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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蕭窈還未醒來,伏在枕上睡得正沉,流水似的長發(fā)散了半床。

    翠微挑開帷帳看了眼,又悄無聲息放下,出門向報信的六安道:“還是告訴儀官,午后再來吧�!�

    “怕是不成,”六安苦著臉,顫顫巍巍道,“我方才又問了,過會兒要來的是崔少卿。”

    翠微腳步一頓,詫異道:“此話當真?”

    六安能理解她的震驚,因為方才他從祈年殿內(nèi)侍口中聽到“崔少卿”三字時,反應也沒比翠微好到哪去。

    誰能想到呢?

    這也不算什么十分隆重的事,太常寺的儀官難道就一個能用的都挑不出來,要勞動崔循親自來走這一趟?

    若是旁人,六安還能賠笑幾句,請他晚些時候再過來就是。

    但偏偏是崔循。

    六安無奈道:“姐姐還是喚醒公主,更衣梳洗吧。”

    翠微短暫衡量片刻,終于還是點點頭,快步進了內(nèi)室。

    蕭窈昨夜喝了醒酒湯才睡的,一覺醒來,倒是不覺頭疼,只是依舊困得厲害。將臉埋在翠微肩上,聲音綿軟:“不想起”

    翠微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小六方才傳了話,說是過會兒,太常寺那位崔少卿要親自來朝暉殿,講授祭禮事宜。”

    “公主暫且忍耐忍耐,等人走了之后,再歇息好不好?”

    翠微知道她素來不耐煩這些,原以為需要勸上許久才能行,卻不料蕭窈只是問了句:“你方才說,誰要來?”

    翠微答:“崔少卿,崔循�!�

    原本困得眼皮都不愿抬的蕭窈竟坐直了,看著指尖昨日新染的蔻丹,慢吞吞地笑了聲:“好啊。”

    起身梳洗、更衣、綰發(fā)上妝

    因知曉崔循要來,翠微吩咐下去,侍女們半點沒敢耽擱,才將將在他到來之時收拾妥當。

    至于朝食,自是不必想了。

    “已請少卿在書房稍作等候,”翠微柔聲道,“公主先吃塊糕點,墊墊肚子,等人走后再正經(jīng)用飯吧�!�

    蕭窈撇了撇唇,在食盒中挑了兩塊還算順眼的糕點,起身往書房去。

    天色晦暗,仍有零星的雪粒飄飄灑灑。

    地上積著薄薄一層,窗外她昨夜捏的那只胖乎乎的團雀仍在,并未融化。

    書房的炭爐中已經(jīng)燒了炭火,帶著松木的清香,與熱汽氤氳滿室。

    身著緋紅官服的崔循正在等候。

    他并未落座,也未曾四下打量書房的陳設,只安安靜靜地站在原處,低眉斂目。

    時值隆冬,衣物厚重,常人看起來總難免臃腫。

    可他卻不然。

    身形頎長,肩寬腰窄,就這么站著時,無端令人想起挺拔的翠竹。

    見到她來時,略略傾身頷首:“臣崔循,見過公主�!�

    他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輕慢,又不會顯得有任何諂媚討好之意。

    蕭窈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依舊是那副八風不動的神情,像極了那日在謝家梅林,告訴她自己“事務繁忙”時的樣子。

    “少卿不必多禮,”蕭窈抬了抬手,有意無意道,“你肯撥冗前來,是我該謝你才是�!�

    說完,并未給崔循回答的機會,行經(jīng)他身側,笑道:“少卿請吧。”

    崔循低垂著的手虛攥了下,又松開。

    朝暉殿的書房是后來又專程布置過,供班漪為她授課的。兩張書案相距不遠,一抬眼,彼此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班漪的意思。

    以便能在她不由自主走神時,及時提醒。

    但在崔循看來,這樣的距離有些太近了。

    近到他清楚地察覺到蕭窈身上今日格外濃重的熏香,以及絲絲縷縷幾乎微不可查的酒氣。

    崔循終于抬眼看向蕭窈。

    精致的妝容也沒能遮住眉眼間的倦意,是沒睡足的模樣,加之那若有似無的酒氣,應當是宿醉才醒。

    崔循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她一手托腮,柔軟衣料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凝脂的小臂。手腕內(nèi)側,有一點淡淡的小痣

    是極親近的人,才能察覺的。

    崔循移開了視線,攤開竹簡,其上是些于他而言早就爛熟于心的東西。

    在來之前,他已經(jīng)想過。

    這些章程就算掰開揉碎了講,最多也不過大半日,如果蕭窈肯認真聽,興許半日就能講完。

    費不了多大功夫,親自來這一趟也無妨。

    侍女恭恭敬敬地為他奉了茶,端到蕭窈面前的,則是碗乳白的酥酪。

    “前兩日叫人出宮采買的杏干、梅干呢?”蕭窈偏過頭,向翠微笑道,“還有桃酥,一并送些過來。”

    鐘媼在時,是不準她在書房吃這些的,還為此長篇大論過,說是口腹之欲不該太重。

    后來換了班漪,并不介意這種細枝末節(jié)。

    知她喜歡,每旬休假回來,都會專程為她帶櫻桃糕。

    如今換了崔循

    翠微揣度著,這位崔少卿應當是如鐘媼那般,極重規(guī)矩之人,便不免有些猶豫。

    蕭窈知她在想什么,看向崔循:“為著少卿來,我今日連朝食都未曾用,如今只是想吃些小食,少卿應當不會介懷吧?”

    她聲音綿軟,帶著些晨起的慵懶,不針鋒相對、張牙舞爪時,是有些像撒嬌的。

    崔循聽得皺眉,垂著眼,只道:“公主自便。”

    等到一切都如蕭窈的意,鋪紙研墨,終于能開始講授時,距崔循的預想已經(jīng)過了不少時間。

    崔循撫過竹簡,終于得以開口。

    “元日祭禮,意在祈天、祭祖,為求新歲國祚昌平,百姓和樂”

    他聲音是悅耳動聽的,清清冷冷,如冰河初融。

    但語調(diào)是波瀾不驚的。

    四平八穩(wěn),無論講到什么,仿佛都不會有任何起伏。

    若是班漪來講,就算是這樣枯燥無趣的事情,依舊能講出花來。她會在其中夾雜一些陳年舊事,講得更細一些,更有耐性一些。

    崔循則不然。說是講祭禮章程,就真只講這些,一字不多,像是將竹簡上的內(nèi)容給她念了一遍。

    崔少卿興許博學廣識,但在蕭窈看來,他實在是個無趣的人。

    不適合教書,更適合去廟里念經(jīng)。

    蕭窈百無聊賴地聽著,起初還能打起精神,記上幾筆,到后來已經(jīng)逐漸麻木。

    本就濃重的困意卷土重來,加之書房中炭火燒得很旺,很暖和,很宜睡覺。

    蕭窈依舊托著腮,眼皮卻已經(jīng)闔上了。

    鬢邊的碎發(fā)勾在臉側,濃密的眼睫如斂起的蝶翼,紅唇微抿,呼吸綿長。

    幾乎是在她睡去的下一刻,崔循就已經(jīng)留意到,停住了。

    按在竹簡一角的手微微收緊。

    他算不得十分有耐性的人,家中弟妹偶爾有事討教,能得三言兩語,都會認認真真謹記于心。

    從沒哪個人敢在他面前,如蕭窈這般頑劣、懶散。

    有那么一瞬,崔循竟覺著左丞那令謝昭來講的提議頗有道理�?峙乱仓挥兄x潮生那樣的好性子,才能對此情形淡然處之。

    在這微妙的寂靜之中,蕭窈身后服侍的翠微意識到不對,傾身探看,臉色一僵。

    “公主,”翠微扯了扯她的衣袖,輕聲道,“可是身體不適?”

    蕭窈倏地驚醒,只覺心悸。

    按著心口緩了緩,對上崔循冷淡的目光,神思回攏,才意識到當下是何處境。

    翠微還在試圖為她找補:“公主昨夜未曾歇好,今晨便有不適,只是得知少卿前來,唯恐怠慢,這才勉強前來”

    “為何不適?”崔循卷起竹簡,緩緩問,“是因飲酒宿醉?”

    翠微啞然,手足無措。

    崔循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

    他本不必搶白這一句,就算看出來,只當做不知情才好,戳穿此事毫無意義,反倒多費口舌。

    他將呼吸放緩了些,低聲道:“公主既然身體不適,便罷了,改日令旁人來講�!�

    言畢,便要起身離開。

    蕭窈下意識追上去,攥了一角緋紅衣袖。

    崔循吃驚,連帶著語氣也重了些:“公主這是何意?”

    蕭窈知曉此舉不妥,松開手,輕聲道:“我又不知今日是你要來先前問時,你說事務繁忙,脫不開身的�!�

    “縱是旁人,難道就能這般怠慢?”崔循原本已走到門口,只得停住腳步,同她分辯,“元日祭禮何其重要,公主應當心知肚明才對。若行差踏錯,既枉費圣上一片苦心,于你自身亦是折損�!�

    “王家之事,公主已嘗到苦果,為何還不肯引以為戒�!�

    他不提還好,一提,蕭窈的神色也冷了下來。

    崔循將蕭窈的轉(zhuǎn)變看在眼里,想起她前些時日病的那一場,原本的不悅又消散許多,將手中的書簡留下:“公主今日歇息,抽空一看即可,明日太常寺自會再遣儀官來講授�!�

    言下之意,也就是說他不愿再管此事。

    蕭窈雙手捧著那卷重重的竹簡,抬眼看他:“我今日看過,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明日問你,不成嗎?”

    她仰著頭,杏眼澄澈,崔循幾乎能從中看清自己的身影,不由得后退半步,倚了門扉。

    舌尖抵著齒列,喉頭微動。

    崔循緩緩道:“能為公主解惑者,不獨臣一人。”

    “那我若依舊要問你,少卿會厭煩嗎?”蕭窈眨了眨眼,“若是太過叨擾,我就另尋旁人�!�

    叨擾,自然是有的。

    他還有許多事情要過問,今日來此已經(jīng)破例,不宜再被牽動心神。

    可若是將此事交由旁人來管

    崔循細想,并不十分放心。

    旁的儀官顧忌身份,極有可能約束不了蕭窈,就如班漪那般,縱容著,最后縱容出事端。

    若祭禮再出什么岔子,不獨皇室顏面受損,太常寺上下這么久的忙碌也會泡湯。

    他這樣想著,終于還是應道:“不會�!�

    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每逢年節(jié),總是分外繁忙。

    各家各族送的年禮、前來拜會的人,還有要赴的筵席,往來交際,數(shù)不勝數(shù)。

    早幾年開始,崔翁不厭其煩,便將這些悉數(shù)扔給崔循應付,自己只赴幾位老友的邀約。

    飲茶清談,對弈釣魚,樂得清閑自在。

    崔循則任勞任怨地接過所有,忙得不可開交。

    這日午后,崔循原是要往官署去,崔翁身邊的仆役卻來傳了話,說是老爺子請他過去喝茶。

    崔循官服都沒換,徑直去了別院。

    日光和煦,崔翁披著件鶴氅,在湖邊的躺椅上閑坐曬太陽。

    面前架著根釣竿,身旁則是煮茶的風爐。

    崔循瞥了眼竹編魚簍,果不其然,其中空空如也。

    他這位祖父極愛垂釣,但真到下了鉤,又不肯認真,頗有種“愿者上鉤”的架勢。

    崔循少時陪他老人家垂釣,往往自己釣了半簍,他那里只零星一兩條小魚,最后還都放了回去,實在不知有何樂趣可言。

    崔循徑直問:“祖父喚我來,是為何事?”

    “不急,先坐�!贝尬淌殖职沤缎∩龋攘松饶切袑⑾绲奶炕�,慢悠悠道,“嘗嘗你桓伯父令人千里迢迢送來的茶�!�

    風爐另一側也是架躺椅,崔循卻只規(guī)規(guī)矩矩坐了。

    崔翁對長孫一板一眼的樣子見怪不怪,瞥見他身上的朱衣,疑惑道:“我怎么記著,今日該你休沐?”

    崔循頷首:“是。但還有尚未料理的公務,不欲積壓,便想去一趟。”

    “難為你了。”崔翁話雖這么說,卻并沒半點要替長孫分擔的意思,只開門見山道,“此番尋你來,是為五郎的親事�!�

    崔循指腹撫過杯沿,沉吟道:“您先前提過,我這些時日也思量過,公主與五郎算不得良配,還是另尋世家女為妥�!�

    崔翁問:“為何?”

    “前些時日王氏壽宴,您雖未親至,但也應當有所耳聞才是�!�

    崔循點到為止,并未詳提。

    崔翁卻笑了起來:“女郎間的玩鬧罷了。王家那個四娘子倒是世家女,她行事如何?又何曾好到哪里?”

    話說到這份上,崔循豈有聽不出來的道理,眉頭微微皺起:“祖父為何突然屬意公主?”

    “我倒想問,你對公主的成見從何而來?”崔翁打量著他,“你自小就從不與女郎們計較什么的�!�

    崔循垂眼,沉默不語。

    崔翁飲了口茶,這才不疾不徐道:“昨日五郎得了冊孤本,來我這里時,特意提了王家壽宴那日的事。言辭鑿鑿,說公主必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才會那般失態(tài)�!�

    崔韶年紀輕,藏不住事。

    他初見蕭窈那日,崔循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他那毫不遮掩的心動。

    如今他巴巴地找來孤本,又專程提及這些,崔翁又怎會不明白?

    “我雖未見過這位公主,但能叫五郎這般喜歡,總不壞。何不成全了他?”崔翁笑道,“若要他放著喜歡的,另娶旁的女郎,豈非也耽擱了人家?”

    崔循道:“您若親自見過,便知她性情頑劣,并非賢淑之輩�!�

    “那又有什么妨礙?她嫁的是五郎,將來不會是掌崔氏一族庶務的當家主母,也無需她撐門庭顏面�!贝尬逃l(fā)覺著驚奇,“琢玉,你對公主是否太過挑剔?”

    崔循微怔,想要說些什么,最后只是抿了抿唇。

    崔翁這話并沒說錯。

    崔韶本就是家中并不如何受重視的子弟,誰都沒指望他作出什么功績,便是吟風弄月、吃喝玩樂,也沒什么妨礙。

    他要娶誰,又何須那么多計較?

    將來需要掌管一族庶務,撐起顏面的,是他崔循的夫人。

    “五郎的親事暫且不論,等過些時日,我親自見過公主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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