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畢竟她才到建鄴,算起來只有剛來那日,隔著一樹紅梅遠遠地瞧見崔循一面而已,談不上相識,更遑論有交情。
可崔氏的仆役卻徑直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禮:“女郎受驚了�!�
蕭窈遲疑一瞬,揣著一肚子疑惑上了那輛馬車。
有幽香盈面。
時下的香料總容易顯得甜膩,這香卻不然,倒像是冬日覆雪的梅枝,暗香浮動,清冷悠長。
書案上堆放幾卷書簡,一張琴,而崔循就端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她。
他今日并未穿那身分外惹眼的緋色官服,著白衣,寬袍廣袖,鋪散的衣擺猶如素白的蓮花。
那日天色昏暗,其實看不大真切。
直至如今,蕭窈這樣近的面對崔循,才不得不承認,世人將他與謝昭并稱“雙璧”,有其道理。
面如冠玉,眸似點漆。
太過精致的相貌難免會顯得女氣,但他通身淡漠的氣質(zhì),又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這一點,因而并不陰柔。
倒叫人覺著疏離,不好接近。
蕭窈原本要問的話都到了嘴邊,與他打了個照面后,竟晃了晃神。
“公主受驚了。”崔循似是知她想問什么,不疾不徐道,“方才偶遇宮中內(nèi)侍,他言及您受困于此,恐事態(tài)嚴重,故托了臣來解圍�!�
“事急從權,冒昧之處還望公主見諒。”
蕭窈垂了眼睫,看著不成樣子的衣擺,嘆了口氣:“哪里,是我該謝你才對。”
今日這爛攤子,算是被崔循給接下了。
至少沒有發(fā)生公主私自出宮,還被當做嫌犯扣壓審問的事情。
蕭窈自己不介意,但她那位老父親若是得知,只怕會氣得頭疼,少不得也要罰她抄幾卷經(jīng)書,說不準還要扣了進出宮禁的令牌。
如今崔循以“族妹”的名頭將她撈了出來,縱使是有人提起,也是崔氏的事了。
崔循另取杯盞,倒了杯茶水,放至書案一角予她。
“勞煩公主將今日見聞告知于我,若他日王家來問,方有說辭�!�
“我不知酒肆之中是何情境,只是從街巷路過時,恰逢王家郎君自樓上跌落”
蕭窈話說到一半,捧起瓷盞,喝了口茶。
隔著輕紗看不清形容,崔循以為她是回憶起那時的情形,心生畏懼
畢竟那樣血淋淋的場面,常人見了都會驚駭不已,何況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主。
然而在看見蕭窈摩挲著青瓷上的冰紋時,崔循忽而意識到,自己想岔了。
她并非恐懼,而是在猶豫。
她看到了什么,卻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訴他。
橫死街頭的是王家六郎,王閔。
此人庸碌無能,行事又格外荒誕,整日只知飲酒尋歡。
崔王兩家雖為世交,也有姻親關系在,但崔循與他少有往來,不過點頭之交。在得知他的死訊時,談不上傷感,只是驚詫。
畢竟□□再如何混賬,到底是王家六郎,出門向來呼奴攜婢,誰能殺他?又有誰敢殺他?
而這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這都是不得不需要考量的事情。
崔循先前并沒想過能從蕭窈這里問到什么,而如今,終于開始認真審視著這個身影纖弱的女郎。
蕭窈到建鄴后還未曾公開露面,但就如重光帝會早早地給她士族家譜、畫像,世家這邊,也都或多或少地談及過這位公主。
就連崔循那位久不問庶務的阿翁,也曾同他提過幾句。
說是圣上若有同崔氏結親的意思,家中五郎與公主年紀相仿,本就到了該議親的時候,倒也無不可。
又說聽聞那位公主相貌雖好,行事卻似是有些驕橫,五郎性情柔和,也不知是否相宜,還是得再留心看看才好。
于是這事便算是交在了崔循手上,由他這個當兄長的決斷。
年節(jié)將至,祭祖祁歲章程繁多,是太常寺最為忙碌之時。
崔循沒分心力在此事上,想的是等重光帝何時將人教好,出席世家宴飲,屆時再做考慮,卻不料竟在此處見著蕭窈。
本該在宮中隨著傅母們學詩書禮儀的公主,去了酒肆;遇上命案,非但沒有嚇得驚慌失措,反倒在猶豫要不要隱瞞
樁樁件件,與溫婉賢淑的大家閨秀半點不沾邊。
“我”蕭窈也意識到自己沉默太久,又低頭喝了口茶,緩緩道,“若是想問兇手,我?guī)筒簧鲜裁疵χ皇鞘掳l(fā)之時,我曾瞥見窗后有個高瘦的黑衣身影,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故而并沒看得十分真切。”
崔循微怔,看向蕭窈的目光多了些許疑惑:“公主不怕嗎?”
“那人是為了向王郎君尋仇,得手之后,必定不敢多耽擱,又豈會將逃命的功夫浪費在我身上?”蕭窈理所當然道。
“公主怎知,他是為了尋仇?”
“若非尋仇,為何要殺他?”蕭窈滿是疑惑地看了回去,索性將路上偶遇王氏車馬的事一并講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尚且如此跋扈,私下如何可以想見,八成得罪了不少人”
這下?lián)Q作崔循沉默。
他自然比蕭窈更清楚王閔的行事,也知曉她說得沒錯,只是不該如此口無遮攔。
但“族妹”只是托詞。蕭窈并非出身崔氏,他也并非她的師長,便沒指摘什么,只微微頷首:“多謝公主告知此事。”
“臣已知會六安,使他駕車去幽篁居等候,約莫一炷香后,公主便可換車回宮�!�
崔循將事情交代妥當,便垂了眼,打算繼續(xù)方才未曾看完的節(jié)禮章程。
蕭窈卻又打斷了他:“你認得六安?”
“六安是葛常侍的徒弟,從前常在御前侍奉,臣自然識得�!�
“這樣”
蕭窈點點頭,纖細的手指輕點著瓷盞,欲言又止。
崔循耐著性子問:“公主還有什么吩咐?”
“你,你能不能不要同我阿父提及今日之事?”蕭窈心中明白這個要求有些過分,聲音便不自覺地越來越輕,“我并沒要你欺瞞君上的意思,只是若他未曾主動問及”
見他皺眉,目光中似是流露出不認同的意思,蕭窈終于還是說不下去,咬了咬唇。
崔循相貌生得極好,年紀也算不上多大,可這樣皺眉的時候,卻像是某些德高望重、古板而嚴厲的夫子。
講學時手邊還要放著戒尺那種。
再跳脫的人,在他面前都會收斂幾分。
崔循臉上那點情緒轉瞬即逝,眉目舒展,平心靜氣道:“公主應當明白,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的道理�!�
至于究竟會不會到她阿父面前告狀,沒答應,也沒回絕。
蕭窈“哦”了聲。
她并不傻,到如今也明白眼前這位雖看起來彬彬有禮,實則算不上是個好說話的人,便沒再多費口舌。
車廂之中徹底安靜下來。
崔循看他的公文,蕭窈則捧著瓷盞,慢慢喝茶打發(fā)時間。
說是一炷香的時間就到幽篁居,實則卻格外緩慢,頗有種度日如年的滋味。
馬車終于停下時,蕭窈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了茶盞,又極輕地道了聲謝,便起身離開。
甚至沒等青禾攙扶,扶著車壁,步履輕盈地跳了下去。
她走得也快,衣上的系帶在風中搖曳,轉眼就換了回宮的馬車。
崔循收回目光,又瞥見書案一角的青瓷盞邊沿,依稀留下抹燕支。
是輕淡的紅,卻格外惹眼。
第
伍
章
冬日的天總是暗得格外早些,回到宮中時,四下已經(jīng)亮起燭火。
翠微提著盞宮燈,在朝暉殿外等候。
“怎么在這里等?不冷嗎?”蕭窈快步上前,覆上她提燈的手,話音帶了些撒嬌的意味,“給你帶了梅干。那家干果鋪子說是在建鄴開了百余年呢,雖不知真假,但味道嘗起來仿佛是比宮里的要好些。”
翠微向來最吃她這一套,便是有責備的話,此刻也說不出了,只含笑點了點頭:“公主若是喜歡,改日再讓人去采買�!�
蕭窈想要如從前那般,挽著她走,卻被翠微輕輕拂開了。
“奴婢不冷,”翠微提著燈在前引路,提醒道,“公主仔細石階�!�
蕭窈手中一空,虛虛地攥了下。
她知道,這其實是因為“于禮不合”,若是被鐘媼見著,必是要被多數(shù)落幾句的。
蕭窈離宮時,已經(jīng)做好回來挨申飭的準備,這一路上也反復提醒自己多些耐性,只挨罵、不頂嘴。
但朝暉殿中的情形與設想的不同。
鐘媼并沒嚴陣以待,只等她回來就發(fā)作,四下看了一圈甚至連人影都沒見著。
蕭窈驚訝:“鐘媼沒發(fā)覺我不在嗎?”
“怎會?”翠微無奈地搖了搖頭,吩咐了侍從張羅晡食,這才講起今日事。
女史發(fā)覺她不在宮中,遍尋不著后,立刻知會了鐘媼。而鐘媼轉頭就去了祈年殿面圣。
蕭窈在暖爐旁坐了,隨手掰著顆毛栗子,倒是沒怕:“阿父召我來時,應當已經(jīng)想到,我不會一直老老實實待在宮中的�!�
她在武陵時,就是個坐不住的性子。時常出門閑逛跑馬,若遇著晏游他們休沐,還會一道進山去打些野味。
又豈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重光帝若是鐵了心要將她關在宮中,便不會允準朝暉殿留進出宮禁的令牌,今日得了消息,也會立時遣人將她給尋回來。
他什么都沒做,便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別鬧出事就行
蕭窈倒抽了口涼氣。
“這是怎么了?”翠微連忙問。
蕭窈捂了捂臉頰,含糊不清道:“咬著舌頭了�!�
一想到崔循指不定過兩日就把扶風酒肆之事捅給阿父,屆時令牌保不住,想再出宮怕是沒轍
她就更疼了。
記掛著此事,蕭窈連晡食都沒能好好吃,飯后支開翠微,悄悄將六安叫來。
“小六,你怎么想到請崔循幫忙的?”蕭窈帶著些許期待問,“是因他口風嚴嗎?”
“那時事態(tài)緊急,原想著回宮搬救兵,恰巧遇上崔少卿,便央求了他幫忙�!绷踩鐚嵉�,“若是旁人,也未必能從王氏手中要人�!�
“再者崔少卿辦事向來周全,此事由他攔下,必然比落在王家好�!�
道理確實是這么個道理。
蕭窈翻了頁崔氏的族譜,竟發(fā)覺了處先前未曾留意的古怪,好奇道:“崔循擔著少卿一職,其父竟不在朝中任職嗎?”
當下只要出身高門,哪怕再怎么無能,想謀個一官半職都不是難事。
畢竟擔著要職,十天半月都不到官署露面的也不是沒有。
“這”六安壓低聲音,咳了聲。
蕭窈一見這架勢,就知道他要說些“有趣”的事情了,頓時來了興致。
“早在元平年間,崔公是在朝中領了閑職的。據(jù)傳他文才絕世,出口成章,詞賦信手拈來,能引得一時紙貴。又交游廣泛,甚至同那些寒門庶人往來,行事放浪不羈�!�
蕭窈喝著溫熱的酪漿,點評道:“這倒也沒什么�!�
時下士庶猶如云泥,隔著天塹,她倒不覺著如何,又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問題就出在這交游廣泛上。”六安許是從前說書聽多了,賣了個關子,這才低聲道,“后來不知怎的,他竟剃了發(fā),隨個不知來歷的和尚云游四海去了�!�
蕭窈側過臉,嗆得咳嗽起來。
回想崔循那方直莊正的模樣,她很難想象,他竟會有這樣一個父親。
六安看出她的疑惑,適時解釋:“崔少卿是族中長公子,自小被崔翁帶在身邊教導,無論性情還是行事,都與其父大不相同�!�
“崔翁身體不大好,族中無堪重用之人,一度蕭落過,全靠著從前的底蘊撐著。及至長公子年紀漸長,才漸漸好起來。到如今,崔氏一族的事務都是他來決斷的。”
女史們也曾為蕭窈講過崔氏,只不過其中不會有這樣不大拿的上臺面的陳年舊事,但蕭窈還記得,她們提及崔循時隱隱的敬重。
女史說,這是崔氏一族寄予厚望的明珠。
到如今,蕭窈才算明白了這句話。
只是這些與她也沒多大干系,她要考慮的,只有這位“明珠”會不會到阿父面前告她一狀。
因惦記著這件事,蕭窈都沒能睡好。
子夜時分,窗外響起淅淅瀝瀝的落雨聲,輾轉反側許久,才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第二日被驚醒時,只覺腦子隱隱作痛。
庭院中隱約有不尋常的聲響傳來,蕭窈困意未去,眼皮半耷拉著,聲音低�。骸昂问�?”
翠微攥了她的手,低聲道:“鐘媼要罰青禾�!�
蕭窈霎時清醒過來。
她掀了錦被就要出去,還是被翠微眼疾手快按下,穿了衣裳,邊系衣帶邊出了寢殿。
冬雨洗過庭院,地上盈著些許積水,細如牛毛的雨絲也還在飄著,一片霧氣蒙蒙。
朝暉殿的宮女、內(nèi)侍們整整齊齊地站在那里觀刑。
青禾一雙手被緊緊地縛在身后,跪在庭中,興許是掙扎過的緣故,衣襟有些凌亂,鬢發(fā)被細雨打濕糊在臉側。
她素日愛美,會打扮得漂漂亮亮。
如今被這樣羞辱,漲紅了臉,恨不得埋在地上不叫任何人瞧見。
她死死地咬著下唇,一言不發(fā),在見著蕭窈從殿中奔出來時,眼中盈了許久的淚珠霎時滾了下來。
“公主,”站在檐下的鐘媼抬手將她攔下,嚴厲的目光從頭看到腳,緩緩道,“您這副模樣,成何體統(tǒng)?”
蕭窈其實想過鐘媼的反應,也想過,責罵也好、多些功課也罷,她都認了。
但壓根沒想過,鐘媼竟敢繞過她對青禾用刑。
“放了青禾,”蕭窈沒留情面,摔開鐘媼的手,“誰準你們這樣對她的!”
“公主違背宮規(guī),青禾非但沒有及時勸阻,反而隨著一起胡鬧,自然脫不了罪責�!辩妺嬎浪赖乜粗�,“公主千金貴體,不能折損,可這婢子若是不罰,今后宮中可還有規(guī)矩?”
瞥了眼階下的女史,吩咐道:“罰她受二十下荊條�!�
這幾位女史皆是得鐘媼看重,提拔到這個位置的,對她也唯命是從。
喚作阿竺的女史執(zhí)了荊條上前,畢恭畢敬地向蕭窈行了一禮:“宮規(guī)律令在上,奴婢不得不動刑,還望公主見諒。”
言畢,手中的荊條已經(jīng)抽向青禾。
鐘媼此番是鐵了心要借著責打青禾給蕭窈立規(guī)矩,只是誰都沒想到,蕭窈竟快步上前,將那荊條給擋了下來。
阿竺下手時并沒留情,也來不及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