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整整一百年,他們都不會有相遇的機會,無論是冥冥之中還是不經(jīng)意間,無論是在蒼瑯北域還是其他地方……
他還在傳聞里窺見到一件事原來從他劈開神木、碎裂仙元、成為邪魔的那一刻起,世間所有人都已經(jīng)忘了他。
從未有人從神木高高的枝椏上跳落下來。
仙都也從來沒有過一個靈王。
他不用再去設(shè)想倘若碰到蕭復(fù)暄會是何種景象了……
因為即便是百年之后,即便他們在最寬闊的街上迎面相撞、四目相接,也不會有什么。
他們與世間那些頻頻擦肩的陌生人別無二樣。
顯得那整整十個月的遲疑和躊躇像個笑話。
第88章
悶雷
十個月對于凡人來說,
是一段既短又長的時日。
短在薄衣?lián)Q成厚襖,這十個月也就過去了。長在這十個月的每一個夜晚,都因為頻繁出沒的邪魔妖物而顯得漫漫難熬。
烏行雪隱藏完一半神木,
離開無端瀚海的那天,
人間又有一處鬧起了邪魔之亂。
但是最初烏行雪并不知曉。
他特地避開生人聚集的城鎮(zhèn),
走了一條荒無人煙的山道。那是曾經(jīng)禮閣桑奉所執(zhí)掌過的不動山,山下只有一些荒村的殘跡早已破敗無人的房屋,
堆疊錯落的墳冢以及比房屋還要高的野草。
他本以為不會碰到任何活物,誰知在野草盡頭碰到了一個故人。
說是故人其實不算貼切,那是他和蕭復(fù)暄曾經(jīng)一起救過的人,
滿打滿算也只有過兩面之緣
初見時,
那還是個扎著圓髻的小姑娘,
捂著傷口茫然地站在爹娘尸體旁邊,
差點被流竄荒野的邪魔兇物咬斷脖子。
他和蕭復(fù)暄剛巧經(jīng)過,斬了追她的邪魔兇物,幫她葬了尸體。將她送回城鎮(zhèn)的時候,
她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抓著他的袍擺哭了好久。
離開時,蕭復(fù)暄在桌上留了一盞能懾邪魔兇物的驅(qū)靈燈。
后來偶然碰到已是十多年后,
那小姑娘早已長大成人。她在行人往來的城關(guān)前叫住了他們。因為模樣變了太多,他們還是靠眼下的胎記才將她辨認出來。
那姑娘補謝了曾經(jīng)的救命之恩,
然后看著他們十多年分毫未變的容貌高興地說:“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是神仙!”
她還說:“倘若以后還能有緣再碰見你們就好了……”
到如今又是數(shù)十年,倒是真的又碰見了。只是再碰見時,
那位姑娘已是垂垂暮年,
成了老人。
一個不經(jīng)意間,就是凡人一生。
當年那個因為見到神仙而雀躍的姑娘,
如今白發(fā)蒼蒼、弓著肩背,倒是眼下的胎記還如往昔,能依稀辨認出來。
她不再能自如蹲跪起身,就連彎腰再站起,都要撐扶著旁邊的樹干。
她在幾個墳包前抖摟下一籃粗黃紙疊成的錁子,點火燒著,紙灰被風卷過來,掃了烏行雪一身。他才恍然記起,這墳冢里所埋似乎是她的爹娘,還是他和蕭復(fù)暄幫的忙。
這居然是數(shù)十年前他們并肩途經(jīng)過的山道,如今卻只有他一個人來。
老人用樹枝撥著錁子時,依稀覺察到有人。她抓了樹枝上掛著的一盞燈,引了火點燃,提燈朝烏行雪的方向照過來。
那燈火明明十分昏黃,并不刺眼,照過來的時候,烏行雪卻瞇著眼偏開了頭那光亮讓他軀殼里虛靈一震,極不舒服。
他下意識覺得那火不尋常,那燈也有詐。
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指一動,差點就要出招,卻在抬手前瞥見了燈籠一側(cè)熟悉的符文和熟悉的字。
那字勁瘦有力,彎折處總是鋒利如芒。
那字出自于……蕭復(fù)暄。
烏行雪在燈光里怔了一瞬,終于反應(yīng)過來,那不是什么有問題的燈。那是曾經(jīng)他們留給小姑娘的驅(qū)靈燈。
燈芯里融了仙術(shù)和藥粉,燈臺、燈罩上寫著符文。凡間仙門也常用,他們點燃此燈,用以驅(qū)散一些邪魔陰魂。
烏行雪曾經(jīng)見過很多回這種燈,還自己做過幾個,他曾在燈罩上寫畫符文時同蕭復(fù)暄說:“這燈看著溫溫和和的,也算不上亮堂,不知照在邪魔身上會是什么感覺�!�
當初說這句話的時候從沒想過,有一天,他自己能給后半句一個答案
這燈看著溫和,照在邪魔身上,卻如同眼被刀刺、身受火灼。叫人忍不住想抬手遮掩、想倉皇避讓。
但烏行雪既沒有抬手,也沒有轉(zhuǎn)身。他只是半瞇著眼,在刀刺和灼痛中看著燈罩上的字。
他聽見那個曾經(jīng)雀躍地說著“你們是神仙”的姑娘,用一種老邁的語氣輕輕問道:“你……是人是鬼?怎么在這荒山里轉(zhuǎn)?”
烏行雪先前為了避人而做的易容早已消,如今的模樣與數(shù)十年前別無二致,但老人并沒有絲毫反應(yīng)。
那個曾經(jīng)在人群里將他和蕭復(fù)暄一眼認出來的人,如今滿眼皆是陌生。
確實都忘了,確實無人再記得他了。
他看著老人警惕的模樣,看著他們曾經(jīng)送給她的燈,靜了良久道:“我只是在山間迷了道�!�
他沒有答那句“是人是鬼”,這問題如今聽來實在難答。他頓了一下,沖老人說:“還要行路,不多叨擾了�!�
他說著便抬了腳,眸光避開那驅(qū)靈燈,要往南去。
他身上的邪魔氣總會在入夜時變得更重,寒風一吹,甚至?xí)X出餓來。
那是邪魔的本性。
他不想在這處地方表露出這種邪魔本性來,因為這里曾經(jīng)有過一些故舊往事,因為身后照著那盞蕭復(fù)暄所做的驅(qū)靈燈。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他就要離開時,天邊濃云滾滾忽然響起了一陣冬雷。
那時候的烏行雪還不知道,這樣的驚雷天里,尤其是夜里,低劣一些的邪魔還有另一種本能,叫做“朝圣”。
它們在渾渾噩噩之際,會下意識朝附近邪魔氣最濃最重的人靠近,就像百蟲乍驚。
于是,他終究沒能清清靜靜地走出山道。
那陣雷響落下時,天際驀地一暗,與夜深時分無異。原本寂靜無聲的山腳荒地忽然響起了沙沙聲。
那聲音就像無數(shù)東西在朝這里極速竄行。
后來的烏行雪才知道,那是遠處城鎮(zhèn)正在鬧一場不大不小的邪魔禍亂,禍亂中的邪魔在驚雷聲下依稀嗅到了他悄然逸散的氣息,控不住本能,紛紛調(diào)轉(zhuǎn)腳步前往山里。
那是烏行雪第一次經(jīng)歷邪魔“朝圣”,數(shù)以千百計的低劣邪魔由四面八方竄圍向中心……
他就是那個中心。
他聽到老人在驚呼,提著的燈左右晃蕩著,那道讓邪魔不舒服的燈火始終落在他余光里,照得他眼睛澀得發(fā)熱。
驅(qū)靈燈對于三兩邪魔來說效用很大,但落到成千上百的邪魔堆里,便只寥寥。那烏烏泱泱的邪魔稍稍僵了一下便直竄過來,速度之快,如風如影。
它們并不掩蓋自己身上的邪魔氣息,數(shù)以千計撲過來時,那氣息濃重得就像泥沼,將烏行雪纏裹進去。
他順手折了一根樹枝。
熟悉的劍招掃出去時,那些邪魔避閃不及,被清冽又寒涼的劍意橫剖而開。
那一劍就像是撕裂了沉黑幕布,低劣邪魔叫得歇斯底里,聲音在山坳里回蕩。它們會模仿人聲,會假意哭叫。
乍看過去,就像是無辜百姓間雜其中,在劍招之下身首異處,滾落在地。
其中一顆頭顱滾到了烏行雪靴前,濃黑的邪魔氣從斷裂的傷口處流散出來。
那一刻,烏行雪眉心一跳。
他定定地看著那張與活人肖似的臉,又下意識回了一下頭,朝那個老人以及她手里的燈看了一眼。
等他再轉(zhuǎn)回頭來,就見那顆斷裂的頭顱已經(jīng)顯了原型,露出了低劣邪魔陰物的古怪模樣。
他垂眸看了片刻,忽然丟掉了手里的樹枝,棄了劍招。
下一刻,蓬勃凌冽的冰霜寒氣從他兩手之間陡然掃蕩出去。那風所過之處,所有邪魔都掛了一層白森森的霜。
它們被凍得打了個激靈,又嗥叫一聲,朝烏行雪直竄過來。因為沒有被劍氣直直剖開,這次它們得以竄到了近處。
它們剛張開口,露出沾了血的牙,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抵住了頭。那蒼白手指猛地一曲,就聽撕心裂肺的慘叫從低劣邪魔的喉嚨里擠出來。
就見它們渾身一震,過于突出的眼珠就慢慢浮上了一層死氣。再接著,寒霜就從它們頭頂蔓延下去,瞬間包裹了它們?nèi)怼?br />
烏行雪丟開一個,又攥住下一個。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他陡然驚覺再沒有新的邪魔撲上來了。
彼時他手中還攥著一個邪魔的喉嚨,那邪魔已經(jīng)死透了,眼珠卻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看著他。
烏行雪皺了眉,正要松開手,忽然感覺有什么東西源源不斷地順著手指涌進血脈里。那個被他攥著的邪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下去,沒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具空空的皮囊。
與此同時,他之前隱隱泛起的餓意平息了一些……
他眼皮一跳,忽然想起曾經(jīng)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話。
傳聞?wù)f,世間邪魔多以活人為食,找不到活人時,也會沖同類發(fā)難,靈肉皮骨都不放過。
這同樣是邪魔無法更改的本能……
而就在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的邪魔之軀已經(jīng)比他先有了反應(yīng),更多倒下的死物開始逸散出邪魔之氣來。
那是一副令人肝膽生寒的景象
荒野里,數(shù)以千計的邪魔在不到片刻的時間里全部喪生,它們周身裹著白霜,一眼望去像忽然而至的雪,蓋住了這一片囹圄。
而它們身上邪魔之氣正如流水一般瘋涌而出,全部朝烏行雪涌去。
烏行雪低頭看向自己蒼白無色的手指。
他看著那些屬于邪魔的東西瘋涌進自己的身體,看著手指因為那些東西漸漸有了一點血色,看著那雙手在靴前投落下影子。
他知道,背后有一盞蕭復(fù)暄的驅(qū)靈燈,那燈的光正照在他身上……
而他不能回頭。
就在那個瞬間,他忽然覺得被遺忘其實還不錯。
他被遺忘得干干凈凈,就不會有人在看到他時忽然叫住他,眸露難過或疑惑,問他:為何變成了這番模樣。
第89章
重逢
像那樣的“朝圣”,
在后來的百年時間里,烏行雪碰到過很多回。
多到他再看見時,面上已經(jīng)不會再露出絲毫意外和驚詫了,
多到他在那些低劣邪魔撲涌過來的同時,
就能祭出足以覆蓋整個莽原的霜。
多到他能面不改色地攥住那些頭顱,
鉗住那些咽喉,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些邪魔在死去的時候常常是睜著眼睛的,
它們的眼里會逐層流露出一些悲喜。那是它曾經(jīng)吞食過的無辜活人,在它身體里殘留下的痕跡。
每到那種時候,烏行雪總是不眨眼睛。
他總是靜靜地看著那些活人殘留的痕跡,
慢慢出現(xiàn),
再消散不見。
倘若有人在那一刻從低矮處抬頭看他,
會發(fā)現(xiàn)這個如今赫赫有名的魔頭眼眸里居然有悲憫之色。
可惜,
那時候落在低處的都是已死的邪魔,沒有誰會那樣看向他的眼睛。
而等他丟開死物抬起眼時,已經(jīng)恢復(fù)成了慣常的平靜模樣。
他早已習(xí)慣如此。
他在南邊的荒野殘城里挑了一個地方,
將神木另一半靈魄落根于此。那半靈魄很快抽枝散芽,在荒野間長成了一株參天巨樹,它同當年的神木有幾分相像。只是它冠蓋亭亭,
卻從不開花。
它明明生得一樹繁榮之相,那股沉沉死氣卻能散出數(shù)里,
以至于嘰喳鳥雀從不敢在此停留。
他又圍著這棵參天大樹落了一座院子,連廊樓閣,同當年處處皆玉石的仙都宮府很不一樣。
他好像不再用那種干凈潤澤的白玉了,
院里更多的是石頭,
蒼青色、灰白色、黑色或是血一樣的褐紅。
他也很少再捏那些紙人戲子,來換一個熱鬧的安眠了。
于是這偌大的府宅總是很安靜,
即便有人也不敢高聲言語,他們怕他……
很多人怕他,聽過他名字的百姓是,蜂擁而至的邪魔也是。好像任何活物,只要踏進雀不落的大門,就會下意識放低音調(diào)。
以至于有時候這府宅近乎于死寂,而烏行雪就在這片死寂里住著。
后來有人壯著膽子問過他,是不是特別討厭喧囂和吵鬧。
他當時正出神,微微下撇的眼尾總顯得他神色懨懨。問話的人沒等到回音,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正要慌忙認錯,卻聽他忽然開口答道:“也不是�!�
問話的人聽了答案,頗為詫異,正要接話,就聽烏行雪又道:“但還是安靜點好。”
對于如今的他而言,還是安靜一點好。
曾經(jīng)他竭盡辦法讓自己忘記劍下那些亡人的尖叫與哭嚎,如今他卻又需要自己記住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