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因白日所?見?,蕭窈實則沒什么?胃口,只捏著湯匙慢慢喝了碗莼羹。崔循也沒怎么?動食箸,配著那張清冷的臉,倒像是話本里餐風飲露的仙人。
蕭窈托腮打量片刻,慢吞吞道:“你有話要說�!�
崔循頷首:“是�!�
“是怕我聽了吃不下飯嗎?”蕭窈撂下湯匙,玩笑了句。
可崔循并沒笑,抬眼看向她:“你應(yīng)知道,湘州兵馬并沒那么?容易收攏妥當。而今晏游不過借著群龍無首,得以暫時鎮(zhèn)壓下來,可想要將其中勢力梳理清楚,收為己用,絕非一時半刻能成�!�
蕭窈在他?的注視之下坐直些,眉眼間的笑意褪去?。
“你決意令晏游去?往湘州,便注定,宿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的位置須得讓出來�!贝扪従彽�。
蕭窈抬手按了按心口,盡可能平靜道:“晏游離開之前,已舉薦副官沈墉接替他?的位置。”
沈墉便是今日為她辦事,率人劫下溫剡之人。
崔循一早就從慕愴的回稟中得知此人,也令人查過他?的出身與?經(jīng)歷,一針見?血道:“他?雖有幾分能耐,卻?坐不得這個?位置�!�
沈墉雖非寒門出身,可沈氏本就是衰頹的末流士族,在建鄴說不上什么?話,他?又是旁支子弟,平日往來交好的大都是軍中人士。
別?說晏游舉薦,縱然重光帝下旨,也不見?得能服眾。
蕭窈問:“那你屬意誰來接替晏游的位置?”
見?崔循不答,又追問道:“陸氏子弟嗎?”
她話音中不經(jīng)意帶出淡淡的譏諷。見?崔循皺眉,意識到自己態(tài)度多有不妥,只得解釋:“我并非對陸氏有何不滿。只是就先?前所?見?,其中恐怕并無通曉軍中事務(wù),能當好這個?差事的人。”
時下士族以談文論道為雅,大都不屑于?舞刀弄槍的軍務(wù),微末出身世?代從軍的“將種”一度成了鄙稱。唯有桓大將軍這樣出身高門,據(jù)一州之地?的人物,才得敬重。
陸氏是魚米之鄉(xiāng)的富貴人家,不會自折身價,令子弟從軍。
若真?遣個?一竅不通的去?接手宿衛(wèi)軍,只怕不多時,又會恢復早前散漫的風氣,軍中飲酒甚至于?狎妓。
晏游勤勤懇懇費的心思悉數(shù)泡湯。
“無論誰去?,皆有我照看過問,”崔循修長的手指扣入她指間,十指交握,清冷的聲音在夜色之中顯出幾分涼意,“卿卿,你不信我嗎?”
懸著的那把匕首終于?還是落了下來。
崔循先?前由著她糊弄,由著晏游接手湘州,不過是在這里等著罷了。
蕭窈紅唇微抿,一時沒能想出合適的答復。
而崔循心中已有定論,實則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淡淡道:“你想做的事情既已做完,今后不再為這些費心,不好嗎?”
“那我該做什么??”蕭窈試圖掙開他?的手,卻?被攥得愈緊。終于?還是沒能維系住面上的平和,語氣生硬道,“日復一日呆在后宅,料理庶務(wù),翹首盼你歸家?”
深宅后院的婦人大都如此。又或者不論什么?情情愛愛,只將此當做一樁“仕途經(jīng)濟”來經(jīng)營。
可無論哪一種,都非蕭窈所?期盼。
她因被崔循擺了一道而著惱,便顧不得裝乖,張牙舞爪起來。
崔循對此并不意外,反問道:“有何不好?”
“你若想要這樣賢惠的婦人擺在后宅,何必娶我?”蕭窈試圖掰開他?的手指,擰眉道,“你弄疼我了。”
若是從前,崔循早就卸了力氣,眼下卻?笑了聲:“難為你按捺性子這么?久”
“是王家事了,不愿再委曲求全嗎?”
挑破這層窗戶紙,真?話總是要格外難聽些。
對上蕭窈錯愕而難堪的目光后,崔循心中浮過一絲懊惱,只覺如先?前那般稀里糊涂由她糊弄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但話趕話說到這里,覆水難收。
蕭窈濃密的眼睫微微顫動,面色白了又紅,最后只道:“若要這么?說,倒也沒什么?錯�!�
她歇了因宿衛(wèi)軍歸屬與?崔循爭吵的心思,破罐子破摔道:“少卿大人既明白我的本性,若想另擇佳婦,我絕無二?話,只有退位讓賢的道理”
“蕭窈!”崔循心中那點懊惱蕩然無存,險些被她給氣笑了,“你再胡言亂語一句試試看?”
蕭窈咬了咬唇,沉默下來。
再怎么?爭吵,有些話是不當說的。她并沒不識時務(wù)到明知崔循震怒,卻?還要繼續(xù)頂撞下去?的地?步。
崔循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瞳,實在不明白,怎么?能有人半點理都不占,卻?還能顯得這般無辜。
泛涼的手指拂過時,蕭窈下意識閉了眼。
指尖劃過她白皙如細瓷的臉頰,在修長的脖頸流連片刻。她顫栗了下,旖旎曖昧之余,又憑空生出一種被兇獸凝視的危機感,下意識想要躲開。
崔循并沒給她這個?機會。
一手扣著她的腰,指尖向下落在心口,感受著她逐漸急促的心跳,片刻后緩緩道:“你有沒有一點良心?”
哪怕已經(jīng)竭盡所?能,不用崔循多做什么?,蕭窈也清楚自己狐假虎威借了他?的勢,故而不大禁不起這一問。
“我早提醒過,你不該招惹我的,”崔循低頭,含著她的唇輕噬,用些微的疼痛提醒她,“可既招惹了,便不要妄想用完之后,棄之如敝履�!�
唇齒間溢處的嗚咽被他?悉數(shù)咽下。
崔循不需要她的承諾,只是告知。
蕭窈未曾刻意蓄甲,但力氣重些,依舊在崔循背上留下抓痕,他?卻?好似渾然未覺,依舊不依不饒。
她白日料理了溫剡,原想著回家便要歇息的,可心緒大起大落,才與?崔循針鋒相對爭吵過,又被他?留在書房予取予求。
到最后已然身心俱疲。
喘了口氣,艱難道:“崔循,你混賬”
話音未落便又被作弄得說不出話來。
最后昏昏沉沉睡去?,甚至不知何時事了,又是如何回到房中去?的。
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通身筋骨像是散了架,看了眼腕上刺眼的青痕,想起昨夜種種,只恨不得重新昏睡回去?。
可睡是睡不成的。
翠微已在一旁相侯許久,關(guān)切道:“昨夜是怎么?了?”
她貼身伺候蕭窈,已習慣兩?人之間偶爾的荒唐胡鬧,可昨夜種種,一看便知并非往常那等。
蕭窈原想著尋個?借口敷衍過去?,猶豫片刻,還是三言兩?語大略講了。
興許是翠微關(guān)切的目光令她難以回絕。
又興許是因此事無人傾訴,茫然之下,便想要從翠微這里索取些許安慰。
翠微看出她平靜表象下的低落,柔聲道:“窈窈為何不愿將宿衛(wèi)軍交由少卿?”
“我,”蕭窈動了動唇,纖細的手指攥著錦被,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艱難道,“我不愿動輒求他?。”
她若想要晏游幫忙,只需一句話便可。
可換到崔循這里,卻?總要前后思量,是否會傷及他?的利益,自己又會因此虧欠多少?
崔循昨夜那句話并沒說錯,也恰到好處地?戳了她的痛楚。
翠微微怔,隨后覆上她的手,低聲嘆道:“窈窈無需這樣想�!�
倚靠自己的夫君,于?女子而言并不是什么?罪過,以此為榮者大有人在。
“可我不能將所?有希望寄托于?他?的喜愛之上。”蕭窈道,“我既不能確信無論發(fā)生什么?,他?都會站在我這邊,也無法確信,這份喜愛永遠不會更改�!�
青禾曾同她提過些“酸言酸語”,眾人議論崔循不過看重她的容色,終不長久。
蕭窈一笑置之,還曾拿到崔循面前玩笑。
可同時卻?也承認,這番揣測有其道理。
她與?崔循之間,本就是因蓄意引誘開始。
情愛太?過虛無縹緲,所?以下意識渴求攥緊些切實的東西。
自“撞邪”開始,
王旖大多時候都惶惶不可終日。
唯有剛從?王家?歸來,有老夫人給的?健婦們?環(huán)繞伺候,又得以戳穿方士招搖撞騙的?謊言時,
得到過暫時的?緩解。
她那時想著,
祖母總會為?自己撐腰做主的?。
蕭窈靠著裝神弄鬼唬她一時,卻也?不過是些鬼蜮伎倆,在王家?這里又算得了什么?總有悉數(shù)奉還的?一日。
王旖刻意?無視了桓維的?態(tài)度,反復服自己,直至湘州那位五叔身死的?消息傳來,才無法再自欺欺人。
擔憂與惶然重新找上了她,
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此時不再有鬼火與白影驚嚇她,
也?不再有致幻的?丹藥,
可她卻依舊生出一種被?鬼魂注視著的?錯覺。
有生以來頭一次真心后悔,后悔自己當年一念之差斷了蕭容的?活路。
自家?的?仆役再來請她回王家?時,
王旖?jīng)]怎么猶豫便應(yīng)下了,只?當祖母有要緊事叮囑自己,甚至沒來得及多看自己那對雙生子一眼。
只?是到了后,卻不曾見到祖母。
老夫人身側(cè)侍奉多年的?秋梧端了茶給她,
藹聲笑道:“老夫人這幾?日未曾合眼,難得睡去,老奴冒昧做主,
煩請大娘子在此多等候些時辰。”
王旖頷首應(yīng)下,垂了眼,
吹開茶水氤氳出的?水汽。
秋梧一聲不響地侍立在側(cè),
看她毫無防備地喝下茶水,無聲地嘆了口氣。一時竟不知該唏噓于?大娘子這般信賴,
還是感慨于?她的?無知無覺。
王旖平日在飲食上極為?挑剔。
能輕易品出新茶、舊茶的?區(qū)別,甚至連煮茶的?水、火候,都能分辨出來,以至于?她身邊伺候的?婢女莫不小心翼翼,生恐觸了霉頭。
可如今她魂不守舍,竟直至心口傳來絞痛,喉頭腥甜,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茶水不對。
瓷盞跌落在地,碎片如跳珠般飛濺開來,茶水洇濕了精繡的?華貴衣料。
王旖攥著胸口的?衣襟,白皙的?手背青筋凸起,對上秋梧憐憫而憂愁的?目光后,臉色難看至極:“你?祖母、祖母要”
哪怕到此地步,她依舊難以置信,踉蹌著起身要見老夫人。
“老夫人服了安神湯,已?經(jīng)歇下�!鼻镂喾隽怂话眩艣]令人狼狽地跌倒在地,低聲嘆道,“大娘子,如今族中子弟猶在宮門外跪著此事因?你?而起,總該給個交代,才能收拾了這爛攤子�!�
身上的?苦痛與心中的?苦楚摻雜在一處,如花一般嬌艷的?女郎閉了閉眼,淚珠潸然而下。
她并沒大喊大叫,只?緊緊攥著秋梧那雙蒼老的?手,喃喃道:“不不該如此”
家?中怎能這樣棄了她呢?
明明無論做什么,都有家?中為?她兜底。不過是要了蕭容一條命,這么多年平安無事,又怎會落得如此?
秋梧是看著大娘子長大的?,事至如今見她如此狼狽,也?難以苛責她為?家?中招惹來這樣的?禍事。
自小到大,王氏都是這樣無所?顧忌,嬌慣著子女們?長大的?,如今事敗,哪里能將錯處悉數(shù)推到一個女郎身上呢?
只?是因?果循環(huán),做了錯事便應(yīng)付出代價。
王旖總要明白這本該年少時學會的?道理。
黑紅的?毒血不可抑制地從?她唇角溢出,如毒蟲蜿蜒爬過白皙嬌嫩的?肌膚,顯得觸目驚心。艷麗不可方物的?面?容因?疼痛顯得格外猙獰,眉頭皺得愈緊,直至最后咽氣,也?未能再舒展開。
秋梧以帕拭去眼角的?淚,還未開口,門外卻先傳來驚叫聲。
“阿姐!”王瀅顧不得地上四濺開來的?碎瓷片,徑自踩過,撲到王旖身前失聲痛哭。
緊隨其后的?仆婦們?手足無措地辯解道:“四娘子一定要闖進來,奴婢們?沒來得及攔住”
“四娘子節(jié)哀,”秋梧吩咐道,“扶四娘子歇息去�!�
王瀅甩開婢女的?手:“祖母呢?”
秋梧垂眼道:“老夫人服過藥,已?經(jīng)歇下,四娘子還是不要驚擾為?好�!�
“我不信,”王瀅手上沾了長姐的?血,眼底亦是通紅,“祖母她老人家?向來疼我們?,又怎會”
話到一半,已?無法再服自己,伏地泣不成聲。
秋梧長嘆了口氣,令仆婦將王瀅帶走,又硬下心腸吩咐道:“收斂尸骨,將大娘子暴病而亡的?消息放出去�!�
王旖身死的?消息隨即傳遍建鄴。
哪怕王家?自己已?經(jīng)找了理由,是病故,但誰也?不是傻子,不難猜到這死訊另有蹊蹺。再一想先前關(guān)于蕭容之死的傳言,心中大都有了揣測。
王氏從?前那般不可一世,又是出了名的?護短,而今卻淪落到“斷尾求生”的地步。
為?此有唏噓感慨的?,也?有因?此提點兒女,叫他們“緊緊皮”都收斂些,莫要憑空招惹是非的?。
王旖的死訊傳到蕭窈這里時,她正在調(diào)琴。
先前心總靜不下來,琴閑置在那里,已?經(jīng)有段時日未曾碰過,先前習過的?琴曲也?生疏了些。
一側(cè)的?博山爐中輕煙裊裊,如霧彌散。
翠微轉(zhuǎn)述了六安傳來的?消息,又道:“聽聞王家?正忙著請醫(yī)用藥,是老夫人病得臥床不起,四娘子亦哀毀過度,病倒了�!�
蕭窈漫不經(jīng)心撥弄著琴弦,只?笑了聲,再無言語。
翠微從?前在蕭容身側(cè)侍奉時,雖聽她講過音律,但對此實在算不得了解。而今聽著蕭窈的?琴音,卻無師自通似的?從?中品出些傷懷與眷戀。
低聲嘆道:“女郎若在天有靈,想來也?會欣慰�!�
翠微靜靜陪在蕭窈身側(cè),待琴音停下,隔窗看了眼亮起燈火的?書房,斟酌道:“這時辰,少卿想是已?經(jīng)回來了�!�
自那夜后兩人開始冷戰(zhàn)。
蕭窈其實倒沒做什么,哪怕遭了磋磨,也?沒想過再要找崔循爭吵。是他自己過不去,令柏月收拾了床榻,就此在書房安置下來。
成親至今,還是兩人頭回分房而居。
蕭窈對此無可無不可,每日照舊做自己的?事,婢女們?知她性?情好,也?無需提心吊膽。
倒是崔循那里侍奉的?人不大好過。
晌午時分,柏月還特地送了盤果子和簪花討好青禾她們?,請她們?在夫人面?前吹吹風,早日去向長公子認個錯、服個軟。
青禾吃著果子,質(zhì)問道:“公主有什么錯?”
柏月被?她噎得臉都青了,唯唯諾諾道:“便是沒錯,給個臺階也?好”
青禾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雖懟了柏月一通,卻還是試著來翠微這里問過她的?意?思。
翠微打量蕭窈的?反應(yīng),見她不為?所?動,便關(guān)了窗。
翠微都在蕭窈這里碰了個軟釘子,按理,不會再有人主動向她提及此事。偏不知怎的?,事情竟傳到陸氏那里。
蕭窈再去請安時,被?她含笑留下問話。
“琢玉何處做得不好,惹得你?生氣?告訴母親,我替你?訓斥他�!标懯蠝芈曅Φ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