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倒是琢玉，你祖母在世時屬意桓家五娘，你未曾應(yīng)。后來服喪守孝，蹉跎至今”崔翁叩了叩小幾，“如今孝期已過，斷然沒有再耽擱下去的道理，你待如何？”
自打寄予厚望的長子剃了頭發(fā)，與個不知何處來的僧人云游四海，崔翁一度傷透了心，于子孫之事上倒看得淡了許多，并不強(qiáng)求。
只是前幾日，老友喜得一對雙生的小孫子、孫女，邀他去喝酒�？粗鴦e家子孫繞膝，一時又有些唏噓。
故而今日特地將崔循找來，想著一并催一催。
但崔循的態(tài)度實(shí)在令他無奈，提及崔韶的親事時，推三阻四，提及他自己的親事時，緘默不語。
崔翁只得自顧自道：“過了年節(jié)，便是你阿母的壽辰，屆時多邀些賓客，叫她留心相看�！�
崔循神色淡淡的：“是。”
崔翁又道：“給公主遞封請?zhí)��！?br />
崔循飲茶的動作一頓，而后意識到，祖父是想看看蕭窈如何。若是看得過眼，興許便要聘給崔韶。
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能說的都說了，崔韶本就不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祖父要親自過問這件事，便用不著他費(fèi)神。
崔循放了茶盞：“祖父若是無旁的吩咐，我便往官署去了�！�
崔翁原還有些閑話，見此，只得頷首：“你自忙去吧。只是勿要操勞太過，留意身體。”
“是�！贝扪瓚�(yīng)了聲，緩步離去。
馬車載著他，駛離別院，前往望仙門。
當(dāng)值的左丞原本與好友相約酒肆一聚，結(jié)果出門迎面撞上崔循，大驚失色。
“少卿今日前來，可是有什么要緊之事？”
左丞知道崔循今日休沐，也知道昨日離開前，他已經(jīng)將公務(wù)悉數(shù)料理妥當(dāng)，還當(dāng)是出了什么大事，值得特地入宮。
“無礙，你自便就是�！�
崔循并未解釋，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他今日來官署，不過是因?yàn)樽蛉帐採浩p著問了那一句。
他答應(yīng)了，便只能前來等候。
崔循揣度著蕭窈懶散的性子，知她八成不會一早來太常寺，問過當(dāng)值的內(nèi)侍，果不其然。
官署無事，他難得這般清閑。
在書案前坐了片刻，想起昨日在朝暉殿書房，無意瞥見蕭窈那手字，索性鋪紙研墨，默了張?zhí)?br />
崔循那位而今杳無音訊的父親在許多事情上皆不著調(diào)，但卻實(shí)在寫得一手好字，隨手寫的一頁紙，流出去都能賣上百金。
崔循自能提筆，習(xí)的便是他親手所書的字帖。
后來有心更改，耗了幾年，才逐漸成了如今的字跡。
蕭窈姍姍來遲，趕到太常寺時，已近黃昏。
此處比上回來時，似乎冷清了些。門外候著的內(nèi)侍也換了人，見著她后并未多言，只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
蕭窈在來之前，還曾猶豫過，疑心崔循會不會只是隨口一應(yīng)，今日壓根不在。
最后還是翠微條分縷析，才勸得她走這一趟。
崔循的官廨比謝昭所在寬敞許多，亦無太多裝飾，最為矚目的是西側(cè)的書架，足足占了整一面墻壁。
其上分門別類放置著書籍、竹簡等物，整整齊齊，蔚為壯觀。
蕭窈看得驚嘆，只覺自己這輩子興許都看不完這些。
崔循見她來，方才擱了筆：“公主有何不解之處？”
蕭窈的視線這才落在他身上：“原是有的，不過今日姑母來看我，不懂的地方也都為我講明白了。”
這禮本就是參照宣帝時，陽羨長公主的章程擬定的，自然不會有人比她這個親歷者更為明晰。
崔循對此了然，卻又疑惑：“既如此，公主為何而來？”
蕭窈走近，將那卷竹簡放在書案上。
崔循道：“這本就是要予公主的，不必送還�！�
“倒也不單單為此，”蕭窈搖搖頭，回憶著翠微的說辭，“只是我后來想，昨日之舉確實(shí)多有不妥，怠慢了少卿，還是應(yīng)該當(dāng)面致歉才是。”
這話雖動聽，卻實(shí)在不像蕭窈能說出來的。
崔循并沒細(xì)究，只道：“無妨�！�
得了這句，蕭窈若是知情識趣些，就該起身告辭，他也可歸家處理事務(wù)。
可蕭窈并沒離開，話鋒一轉(zhuǎn)道：“其實(shí)我今日原也猶豫，想著興許不該來的�！�
崔循收起字帖的手一頓：“為何？”
“我前回順路來你們這，聽了協(xié)律郎幾曲，沒兩日便仿佛傳得人盡皆知”蕭窈嘆了口氣，“今日來尋你，若是再傳出去，豈非折損少卿清譽(yù)。”
她將話說得憂心忡忡，可眼底卻帶著笑意，實(shí)在看不出有多在乎。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公主大可不必憂心�！�
蕭窈眉尖微挑。
崔循平靜道：“此處，不會有人敢拿我的事情出去說三道四�！�
蕭窈噎了下。
她實(shí)在厭煩崔循這副從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模樣，便又問：“少卿的意思，是協(xié)律郎不如你？”
崔循迎著她挑釁似的目光，緩緩問：“公主以為呢？”
時下雖將崔循與謝昭并稱“雙璧”，但明眼人都知道，兩人無法等量齊觀。
謝昭是因師從松月居士，因他那一手好琴、好文才而頗負(fù)盛名。
可他到底生母不詳，縱然謝翁當(dāng)年拍板，令他認(rèn)祖歸宗，而今謝家明面上也無人敢輕慢，但歸根結(jié)底是個閑散公子。
而崔循不同。
崔循是崔氏的嫡長公子，母親出身吳郡陸氏，亦是南邊極煊赫的門第。
他是兩族中最為出色的子弟，肩上擔(dān)著無數(shù)期望，亦掌握著無數(shù)資源與人脈，如臂使指，莫不順從。
所以對著蕭窈不懷好意的問題，能輕飄飄地反問回去。
崔循臉上沒有任何倨傲之色，仿佛只是在陳述事實(shí)。
他總是這樣，那日在王家宴廳，說她“年少輕狂”時，亦是如此。
蕭窈衣袖下的手不覺攥緊，冷笑了聲：“我倒以為，協(xié)律郎很好。”
崔循平靜無波：“隨公主怎么想�！�
這話徹底聊不下去了。
“少卿日理萬機(jī)，事務(wù)繁忙，我便不叨擾了�！�
蕭窈皮笑肉不笑地起身告辭，沒等崔循再說什么，便拂袖離去。
青禾見她氣呼呼出來，迎上去笑道：“方才小六令人傳了話過來，說是晏小郎來了建鄴，正在祈年殿面圣�！�
蕭窈怔了怔，立時換了笑臉：“晏游何時來的？先前怎么一點(diǎn)風(fēng)聲都沒有�！�
晏游是她舅父收養(yǎng)的義子，兩人自小就常在一處玩，雖算不得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表兄妹，但關(guān)系向來親厚。
及至晏游年紀(jì)漸長，因功夫出眾，在荊州桓大將軍處謀了校尉一職。
此后唯有年節(jié)，又或是晏游攢了休沐回武陵時，兩人才能見上一面。
蕭窈此番來建鄴，與荊州相距甚遠(yuǎn)，原以為見面怕是更難，卻不料他竟也來此。
先前在崔循那里積攢的郁氣一掃而空，連帶著腳步都輕快許多，腰間的環(huán)佩禁步當(dāng)啷作響，也沒能叫她慢下來。
蕭窈原是打算直接去祈年殿，卻不料一出太常寺的門，迎面撞上晏游。
“怎的不看路？”晏游扶了她一把，調(diào)侃道，“好在是遇著我，若是旁人，可怎么辦？”
蕭窈踉蹌半步，仰頭打量著晏游。
與上回同游時比，他身量仿佛又高了些許。
興許是入冬后日光不烈，原本麥色的肌膚養(yǎng)得白了些，依舊是劍眉星目，笑盈盈地望著她。
蕭窈才站穩(wěn)，立時問他：“你怎么突然就來了建鄴？何時到的？來之前，怎么也不叫人傳個消息過來？”
“適逢年節(jié)，大將軍令人送年禮回建鄴，我便主動請纓領(lǐng)了這差事�！�
“昨日傍晚才到�！�
“若是叫人提前知會，豈非還要你空等幾日？倒不如留個驚喜。”
晏游一一答了，揚(yáng)眉笑道：“窈窈，見著我可高興？”
“自然�！笔採好佳蹚潖潱敛获娉�，“那你何時忙完，咱們出去玩。”
“該送的年禮、拜帖都已經(jīng)送予各家，只是還有一封大將軍的親筆書信，命我務(wù)必交到崔少卿手中才行”
晏游望向蕭窈身后的太常寺門庭，卻只見身著朱衣的青年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那里。他瞇了瞇眼，憑借幾年前的記憶認(rèn)出這位崔氏的長公子，低頭向蕭窈道：“窈窈，你稍待片刻。”
蕭窈不喜崔循是她自己的事，并不會妨礙晏游的正事，點(diǎn)了點(diǎn)頭，側(cè)身讓路。
照理來說，送個信而已，實(shí)在費(fèi)不了什么功夫。無非就是自報(bào)家門，道明來意，再將那封書信給了崔循就是。
蕭窈已經(jīng)暗暗琢磨，該去何處玩才好。
哪知崔循接了信，竟又問了許久的話，在她等得幾乎已經(jīng)不耐煩時，晏游才終于得以回來。
“走吧，”蕭窈踢開腳邊的小石子，“今日天色已晚，先請你去朝暉殿用晡食�！�
“好�！标逃畏怕_步，跟在她身側(cè)。
蕭窈走了幾步，好奇道：“你認(rèn)得崔循？”
“早幾年，崔少卿曾去過荊州，我那時剛到大將軍帳下當(dāng)差，有幸見過一面�！标逃翁崞�，頗有些意外，“我那時不過一無名小卒，沒想到崔少卿竟也還記得�！�
蕭窈追問：“他方才與你說了些什么？”
晏游深知她的脾性，笑道：“問了些荊州軍務(wù)上的事，你怕是未必愛聽。”
蕭窈一聽便不再多問，又同他提起那柄短劍：“我先前出宮時，想過尋那鐵匠鋪?zhàn)又罔T，卻沒能成”
“本不是什么要緊的，無須你如此掛懷�！标逃斡U著蕭窈的神色，見她似是不情愿，隨即改口，“改日出宮，我陪你去看看。”
蕭窈遂了心意，忍笑道：“不必改日，就明日吧�！�
晏游向來對她言聽計(jì)從，無不應(yīng)的道理，如今卻猶豫起來。
蕭窈疑惑：“可是還有什么要緊事？”
“崔少卿方才提點(diǎn)，還有些桓氏的部將該去拜會，實(shí)是我疏忽�！标逃吻妇蔚溃爸慌碌眠^了年，才能得空”
蕭窈期待落空，心雖沉了沉，但也知道事有輕重緩急：“那你還是先忙正事，何時閑下來再陪我出宮轉(zhuǎn)轉(zhuǎn)，倒也不急在這幾日�！�
晏游認(rèn)真道：“一定�！�
晏游忙他的正事。蕭窈百無聊賴，抱著琴去棲霞殿，給長公主彈了自己練的琴曲。
《蒹葭》已是她練熟的曲子，較之先前，琴音再無凝澀。
陽羨長公主頗為捧場，撫掌笑道：“窈窈果然聰慧，來建鄴不過這么些時日，已經(jīng)能將曲子彈得這樣好了�！�
“班門弄斧，難為您能這么夸我�！笔採好嗣橆a，“班大家先前教我時，曾專程提過，您的琴技極佳，昔年閨中無人能出其右�！�
“我不過是自少時學(xué)，加之就在宮闈，無事可做，練得久些罷了�！�
蕭斐懶懶地倚著憑幾，以手支額，打量著蕭窈身前的琴：“若早知你如今練琴，早前來時，該將那張焦尾琴帶來送你的�！�
蕭窈搖頭：“那樣的好琴，給我也是糟蹋。”
提及琴，總是難免想起謝昭，隨口道：“姑母可曾見過協(xié)律郎那張名琴？”
“自然見過，確實(shí)是張好琴。”蕭斐來了興致，起身道，“謝三郎自矜，一時半會兒是看不成‘觀山�！�，不過可以帶你去看看旁的琴，興許有不遜于此的�！�
蕭窈被吊起好奇心，連忙跟上：“姑母所說的，是在何處？”
蕭斐賣了個關(guān)子，一路上都沒提。
蕭窈大為期待，及至馬車停下，見著熟悉的樓閣門庭時，神情險(xiǎn)些沒繃住，緊緊地抿了抿唇。
她曾來過幽篁居，被崔循的侍從“請”來的。
只是那時倉促，且心不在焉，并沒來得及四下打量。如今再回憶，仿佛是在其中瞥見過古琴。
蕭斐饒有興趣地打量她反應(yīng)：“怎么？窈窈來過此處？”
蕭窈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扶著青禾的手下了馬車，輕咳了聲：“姑母認(rèn)得此處的主人？”
“這原是陸氏的琴樓，久負(fù)盛名。后來與崔氏結(jié)兩姓之好，陸公便將這琴樓當(dāng)做壓箱底的陪嫁給了女兒，也就是如今的崔夫人。”
“我那架焦尾琴，便是崔夫人昔年所贈。”蕭斐三言兩語道明原委，又玩笑道，“若不然那樣名貴的琴，我可買不起�！�
將進(jìn)門，卻有梳著雙環(huán)髻的婢女阻攔。
婢女不過十來歲出頭的年紀(jì)，并不認(rèn)得蕭斐，只道：“我家主人今日來看琴，閉樓一日，還望客人見諒�！�
“夫人今日竟在？那倒是我的榮幸了�！笔掛巢]惱，含笑道，“你且去通傳一句，就說阿斐在此，想見夫人一面。”
婢女雖疑惑，但還是依言上樓通傳去了。
不多時，腳步聲響起。
一老媼下樓，看清蕭斐的模樣后，行禮問候道：“不知長公主來此，多有怠慢，還請長公主海涵。”
蕭斐抬了抬手：“無妨。夫人難得出門，身體可還好？”
“勞公主掛念，夫人今日尚可，這才想著來此看看�！崩蠇媯�(cè)身請蕭斐上樓，見她身后跟著個衣著華美的女郎，遲疑道，“這是”
蕭斐道：“是我侄女�！�
老媼心中已有預(yù)料，隨即行禮：“見過公主�！�
蕭窈微微頷首，跟在蕭斐身后上了樓。
她先前來此地見過崔循，知曉樓閣最上一層是布置極為精致的雅居，可縱覽建鄴遠(yuǎn)眺秦淮，風(fēng)景極佳。
而今隔扇長窗邊坐著的，是個身著藤黃衣裙的婦人。
她看起來似有些年紀(jì)，青絲已生華發(fā)，相貌卻依舊極美。只是病痛纏身，顯得清瘦且蒼白，叫人想起易碎的白瓷。
蕭窈很難想象，這樣柔弱的美人，能養(yǎng)出崔循這樣冷硬的人。
“前些時日就聽聞長公主已至建鄴，原想見一面，只是身體實(shí)在不大爭氣，一拖再拖�！贝薹蛉寺曇糨p且溫柔，“許久不見，長公主風(fēng)采一如往昔啊�！�
“夫人且坐著，不必起身�！笔掛吃谒韨�(cè)坐了，又指著蕭窈道，“這是我那不大成器的侄女，夫人還未見過，卻應(yīng)當(dāng)聽過�！�
崔夫人目光落在蕭窈身上，抿唇一笑：“公主率真可愛，是個妙人。”
蕭窈壓根沒想過自己能跟這四個字沾上邊，知道崔夫人應(yīng)是看在自家姑母的面子上才會如此，還是紅了紅臉：“夫人謬贊。”
“公主今日來此，想是要看琴的，”崔夫人吩咐婢女，“南雁，引公主下樓看看，另備些茶水點(diǎn)心，不可怠慢�！�
蕭斐亦道：“我與夫人敘舊，你自去吧，不必拘泥�！�
那喚作南雁的侍女后知后覺今日來的是何等貴人，小心翼翼上前，向蕭窈行了一禮：“公主請。”
蕭窈謝過崔夫人，隨著侍女下樓。
她在崔夫人面前時，連呼吸都不由得放輕了些，直至來到放琴的第二層，才長舒了口氣。
南雁道：“公主且慢慢看，奴婢去沏茶�！�
蕭窈于此并無多少研究，打眼看去，只覺此處的琴或古樸典雅或精致絕倫，無一不浸潤著十足底蘊(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