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明明他早就想這么做，重新復(fù)出、在晚宴上看見沈灼野那天，他就想這么做。
可他這人就是別扭，就是連自己的想法都不相信，都不服氣。
好像他這么承認(rèn)了，就是認(rèn)輸了……商南淮單方面置沈灼野根本不知道的氣，到最后連自己都相信，沒完沒了纏著沈灼野，只是因為他要近距離觀察對家。
于是越錯越深，等那種念頭終于生長到壓不住、藏不住的時候，商南淮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做了太多跟沈灼野較勁的事。
“事都做完了，我才開始知道心虛�！鄙棠匣闯读讼伦旖�，“開始害怕沈小貓記恨我，生我的氣，不愿意理我了�！�
宋季良低聲說：“他不會�！�
商南淮揉了揉額頭：“我會……”
他會。
宋季良抬頭看他，眉峰蹙起。
“別看了，我這人自私。”商南淮笑了笑，“到這時候，我還是怪別人——我就忍不住想，要是我小時候，有人給我一巴掌，有人教我，喜歡一個人不是這么喜歡的�！�
商南淮長大那個圈子，是真耳濡目染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A為了得到對家公司的B，把B的工作搞得一塌糊涂，等B被開除了，再把人弄到自己的企業(yè)做高管……他父母在飯桌上談起這事，感嘆A對B實在用心良苦。
這種事多了去了，商南淮揉著那塊戒煙糖，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把一只手攥起來，枕在頸后，對著照進(jìn)來的太陽光發(fā)了會兒呆。
“像我這種人，活該受教訓(xùn)，我知道。”
商南淮說：“我就是忍不住推卸責(zé)任……要是我小時候，有人給我一巴掌。”
在他還在上初中，攥著筷子，還皺著眉聽這些事，心里半信半疑，覺得有道理又沒道理的時候，趁早把他揍醒。
……或許他現(xiàn)在就不會這么狼狽。
或許他早就迫不及待沖過去，把沈小貓連拖帶拽拐回家。
沈灼野說不定扛不住他的死纏爛打，他們說不定已經(jīng)在一起好些年，這會兒兩個人沒準(zhǔn)正在別墅里，興高采烈叼著面包片打游戲。
所以該被好好教育改造、該洗心革面、該重新做人的是他。
商南淮說：“我的意思是……沈灼野這人比我強(qiáng)一萬倍，他用不著人救�！�
商南淮：“只要沒人害他就行了�！�
他是想說，如果沒有人渣作祟，沈灼野根本用不著人幫忙。
沈灼野是被爛人爛事纏住了……如果能重活一輩子，但凡有一個機(jī)會，那點不肯熄滅的火種就能燒起來。
燒得滾燙漂亮，燒得灼燙熾烈，不論是在什么領(lǐng)域，都少不了數(shù)不清的人愛他。
商南淮沒告訴過任何人，曾經(jīng)有幾天，他連續(xù)做一個夢。
夢里他碰見平行世界的沈灼野……說實話，他花了點時間才認(rèn)出這小豹子。
那是個跟博物館合作的文博探索節(jié)目，請了明星助陣，商南淮正走著神，忽然聽見有人說這三個字。
他把心含在嗓子眼，慌忙四處找，胳膊跟腿都發(fā)軟，腦子里一陣熱一陣?yán)�，急得發(fā)懵。
這夢相當(dāng)不穩(wěn)定，一著急就醒，還沒找著沈灼野，已經(jīng)醒了五六次。
商南淮弄了安眠藥，再三保證了自己不是用來自殺，好不容易才把夢做下去。
找不著沈灼野……是因為他找錯了地方。
沈灼野跟他不是同行。
事情要追溯到沈灼野剛輟學(xué)——平行世界總要有點不同的地方，比如沈灼野在火車站救的不是編劇，是位下錯了站的老人家。
老人家是做考古學(xué)研究的教授，剛下去實地考察回來，拎了一行李箱異常珍貴的拓片，急得不行，又險些被大狼狗追著啃手提箱里的骨頭化石。
神通廣大的小豹子就這么莫名其妙立了功，迷迷糊糊被撿走，跟著上了火車，給這些文物做了一路保鏢。
老教授大半輩子醉心學(xué)術(shù)，全部心血都撲在了文物保護(hù)上，只有一個老妻，也在大學(xué)任教，做古代文學(xué)研究。
兩位老人年過六旬，頭一回見這么乖的小孩子，喜歡得不行，聽說沈灼野沒有家，就不由分說收成了學(xué)生。
做了老教授的學(xué)生，當(dāng)然不能不上學(xué)。
——商南淮見他的時候二十三，沈灼野比他小一歲多，這次上節(jié)目是利用暑假時間，奉命過來給師兄幫忙的。
“他師兄就是館長！”助理跑去打聽了一圈，興致勃勃給商南淮匯報，“太厲害了……聽說是搞古文字的，別看年紀(jì)輕，聽說比不少掛名教授都強(qiáng)，好幾個館等著搶他�！�
做這一行，天賦排第二位，第一位是要能靜得下心、耐得住寂寞，日復(fù)一日的枯燥鉆研，能熬得住的就是鳳毛麟角。
沈灼野還沒畢業(yè)，就被各方盯上，不僅是相中了異常出色的學(xué)術(shù)能力，這張臉也脫不了干系。
博物館要宣傳，要打開知名度，當(dāng)然也是要考慮對外形象的。
助理打聽著了不少八卦，相當(dāng)興奮，還想再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商南淮的視線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轉(zhuǎn)開。
助理跟著回頭，一眼看清不遠(yuǎn)處的八卦當(dāng)事人，立刻閉緊了嘴。
……
商南淮看著那個人影。
透過映著燈光的展柜玻璃，他看見沈灼野。
這是種很難形容的感受，哪怕沈灼野其實演過這種角色，哪怕商南淮明知道，沈灼野被任何人撿走，命運(yùn)都可能會完全不同。
即使是這樣，他依然很難描述這是種什么感覺……沈灼野戴著眼鏡，穿著簡單的白襯衫，袖口挽了兩折，正專心檢查文物的擺放。
商南淮從沒見過這樣的沈灼野，他張了張口，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聲，只知道看。
察覺到過于明顯的視線，沈灼野抬頭——隔著鏡片跟纖塵不染的玻璃展柜，商南淮看見那雙眼睛，漆黑澄明，仿佛歷盡千山萬壑。
“你好�！睂γ娴娜酥逼鹕�，同他打招呼，“很高興認(rèn)識你，我叫沈灼野�！�
第71章
番外：平行世界（完）
……
商南淮在夢里錄完了那一整期節(jié)目。
沈灼野大概也沒想到，
只是來幫忙錄一期節(jié)目，就被“對考古沒半點興趣、根本不想來錄節(jié)目”的大明星追著，把博物館里所有的東西都問了個遍。
“什么話，
我認(rèn)真聽了�！鄙棠匣幢火^長調(diào)侃，
頗不甘心，
攔著沈灼野，
“不信你考我？”
聽了這話，
館長更是大笑，給這個來幫忙的小師弟塞餐券，提醒沈灼野，
帶餓了一天的商先生去餐廳吃個飯。
商南淮在夢里被沈灼野帶走，還追著念經(jīng)：“我真好好聽了。”
他確實好好聽了，
畢竟沈灼野這人，不論在哪個世界，性格肯定都認(rèn)真得過分。
商南淮為了找茬跟沈灼野說話，
纏著沈大影帝討論劇本，
沈灼野說到一半，
發(fā)現(xiàn)商南淮走神打瞌睡，都要去給他泡個茶。
……這樣想來，
商南淮身上的挺多毛病，都是叫沈灼野扳過來的。
要不是有沈灼野，
商南淮說不定要頂著那張初看溫文儒雅、實則惹人冒火的皮，
不知不覺把身邊人得罪個遍。
商南淮正低著頭琢磨，
會不會當(dāng)初叫人黑到退圈，
其實也是自己咎由自取——還沒琢磨出名堂，
前面帶路的人就停下腳步。
商南淮抬頭，迎上夢中沈灼野的視線：“怎么了？”
沈灼野搖了搖頭，
收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攤開，掌心放著顆戒煙糖。
商南淮愣住。
他看著這顆糖，像是被心跳一下一下砸著太陽穴，愣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嘴：“怎么突然——”
“這里沒地方抽煙�！鄙蜃埔罢f，“吸煙室還在建，再忍忍�！�
商南淮站了好一會兒，才把口袋里攥得不像樣的那包煙松開，接過那顆糖，勉強(qiáng)笑了下：“多謝。”
“正戒著呢，挺難熬�！鄙棠匣疵髦蕟�，“你沒這習(xí)慣？”
沈灼野搖頭，他隨身帶戒煙糖，是因為教授們多半吸煙，做起研究來廢寢忘食，動輒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只能靠吞云吐霧提神。
在博物館這種禁煙的地方，就得靠戒煙糖解悶提神，偏偏一群老人家，很要些面子，都覺得小孩子才隨身帶糖。
沈灼野在這個圈子長大，從小就被一群老教授神神秘秘往身上藏糖，煙癮犯了就要一顆，順便再拉過來，揉兩下腦袋解悶。
商南淮跟著他去員工餐廳，越琢磨越想知道，實在抓心撓肝：“能不能——”
沈灼野轉(zhuǎn)頭略停，視線落在他身上。
商南淮知道這挺冒犯，但還是忍不住問沈灼野：“能不能跟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
沈灼野似乎并沒有什么特殊反應(yīng)，要了兩份工作餐，將其中的一盤飯菜端給商南淮，又給他打了碗湯。
“有點復(fù)雜�！鄙蜃埔鞍涯峭霚f給他，熱騰騰的白霧模糊空氣，“聽起來其實不太像是真的�！�
這個商南淮有把握：“你說的就是真的�！�
說完這話，商南淮看見鏡片后的眼睛微怔，這表情讓沈灼野看著與他記憶里重合，隨即那雙眼睛就笑了笑。
沈灼野找了個座位，領(lǐng)他坐下。這規(guī)矩貓被教得神朗氣清肩背板正，商南淮跟他坐在一塊兒，都不太敢東倒西歪地放飛自我。
“謝謝你�！鄙蜃埔罢f，“一會兒我領(lǐng)你出去逛逛，請你吃冰淇淋�！�
雖說罕少主動提及，但沈灼野其實并不避諱自己的過去，也不介意承認(rèn)自己被撿回家之前，就是個野小子。
是野小子也不錯，沈灼野小時候沒少跟人打架，后來跟著老教授到處出差，剛好派上用場——那幾年盜墓、倒賣文物都猖獗，有專門的飛車黨，奪了包就走，很難找見蹤跡。
跟著老教授走南闖北，沈灼野還經(jīng)歷過幾次相當(dāng)驚心動魄的故事。最驚險的一次，從老式綠皮火車的車窗跳出去追賊，兩個人一塊兒滾了幾十米。
沈灼野帶著奪回來的手提箱，才發(fā)現(xiàn)錢包不知什么時候滾丟了，那些窮兇極惡的文物販子又滿世界搜人，索性就沿著鐵軌走了兩天，走到了下一站。
商南淮聽得瞪圓了眼睛，忍不住跟著刺激到熱血沸騰，又忽然生出擔(dān)心，攥住沈灼野的胳膊：“沒人污蔑你吧？”
他是真怕又有人給沈灼野潑什么臟水，說這小豹子攜文物潛逃、跟壞人沆瀣一氣……這么問完，才忽然反應(yīng)過來，沈灼野既然好好坐在這兒，多半是沒有的。
商南淮察覺出自己失態(tài)，忙松開手，道了個歉。
沈灼野看了他一陣，烏黑的眼睛清明干凈，搖了搖頭。
沒人污蔑，老教授就在下一站等著，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下車就立刻報了警，擔(dān)心得喝不下水吃不下飯。
接警的警員只是按流程詢問，問到可能性，老教授都拍著桌子勃然大怒：“我的學(xué)生絕對不會偷東西！”
沈灼野躲開那些販子、混混，到下個車站和其他人會合，還被師兄師姐拉著，偷偷跟他講，老師頭回生這么大的氣。
氣到一宿沒吃下飯，第二天還要沖去和人家理論，被勸住了再三解釋這是例行詢問，這才勉強(qiáng)坐下。
就算是這樣，老教授還再三要求警局出證明，沈灼野是見義勇為，是立了功。
保護(hù)文物，這是大功，要表彰。
老教授扯著沈灼野，還氣得一個勁念叨：“我的學(xué)生好著呢，我家的孩子……”
“這就好……這才對嘛�！鄙棠匣此闪丝跉�，他就覺得沈灼野該被這么對待，怎么有人看見這雙眼睛，還會懷疑這老實貓？
商南淮總算覺得暢快，一口氣喝干凈了碗里的湯，放下碗抬頭，才發(fā)現(xiàn)沈灼野仍看著自己。
商南淮愣怔了下：“怎么了？”
沈灼野搖了搖頭，他自己那碗湯還沒動，見商南淮喜歡，就推過去。
“你在這里拍過戲，我看過那部電影�！鄙蜃埔皥蟪隽藗�地名，看見商南淮的臉色微變，就知道沒猜錯，“是不是聽過我的事？”
商南淮的手頓了下，他整個人都有點發(fā)僵，胸口起伏了兩次，喉嚨還是不自在。
平行世界，一個細(xì)微的變化，就會導(dǎo)致一系列連鎖反應(yīng)——比如編劇沒遇到沈灼野，劇本里的元素有很多不同；電影的選角導(dǎo)演也沒遇到沈灼野，飾演的“無名混混”的是個成名已久的童星。
總之，這部電影并沒能大火起來，拿了些美術(shù)、配樂之類的獎項，因為基調(diào)太過沉悶，知道的人也并不多。
這一系列連鎖反應(yīng)的結(jié)果，就是商南淮到這時候還半火不火……不得不相當(dāng)不甘心地啃著桌角承認(rèn)，少了沈灼野，這日子還真不好過。
“我沒有……沒有別的意思。”商南淮說，他冒了些冷汗，咬字有些艱難，“你不要多想，我——”
話說到一半，他迎上那雙眼睛，才忽然回過神。
商南淮意識到，多想的或許是他自己，因為沈灼野的那雙眼睛依然沉靜朗黑，似乎并沒因為這個生氣。
——也沒有更多的情緒，沈灼野思索了一陣，對商南淮解釋：“那件事不是我做的。”
商南淮的表現(xiàn)實在太明顯，會追問得這樣細(xì)致，很顯然是已經(jīng)聽說了什么。
沈灼野坐得依舊端正，單手握成拳，放在桌上：“不是我。我找不到證據(jù)自證清白，但我沒有偷錢，也沒做過那些壞事�！�
商南淮盯著那雙眼睛，逐字逐句地聽清這些話。
他忽然覺得難過——這是種相當(dāng)遲來的、完全后知后覺的難過，不像凌遲那么殘酷，更像是從內(nèi)向外融化。
他好像在什么時候吞了一塊金屬，現(xiàn)在這塊金屬慢慢融化，變成咕嘟咕嘟冒泡的液體，順著血管向外淌。
商南淮沒法不去想，原來如果有人早點對這小豹子好，原來只是一點信任，就能把沈灼野養(yǎng)成這樣。
原來沈灼野要的就只是這么多。
就只是這么多。
助理打聽到的是另外一些消息——剛被帶回來那幾年，老教授清貧得很，沈灼野要打工掙錢補(bǔ)貼家用，要勤工儉學(xué)，又要補(bǔ)落下的基礎(chǔ)課，其實不比流浪輕松。
但這已經(jīng)足夠了，僅僅是這樣一點毫不懷疑的信任，就能推翻沈灼野的障礙，讓他把這些話清清楚楚說出口。
就這么點東西，他那個世界的沈灼野，是怎么一輩子都沒等到的
商南淮忍不住開始拼命回想，自己有沒有對那只木頭貓說過“我信你”、“你說的一定是真的”，有沒有告訴過沈灼野，那些群聚著攻擊污蔑他的人，多半是出于嫉妒。
嫉妒一個人怎么能活得這么干凈、這么堂堂正正，怎么后背怎么踹都不彎，怎么從爛泥里爬出來，還滾燙熾烈。
商南淮完全想不起來了，他頭痛得實在厲害，聽見自己的聲音，都覺得像是隔了層霧：“……沈灼野�！�
他低聲問：“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沈灼野似乎對這個要求有些疑惑，但沒有拒絕，點了點頭。
現(xiàn)在不是飯點，餐廳里已經(jīng)沒什么人，商南淮顧不上太多，起身繞過餐桌，伸出手臂，把人用力抱進(jìn)懷里。
他其實不敢太用力，怕嚇著眼前這個沈灼野，但手臂不聽使喚，止不住打顫。
“我有個……朋友，唯一的一個，我就這么一個朋友�！鄙棠匣凑f，“他跟你一樣，有人污蔑他，很多人欺負(fù)他，我很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