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無需再在那些時刻避開坐春風(fēng),避到這極北之外。他可以像平日一樣,抬簾而入,看著那人一點點恢復(fù),重新顯露出血氣和明亮笑意。
他始終記得有一次自己踏入坐春風(fēng),看見烏行雪倚坐在榻上,支著頭睡得并不安穩(wěn),一旁是紙捏的戲子和喧鬧鑼镲。
他在咿咿呀呀的唱調(diào)里蹙著眉,看著那個人,無端漫起心疼。
盡管烏行雪連哄帶騙說了諸多理由,但他看得明白,對方不喜歡太過安靜的地方,也不喜歡獨自一個人。
他想說……以后不會了。
蕭復(fù)暄垂著眸,白玉神像在他手指的劍氣間輕輕翻轉(zhuǎn)。
他明明生了一副冷淡至極的眉眼,做的卻總是情深事。
他手里的神像已有初型,所雕之人高挑挺拔,英姿颯踏,手里抓著一柄長劍,燦若煦日昭光。
他半瞇著眸子,曲著指節(jié)輕彈了玉像一下,低沉嗓音輕聲道:“烏行雪……”
他想問:你打不打算戴那個面具?
但他說完那個名字,手指微頓,忽然輕輕怔住了。
那一瞬間,他軀殼里尚未彌合的靈魄猛地一震,那滋味就像在高崖之上一腳踏空。他心臟猛地砸了一下又驟縮起來,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捏攥住,良久之后才慢慢松開。
血脈回流時,一股毫無來由的慌意彌漫開來……
這在凡人間,常被成為心有感應(yīng)。
應(yīng)當(dāng)是心有感應(yīng)吧,所以在烏行雪劈開神木,仙元碎盡,跪坐于地的時候,遠在極北之外的人會在那個剎那忽然體會到鋪天蓋地的窒悶與難過。
那個剎那說是極短,又極為漫長。
短到無人知曉發(fā)生了什么,更來不及有所應(yīng)答。短到南窗下的小童子剛跑過一座拱橋,短到坐春風(fēng)的那對小不點兄弟還沒來得及抹掉臉上無端流淌的眼淚。
曾經(jīng)的仙都也有人落回過人間,從他不再是仙人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會慢慢將他淡忘。
烏行雪還是靈王的時候,在那廢仙臺下送過很多舊友。他給很多人搖響過那個白玉鈴鐺,送對方一場囫圇美夢,等到夢醒什么都不會記得,自然也就不會難過。
他這樣送過很多人……
可真正輪到他時卻全然不一樣。
或許是因為他化身于神木,與天道同根同源,獨立于靈臺眾仙之外,是特殊的存在。又或許他生劈神木、自碎仙元之行真的激到了那個凌駕于仙都之上的靈臺天道,所以要給他比任何人都重的懲罰。
曾經(jīng)云駭他們的懲罰是被淡忘。
而靈王的懲罰是被抹殺……
在他仙元盡碎,邪氣裹身的那一刻,世間所有關(guān)于他的記憶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
南窗下的小童子正急急地要給自家大人傳一封書信。他蘸了朱砂,卻提筆忘言。
他握著筆,茫然地站趴在桌案前,半晌才被另一個跑進屋來的童子搖回神,問道:“你鋪著符紙作什么?”
他想了很久,愣愣道:“我……我忘了。”
他說:“好像有一件要緊事想跟大人說,但是……我忘了�!�
那幾個剛跑過拱橋的小童子正招呼著身后的同伴,催促道:“快,離那還有……”
他說著說著,臉的焦急被疑惑替代,步子也慢了下來。
他們莽莽撞撞下了橋,又接連停下,相顧良久撓頭道:“等會兒,我們……我們要去哪兒來著?”
“唔……”
“奇怪,我們好好的為何從宮府里跑出來?”
“不知�!�
“好奇怪,我跑得有點難受。”
“我也是……我心里好難受啊�!�
那些小童子站了一會兒,莫名覺得累極了,明明從前沒有這樣難受過。
而那兩個坐春風(fēng)的小童子,抹著眼淚跑在仙都的晚風(fēng)中。他們跑過了一片冷霧,再沒有出來……
就像靈王送上來的那縷春風(fēng)一樣,消散在漫漫長夜里,杳無云煙。
遠在仙都一角的坐春風(fēng),院門外掛著長長的燈。那明亮成串的燈火于某一瞬熄滅下去,從此以后再沒有亮起。
極北之外的漫天大雪里,蕭復(fù)暄軀殼里靈魄撕裂之痛反反復(fù)復(fù),仿佛永無消止之時。以至于他在某一刻生出錯覺,好像那不僅僅是他自己的靈魄之痛。
可除了他自己,還有誰?
還會有誰呢……
那漫長的痛楚終于緩緩休止,蕭復(fù)暄睜開眼,雙眸泛著紅。他緊蹙著眉,沉默地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里握著的東西。
那是一尊白玉神像,高挑挺拔、英姿颯踏,手里握著一柄長劍。但它既無名姓,也無面容。
這應(yīng)當(dāng)出自他手,是他親手雕的。
可所雕的是誰,他又為何摘了喪釘坐在這大雪里?
他長久地看著神像空白一片的臉,卻記不起來。
他應(yīng)當(dāng)是忘了什么事,于是整個人世間都缺了一塊。
此后將近三百年,再沒有完整過。
第87章
百年
落花臺的那場大火究竟燒了多少天,
恐怕沒有人能算得清,就連烏行雪自己也記不得。
烈火焚身、靈魄撕裂、仙元盡碎……種種所有加諸在同一個人身上,任誰都不能清醒承受。他混沌又安靜地在那方禁地里坐著。
火燒了多久,
他就坐了多久。
他不再是神性繚繞的不壞之軀,
極度虛弱之下,
那火也會留下傷。頸側(cè),后心,
手腕,腳踝……越是命門之處,越是容易感受到痛的地方,
傷便越明顯。
到最后,
他周身衣袍浸滿了血。
后來的人間傳聞常說,
落花臺被燒成焦土之后,
因為燒死了太多人,浸了太多血,以至于所有從那里流經(jīng)的河流,
進山時水色青白,流出來時就成了赤紅,蜿蜒整個葭暝之野。自那之后,
葭暝之野就連風(fēng)里都帶著一點枯焦血味,像銹蝕的冷鐵。
但從沒有人知道,
那被風(fēng)吹滿曠野的血味其實來自于靈王。
如果意識迷蒙的混沌能算一場覺,那烏行雪便在落花臺里睡了一場漫長的覺。
等他睜眼醒來,那場大火已經(jīng)熄了很久,
十二里落花臺燒無可燒,
只剩他一人。那些前來施法撲火的仙門中人早已散去,曾經(jīng)聲名遠播的山市在百姓口中也只剩下唏噓。
烏行雪將衣袍上的血跡隱了,
從曠寂的山道里走出來時,依稀看見了遠處的城郭。城外有些茶攤酒肆,支著長長的竹竿掛著燈籠和笙旗。上面的字樣從“歲寧”變成了“清河”。
只是“睡”了一覺,卻仿佛換了人間。
他在山外的岔道上碰到了一群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跟著一輛負著重貨的牛車,在山下走得小心翼翼,邊走還邊四下張望,似乎生怕道旁蹦出點魑魅魍魎來。
坐在牛車板沿上的一個姑娘眼尖,穿過山霧一眼瞧見他,先是嚇了一跳,又驚道:“這落花臺下居然還有敢獨行的人?”
那吱呀慢行的牛車戛然一停,那群人紛紛停下,朝他看過來,驚疑不定。他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嗡嗡不歇。趕車的人身形結(jié)實,腰間還配了刀。
那人盯著這邊,摸著腰間的刀問道:“這位公子從何處來,怎么一個人行在這山道上?你難道不曾聽聞過落花臺天火?”
那個眼尖的姑娘在旁補了一句:“公子是外鄉(xiāng)人來的么?這山里早前出過事的,有邪魔作祟!”
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有人指了指頭頂蒼茫一片的云天,說:“也不知是哪里來的邪魔,估計是罪孽深重又格外難對付,引得上面都看不下去了,降了天火來罰,燒了不知多少日子�!�
“那火燒起來的時候竄得可高了!數(shù)十里外都能看見這里一片紅。好多人聽到了哭聲。那真是……怨氣滔天。那么濃的怨氣散不了多快,所以這里很容易出事的!”
“對對對!經(jīng)常有人說在這里看見冥火,還有許多嚇人東西!”
“一個人來這里實在危險,這附近城鎮(zhèn)的人往來都是湊了堆的,跟著拉貨的車馬或是會些術(shù)法的人,公子你……”
“公子?”
那些百姓七嘴八舌地說了好一會兒,卻遲遲得不到回應(yīng),終于忍不住小聲猜測道:“難不成他聽不見?”
那時候的烏行雪確實聽不太清。
他周身余痛未散,五感僵頓。那些百姓的話語落在他耳里像隔著山海,模糊成片,他聽得最清楚的,都是那些反復(fù)言之的詞,說的是落花臺作祟的邪魔和怨氣滔天的哭喊。
他在涼寒的山霧里站著,靜靜聽著那些廣為流傳的話。
還是那眼尖的姑娘,否了一句:“應(yīng)當(dāng)不會,他瞧著不像……”
“不像什么?”
“不像是聽不見的人�!�
……
他甚至不像這里的任何一個人,同灰撲撲的山道格格不入。他一身雪色,在赤紅山石和陡峭懸崖的映襯下,蒼白得像山里的冬霧,仿佛高陽一照就散了。
那姑娘從車板上跳下來,壯著膽子朝這走了幾步,試探著問道:“公子你是要去哪里?若是順道,可以跟著我們一塊兒……公子?”
她提高音調(diào)叫了兩聲,才見對方怔然回神,動了動唇答道:“……北邊,無端海�!�
那聲音應(yīng)當(dāng)是很好聽的,卻像是很久沒開口了,帶著極為輕微的沙啞。
但依舊不妨礙好聽。
其他人見他答話了,也慢慢放下了一些驚疑戒備。趕車的人拍了拍牛脊背,扶著腰間的刀跟過來,道:“無端海?也算是順道吧,渡口就在那個方向。公子既然敢獨行,多少會一點防身之術(shù)吧。若是會,一會兒同行就走在外沿。你可有帶刀劍?”
那位公子身量比他還要高一些,他說話時總要微微抬眼,所以沒注意到其他。他問完這句話,才朝對方腰間瞥去,就見那里只掛著一個鈴鐺模樣的白玉墜。沒有佩戴任何利器。
他愣了一下,才聽見對方答道:“我沒有劍。”
曾經(jīng)的靈王懶洋洋的,手里不愛拿東西。他宮府里那兩個小童子又愛嘟囔,經(jīng)常跟前跟后地問他要活干,仿佛他們?nèi)绻刹簧洗笥脠�,就沒有理由長住仙都似的。
于是每每帶那兩個小童子下人間,他都會讓他們幫忙拿著劍,還給那兩個小不點取了個諢名,叫“抱劍童子”。
若是小童子不在,那柄劍便常常佩在腰間,于那白玉夢鈴?fù)谝贿�,行走時會輕輕相磕發(fā)出響動來。
曾經(jīng)他去南窗下,還未落上屋檐,院里的人就會抬起頭來看向他。
那人說:“早就聽見了瑯玉聲響�!�
他問:“這么靈。有多早?”
那人道:“一出坐春風(fēng)便聽見了。”
……
如今,他沒有童子嘰嘰喳喳跟前跟后,也沒有誰會等在院里,聽著玉響早早抬頭。
那柄劍劈完神木靈魄后,隨著滿地的血和散去的仙元,化回了最初的模樣裹著碎枝的白玉精。
他兩手無物,腰間空空,不會再有劍了。
那趕車的男子和那姑娘走到近處,終于透過山霧,看到他脖頸一側(cè)大片的灼傷。
那姑娘倒是心軟,倒抽一口涼氣叫道:“你在流血�。 �
她渾身摸找了一下,掏出一塊干干凈凈的布巾,掏了一點藥粉撒上遞過來說:“這么大的傷敞著很疼的,這藥粉是城里仙門的人給的,你拿著捂”
她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那個趕車的男子猛地拽住了她。他們的目光落在烏行雪脖頸的傷口上,眼睛漸漸瞪大。
那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合著。彌合間,絲絲縷縷的黑色煙氣纏繞在傷口處,也纏繞在烏行雪身上……
這些百姓大概受過苦害,所以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他們猛地剎住步子,凝滯一瞬,便驚聲叫道:“邪魔!你……你是!”
“他是邪魔�。�!”
“快跑!有邪魔!”
山道由靜變亂只是一瞬間的事。
一瞬間,牛馬嘶鳴,人群如潰堤。
一瞬間,所有人都驚恐尖叫著落荒而逃。
烏行雪聽著他們尖叫,看著他們消失在山道盡頭,清晰地記著他們倉惶回頭時的眼神,那里面滿是惶恐、不安、畏懼和厭惡。
他在歸于死寂的山道上站了很久,彎腰拾起那塊沾了藥粉又掉落在地的布巾。
他將布巾搭在峭壁的枯枝上,最后看了一眼曾經(jīng)人語喧囂的落花臺,孤身往北去。
那個姑娘問他可有要去的地方,他靜默了很久才給了回答。
他確實有一個地方要去,就在無端海的盡頭,叫做蒼瑯北域。
神木一剖為二的靈魄需要一個地方安置,他想遍了世間各處,只有那里最為妥當(dāng)。
但那又是此時的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他還不適應(yīng)身上逸散的邪魔之氣,不善運轉(zhuǎn),不會掩蓋。
他能想象任何人看到這樣的他時會有何反應(yīng),多半如同方才山道上那些人一樣,尖叫著逃離或是刀劍相向,帶著畏懼、厭惡或是恐慌……
他也能想象與任何舊故人相逢的場景,想象再碰到仙都之人時,會是如何的景象。
唯獨想象不了蕭復(fù)暄。
那一年是清河初年。
烏行雪去到了無端海邊,卻并沒有過海。
他在無端海外沿的一處冰谷里靜坐了十月之久,直到能將滿身濃稠的邪魔氣隱匿得一絲不漏,直到他在自己的軀殼里凝出一具完整的靈魄虛相以假亂真,才從那無人之地里出來。
他給自己易了容,捏了一副誰都探不出破綻的模樣。他還逆轉(zhuǎn)了氣勁,改換了一貫的行招……
他預(yù)想了數(shù)不清的情境,做了萬般的準(zhǔn)備。卻在即將要過無端海時聽說了一件事……
那天人間又是隆冬,無端海邊下起了大雪。渡口的船篷邊支起了防風(fēng)燈籠,搖晃的燈影照得水邊一片澄亮。烏行雪在那片亮色里瞇起眼,眨去眼尾的雪粒。
他在垂眸又抬眸的一刻間,聽到旁邊某家仙門的幾人說:“聽說天宿上仙蕭復(fù)暄很久不在仙都了……”
烏行雪一怔,乍然回頭。
他站在風(fēng)雪里,聽著那幾人說的話。
他們說,蕭復(fù)暄不在仙都了。
他們說,他身負天詔禁令,大抵要在極北之外呆上百年。
整整一百年,那個人都不會出現(xiàn)在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