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洛溦看向沈逍,鼓起勇氣?:
“上次閔縣主說的那些話……”
沈逍卻已移開?了目光。
”不用解釋了。“
他蜷了蜷壓在圖紙邊的手指,直起身,“我來,只是不想你給玄天宮丟臉�!�
語畢,收起圖紙,一言不發(fā)?地出了帳。
洛溦獨自留在案邊,默默呆立良久。
傍晚的時候,扶熒找了過來。
“太史令看完了圖紙,說山中建廟不易,可以用之前的觀星臺舊址直接改建,現(xiàn)在只需把?里面殘剩的文書和儀器整理出來,就能動工了�!�
頓了頓,又道:“景侍郎的棺槨,太史令讓人從洛下運來了。”
洛溦訝異,“太史令讓人?”
“對。”
扶熒道:“過來的路上,專門讓人快馬去辦的。”
他蠕動了下嘴唇,拿不準有些話該不該說,到?底有些害怕觸怒沈逍,最后躑躅道:
“景侍郎的棺槨,本就一直是太史令讓人照看著,連當初頭七的紙,都是太史令親自燒的�!�
洛溦垂了眸,“這個我知道�!�
那時她怕見火,想給景辰燒紙,卻做不了。
誰都沒看出來,除了沈逍。
她看向扶熒,“太史令他,現(xiàn)在在哪兒?”
~
源清山的舊觀星臺,在西北的山巒之上。
洛溦沿著山道走上去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遠遠只見被夜色勾勒出的臺樓輪廓,透出一點昏黃光亮。
年代已久的木門缺了一片,微微開?啟著,她伸手推開?,走了進?去。
室內(nèi)一片凋敝,四周架子上的書冊凌亂,積滿灰塵,桌案上和地上也零散攤落著帛卷等物。
沈逍站在銅燈前翻看著舊時的星圖,聞言抬頭望來,一身素袍和俊美面容鍍著層薄薄金暈,似令得滿間陋室也霎時明亮起來。
洛溦與他對視了一瞬,握著手里的食盒,走了過去:
“武州的面食很有名,我學著做了些,太史令要嘗嘗嗎?“
揭開?盒蓋,端出瓷碟,上面整整齊齊放著一排小面卷,裹著肥嫩味美的羊肉,烙得熱氣?蒸騰。
洛溦將碟子奉到?沈逍面前,見他一動不動,道:
”味道真的不錯,我給褚將軍和扶熒他們也送了些,都說好吃的�!�
取箸夾了一塊,送到?沈逍嘴邊。
沈逍卻偏頭避開?,走去一旁,手里的星圖慢慢收起:
”扶熒告訴你了,景辰的棺槨到?了,不去看看嗎?”
洛溦手里的筷箸,滯在半空,緩緩撤回。
良久:“他已經(jīng)不在了。”
沈逍心?中如?被冰棱鉆攪著,面上只冷聲道:
“他不在了,也不妨礙你費心?為他操辦身后事�!�
洛溦緊咬唇角,“不是我操辦,是朝廷,是圣上,這是大?乾皇室欠他的。“
“欠他什么了?”,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逍眸色疏漠,”他自己無能,狠不下心?,才有此結(jié)局,怨得了誰?“
洛溦望著沈逍,聲線微顫,“太史令!”
“我說錯了嗎?”
沈逍朝她逼近,”你當初哭得撕心?裂肺的時候,不是也看得明白?嗎?就算他有無數(shù)的苦衷、無數(shù)的理由,到?底還是舍棄了你。他根本就不懂你,不懂你是那樣堅韌不放棄的人,以你的性格,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會選擇跟他同生共死。他為什么怕旁人傷害你,無非只是他自己懦弱,沒有能力,沒法在旁人傷你之前就護住你……“
“他不是你!”
洛溦截斷沈逍,”他不是你,生下來就擁有權(quán)利和地位,擁有能改變命運的能力�!�
“你知道我走到?今天,做過什么,又失去過什么?”
沈逍眼?中似有痛色,“他若是跟我一樣,一早就懷疑自己的身份,就合該未雨綢繆,而不是等著被命運擒住喉嚨,引頸待戮�!�
洛溦目光瑩閃,”你……太冷血了。“
”我若不冷血,就像他一樣死了。“
沈逍譏誚牽唇,”或者,你寧可死掉的那個人是我,不是他�!�
洛溦定?定?望他片刻,淚水簌簌滾落,放了食碟,轉(zhuǎn)身就走。
剛跑出門,就聽?見屋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撒落到?地上。
人踏上了山道,身后腳步聲跟了過來,隨即便被沈逍一把?拉住,拽進?了懷中,緊緊抱住。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仿佛壓抑著太多情緒,那般的艱難痛苦。
“你想去哪兒?”
他一字一句清晰,慣有的傲倨,卻又微微帶著顫:
“你答應過的,永遠要留在玄天宮。”
毒解完了,她與他再無羈絆,等葬完她在意的人,她是不是……就打算走了?
洛溦抑著淚意,“太史令還想我繼續(xù)留在玄天宮嗎?”
她等了那么多天,他都沒回去。
好容易來了,又不肯聽?她解釋。
可她,其實也怕向他解釋……
沈逍擁著洛溦,下頜蹭在她烏發(fā)?間,嗅著熟悉的清香,半晌,啞著聲:
“嗯,我要你留下,哪怕……一直將我當成他的替代�!�
這些日子不敢見她,就是害怕從她嘴里聽?見這句話。
可如?今,是或不是,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我說那些話,只是因為嫉妒�!�
嫉妒的,快要瘋掉。
“師叔曾經(jīng)跟我說過,從前景辰待你有多好。而我卻知自己,待你有多不好。”
“我自作自受,自知有愧,愧疚到?想問?你如?今看著我這張臉、會想到?誰,都沒有勇氣?�!�
“就算你想的不是我,我又有什么資格去爭呢?”
月色清涼如?水,靜靜灑落。
四周一片寧謐,連蟲鳴聲都似隱了去。
洛溦抬起眼?,望著沈逍泛著蒼白?的面容,心?口揪緊發(fā)?疼。
她從不敢想象,有朝一日竟能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他是那樣驕傲的人啊。
永遠高高在上的,讓她仰視著。
“我從來沒有,把?太史令當作過景辰�!�
洛溦蘊著淚,輕聲道。
他們笑?起來,形似,而神不似。
景辰的笑?,溫和坦然,而沈逍的,卻有種近乎卑怯的靦腆,漾在那樣一張清冷出塵的面容中,迷離而矛盾。
上元夜那晚她親過去的一瞬,心?里其實就清楚地知道他到?底是誰。
若說有過糾結(jié),也不過是在他和衛(wèi)延之間搖擺迷茫,看不清自己的心?罷了。
“太史令知道我為什么不想恢復記憶嗎?”,盡在晉江文學城
洛溦繼續(xù)說道:”景辰告訴我,小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母親長得很像殊月長公主,為了打聽?長公主的事,故意接近我,處心?積慮讓我把?他當作了你,依戀他、信任他,告訴他想知道的事�!�
”其實我夢境里面,也曾經(jīng)有過把?他錯認成你的片段,只是彼時不知真假,直到?他親口承認,才明白?那些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
”但……“
她吸了口氣?,”縱使他欺騙過我,利用過我,可后來他對我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若說我從未感受過,或者因為小時候的欺騙就能全然抹掉,那只能是自欺欺人。他舍出性命救過我,陪著我度過很多很多艱難的時刻�!�
“所?以我寧可不記起從前的細節(jié),忘掉他到?底是如?何對我滿腹算計,一步步地接近……”
她看著沈逍,“這些日子,我既想見到?你,跟你解釋,可又害怕見到?你,聽?我說這樣的話,生我的氣?,可事實就是這樣,我不可能全然忘記景辰的好,但我……也真的把?他放下了�!�
“太史令還記不記得,那天我們被困在誦經(jīng)殿下面的石道里,后來扶熒帶著人來,把?我們救了出去?”
“那時我看到?石道開?啟的瞬間,心?里也曾想過,要是那日我跟景辰在地宮里時,也能有人這樣來救我們,該有多好啊!可就算那天我跟他一起活著出去了,我也知曉了他所?有的苦衷,同情他、憐憫他,愿意竭盡所?能地去幫助他,我也不會再跟他一起了�!�
“也許就像太史令說的那樣,他并不真正懂我,我也從不真正懂他,我們只是人生路上給過彼此慰藉的兩個人。”
“在我身陷黑暗、惶然無助的時候,他拉住了我,手里持著光亮,要帶著我走出黑暗�?晌覀冊趺醋撸闹芤捕歼是黑的,不管怎么小心?翼翼地呵護手里的那點光亮,它也還是熄了。我又再次陷入了黑暗,彷徨無措,而他卻以為那黑暗來自他身邊,用力地將我推開?,讓我愈加身處一片漆黑,惶然無助�!�
洛溦用力地呼出一口氣?,抑制住嗓子里的哽痛,抬起頭,看著沈逍:
“那個時候,是太史令握住了我的手。“
“太史令那么的冷,手,也是冷的。我被你握住了手,卻不敢向你索取任何溫暖光亮,可你卻告訴我,我其實不需要向任何人索要光亮,因為我自己本身,就是光�!�
”我可以反抗父兄,而不再只是一味逃避,我可以有處可歸、有所?作為,站在大?乾的最高處,念誦自己的心?愿。不管所?處之地再如?何黑暗,我都不用再害怕了,因為……”
“你,點燃了我身上的光。”
夜風清涼,吹拂開?遮月的流云。
柔軟的星月之光,揮灑在林間,如?霧如?夢,氤氳了沈逍的眼?簾。
唇畔有淡若浮痕的弧度,先是隱隱而現(xiàn),繼而又慢慢加深。
修長的手指緩緩抬起,抑著一份顫意,撫過面前少?女的淚眸。
何曾,是他點燃了她?
若非十四年前那個用力握住了他手的小姑娘,燃起了他燼滅心?中的一點暖,他應該,早就不在了。
洛溦被沈逍怔怔凝視著,咬了下嘴角:
“我說了這么多,太史令,能……不生氣?了嗎?”
也不知是不是得到?了讓他安心?的答復,沈逍那種慣有的清冷淡然又回到?了身上:
“說了半天,只是怕我生氣?嗎?”
“不是的�!�
洛溦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對太史令,跟對景辰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哪里不一樣?”
他不介意再聽?她說一遍。
洛溦急了起來,“我剛才說了那么多,太史令都沒聽?明白?嗎?”
她又重新分析起來,說了一半,留意到?沈逍眼?中的笑?意,方才意識到?被騙,忿忿收聲。
半晌,垂了垂眼?,又揚起,低著聲:
“還有,我也只會想對太史令這樣�!�
沈逍看她,“怎樣?”
洛溦飛快地踮起腳,在他的唇上親了下,撤開?,又啄了下,有些笨拙地張了口,想學他從前使壞那樣的去咬他。
可什么都還沒咬到?,便先被他反守為攻地吻堵住,吮含著,細細濡研,掠走了呼吸。
身體被抵到?了不知那株樹上,稀疏的光影從枝葉的縫隙間透入。
意識迷離中,瞥見男子濃黑睫毛和精致的眉骨鼻梁,恍然間想起了幼時心?心?念念的漂亮哥哥。
情不自禁的,收攏手臂,朝他攀近。
~
玄天宮要將源清山的觀星臺舊址改建為北冗祀廟、以及修建流民墓園的消息,傳進?武州城內(nèi),許多遷居附近的北冗人也自發(fā)?趕來幫忙,使得原本需要數(shù)月才能完成的工程,不出兩旬,便近尾聲。
祀廟東面的松林邊,是重新修整過的連氏夫婦合墓,景辰的墓緊臨旁邊。
沈逍帶著洛溦,一同前去拜祭。
洛溦在景辰的墓碑前蹲下,伸手拂了拂刻字上的余塵。
沈逍看著碑上“連氏景辰”四個字,問?洛溦:
“這是他原本的名字?”
洛溦搖頭,“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本來姓連�!�
現(xiàn)在回想,其實景辰的很多事,她都并不了解。
沈逍也沒再說話,上了香燭,拜祭姨母與姨父,又起身走到?景辰的墓前,沉默許久,伸手握過洛溦的手:
“走吧�!�
洛溦回握住沈逍的手,轉(zhuǎn)過身,跟他一起沿著山道往回走。
夏季的山風里,彌散著馥郁的花香。
兩人牽著手,靜靜走出很長一段距離。
“你剛才……”
“你剛才……”
幾乎是同一時間,又一起開?了口。
沈逍駐足,“你先說。”
洛溦猶豫了下,“你剛才盯了景辰的墓碑那么久,有對他說些什么嗎?”
沈逍目光沉靜,“嗯�!�
“說什么了?”
沈逍不置可否,反問?道:“那你又說了什么?”
洛溦道:“但是是我先問?的。”
沈逍神色淡淡,“你問?的,我已經(jīng)答了。”
洛溦睜大?眼?。
答什么了?
那個“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