是很有辦法,把他母親也抓了來,就關(guān)在他隔壁,要他眼睜睜看著她和自己一起受罪。
饒是明母是做慣了重活,身體強健,畢竟也是上了年歲的人,又滿心驚懼害怕,不出兩日,便被幾十斤重的枷鎖枷到氣若游絲。
明相照也怕了。
他從厲聲斥罵,變成了哀聲喊冤。
再后來,他再也不敢稱冤,哆嗦著簽了認罪狀,只求老母別受自己牽連,死在獄里。
明秀才本就心高氣傲,遭此重大打擊,心灰氣沮,直接一病不起。
對此,聞人約絕不贊同,堅持要詳查。
孫縣丞卻用一番苦口婆心的話將他堵了回來。
“太爺未經(jīng)大事,不曉得這當(dāng)中厲害!這私藏禁書,口發(fā)不敬之語,已是死罪,他怎肯認下?下官為著太爺官聲著想,所以才不加以嚴(yán)刑拷打。他若是有半點孝心,就該乖乖認罪,太爺就算心腸再好,卻也不該對此死罪之人濫發(fā)啊�!�
聞人約的直屬上司,那位呂姓的知州大人也是年邁昏聵,耳根極軟,又擔(dān)不得事,一聽事涉謀逆,大嘆了一番天下士子大不如前之類的屁話,便直接蓋棺定論了,讓聞人約速速把案卷整理好,交他上報朝廷。
聞人約上被知府催逼、下被縣丞掣肘,甚至連差役也支應(yīng)不動,獨木難支,萬分心焦,而且以他微末的七品職銜,絕沒有越級上報的可能,一急之下,便走了極端,招來了樂無涯。
事已至此,幾乎可以蓋棺定論了。
明秀才是因為常小虎的案子得罪了小福煤礦,才被兜頭潑了這么一盆污水。
這潑臟水的方式簡單且有用,就是往家里塞本書的事情。
由于這陰謀過于簡單,反倒難以辯駁。
上司廢物、同事掣肘、仵作搗亂、證人也被買通,衙門里更是沒有肯聽信于聞人約的。
他就算想重翻舊案,通過查常小虎的案子讓明秀才脫罪,一是遠水難解近渴,就算常小虎的死真有疑點,也不能證明明相照無心謀反;二來,時日已久,常小虎的尸身已朽爛,想要翻案,難上加難。
天時地利人和,這位倒霉的明秀才一樣不占。
若讓旁人來看,明秀才死局已定。
樂無涯面上卻不帶絲毫難色。
因為他壓根兒不在意這件事。
他馬不停蹄地翻開了縣志。
果然,聞人約所說的那位“陳員外”,便是那小福煤礦的真正主人。
陳員外,大名陳元維,舉人出身,不仕。
七年前,他遷來南亭縣。
五年前,南亭縣發(fā)現(xiàn)了一處小煤礦。正值官營采煤的政策松動,允許部分煤礦由民間運營,陳員外走動關(guān)系,上下打點,設(shè)法拿到了這處小煤礦的經(jīng)營權(quán)。
每年冬季,他還會無償在市集上贈送一些煤炭碎塊,五年之間,從不間斷,因而在本地得名“陳大善人”。
樂無涯向來不耐煩寫字,自己的一筆字丑得獨特,讀書卻是快而精。
很快,他注意到,縣志里提及,七年前剛到南亭縣時,陳員外只在本地購置了十畝地,置辦了一處商棧。
直到將小煤礦拿到手中,他才開始大肆購置土地,手里的商鋪也多了起來,但所經(jīng)營的業(yè)務(wù),均是圍繞煤礦展開。
這就是說,以前的陳員外,家資并不算厚,這小福煤礦便是他最重要的經(jīng)濟來源,是他全家在南亭縣能橫著走的根本。
這煤礦很能掙錢,對陳家的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
看到這里,樂無涯翻了翻去年的稅收,發(fā)現(xiàn)縣內(nèi)交上糧米金銀等一應(yīng)稅收后,節(jié)余并沒有許多。
他掩卷沉思,望向窗外微明的夜色出神。
那個小煤礦好像不錯。
要不要想個辦法拿來充公?
在樂無涯奸猾本性暴露無遺之時,他不知世上有一處已為他天翻地覆。
一名擔(dān)柴人在天明時分,到達了益州寧遠縣的驛館附近。
他看那里守戍嚴(yán)密,便只轉(zhuǎn)了一圈,并未靠近,而是在距離驛館百步開外,偷偷放了三枚炮仗。
守衛(wèi)者不以為意,只當(dāng)是誰家頑童所為。
盡管這炮聲與尋常炮仗相比,聲音稍稍尖細了些。
不多時,有人獨身走出驛站,身著太極服,束著一條黑色抹額,面頰微微滲出薄汗,腰間一柄太極木劍,顯是剛剛鍛煉過。
見他出門,門口守衛(wèi)立即跪拜在地:“六爺�!�
六皇子項知節(jié)略一頷首,便邁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