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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重?光帝看著?小女兒那平淡的眼眸,怔了怔,只覺仿佛從她?身上看出些崔循的影子。

    對此原該感?到欣慰,卻?心中卻?是悵然更多些。

    他咳了一陣,開口道:“那窈窈以為,湘州該遣誰去?”

    重?光帝將選擇的權(quán)利交給了蕭窈。

    她?可以提議晏游。他在?宿衛(wèi)軍中有精挑細(xì)選操練出來的親兵,無需對陣,只在?湘州之外埋伏,截殺王儉這個酒囊飯袋,應(yīng)當(dāng)無虞。

    她?也可以向崔循借人。京口駐軍受崔氏管轄,實則聽從崔循之意,這是眾人心照不宣的事情。只要她?肯開口相求,崔循也會應(yīng)允。

    于眼下之事而言,并沒什么?分別。

    可看得再遠些,湘州數(shù)萬兵卒落于誰人之手,就?大不相同了。

    車廂之中,崔循因她?去見晏游之事而質(zhì)問的那句“當(dāng)真不明白嗎”,便?是因此而來。

    哪怕從未就?此談?wù)撨^只字片語,崔循還是從蕭窈的舉止之中,窺見了她?心中的偏倚。

    便?如眼下。

    蕭窈端正跽坐,因重?光帝這句問話垂了眼。

    良久后,空曠的大殿之中響起她?平靜的聲音:“我問過晏游,他愿赴湘州�!�

    清查收沒王家奴客的旨意頒下后,

    一石激起?千層浪。

    畢竟在這件事?情上?,各個世家大族誰也談不上?清白,重光帝今日拿王家開刀,

    焉知?今后不會故技重施?

    朝臣們?驚疑不定,

    大殿之上?倒是誰都沒立時多說什么,你看我我看你的,面面相覷。反應(yīng)更為敏銳些的,則暗暗打量崔少卿的反應(yīng)。

    可崔循依舊是那張八風(fēng)不動?的臉。

    如石雕玉琢,像是天塌下來都不能令他失色。

    待朝會散去,眾人未曾再如往日那般清閑取樂,

    相熟之人聚于一處,琢磨起?此?事?來。

    相較之下,

    處于風(fēng)暴中心的王家竟算得上?平靜。

    老夫人聽完轉(zhuǎn)述,

    冷聲道:“我便?知?道,這位圣上?是要與王氏不死不休的�!�

    “也是冤孽�!蓖豕L?嘆了?口氣。

    他已然得知?長?女與蕭容的舊事?,

    震驚過后,破天荒地將長?女訓(xùn)斥一通。畢竟若能一早得知?,實則算不上?什么難事?。

    可拖到如今,宿衛(wèi)軍被整頓得像模像樣,

    公主嫁入崔氏。

    此?事?便?分外棘手。

    只是斥責(zé)歸斥責(zé),到頭來,還是得收拾這爛攤子。

    “你倒也不必發(fā)愁。”老夫人佛珠,

    眼眸低垂,“圣上?此?舉操之過急,

    看似占上?風(fēng),

    實則是給了?機會。”

    王公會意:“清查之事?落在御史臺,從劉嘉手中過,

    有他授意,一時半會兒決計出不了?什么結(jié)果”

    旨意是一回事?,如何施行則是另一回事?。

    除非重光帝能將滿朝士族全換為自己?的親信,不然這其中便?大有文章可做,官官相護大抵如此?。

    大張旗鼓一番清查,最后遞上?百余人的名冊,也不是全無?可能。

    老夫人又道:“他既漏了?破綻,便?該及時下手,免去后患之憂�!�

    “兒亦這般作想。”王公在此?之前已經(jīng)試探過各家的態(tài)度,沉吟道,“只是崔琢玉擺在那里,難免令人顧忌”

    “從前相安無?事?倒也罷了?,今日這旨意一下,你以?為他會糊涂到為了?個公主,與整個士族過不去?”老夫人譏笑道,“再怎么喜歡,錦衣玉食養(yǎng)著也就夠了?,又豈會將手中的權(quán)利讓渡出去?”

    崔循若真是這樣重情重義的脾性?,便?不可能走到如今。

    王公頷首道:“母親說的是�!�

    母子之間又一番商議后,老夫人扶著仆婦自去歇息,王公則召見子弟安排諸事?。又親自提筆寫了?幾封書信,令人送出。

    平靜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動?。

    各方心照不宣地觀望、衡量著。對?于王氏的試探與拉攏,利益綁在一處牢不可分的,知?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自是馬首是瞻。疏遠些的,則要謹(jǐn)慎許多,并不肯輕易表態(tài)。

    其中最出乎意料,也令王公隱隱難安的,是桓維的態(tài)度。

    這位女婿未曾應(yīng)允他去信荊州,請桓大將軍配合出兵施壓的要求,只道:“不至于此?。”

    王公幾乎要拍案而起?,雖勉強按捺下來,但說出的話不免咄咄逼人:“桓家是想置姻親于不顧,袖手旁觀?”

    王公于桓維而言是岳父,是長?輩。

    他卻并沒依禮請罪,反問道:“您既已知?當(dāng)年事?,如何不知?因何而起??”

    王旖害蕭容是因嫉恨而起?,恨桓維愛慕她。

    “阿旖縱有一時糊涂,可她嫁入桓氏,為你生下一雙兒女,何曾對?不住你家?”王公責(zé)問道,“既如此?,我倒要親自修書一封,問問大將軍如何作想!”

    桓維斂眉垂眼,雖不曾開口,但“悉聽尊便?”的意思已經(jīng)擺在那里。

    王公修剪得宜的長?須顫著,直至桓維告辭,都未曾再問一句。

    他雖為此?驚怒,但并沒打算與一小輩爭執(zhí)不休,立時又寫了?信,叫人快馬加鞭送去荊州。

    王公了?解桓大將軍這個親家的脾性?,縱不說十成把?握,至少也有個八、九分。當(dāng)即安排起?旁的事?宜,只等得了?回信,便?要借“清君側(cè)”的名義動?手。

    只是誰都不曾料到,比荊州回信先到一步的,是湘州起?兵謀逆。

    朝堂嘩然。

    王公雖有脅君之意,但奏疏未上?,湘州兵馬先動?,這其中的意味與所籌劃的截然不同。

    以?至于在面對?重光帝驟然發(fā)難的責(zé)問時,他再沒能保持住素來為人稱道的從容氣度,匆忙下跪辯解告饒。

    重光帝并未當(dāng)即重罰,卻也不曾叫他起?身。

    由他跪在大殿之上?,將人扣在宮中。

    家中老夫人得此?消息,臉色驟變:“阿儉并非輕舉妄動?之人。你父親在信上?如何知?會他?”

    “父親不曾令五叔擅自起兵,”王麒一手攥拳,迫著自己?鎮(zhèn)定下來,“只是叫五叔看荊州動向,隨大將軍行事?”

    王公清楚自己這個弟弟有幾斤幾兩,這安排原也算不得錯,是最為穩(wěn)妥的選擇。

    可湘州還是出了?意外,攪亂了?所有的布置。

    是夜睡不著的大有人在,紛紛揣測此?事?將如何收場。而這疑惑并未持續(xù)太久,因為緊接著傳來的,便?是王儉伏誅的消息。

    本該在宿衛(wèi)軍中操練兵卒的晏游不知?何時去了?湘州,“恰”趕上?王儉擁兵謀逆,故而領(lǐng)親兵夜襲。

    殺王儉,收攏湘州兵馬。

    世上?哪有這樣的巧合?

    觀望事?態(tài)的人大都回過味,意識到王家這是落入早就設(shè)計好的圈套,損兵折將,又先一步被坐實了“謀逆”之名。

    如此?一來,就連原本堅定不移站在王家這邊的,都不免猶豫起?來。

    一直告病在家躲清閑的崔翁聽罷仆役的回稟,盯著湖中枯黃的落葉看了?許久,令人傳話。

    崔循是在傍晚到別院的,一身朱衣官服,似是才從官署歸家。

    崔翁開門見山道:“王家之事?,是你的手筆?”

    他雖與重光帝打交道不多,但對?這位新帝的性?情也算了?解,說好?聽些是溫和寬厚,難聽些便?是優(yōu)柔寡斷。

    這場布局先以?王氏女“撞鬼”一事?打草驚蛇,再以?“收沒奴客”令其自以?為是,最后以?雷霆之勢收束

    實在不像重光帝的行事?。

    不獨崔翁如此?作想,旁人亦有疑慮,只是無?法明著問到崔循眼前罷了?。

    崔循并不解釋,只道:“我算不上?插手�!�

    從頭算到尾,蕭窈攏共也就在裝神弄鬼時問他借了?幾個暗衛(wèi)罷了?。

    后來種種,無?論是領(lǐng)兵奔襲的晏游,還是取信王儉的方士,又或是王公那封送往湘州被替換的家書,都與他沒什么干系。

    崔翁道:“你難道毫不知?情?”

    崔循便?不多言。

    “這兩日我倒也聽了?些風(fēng)聲,說圣上?與王氏這般過不去,是因昔年長?女葬送在他家手中”

    這消息放出來,是為了?安撫觀望的士族,令他們?不必憂慮。

    可崔翁依舊放心不下,摩挲著釣竿上?的竹節(jié):“此?一時彼一時。若湘州兵馬當(dāng)真自此?落到圣上?手中,有這樣的倚仗,誰說得準(zhǔn)將來會如何?屆時崔氏、陸氏難道能獨善其身?”

    “你喜愛公主,由著她報了?親人仇怨也罷了?,卻沒有萬事?聽之任之的道理�!贝尬躺钌畹乜此谎�,強調(diào)道,“宿衛(wèi)軍與湘州兵馬,也沒有悉數(shù)歸于皇家的道理�!�

    崔循站在枯黃凋敝的樹下,朱衣與殘陽一色,襯得人如美玉,卻在這蕭瑟寒風(fēng)中透出幾分孤寂。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我明白。”

    回到望舒山房時,蕭窈還未歸來。

    婢女覷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回稟:“夫人午后出門時留了?話,說是今晚未必回來用飯,請您先用,不必特地等她�!�

    仆役們?將備好?的飯食送上?。

    崔循卻并沒落座,更衣后,自顧自去了?前頭的書房。

    柏月見勢不妙,悄無?聲息找了?青禾,竊竊私語道:“夫人去了?何處?叫人去催一催�!�

    青禾也壓低聲音:“我家公主的性?子你難道不知??催也沒用,事?情辦完自然會回來的�!�

    “你,”柏月氣結(jié),“那也沒有叫長?公子這樣等候的道理�!�

    青禾白了?他一眼,正欲反駁,議論著的蕭窈倒是恰回來了?。當(dāng)下也顧不得多言,連忙出門相迎。

    蕭窈今日帶翠微出門,并沒要她相隨。青禾迎出去,打量著兩人的形容,驚道:“翠微姐姐的面色怎么這樣蒼白?是何處不舒服?”

    “許是累著了?,你扶她歇息去。”蕭窈神色自若地安排過,瞥了?眼一旁欲言又止的柏月,“何事??”

    柏月垂首道:“長?公子現(xiàn)?下在書房,還未用飯�!�

    蕭窈便?“哦”了?聲,解了?披風(fēng),吩咐道:“叫人將食案搬去書房,我換了?衣裳就去�!�

    今日一番折騰,她身上?除了?塵灰,還沾染了?些許若有似無?的血腥氣。原想著歸家之后便?要沐浴的,聽了?柏月的回話,匆匆更衣凈手后,便?也去了?書房。

    房中只燃了?零星兩盞燈。

    昏黃的燭光映在靜坐的崔循身上?,照出精致而清雋的面容,鴉羽似的眼睫低垂著,看不真切其中情緒。

    “巧了?,我回來便?想著要喝一碗莼羹�!笔採阂暰掃過食案,繞到崔循身側(cè)坐了?,拽了?下他的衣袖,“我從前日日在家中等你回來用飯,怎么換你等我一回,就這樣不情不愿?”

    崔循偏過頭看她:“今日去了?何處?”

    “料理了?溫剡�!边@是王旖那位表兄。蕭窈聲音發(fā)冷,“我令人挑斷他的腳筋,扔到了?山林中”

    她雖未動?手,但從始至終,都與翠微親眼看著。

    看原本風(fēng)度翩翩的士族公子從咒罵到討?zhàn)垼薏坏脤⒆约?撇得干干凈凈,所有錯處都推到王旖身上?;也看他如死豬一般在地上?拖行,泥濘滿身,粗礪的碎石劃破精美的綢緞,在他身上?留下猙獰的血痕。

    這樣渾身血跡的人扔到山林中,是活不過夜的,會有飛禽猛獸要了?他的性?命,尸骨無?存。

    往前數(shù)個?三兩?年,

    蕭窈還在武陵沒心沒肺撒歡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有朝一日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縱然從始至終未曾沾上一滴血,

    可溫剡實實在在算是死在她手中。

    換了衣物,

    翻來覆去?洗了幾回手,那股子混著塵土的血腥氣卻?仿佛揮之不去?。

    她貼得近了些,嗅著崔循身上清幽而沉靜的氣息,自言自語似的強調(diào):“可他?實在該死�!�

    不知溫剡咽氣之前是否后悔,自己曾帶私兵攔了蕭容的車馬,將許多性命平白葬送于?叛賊之中,

    受凌虐而死。

    他?做出這樣的事,卻?還錦衣玉食、作威作福許多年。

    如今這點報應(yīng)又算得了什么?呢?

    蕭窈并不后悔,

    也算不上懼怕,

    殘存的不適褪去?后甚至覺出幾分安心。

    這便是權(quán)力的意義所?在。

    不必小心翼翼、忍氣吞聲,如今別?說是潑王瀅一杯酒,

    便是殺了溫剡,也不必去?跪什么?伽藍殿賠罪。

    “他?是死不足惜,”崔循回握她的手,“除了溫剡,

    還有何想做之事?”

    “還有王旖�!笔採褐讣鈩澾^他?腕上的脈絡(luò),輕聲道,“可我并不想立時殺她,

    想看看,王家是否還會如最初那般回護這個?女兒?”

    而今,

    王家意識到大勢已去?。

    族中子弟跪于?宮門之外請罪,

    試圖將起兵謀逆之事悉數(shù)推到王儉這個?已死之人身上,保全其他?人。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重光帝不可能為此夷滅王氏上下數(shù)百口,引得朝野上下動蕩不安,逼得狗急跳墻。

    蕭窈也沒心狠手辣到要那么?些人為從前舊事陪葬,不過想借此機會重創(chuàng)王氏,收歸他?們手中的權(quán)利、錢財。

    至于?王旖的性命,無需她親自動手。

    她本不該明白這些事情,可到如今已經(jīng)能篤定地?預(yù)料,不出兩?日王旖便會“暴病而亡”。

    王旖一直以來張揚跋扈,所?倚仗的家族,會在利益的權(quán)衡之下棄了她,推她走上死路。

    崔循問她還想做什么?,蕭窈垂首想了許久,發(fā)覺自己一時半刻的確想不出個?所?以然,倒是這段時日以來刻意忽略的疲倦涌上心頭。

    她依偎在崔循身側(cè),有氣無力地?笑了聲:“還是先?用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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