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這次也不會太久,畢竟“照塵”是兩個人——單死了一個,生死簿判不明白,是過不了奈何橋的。
總得等一等另一個,多等些時日,等上百八十年。
“再等等�!蹦锹曇粽f,“還你個時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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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并沒在江南盤桓太久。
在這世道里,總有些人是這樣的脾氣——哪怕任性一遭、恣意一遭,瀟灑過了回去,又幾乎變回原樣。
又活回一個不知變通、不識時務,須臾不放松的棟梁材。
……只不過,歸根結(jié)底還是不同了。
因為府上沒有旁人,秦王一個人住著一間房,不用刻意避諱,過得相當自在。
白日里照舊斷案,秉公執(zhí)法做大理寺卿,回家就自己燒飯、自己釀酒,每日和看不見的“孤魂兄”聊天說話,講時鶴春。
講時鶴春備考那一陣……一個窮得底掉的落魄書生,一個窮得沒那么底掉、搜吧搜吧還能找出點錢的秦王世子,擠在秦王府里。
下了雨府上的地都沒法走人,到處積水到處漏,一只慘兮兮的小仙鶴蹲在柜子上,還得等世子殿下涉水過去抱下來。
——那是他們最快活的日子。
這一輩子,有兩個人,過去從沒這么快活、以后也再沒這么快活過。
他們裹著一床被子,秦照塵挑燈、時鶴春夜讀,時不時討論幾個地方,用蠅頭小楷在書上做批注。
凍得哆哆嗦嗦的小仙鶴往暖和地方擠,不知不覺就擠進世子殿下懷里。
這么看了大半宿的書,蠟燭用完了,油燈也用完了,雨這么大,又不能出去買。
時小秀才就靠在秦王世子懷里,蹬著腿嘆息:“我今年到底能不能考上舉人啊……”
“能。”秦照塵向他保證,“定然能,我明日去文曲廟幫你磕頭�!�
時鶴春看他一會兒,自己樂了,先摸摸小世子的腦門:“算了,算了,我心疼�!�
時鶴春想不通:“稀不稀奇?你磕你的頭,又不干我事。”
鐘靈毓秀的時施主不明白,照塵和尚就更不明白,只是攏了攏手臂,把施主往懷里抱了抱:“我看你抖,我也跟著冷�!�
時鶴春安慰他:“沒事,我抖是因為我手疼,不是因為冷�!�
和尚:“……”
和尚也開始跟著手疼了。
于是兩個人就都閉嘴,團著條棉被,頭碰頭手挨手低擠在一塊兒,盯著外面鋪天蓋地的雨。
盼雨停,盼雨不停。
盼時鶴春連中三元,盼秦照塵入朝為官,那時他們不知后路,那時候時鶴春管回府叫“回家”。
……
如今回憶這些的大理寺卿,眼里仍含著笑,溫那一壺新釀好的酒,敬天上一輪明月。
又是一年中秋,時鶴春走了快三年,孤魂兄也走了。
孤魂是今年七月半走的,說有急事,中元節(jié)的鬼有急事,想也知道是急著做什么。
所以秦照塵不問他去什么地方,不問他還回不回,只是送他一大壇酒,燒了滿滿一火盆的紙錢。
秦照塵給月亮講他的時鶴春,給夜風和死而不倒的梅樹講。
那棵梅樹很稀奇,雖不長葉,枝干卻日益遒勁,漆黑黝亮如同鑄鐵。
秦照塵每日都撫它,早晚問候,日日同它說話。
今夜一人一樹過中秋。
這樣在夜里獨飲,一杯接一杯喝下去,不知深淺,實在很容易就喝醉。
秦照塵昏沉間,隱隱察覺陰風陣陣、愁云慘慘,恍惚有鬼差來拿自己。
“我陽壽盡了么?”大理寺卿未活到百年,滿心遺憾悵然,卻也釋然起身,“甚好�!�
大理寺卿將雙手遞出,以供拘拿:“請帶我去地府罷,在下要鳴冤擊鼓�!�
“……”鬼差:“沒盡。”
秦照塵愣了下:“孤魂兄?”
這兩年里,孤魂被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懷疑了幾次是時鶴春,于是不再寫字,開始張嘴和他說話……聲音的確不像。
很好糊弄的大理寺卿就又信了,此刻聽著鬼差耳熟,忍不住問:“你在地府謀了差事?”
秦照塵替他高興:“這是喜事,下官有酒,下官敬孤魂兄�!�
鬼差好不容易營造的氣氛,被他攪和沒了大半,喝什么酒:“照塵,是不是你?”
大理寺卿辦案,經(jīng)常執(zhí)法如山、不認私情,聽他公事公辦,也跟著將酒放下:“是�!�
鬼差:“還有誰?”
秦照塵在這個問題里,被一顆心攪起半腔血。
他按了按肋下,扶著梅樹重新站穩(wěn),等這一陣心悸過去:“還有……”
他此刻竟沒來由失聲,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叫心悸牽扯著彎腰,才意識到這一年原來也不曾忘。
原來過去三年、過去十年,還是一樣忘不掉。
一陣風攙住他。
“還有個人�!惫聿畹恼Z氣和緩了很多,替他回答,“姓鶴,是不是?”
“鶴照塵�!惫聿钫f,“他把名字給了你,把命數(shù)也給了你。”
秦照塵慢慢緩過眼前白光,將口腔中腥味咽下:“是�!�
鬼差說:“不行�!�
大理寺卿錯愕抬頭。
“不能這么給�!惫聿畛冻鲆粡埳啦�,“你們有兩個人,分一分吧�!�
秦照塵陡然變了臉色。
他罕有這樣焦灼的時候——上一次還是看放榜,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三天,擠進人群去看時鶴春考沒考中舉人,急得喉嚨都啞了。
這次更急,秦照塵攥住鬼差,只覺森寒鬼氣仿若冰針,扎在打著顫的骨頭上。
“怎么分?”大理寺卿根本顧不上,急著追問,“換他活過來行不行?多拿些壽數(shù),不妨事,換個一兩年就夠,我們一起活一兩年。要怎么——要怎么運作?用不用送什么……”
這話還沒說完,就被鬼差止�。骸叭怂啦荒軓蜕卮笕�,這是天理倫常。”
天理倫常,非人力所能違。
……但人力可以鉆空子。
生死簿上,“照塵”該活九十歲,無病無災,夢中安然離世。
均攤一下,四十五年紅塵路,苦也不苦,長也不長。
還有個要再等上十五年,等大理寺卿同走黃泉路的鬼魂作陪——奈何橋上等太無聊了,就在秦王府等吧。
秦大人好好養(yǎng)這棵梅樹,說不定將來化形,還能做個軀殼。
……秦照塵聽著這些,動也不會動,茫茫然站著,只覺又像是回了時鶴春中舉那日。
狂喜,恍惚,滋生無邊恐懼。
怕是假的。
生怕是假的,生怕是夢。
……這念頭剛生出來,今日方才開竅的照塵和尚,就用力砸自己頭頂。
夢又如何,醒又如何?
給他一場十五年的須彌夢,醒來做事、夢里貪歡,莫非還有不知足的?
秦照塵踉蹌了下,一刻不停往那間房里跑,用力推開門。
他的小仙鶴穿得漂漂亮亮、懷里抱著銀子,身上還有血跡,飄在半空,看見秦照塵進來,倏地瞪圓了眼睛。
他的小仙鶴飄過去,扯他的臉,拽他的頭發(fā),聽他腔子里跳的一顆心。
緩過神的時鶴春火冒三丈:“誰、叫、你、回去找死的?”
秦照塵被扯得踉蹌,笑容卻止不住往外冒,他抬手抱住氣得亂飄的小仙鶴,低聲說:“那是夢……”
“夢也不行!”時鶴春惱火,“誰叫你回來,誰叫你劫獄?長本事了秦大人,你心里原來是這么想的——”
“是這么想的�!鼻卣諌m說,“我想和你死在一處�!�
這一句話把他的小仙鶴澆啞了火。
秦照塵的身體脫力跌墜,鬼魂抱持不住,扯著大理寺卿的袖子,跟著飄下來。
秦照塵跪在他面前,時鶴春蹙緊了眉,也別別扭扭跪下,伸手把他攏住。
“干什么�!睍r鶴春說,“別這樣。”
時鶴春悶悶不樂:“你這樣我跟著疼�!�
秦照塵閉上眼,把他的小仙鶴抱進懷里,這次抱進來的鬼魂接了生人陽壽,只是涼潤如水,并不刺骨。
“不是夢。”秦照塵抱緊他,低聲問,“是什么?”
時鶴春摸摸他的發(fā)頂。
……是落在這片紅塵里的一顆心。
大理寺卿非要刨根問底,一尺厚的問題,追問出一個鮮活真實的時鶴春。
“你……這么想吧�!�
時鶴春攏著他的小師父,額頭貼額頭:“神仙下來歷劫,你我是這里頭的一世,我本來該走了。”
照塵小師父慧根深重,將他藏在懷中,蹙緊了眉替神仙擔憂:“神仙分了顆心給你?”
時鶴春低頭,按了按胸口。
“是,也不是�!彼f,“我是這顆心……”
疼過、難熬過、寒意無邊過,可也快活過。
那時候兩個人藏在被子里,看著太陽從云層里出來,金光鑲在云邊上……就覺得日子真好。
這樣的好日子,原本怎么都過不夠,過多少天都高興快活。
有一顆心,被那些一尺厚的問題一扯,就骨碌碌滾出來,掉回紅塵。
他們還有十五年,不長不短,不難熬。
是好日子。
“好了�!睍r鶴春扔下銀子,緊緊抱了一會兒他的小秦師父,舒了口氣,“去照塵寰吧,秦大人�!�
秦照塵問:“照誰?”
“照塵寰啊�!睍r鶴春愣怔,探頭看外頭——中秋月圓,好風好酒,確實不是上朝的時辰。
時鶴春從善如流,改口并舉手:“照我�!�
大理寺卿自己可做不出這種夢。
秦照塵一動不動凝注他,到這時終于有了笑,眼底溢出暖色。
他握住時鶴春那只手,把一小團漂亮鬼抱起來,快步出門,想去給鬼差兄介紹。
風過影搖不留痕,桌上一壇千金好酒,紅封做賀禮。
明月朗朗,庭院已靜了。
第48章
番外:倘有來生
一只鬼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時鶴春活著的時候,
手疼腳疼身上難受,天氣一變就難熬——如今徹底不同,自然要飄個夠。
于是,
秦照塵每日做得最多的事,
就是仰著頭往上看,
在每根房梁上找晃著兩條腿、神氣到不行的小仙鶴。
……一來二去,
日子久了,
長年伏案的大理寺卿,居然覺得肩頸比過去輕松很多。
“早跟你說了。就該跟我出去,多翻墻、多透透氣�!�
時鶴春披著他的外裳,
手里拿著幾份卷宗,翻得嘩啦嘩啦響:“又耽誤不了什么事……”
的確耽誤不了什么事,
畢竟探花郎一目十行、驚才絕艷。
大理寺卿審一樁案子的功夫,時大人已翻完邊上的十四、五份卷宗,將沒什么用的拎出去,
堆在了暖榻邊上。
秦照塵擱下筆,
在燈下認真看他。
時大人審閱到第十六份,
翻了兩頁,警惕抬頭:“看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
大理寺卿攥了攥袖子,
走過去,給十分辛勞的時大人捏肩捶背。
時鶴春第一次見有人給鬼揉肩的,
看秦大人一臉嚴肅,
也勉強忍住了不笑,
稍稍凝實身體。
“我都回來了,
怎么還一臉心事�!睍r鶴春抬手,
按了按大理寺卿的眉心,“放心,
我不走了。”
畢竟照塵小師父的一半陽壽還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