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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不是他們設計好的。

    大理寺卿心思郁結,

    莊忱原本想帶他去個輕松些的夢境。或者回秦王府,

    或者回那座有桃花的寺院,吹一吹風,

    賞一賞花,把酒對月講講心事。

    但試了幾次,

    都不成功,

    秦照塵只想回去找最后一刻的時鶴春,

    系統(tǒng)也只好緊急翻出這部分數(shù)據給他。

    ……親手埋了時鶴春的秦照塵。

    聽聞時鶴春尸骨不存、死無葬身之地,

    依然令馬車疾行的大理寺卿。

    被人扯著衣領怒斥“莫非連心也不傷么”的秦王殿下……一顆心其實早被毒酒泡過、被寸寸凌遲、被草席裹著隨那口薄棺葬了。

    所以在這唯一能恣意而為的夢里,

    秦照塵說什么都要回去。

    回去找時鶴春,回去陪著時鶴春。

    就算已渡了奈何、過了忘川,

    大理寺卿也要摔了那一碗孟婆湯回去,把獨自睡在牢里的時鶴春帶上,去閻羅殿前申辯。

    黑白無常拘錯了人,閻王殿拿錯了人,這世道磋磨錯了人。

    干干凈凈、清清白白,這是人間第一流。

    一定是弄錯了,最不該被這樣對待的人,被推進這樣一片紅塵泥淖——錯得離譜,該擂鼓鳴冤。

    大理寺卿要去對峙、去鳴冤,要讓時鶴春下一世瀟灑自在,做建功立業(yè)的大將軍,做最逍遙的富家翁,做不被世道命數(shù)磋磨的鶴照塵。

    “急什么。”有人撫他的發(fā)頂,“下一世還早。”

    大理寺卿醒不過來,氣息衰微,身體僵冷,仍是個虛抱著護住什么的姿勢。

    這是場太好的夢,照塵和尚抱著他的施主,大理寺卿抱著他的奸佞,兩個人流一泊血,額頭碰著額頭,暖暖和和死在一處。

    秦照塵不會松手,誰也分不開他們。

    于是就只能一并下葬、一并草草入土為安,然后一并叫崩了的山埋上,睡在數(shù)不清的碎石亂土之下。

    再不醒了。

    ……

    “宿主,宿主。”系統(tǒng)小聲說,“如果他真的不想再醒呢?”

    如果秦照塵真的不想再醒,就想這么一直睡下去,要怎么辦?

    這并非沒有誘惑……正相反,這是秦照塵的求不得。

    小和尚就知道佛家有七苦。

    握著笤帚的小和尚,有一日學了佛法,就去給桃樹上的時小施主講:“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樹上的時小施主沒這么有慧根,捧著個剛洗干凈、水靈靈的大桃子,一咬一汪甜水:“什么是愛別離?”

    小和尚發(fā)愁:“施主,生、老、病、死,怨憎會你都懂得?”

    怎么就直接跳到了愛別離?

    “有什么難懂的�!睍r小施主咬著桃子,晃著兩條腿,“我可太懂了�!�

    小和尚怔了怔:“……為什么?”

    時小施主攥著袖子,那片袖子底下藏著剛燙的傷,是被按在榻上、用檀香烙出來的——時鶴春有時候會想,除了他可能沒人知道,原來檀香將死時也那么燙。

    一燙一個疤,好了也仍會疼,這疼烙穿夢境,經年不散,所以時鶴春這一輩子都總睡不好覺。

    講這一段佛理的時候,他們的年紀都還小,時小施主不知道自己長大后依然睡不好,還很不在乎:“哪有那么多為什么?懂就是懂,因為我聰明�!�

    這話照塵小和尚信服。做早晚課要念的佛經,艱難晦澀,里面甚至還有梵語,他日日誦讀,仍有地方記不準。

    時鶴春拿來草草翻過一遍,隨手扔下,枕著胳膊閉著眼睛聽他背,還能挑出他背錯的地方。

    于是小和尚放下笤帚,掀起僧袍,綁好袖子吭哧吭哧爬上樹。

    小和尚顫巍巍過去,坐在時小施主身邊:“愛別離……就是本該關系很親近、很要好的人,因為不得已,不能在一塊兒了。”

    時小施主從袖子里變出另一個洗干凈的桃子,分給他:“為什么會這樣,有什么可不得已的?”

    小和尚愣了愣,念了聲阿彌陀佛謝過施主,捧著那個桃子:“這世上不得已的事很多……”

    時鶴春就不這么想。

    依他的脾氣,既然是重要的人,又沒死,有什么不能在一塊兒的——就算短暫分開,再重聚不就是了。

    小和尚想了半天,居然無法反駁,愁眉苦臉被他說服,咬了一口桃子。

    脆的,又脆又甜。

    小和尚又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時施主知道秦小師父喜歡吃脆桃,特地弄了個合他口味的,枕著胳膊,笑吟吟看他吃得開心:“好師父,就這么吃�!�

    廟里食素也就算了,齋飯做得慘絕人寰,一度讓時鶴春很是懷疑,這破寺是不是在滅人欲。

    小和尚也很不愛吃廟里的齋飯,但還是生性規(guī)矩秉正,糾正時小施主:“不是破寺,金碧輝煌,很新的�!�

    時鶴春不信,然后他們兩個就爭起這個。

    爭到最后,小和尚趁著天黑,偷偷帶著時小施主去大殿,的確雕梁畫棟、光彩奪目,只是夜里黑黢黢的瘆人。

    小和尚怕瘆人,被時小施主攬在懷里,摸一摸光溜溜的腦袋,胡亂安慰:“沒事,沒事,比這嚇人的東西多了……”

    ……就這么,佛家七苦的事被拋在腦后,誰也沒再想起來。

    所以直到生、老、病、死,直到愛別離,時鶴春也忘了問小師父,什么叫求不得。

    而如今剩下秦照塵一個,沉在求不得的夢里。

    這夢不好,這夢太好。

    秦照塵死死抱著他的小仙鶴,誰也掰不動,誰也不能把他們分開,那雙手臂箍得像鐵,他們交頸依偎,不問紅塵。

    這是秦照塵能接受的,屬于自己最好的結局——只配在夢里有的結局。

    “要傷心一陣。”莊忱說,“不那么容易醒�!�

    系統(tǒng)給宿主也倒了一點甜酒釀:“那要怎么辦?宿主,我們要不要拽他的頭發(fā)?”

    莊忱笑了笑,弄了縷清風,給秦大人抱著。

    “不用。”他說,“好好睡一覺吧,反正也累了�!�

    這一年,大理寺卿每日只睡兩個時辰,誅奸革弊、除惡務盡,耗費的心力是常人想象不到的。

    如今既然難得有了場可堪安眠的夢,不論好壞,且先睡著,慢慢就會好了。

    杭州大理寺的官員懸心吊膽,在官署守到半夜,被一陣森森冷風吹得昏昏然睡去,再醒來就已經天亮。

    沒人知道大理寺卿究竟是什么時候走的。

    這倒也不奇怪,白龍魚服——既然大理寺卿是微服私訪,見首不見尾也正常。

    秦王冷峻嚴厲,最不喜人巴結討好,自然也沒人敢犯忌諱,去打探什么行蹤。

    早知大理寺卿鐵腕鋤奸的名聲,下頭的官員第一保命、第二保烏紗帽,如今沒動靜就是最好的。

    大理寺卿沒抓人,下頭自然各自兢兢業(yè)業(yè)做事,不敢有須臾馬虎。

    ……

    于是自然也就沒人在意,江南數(shù)不清的亭臺樓閣里,有那么一座不算起眼、但風景位置都絕佳的,叫人毫不客氣拿銀子買到了手。

    莊忱坐在窗邊,就著一窗煙雨好風,跟大理寺卿下棋。

    大約猜到秦照塵走神是因為什么,一封告假奔喪的奏疏,就被塞給到了這份上、依舊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

    秦照塵握著棋子,怔忡一會兒,慢慢笑了下:“多謝……孤魂兄�!�

    白日里他看不見莊忱,只能看見落子,看了一會棋盤,將手中黑子落下去。

    大理寺卿迂直的毛病,這輩子大概也改不了。丟了大半魂魄,心神恍惚,還低聲解釋:“在下并非奔喪,在下家中……無人可喪了。”

    “在下是來做夢的。”秦照塵說,“夢太好,舍不得醒,舍不得走�!�

    孤魂知道:睡你的。

    孤魂沾著雨水,在桌案上寫:誰不準你做夢了?

    孤魂:管天管地,還管人做夢睡覺。

    這話語氣又太像時鶴春,秦照塵心胸既暖且痛,勉強笑了笑:“沒人……”

    秦照塵低聲解釋:“是在下睡太多了�!�

    他其實知道,不該這么整日地睡,可一墜進那場夢里,就沉靜安穩(wěn)得醒不過來。

    可他不能一直睡,他還有要做的事。

    他要替時鶴春活這個名字,要替時鶴春長命百歲,替時鶴春看看海晏河清的世道究竟是什么樣,百年之后再去找他的小仙鶴交差。

    不論到什么時候,日子到什么份上,答應時鶴春的事,秦照塵也絕不會食言。

    秦照塵請教孤魂:“閣下若覺得……日子不好熬,有什么好辦法?”

    莊忱在這個問題里想了一陣。

    的確有辦法——比如不把這段日子當成是自己過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連同記憶剖出去,當成一場不受影響的旁觀。

    如果不是這個木頭非得給時鶴春作傳,給他寫了一尺厚的問題……有許多事情,其實已經打包進記憶,不那么好翻找了。

    這不算是多好的辦法,頂多是在的確不好熬、的確不好受的時候,用一兩次,來應個急。

    畢竟一個人三魂七魄,能裝的東西是有數(shù)的。剖去的部分越多,剩下來的也就越少,倘若有朝一日只�?諝ぃ钪魅粺o味。

    所以這法子也沒法教給秦照塵,大理寺卿現(xiàn)在三魂七魄看著就不全,不能再剖了。

    孤魂寫:沒出息。

    大理寺卿:“……”

    秦王殿下走到今日,身上殺孽無數(shù),滿朝鳥驚魚駭、鬼哭神愁,在這江南一隅不問世事,都能嚇得一干官員頭懸梁錐刺股。

    這世上滿打滿算,還只有時鶴春說過秦照塵沒出息。

    因為秦王殿下不肯跟他從秦王府的墻頭跳下去,怕摔了疼,怕一頭栽進溝里。

    至于為什么要秦王從自家府上跳下去……倒也沒什么原因,無非是一只小醉鶴無聊透頂,沒人陪著玩,撲騰翅膀滿院子亂竄。

    大理寺卿慢慢想了一陣這個,眼里就多了點笑,把這事說給孤魂聽。

    這樣聊起舊事,秦照塵的精神就好了些,語氣也忍不住柔和:“我就該陪他玩……翻墻有什么難的�!�

    孤魂:不難?

    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硬了硬頭皮:“不難�!�

    孤魂大概是笑了,一陣清風裹著涼爽雨氣,拂過棋盤,叫人恍惚意識到春日已至。

    秦照塵也不由失笑,抬手用力揉了幾下額角。

    他如今精力極差,倦意又上涌,竭力想要維持清醒,眼前景象卻還是渙開。

    亦真亦幻……坐在他面前,同他對弈的,變成披著衣裳的時鶴春。

    他的小仙鶴像是還沒走,身體竟也比過去好得多,輕輕松松就把他拎回榻上,讓他只管睡。

    “既然不難,以后去找你玩�!睍r鶴春說,“可惜啊,有人已經把仆從遣散,府上只剩個光桿秦王了�!�

    秦照塵無力開口,卻在心里反駁闊氣慣了的時大人——這有什么可惜的,秦王府根本就養(yǎng)不起這么些仆從。

    他自己住,一共就住一間房、吃一份飯,用不著人伺候,還能攢下來銀子。

    多攢點銀子,就能在時鶴春來找他玩的時候,請時大人喝好酒、吃好菜,坐臨街的位置。

    回家的時候,雇輛最舒服的馬車,再買幾個新炸好的滾燙糍糕,捧在手里邊吹邊吃。

    就這么慢悠悠晃過一條街,讓馬車隨便找個地方停下……要是時大人太想翻墻,那他們就翻墻回家,秦王殿下定然有出息。

    這樣想了一陣,秦王殿下才在昏昏沉沉里,倏地回過神。

    時鶴春說什么——以后去找他玩?

    以后?

    什么以后??

    秦照塵想要睜開眼睛,追問清楚。

    偏偏他這一整年耗盡心血、一整年半死不活,如今一口氣徹底松了,就病來如山倒,身體尚未調理妥當。

    秦王殿下咬緊牙關,額間冒出層層冷汗,胸肩掙扎著悸顫,眼皮吃力翕動,卻怎么也醒不過來。

    “急什么�!笔煜さ牧Φ腊丛谒目�,將要撞破胸肋的心臟塞回去,“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小師父。”他身旁的人說,“再等等�!�

    這世道不好,叫人恨不得撒手,恨不得長睡不醒,可偏偏在這紅塵里打滾的有兩個人。

    兩個不識時務的人,也不知怎么打滾,就把命數(shù)滾成一個。

    可惜活著的時候誰都不清楚。

    活著的時候,心事壓在世事下,一腔血泡著一顆心,以為什么都能舍,以為再難走的路也能走。

    都以為死了就干凈、就不牽累對方,就能叫另一個好好活下去……所以就都搶著走這條路。

    都以為自己就算死了,對方最多也就是惋惜一陣、唏噓個幾年,就能接著往下一個人活。

    其實哪有這么簡單。

    活著的人熬不動,死了的人不放心。

    這怎么放心,一個打定了主意要解脫苦海的大理寺卿,痛痛快快瀟灑下江南……臨死前最后的心愿,是清查杭州大理寺的陳年舊案。

    居然還判了三件,村東頭為富不仁的惡霸給村西頭的苦主賠了一頭牛。

    堂堂大理寺卿,清流砥柱正道魁首,鐵腕如山,鍘刀下不知斬了多少貪官污吏,殺得朝堂愁云慘戚戚。

    這一輩子判的最后一樁案子,怎么能是頭牛。

    時大奸佞頭痛嘆氣。

    昏沉著的秦照塵,聽見這聲嘆,就又掙扎起來,要找他的小仙鶴。

    “好了,好了�!彼话椿厝�,“不用找,幾時用你找了?老實等著�!�

    時鶴春的脾氣,沒有愛別離,看見在乎的人,千里迢迢也來喝酒,路上不過些許風霜。

    當初叫要還俗的小師父等,也沒等多久,一個從死地里打滾回來的時小施主,就跑去王府榻上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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