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費力安撫笑?道:“沒事,
太史令可能是想起公務(wù)了�!�
閔琳并不知道她與景辰的過往。而她,
也沒法當(dāng)著閔琳的面,向沈逍解釋清楚。
她望向沈逍背影消失的水榭盡頭,
想要跟過去,
新帝身邊的內(nèi)侍官卻從正殿匆匆而至。
“縣主,
宋監(jiān)副。”
內(nèi)侍官躬身行禮,
對洛溦說道:“夜宴要開?始了,陛下催監(jiān)副過去�!�
洛溦想起自己今日來含章臺,是以玄天宮監(jiān)副的身份、領(lǐng)了繼位大?典典儀官的任務(wù),
還真不能隨意離開?。
只得隨了內(nèi)侍官,
去了朝元正殿。
正殿之內(nèi),金銀煥彩,
百合焚香,絲竹樂繞,金翠羅綺的宮娥執(zhí)盞捧斛,蓮步穿行。
換下冠冕的蕭元胤,坐在主位之上,握盞與上前祝拜的幾名朝臣說著話。他原就是實權(quán)親王出身,從少?時起就是永徽帝屬意的儲君人選,如?今坐在這樣的位置上,倒也應(yīng)對從容。
主位旁的側(cè)座,原是留給了張貴妃,然張貴妃被太后囚去涇陽時吃了不少?苦楚,身體虛微,適才在高臺上吹了點風(fēng)便又病倒,如?今這側(cè)座之位,便讓蕭元胤賜給了洛溦。
洛溦自覺僭越,心?里又裝著事,坐立難安。
蕭元胤此時已聽?說了沈逍離開?之事,知那人向來孤僻,倒也不計較,見洛溦坐在帝側(cè)似有些心?神不寧,堅持道:
“你就坐在這兒,跟從前在戰(zhàn)船上那樣,幫我助助聲勢,不然沈逍也走了,我這個‘天命所?歸’的新君沒人護(hù)持怎么辦?”
夜宴開?啟,鶯鶯燕燕的舞姬美人升至殿中,歌舞助興,亦又有更多朝臣親貴上前向蕭元胤祝拜,說些或阿諛或寒暄的場面話。
誠如?沈逍所?言,蕭元胤性情豁達(dá),并不記仇,除了昔日張家?新黨的人,王氏老族、晉王舊部的軍將朝臣,也位列宴中。周旌略和趙三?溪等人,從前都與洛溦相熟,到?主位前敬酒時,也與她交談片刻,潁川王、魯王等更是熟人,直接把?酒敬到?了她面前。
洛溦不便推拒,陪著喝了幾口酒。
蕭元胤跟朝臣聊了幾句,轉(zhuǎn)向洛溦:
“剛才禮部的人問?我,說如?今景辰被皇祖母認(rèn)作了外孫,要不要按制在洛下為他修陵。父皇在洛下的陵寢二十多年前就建好了,周圍隨葬的空處倒還剩不少?,我在想,要是你也覺得合適的話……”
洛溦搖了搖頭,“景辰他,不會想留在皇陵的�!�
沈逍對外瞞下了太后易子之事,蕭元胤不知永徽帝真正身世?,也就想不到?他的父皇曾那樣處心?積慮地除掉景辰一家?。
景辰又怎么能,跟自己的仇人葬在一處?
蕭元胤雖不知始末,卻也明白?當(dāng)初景辰和沈國公死在皇陵、跟自己父皇脫不了干系,聞言頜首,對洛溦道:
“行,那你另挑個地方�!�
洛溦以前就想過這件事,垂眸道:
“如?果可以的話,想請陛下恩賜武州城外的一片林地�!�
夜宴持續(xù)到?夜深。
洛溦回到?玄天宮時,已過子時。
她在璇璣閣前下了馬車,就匆匆上樓,徑直去了觀星殿。
這些日子,沈逍白?天再忙,晚上也會回玄天宮,陪她在觀星殿處理文書。然而今夜走到?殿門口,卻見里面燭光昏暗。
扶禹正抱著一摞公文書冊從里面出來,轉(zhuǎn)身準(zhǔn)備關(guān)殿門,聞聲扭頭見到?洛溦,微微詫異:
“宋姑娘怎么回來了?之前扶熒過來傳話,說太史令今晚不會過來,我還以為你們會在朝元宮待到?天亮呢�!�
見她神情怔怔,有些拿不準(zhǔn),“那要不我……再去把?殿里的燈點上?”
洛溦回過神,對扶禹笑?笑?:
“不用,我就過來看一眼?,忙了好些天,一想著觀星什么的就頭疼,你趕緊關(guān)門吧。”
說完,告辭下了樓,回了自己的居所?。
夜里在榻上輾轉(zhuǎn)許久,一直遲遲沒法入眠。
盯著帳頂?shù)睦C紋發(fā)?了會兒呆,索性起了身,點了燈,取過最近在讀的算學(xué)書,一頁頁地翻著。
翻過大?半本,也不知自己到?底看了些什么。
扶禹也從觀星殿回了自己住所?。
剛?cè)雺羿l(xiāng)不久,就被扶熒給薅了起來:
“宋姑娘回來了?”
扶禹從小就習(xí)慣了扶熒的神出鬼沒,倒也沒驚著,頂著惺忪睡眼?:
“回來了啊�!�
“她說什么沒?”
“沒說什么,就讓我趕緊給觀星殿關(guān)門�!�
“別的什么都沒說?也沒問??”
“沒啊,哦,就覺得不用再忙著觀星寫讖語,還挺高興的�!�
扶熒把?扶禹塞回進(jìn)?被子里,推窗躍出,出了玄天宮。
宮門外,沈逍素氅迤然,清冷佇立。
扶熒快步上前,將剛才扶禹的話,低聲稟述一遍。
沈逍面色寂然,一語不發(fā)?,視線凝在璇璣閣六樓的那點光亮處。
沉默許久后,轉(zhuǎn)身離開?。
踏過龍首渠的石橋,靜靜行出了很遠(yuǎn),聽?到?扶熒低聲出言提醒,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連回長公主府還是紫微臺,都沒想清楚。
一連數(shù)日,他再沒去過玄天宮。
登基大?典的各種事宜皆已忙完,司天監(jiān)和五行署的吏員們得以喘一口氣?,洛溦也驟然空閑了下來。
幾日后,蕭元胤派人來了玄天宮傳口諭,說之前她要的那塊武州城的地,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全了。
被派來傳話之人,是蕭元胤從前麾下的部將褚修,去歲曾在宣城救過跳車的洛溦,與她彼此還算熟稔。
褚修道:“武州離圣上以前的駐軍地不遠(yuǎn),圣上應(yīng)了宋監(jiān)副的請奏之后,就立即派人八百里加急地去了那邊一趟,把?那塊地劃了出來。因是城外亂葬崗荒原,也不需要遷民補償,隨時都能開?始清理,就是那一帶無名墳塋眾多,民間都傳這種地方有陰煞氣?,招人招工匠比較費時�!�
“恰巧最近突厥人又在邊境鬧事,末將奉旨要帶兵前去雍州布防,必會經(jīng)過武州城,圣上的意思是,讓末將順路領(lǐng)人去把?那片地給清了,宋監(jiān)副若是不放心?的話,也可以隨行同去,順便確認(rèn)一下位置�!�
洛溦沒想到?蕭元胤辦事這般迅速,問?道:“馬上嗎?”
“對,就今日午后。”
蕭元胤如?今承繼了帝位,但十多年領(lǐng)軍打仗的習(xí)慣一直沒變,一遇軍情就雷厲風(fēng)行,雍州軍報剛到?,便調(diào)了人立刻出京。
褚修看著洛溦,“監(jiān)副同行的話,末將行路自是不會太趕,凡事以監(jiān)副安危為重�!�
洛溦見他神情殷切,想起蕭元胤一向討厭神鬼邪說,但他手下的兵將卻都有些迷信。
雖然迫于無奈領(lǐng)了清理亂葬崗的任務(wù),這些軍將們心?里多多少?少?也會怕觸了陰煞之氣?,所?以褚修才巴望著她這個監(jiān)副能夠同行,借玄天宮的神氣?壓壓邪什么的。
說到?底,也是因為她的請奏才有了這件事,而武州那邊的位置,也確實需要她親自去確認(rèn)一下。
只是,若是為了此事現(xiàn)在離京,那是不是以后……更難向太史令解釋?
“武州那邊的事……”
洛溦垂眸沉吟片刻,問?褚修:“是不是需要禮部和中書省出文書?”
褚修道:“監(jiān)副放心?,文書一早就備好了!”
洛溦聞言靜默了會兒,末了,對褚修笑?笑?:
“那好,我稍作收拾,就跟將軍上路。”
洛溦回居所?簡單收拾一番,又交代完署內(nèi)公務(wù),便隨褚修去了城外駐軍地,一同出發(fā)?去了武州。
褚修領(lǐng)了一隊騎兵精銳,護(hù)送洛溦先行出發(fā)?,數(shù)日后抵至武州城外。收到?消息的州尹忙領(lǐng)著大?小官員前來拜見,又引路去了奉旨圈劃出的那片林地。
武州一帶地勢盡顯北境風(fēng)貌,山脈綿延,平原盡頭起伏的地平線纖長隱現(xiàn),仿佛展開?來的巨大?輿圖,囊括萬物。
州尹向洛溦介紹道:
“這座源清山,原是武州有名的風(fēng)景秀麗之處,山上視野也開?闊,順帝在位的時候,西北邊的山巒上還修過一座觀星臺。后來晉王殿下在突厥薨逝,大?乾邊防松懈,我們武州因為靠近邊境,時常被南下的突厥兵滋擾,邊境北冗一帶的百姓更是不堪戰(zhàn)亂,很多都逃難到?此�!�
“我們官府雖然一直盡力安置這些流民,但他們畢竟在本地?zé)o根無基,遇到?災(zāi)情瘟疫,成家?成戶地倒下,沒有族人親朋料理后事,便就都埋到?了這一帶,時間久了,無主孤墳越來越多,就成了亂葬崗�!�
洛溦與褚修等將領(lǐng),隨州尹沿山道徐行,俯瞰谷間,只見處處荒草,凈是埋骨地。
褚修軍將出身,見此景象不禁扼腕嘆道:“突厥一日不滅,我大?乾百姓就難得安寧,這些北冗來的流民,連歸葬故土都做不到?�!�
洛溦亦感傷懷,“好在最后也都是與親人在一起。哪里有親人,哪里便是故土吧。”
從前看守源清山的老吏,被州尹派人帶了過來。
洛溦問?他道:“十四年前,這附近可曾有過一家?三?口遺體燒毀,之后又一直曝尸荒野的事?”
老吏還真記得此事,“對,對,是有這么回事�!�
時人皆興土葬,就算遇到?瘟疫必須火焚,事后也要加了石灰掩埋,偏那一家?三?口,既然有人放火焚燒,卻又不曾掩埋,屬實古怪,是以多年過去,老吏依舊還有印象。
“就在東邊的松林坡上,后來還是我?guī)退麄兟竦模 ?br />
老吏帶著洛溦找去了所?言之地,指著一株老松后的墳塋,“就是這里�!�
洛溦望向那萋草深處,靜默良久,轉(zhuǎn)向褚修:
“就從這里開?始吧�!�
確定?下來要清理的范圍,褚修便讓人在附近扎了營,帶著州尹派來的工匠,開?始討論具體方案。
原本軍士們都多少?對這樁任務(wù)有些犯怵,可得知此處葬著受突厥滋擾的流民后,感受又有不同。一方面想起昔日死于戍邊的同袍,另一方面又意識到?戎?jǐn)巢粶�、�?國難安,對這些牽連逃亡的同胞,同情又愧疚。
加之還有玄天宮的宋監(jiān)副在此坐鎮(zhèn),眾人行動起來,又多了些干勁。
洛溦與褚修等人商量,決定?奏請朝廷,將谷中向北的那塊地劃為北冗的外轄屬地,修整為墓園,全了這些流民歸葬故里的心?愿。
州尹找來的一位當(dāng)?shù)仫L(fēng)水師傅,卻表示不贊同,指著輿圖:
“此處動土或有不宜,東西兩邊兩山相護(hù),擋邪風(fēng)入侵,原是藏風(fēng)聚氣?之所?,修墓園斷了生氣?,形如?仰刀,就成了不蓄之穴�!�
軍將們都聽?得一頭霧水,轉(zhuǎn)身齊齊望向洛溦。
洛溦也聽?得不太懂。
她在玄天宮主修的是星宗命理,雖也有跟著五行署的人學(xué)一些風(fēng)水知識,卻只限皮毛而已。
這次來武州,倒是特意帶著幾本書,但總不能現(xiàn)在當(dāng)著這么多人拿出來翻吧?
眾人還在望著她,等候示下。
那風(fēng)水師傅素聞玄天宮圣名,也想聽?一下慈主娘娘的看法,朝洛溦揖禮道:
“請監(jiān)副大?人指正。”
洛溦躊躇了會兒,舉棋不定?該如?何回答。
若是直接說不懂,會不會……有點丟玄天宮的臉?
營帳外傳來聲響,隨即帳簾被護(hù)衛(wèi)從外撩起,遽然而至的沈逍玉身素氅,神色疏冷,踏進(jìn)?帳中。
褚修愣了下,來不及細(xì)想沈逍突然到?來的原因,忙攜部屬上前行禮:
“太史令�!�
余下諸人聽?聞“太史令”三?字,也紛紛跪地敬拜。
沈逍掃了眼?案上的輿圖,“在判風(fēng)水?”
褚修答道:“回太史令,正是�!�
瞥了下跪地的風(fēng)水師傅,“說是圈出來的這塊地不能修墓園,否則就斷了生氣?,成了什么不蓄之穴�!�
沈逍收回視線,淡聲道:
“建左行于天,厭右行于地,單憑山勢,尚不足斷天地之道。山勢仰刀,南北卻有合水化龍,負(fù)陰抱陽,鬼神易辟,并無不宜。”
那風(fēng)水師傅聞言,頓有恍然徹悟之意,伏地拜道:
“正是如?此。小人適才忽略了水勢建厭,實在慚愧。”
褚修向沈逍稟述了一番職行,窺不出他的來意,也不敢再多打擾,識趣地領(lǐng)了眾人告辭退下,獨剩洛溦留在帳中。
洛溦垂著眼?,在輿圖前躑躅片刻,上前行禮:
“太史令。”
一段時日不見,兩人都清減顯然。
洛溦低著聲,“太史令怎么突然來了?”
眼?下皇權(quán)交替,朝中的事那么多。
他不是……連玄天宮都不回的嗎?
沈逍也一直垂目看著案上輿圖,語氣?抑得澹然:
“我若不來,剛才你又打算如?何作答?”
洛溦面浮愧色,“是我學(xué)識淺薄�!�
“知道學(xué)識淺薄還亂跑?”
洛溦抬眼?,“我來武州,太史令不是許了的嗎?”
她的請奏,蕭元胤的賜詔,不都經(jīng)手過禮部和中書省嗎?
如?今沈逍坐鎮(zhèn)紫微臺,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事,當(dāng)初褚修拿著文書來玄天宮找她,她還以為沈逍已經(jīng)全然知悉,所?以才答應(yīng)跟褚修出京的。
沈逍凜凜不語。
景辰,始終是扎在他跟她之間的一根刺。
蕭元胤心?里亦是清楚。
所?以自己沒本事?lián)屓�,就特意讓洛溦來為景辰操辦身后事,借此往他心?里捅刀子,又豈會提前讓他知曉這件事?
沈逍輕嘲牽唇,沒有說話。
洛溦也沉默了會兒,試圖想再說些什么,見他一直盯著輿圖,湊近了些。
“噢,這里圈畫出來的部分,打算修成北冗流民的墓園,附近還想再修個祀廟,算是北冗人在武州的宗祠,可以用來祭奠祭祀,也算在異鄉(xiāng)能有些歸屬感。”
“就是這一帶地勢不太方便,修起來會挺費時�!�
洛溦指過圖中各處,一一說明,最后掠過東面的林坡,頓了頓,聲音放輕:
”這里,是給景辰和他家?人的�!�
沈逍的視線,落在女孩的指尖。
那個名字一出口,兩個人都忽而有些異常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