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直等姜產(chǎn)之等人走遠(yuǎn)，楚玉才靜靜地舒一口氣，想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來，這時候卻又聽到宮墻后兩人的腳步聲漸進，停下來后是一個刻意壓低的聲音：“駙馬，方才那姜產(chǎn)之……我見他懷中仿佛藏有硬物，恐是要圖謀不軌�！�

    何戢冷哼一聲，放低聲音道：“我如何不知，那姜產(chǎn)之身后幾人，也并非他同僚，只怕是欲行謀反，他既然要反，便看著他反罷，我為何要阻攔？”

    兩人的說話聲雖然壓得很低，但是還是讓墻后的楚玉聽了個分明。

    楚玉猛地咬住嘴唇，不讓驚呼聲逸出口來。

    何戢繼續(xù)道：“那陛下今日召見那女子，怕是要與她重新修好，待她得勢之后，焉有我的好日子過？那姜產(chǎn)之若能成事，對我而言是再好不過，若不能成，也怪不到我身上。”面前這人是他何家心腹，因而何戢也不怕說與他聽。

    一言以蔽之，他就打算當(dāng)那墻頭草，順著風(fēng)吹倒，姜產(chǎn)之身懷利刃，帶身份不明之人入宮，他也只當(dāng)沒看到。

    何戢話才說完沒多久，卻聽到墻后傳來一聲暗啞的折木聲，他心中大驚，連忙繞過宮墻，卻見自己心中深深憎恨的女子，安靜站在宮門邊的樹下，腳下正是一截斷裂的干枯樹枝。

    楚玉看到何戢，心中也是沉到了底，她方才聽何戢語意不善，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卻不料才邁出一步，不慎踩到地面上一段干枯樹枝。

    楚玉心中叫苦，也不等何戢有什么反應(yīng)，毫不遲疑地轉(zhuǎn)身就跑。

    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她要是還站在原地，那就是等著何戢殺人滅口。楚玉不太清楚何戢的武功怎么樣，但是一個健壯的大男人，殺她一個弱女子還是很容易的。

    何戢見楚玉轉(zhuǎn)頭跑了，先是猶豫一下，隨即想到大事不妙，倘若楚玉現(xiàn)在跑回去找劉子業(yè)告密，并且劉子業(yè)也逃過了姜產(chǎn)之那一劫，就該換成他倒霉了。

    何戢一時間，甚至不知道應(yīng)該先追楚玉，還是干脆帶著人馬闖皇宮，猶豫了片刻，他還是沒叫上人，朝楚玉追去了。

    潛意識里，他還是不想驚動太大，更不想親手弒君。

    楚玉沒有出聲叫喊求救，她始終不確定，劉子業(yè)是否已經(jīng)死了，倘若驚動太多人，只怕她就算逃脫了何戢的追殺，也逃不過謀反者的屠刀。

    能夠一個人靜悄悄地離開，是最好不過的。

    楚玉畢竟是女子，天生體力弱勢，才跑了一段路，便聽到身后何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兩人來到宮中最為冷清無人的地方，夜色下名為夫妻的一男一女，一追一逃，靜瑟的月光和冰冷的雪花灑在他們身上，注視著這段扭曲的婚姻最后的終結(jié)，做生與死的掙扎。

    也只有雪與月靜靜看著他們。

    楚玉牙關(guān)一咬，猛地轉(zhuǎn)過身來，抬起手腕，扣動機簧。

    何戢距離楚玉只剩下五六步的距離，正要追過來，卻只聽見空氣中“嗤”“嗤”的兩聲銳響，好像有什么擦過腳邊射在地面上，同時腿上傳來劇痛。

    楚玉射出暗藏的兩支袖箭，其中一箭射得偏了，貼著何戢的一只鞋邊射在地上，另一箭也是偏的，但是好在沒偏太遠(yuǎn)，射中了何戢的大腿。

    一箭失敗，一箭奏功，楚玉既未失望，也不歡喜，只再度轉(zhuǎn)過身去，一言不發(fā)地逃開。

    何戢身為駙馬，家中也是士族，何曾有這樣受傷的機會，楚玉一箭雖然沒有射死他，卻也讓他一時間痛得蹲在地上沒法動彈，只能看著楚玉跑遠(yuǎn)。

    何戢的心腹在不久后便帶著幾人追了上來，將何戢扶了起來。草草止了血，何戢咬牙切齒道：“給我追！”

    楚玉逃到的地方，是永訓(xùn)宮附近，這里曾經(jīng)是劉子業(yè)生母王太后的住處，但是太后病死之后，劉子業(yè)害怕太后的鬼魂，便命人不得接近此處。

    她氣喘吁吁地闖入永訓(xùn)宮內(nèi)，很快又聽到后方追來的腳步，這回聽腳步聲足有六七人，但是她帶著的袖箭，才不過八支，而她的技術(shù)不太好，就算射出去，也不一定能射中。

    楚玉躲躲藏藏，但對方畢竟人數(shù)較多，且都是軍人出身，搜索起來很有一套，最后她還是被堵住逃亡的路，就在太后生前的臥房內(nèi)。

    楚玉靠著墻邊，注視站在門口的黑影，屋內(nèi)沒有燈，她看不清楚對方的臉容，也看不清楚對方兇狠的神情，她只是慢慢地坐下，坐在太后死去的這張床上，雙手按在床沿。

    那人追上楚玉，暗暗松了口氣，心說總算對何戢有了個交代，但是他卻訝然看見，楚玉的身體忽然翻倒，伴隨著鐵索鉸鏈的聲響，床面忽然下陷，開了一個巨大的方形洞口，而楚玉后仰的身體，便正跌入那洞口中。

    ……

    華林園內(nèi)，巫師們已經(jīng)舉行了儀式，召出鬼來，指點著劉子業(yè)張起桃木弓朝虛空中射去，連射了十?dāng)?shù)下，巫師便稱鬼已經(jīng)被射死了。

    劉子業(yè)大喜，終于放下懸著的心，命人奏樂。

    而這個時候，在竹林邊上的人群里，卻投來飽含殺意的陰郁目光。

    天如鏡就站在劉子業(yè)身旁不遠(yuǎn)處，他目光如水，宛如明月清輝，等待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

    第210章

    漏網(wǎng)的大魚

    之后的事情很簡單了。

    ————壽寂之懷刀直入，姜產(chǎn)之為副。

    姜產(chǎn)之帶來的人暫時牽制住了劉子業(yè)的侍從。

    天如鏡靜靜地望著天空。

    一片混亂中，劉子業(yè)逃入了竹林堂，他身后跟隨著太監(jiān)華愿兒和玄安，壽寂之緊隨在他們身后，執(zhí)刀追逐不舍，四人闖入后堂，劉子業(yè)返身張弓搭箭，一箭射空。

    壽寂之手腕微側(cè)，黑暗里刀光一閃。

    此刻亥時過去，子時方至。

    ……

    宗越帶著一隊士兵，快馬輕騎地往回趕，他先前得到消息飛報，是說近側(cè)有人欲行謀刺陛下。

    縱然劉子業(yè)暴虐無道，但是對宗越自己而言，卻是個再大方不過的君主，他不希望劉子業(yè)就這樣死去，所以他一得到消息，便挑了軍中最快的馬，以及兩百名勇猛的騎兵，跟他一道往回趕。

    可是才入城不久，穿過街巷的疾奔途中，宗越的目光卻瞥見一個人。

    那人身穿翠綠色的衣裳，懷里抱著一個鼓鼓的藍(lán)色小包裹，在一條無人的巷子里慢慢走著，嬌艷的臉容上滿布不安的神色。

    那人宗越是見過的，因為山陰公主曾帶著他出游，但是這時候他為什么會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在此地？難道他不該安分地留在公主府中么？

    心中疑竇大起，宗越下令暫停，自己獨個打馬過去，一只大手單手揪住柳色，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就像當(dāng)初提起來墨香那樣。

    包裹掉在地上，里面滾出來一些珠寶金銀。

    柳色對上宗越的目光，登時嚇得魂不附體，宗越瞇了瞇眼睛，那眼風(fēng)更是如刀般銳利，欣賞了一會柳色瑟瑟發(fā)抖的情態(tài)，宗越才以一種陰狠的，好像貓戲弄老鼠一般的聲音道：“你怎會在這里？”

    此時正是亥時過半。

    ……

    “公主呢？”

    桓遠(yuǎn)等人出城之后，在城外五里尋著了久候的花錯，花錯小心接過阿蠻背上背負(fù)著的容止，掃了一眼后卻發(fā)現(xiàn)少了兩人。

    除了桓遠(yuǎn)阿蠻流桑等人外，還有幼藍(lán)和幾名信得過的侍從同行，但是卻少了逃亡行動的核心，另外一個人倒是不值一提了。

    將容止抱上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馬車，讓他躺在柔軟的錦墊上，再厚實的蓋上被子，花錯才回過身來，再看一眼，確定看不到楚玉和柳色，才轉(zhuǎn)向桓遠(yuǎn)又一次詢問。

    桓遠(yuǎn)目光微黯，簡單說了楚玉的交代，并取出信來給他，頓了頓，他苦笑一下，道：“至于柳色……他約莫是私逃了�！�

    發(fā)現(xiàn)柳色私逃后，桓遠(yuǎn)并沒有去尋找，而是按照原定計劃，與其他人一道會合花錯。

    柳色的去向他并不怎么關(guān)心，人各有志，如今公主府已經(jīng)不能給予他想要的，走便走了，沒有必要為了他費心。

    想必公主也不會為了這點小事煩惱。

    桓遠(yuǎn)心里默默地想。但是就連他自己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對于楚玉身邊異性的減少，他表現(xiàn)出了一種樂見其成的態(tài)度。

    桓遠(yuǎn)讓流桑和隨行的幼藍(lán)暫時休息一下，花錯走開兩步，撕開信封口，抽出信紙來，草草瀏覽一番，片刻后，他的面色陡然驟變。

    楚玉信中已經(jīng)是寫明，說是務(wù)必先請花錯騙得桓遠(yuǎn)遠(yuǎn)離建康城，能騙得遠(yuǎn)些便騙遠(yuǎn)些，倘若二十九日后不見她與他們會合，也不必以她為念，直接下藥藥翻桓遠(yuǎn)等人，把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帶走，最好走到天高皇帝遠(yuǎn)的地方。

    雖然楚玉沒有如何明說，可是花錯卻從信中感覺到字里行間蘊含的訣別之意，好像真的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將發(fā)生，那件事是她預(yù)先知道的，但是不能回避。

    花錯在一旁拿信紙沉默了太久，這引起了桓遠(yuǎn)的懷疑，他吩咐完侍從后，便走過來問道：“公主信上寫了什么？”

    不能讓他知道。

    花錯合上信紙，淡淡道：“沒事，公主叫我照顧你們�！边@話倒也沒說謊，楚玉確實是有請花錯暫時照拂的意思，以桓遠(yuǎn)的智慧和手段，想獨自活下來并不算難事，楚玉只怕他擔(dān)憂她的安危回到建康這個險地。

    花錯雖然也想回去，事到如今，他對楚玉的惡感已經(jīng)消失得差不多了，但是他不可能放下容止，在他心里，還是容止更為重要些。

    雖然花錯反應(yīng)十分迅速，但是他面上晃過的遲疑卻沒有錯過桓遠(yuǎn)的目光，桓遠(yuǎn)猛然想起前陣子，楚玉下藥放倒天如鏡之前，也曾經(jīng)對他說過一番訣別的話，難道……

    他越想越是不安，便試探道：“可否讓我看看公主的信？”

    花錯這回卻是應(yīng)得干脆：“好�！彼�說著便將信紙遞了過去。

    見花錯如此爽快，桓遠(yuǎn)反倒疑心自己猜錯了，然而花錯的手伸到他面前后卻未停下，只飛快地抬起來，橫里在他頸側(cè)一切。

    阿蠻正在偏頭跟流桑說話，幾個侍從也在做出發(fā)的準(zhǔn)備，沒有人留意這一瞬間花錯的動作。

    單手接住倒下的桓遠(yuǎn)，花錯佯作驚訝地叫道：“桓遠(yuǎn)，你怎么了？”

    聲音驚動流桑等人后，他便解釋道桓遠(yuǎn)方才忽然暈倒，大約是這些天來勞心勞力過度，導(dǎo)致身體不支。

    桓遠(yuǎn)已經(jīng)起了疑心，花錯知道自己絕無可能欺瞞過他，便索性提前啟用了楚玉在信上的建議，使用暴力。

    眾人并未聽到兩人方才的對話，也沒料到花錯會有別樣心思，便信了他所言，還幫忙將桓遠(yuǎn)扶上馬車，與容止并排躺著。

    花錯轉(zhuǎn)動一下手腕，垂眸沉思片刻，這時候桓遠(yuǎn)昏迷，作主的人，便是他了，他想了想，對流桑阿蠻道：“我們先走得遠(yuǎn)些�！�

    阿蠻眨了眨眼，有些不解：“不等公主么？”先前桓遠(yuǎn)跟他說過，他們出了城后等著公主呢。

    花錯勉強笑道：“公主有她的安排，不是我不等，而是她讓我們到遠(yuǎn)一些的地方等。”

    倘若是有桓遠(yuǎn)之外能作主的人在這里，便會看出花錯的言不由衷，但是眼下流桑和阿蠻兩人，幾乎都被花錯指點過武技，感情上較為親近，兩人又是心無城府，很容易給花錯騙了過去，就要聽話啟程。

    眾人尚未動身，便聽到身后的道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很快地便接近了他們，從后方道路口轉(zhuǎn)出來一隊騎士，領(lǐng)頭的正是宗越。

    宗越身后跟著三十名騎兵，而他的馬匹前方，橫著一道綠色的身影，花錯一看便叫出聲來：“柳色？”

    宗越翻身下馬，反手拍了拍馬背上柳色已經(jīng)紅腫的臉頰，微笑道：“真乖，沒有騙我，我會給你個痛快�！�

    拔刀一抹。

    也未曾收刀，宗越便帶著血腥的笑意，轉(zhuǎn)向花錯等人，方才從柳色口中得知公主等人準(zhǔn)備私逃，他便立即分出三十人，由他帶領(lǐng)著追來，另外一百多人則繼續(xù)前往支援皇宮。

    兩方面準(zhǔn)備，即便陛下真的遭遇到了不測，他抓到公主，也可以向新君領(lǐng)功，而倘若陛下安好，他把公主帶回去，也是功勞一件。

    但是方才柳色在驚恐之下，竟然忘了說一起逃走只是楚玉原本的計劃，現(xiàn)在楚玉卻是身在皇宮之中，而宗越也忽略了這一點，只以為他們都是一道走的，便讓柳色帶著他追過來。

    目光掃了一眼，宗越看到花錯身后的一輛馬車，認(rèn)定楚玉便在車中。

    而花錯也認(rèn)得宗越的身份，自然不會以為對方是來送他們的，不需要多言，他招呼眾人護好馬車，便挺劍迎了上去。

    花錯一人架住宗越，而阿蠻和流桑則與其余三十名軍士戰(zhàn)在一起，阿蠻輪著鐵槍大開大闔，流桑則靈活地游走與縫隙間時不時刺出一劍。

    但是縱然花錯武藝高強，流桑阿蠻也不算弱，可是對方也是精兵強將，宗越為人雖然不怎么樣，武藝卻是與花錯不相上下，而加上另外三十名軍士的幫助，很快三人就要支持不住，漸漸地退向馬車。

    守護馬車的侍從加入戰(zhàn)團，稍稍抵御了一下對方前進的腳步，但是這道防線也遲早會被突破。

    花錯招架宗越的攻勢，身上已經(jīng)添了幾道傷痕，他心中暗恨柳色死就死了，竟然還拖累他們至此，然而現(xiàn)在他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劍上傳來的壓力越來越重，讓他幾乎要招架不住。

    忽然花錯腳下一個踉蹌，身體向后仰，就要摔在地上，宗越眼中閃過一絲快意，舉刀向下劈斬，然而刀至半空，卻被一道細(xì)小白影打中，力道不大，只讓刀身稍稍偏了一個極小的角度，卻給花錯爭取來了活命的時間。

    花錯一個扭身，從刀鋒下逃離，讓宗越劈了個空。

    然而兩人并未繼續(xù)交手，只同時朝身后看去。

    只見不知什么時候，馬車后方的青色簾子掀開一條縫，從縫隙里，無聲無息地探出來一只蒼白優(yōu)美的手。

    宗越的腳邊，一支玉簪碎做幾段。

    第211章

    一夢今日醒

    宗越和花錯停了下來。

    阿蠻，流桑，以及其他軍士也停了下來。

    他們的目光，都看向了那一只手。

    那是一只極為秀美的手，稍稍有些瘦削，但是更顯出優(yōu)雅的骨節(jié)，手指好像無瑕的白玉雕琢而成，絲毫不帶煙火氣息，就這樣凝固在蒼茫的天地間。

    是的，凝固。

    周圍的一切都仿佛跟隨著凝固起來，只有白茫茫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沐著憂悒的月色，灑向這片大地。

    一瞬間連呼吸都變得輕緩，一瞬間連心跳都變得壓抑，一瞬間殺意盡數(shù)化作春風(fēng)般的旖旎。

    那只手手腕微轉(zhuǎn)，就順勢扶在了馬車廂邊上。

    車內(nèi)的人輕輕嘆息一聲，悠悠長長的，也是極為從容的：“好長的一場夢，一夢醒來，便入了冬。”

    那聲音，仿佛從天上飄落下來的雪，融進了這無邊無盡的夜色月色里。

    宗越眉頭一皺，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登時變得有些難看。

    車內(nèi)人又帶著點兒淺淺的笑意道：“數(shù)年不見，宗將軍風(fēng)采依舊。”

    聽到這句話，宗越的神情陡然間轉(zhuǎn)為森寒酷厲，因為他已經(jīng)證實了心中所想，猜到了車內(nèi)的人是誰。

    花錯呆呆地看著馬車，一直等那人跟宗越說上了話，才終于醒悟過來，面上隨即浮現(xiàn)不敢置信的狂喜之色。

    他張了張嘴，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嗓子哽咽，幾乎發(fā)不出聲音來。

    宗越心中駭極之后，也終于冷靜下來，他想起了一些這幾年關(guān)于此人的傳聞，穩(wěn)定了一下心神道：“你便打算就這么縮在車內(nèi)與我說話么？”

    “宗將軍說得極是，我確實有失了待客之道了�！避噧�(nèi)人又是輕輕一笑，很自然地便將自己放在了“主”的地位之上。

    接著，車簾掀開了一下，便露出來車內(nèi)端坐的白衣少年，黑暗里少年模糊的臉容仿佛在笑，只一個停頓，便起身下了車，他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做得行云流水，雙腳踏上雪地時，所有人都便看清了他的模樣。

    那是一個微笑的少年。

    白衣，散發(fā)。

    他烏黑的發(fā)絲柔順地滑落在肩頭，而原本束發(fā)的發(fā)簪此時正躺在宗越腳邊。

    所有人看見他時，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花錯眼中更是多了一些懷念的光芒。

    那是一種極為動人的氣韻，仿佛天地間的秀逸與高曠同時匯聚于他一人身上，宛如寧靜流水下澄澈的月光，宛如峻嶺山巔上不化的冰雪，宛如天高云淡中舒展的微風(fēng)，宛如料峭早春隱約踏歌聲里第一朵綻開的花。

    那么從容，那么自然。

    那么……美。

    他柔和秀美的眉目浸在溫軟的月色中，漆黑如墨的眼眸底浮現(xiàn)些許似笑非笑的意味，那眼色有一種足以令人為之生，為之死的力量。

    他的相貌極為年輕，可是神情卻有一種超越于一切之上的從容……你可以說他十七八歲，也可以說他二十七八歲。

    最先回過神來的人，卻是流桑，他有些訥訥地開口道：“容……容哥哥？”他的聲音里充滿了不確定，眼前的這個少年，容貌分明與從前的容止并無多少差別，可是整個人卻好像被換掉了一般，在他看不到的內(nèi)里，仿佛有什么要破出來。

    有他在……鐘年年算什么天下第一美人？皮相的精致與氣韻的瑰麗，又怎么能相提并論？

    容止下得車來，便朝宗越悠然一笑：“此地月色極好，又有白雪作伴，正是絕佳的埋骨之地�！�

    宗越心中已生退意，面上卻依舊冷然道：“埋骨？你的我的？”

    容止笑了笑，道：“宗將軍以為呢？”笑得有一點點委婉，有一點點料峭。

    他手朝后一帶，便抽出一柄劍來，那柄劍比尋常的劍稍微短上一些，劍身略寬，劍脊上刻有精美的花紋，看起來裝飾的作用還要大于實戰(zhàn)，這是桓遠(yuǎn)的佩劍，但是容止渾不在意地握在手中，便朝宗越踏出去一步。

    他踏過來一步，宗越便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縱然百般的不情愿，但望著容止眉梢的清淺笑意，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記憶起了昔日的恐怖，那是令他曾經(jīng)在夢中都戰(zhàn)栗不休的眼光，從容安寧，掌握著絕對的生殺予奪。

    宗越面色陰沉，一聲令下，自己先轉(zhuǎn)身回到馬前，率領(lǐng)部下上馬離開。

    宗越那邊折了六名士兵，容止這邊的侍衛(wèi)則全軍覆沒，雪地上橫躺著十多具尸體。

    沒有人阻攔他們。

    眼望著宗越等人率眾走遠(yuǎn)，消失在道口轉(zhuǎn)角，馬蹄聲漸行漸遠(yuǎn)之后，容止長舒出一口氣，道：“總算走了�！痹捯粑绰�，他便支持不住似的跌坐在馬車廂邊上，花錯趕忙奔過來扶起他，問道：“你怎么了？”

    容止眉毛微掀，笑道：“你若是學(xué)我一睡這么久，也會站不住。”雖然身體恢復(fù)了健康，但是長時間的沉睡，還是讓他的體力大幅度的衰竭。

    “那方才？”花錯愕然。

    容止笑道：“自然是我騙他的。”

    他目光左右略掃，不見楚玉，再想起方才醒來在車廂內(nèi)所見昏迷的桓遠(yuǎn)，以及現(xiàn)在前方地面上橫躺著的柳色的尸體，便大致猜出了眼下境況。

    見到容止蘇醒的狂喜逐漸褪去后，花錯終于想起自己所做的，破壞容止計劃的事情，看著他欲言又止。

    容止瞥他一眼，道：“你先去埋了柳色。”接著他有吩咐阿蠻將其他的尸體拖到道旁。

    看著花錯抱起柳色尸身走向一旁，容止嘴角浮現(xiàn)一絲莫測的笑意，路口轉(zhuǎn)角處卻發(fā)出一道陰沉的聲音：“你果然只是虛張聲勢�！�

    宗越方才走遠(yuǎn)后，越想越是不對，覺得容止不可能就這么輕易放他走，便命全體下馬，帶著二十五軍士去而復(fù)返。

    他們沒有騎馬，這隱藏住了返回來的動靜，也讓宗越聽到了那句“我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