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生性規(guī)矩到迂訥的秦王,不知道能以什么名頭、什么借口,把時鶴春帶回秦王府。
這一路上,時鶴春還在不停突發(fā)奇想,向秦王殿下稟告想去的地方。
時鶴春想去茶樓,想去工坊街,想去糕點鋪。
時鶴春想去城隍廟,想去算命攤。
時鶴春想去江南……
“……”大理寺卿一共就五兩銀子:“時大人�!�
這次這個“時大人”叫得就動聽,時鶴春笑得又咳,這次再忍不住,翻天覆地咳軟了胸肋,幾口血接連嗆出來。
“別怕,這是淤血,大夫催著我吐出來……催了好些天了。”時鶴春閉著眼睛,空出只手拍秦王殿下,“我這是心有郁結,如今沒了�!�
秦照塵被他唬住,死死抱著軟在懷里的時鶴春,低聲問:“跟我回府歇一日,行么?”
時鶴春當然樂意,唰地睜開眼睛,半點看不出是個剛吐血的人,一把扯著他:“你說的。”
……
想起這些事,就好像凌遲之余,又有飄香的新酒佳釀澆下來。
秦照塵請萍水相逢的孤魂兄陪著自己,又重新走了茶樓、工坊街和糕點鋪。
又去城隍廟進了香,去算命攤測了測字。
秦照塵給時鶴春買了新茶,買了幾斤時大人最喜歡的糕點,買了工坊街上的陶塤竹笛、又買了個風箏。
秦照塵拎著這些滿滿當當?shù)臇|西,站在城隍廟前,看著掌心的一個“鶴”字,怔怔出了會兒神。
算命的對著這個字,測他有天降橫財。
半準半不準,橫財不是天降的,是前些天打井,從地下挖出來的。
……挖出了個據(jù)說是秦王府的舊庫,這也是為什么,大理寺卿最近燒寒衣、買紙墨,顯得好像很有錢。
秦照塵慢慢收攏手掌,將那個字藏起來。
他定了定神,對萍水相逢的孤魂兄說:“在下……想去江南。”
孤魂兄:……
大理寺卿腰間的官府印信,被一陣風拎著晃了晃。
秦照塵低頭看清,笑了笑,扯下來拋進枯井,攥著袖子里那壺酒:“在下想去江南�!�
倘若有幸……有孤魂作伴相陪,能陪他聊聊過往,看他寫時鶴春的傳記,路上大概會不寂寞些。
倘若沒有,那就一個人去。
孤魂沉默了良久,久到風起天寒,久到日落西山。
孤魂在他袖子上寫:可。
孤魂寫:秦大人。
孤魂寫:去江南要三千兩。
秦大人:“……”
……
莊忱就知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秦王殿下,根本不知道出一趟遠門要花多少錢。
窮成這樣了,時鶴春給他留的那些銀子,秦照塵還不肯動。
時鶴春當初假托“秦王府舊庫”,一共也就埋下去了五十兩銀子……是當初科舉的錢沒花完。
時鶴春本來想著,哪天挖出來,逗秦小世子開心的。
誰知道本朝的清流砥柱能窮得這么驚天動地,一個暖爐都買不起。
……
足足五十兩雪花銀。
五十兩啊。
可把大理寺卿厲害壞了。
第45章
知道了下江南少說要三千兩,
大理寺卿回家的路上,說的話就少了很多。
孤魂兄于心不忍,給他寫:走過去也行。
盤纏實在不夠,
照塵和尚其實還可以化緣。
一路化緣,
慢慢走過去,
或許心里也會慢慢變得好受。
佛法是渡人的,
當初小和尚這么教時小施主,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孤魂:這個花的錢少。
秦照塵回過神,笑了笑,
搖搖頭:“在下……沒在想這個。”
他并不真為銀子發(fā)愁。
時鶴春已經(jīng)不需要那個暖爐,不必買了。那么除了府上人生計口糧,
就沒什么地方,還非得要銀子。
至于江南,就像孤魂說的,
一路走過去也沒什么不行,
要走的不過是條江南路。
路而已。
這世上最艱難的路,
他和時鶴春也走過,走到了頭。
秦照塵也沒在想佛法。
雖說有些時候,
照塵和尚也會忍不住想,倘若他不還俗、不回秦王府,
不硬要踏入這條紅塵道,
此后的世事會是什么樣……
或許時鶴春不必護著他,
就做個尋常的、不高不低的佞臣……也或許時鶴春當官當膩了,
發(fā)現(xiàn)原來花天酒地也沒意思,
就跑去江南當富家翁。
時鶴春是一定很會掙錢的,到時候一定也比做和尚的有錢的多。
在江南煙雨里當了富家翁的時施主,
一定也看不下去疾苦,忍不住施粥救人。
救了人以后,又要把由頭往他身上甩,說是和尚念經(jīng)念得頭疼,說這些粥鋪是秦大師父慈悲為懷討來的。
……
每每有這樣的念頭,秦照塵就會放下手里的事,多想一陣。
他對時鶴春太過熟悉,風采舉止歷歷在目,不消太費功夫,就能想出那該是多瀟灑恣意的一只靈鶴,在煙雨亭臺間自在逍遙。
這在佛法中,算是我執(zhí)未破,算是妄念深重。
所以秦照塵也只有太想喝那壺酒的時候,才允許自己想一會兒,然后把酒放回去,繼續(xù)做該做的事。
如今該做的事,差不多算是做完了,秦照塵不想再管佛法,也不想再做大理寺卿。
他方才是在想,府上的人事安排得是否妥當,倘若這就走,有沒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孤魂大概是聽得皺了眉。
一陣風卷地上浮塵,給他寫:才一年。
孤魂:秦大人要的世道,一年就妥當了?
秦照塵看著那些字,反思了一陣,是否自己又犯了老毛病,給萍水相逢的孤魂兄,也啰嗦了太多家國天下、國計民生。
……沒什么世道是一年能改的,這的確是大理寺卿心上刺,如今滿打滿算,只不過是將該殺的人殺凈而已。
先破再立,這世道要轉好,還要再興科舉、選賢臣,再扶一個清正剛直的首輔,定朝堂風氣。
大理寺卿心里清楚,念頭清明,只是走不動了。
走不動了,秦王殿下如今是正道魁首、清流砥柱,站在朝堂上,手底下的累累血債足以震懾宵小……倒是也可做一尊無心的怒目金剛。
可他偏偏有心,時鶴春保下了他一條命,也保下他一顆心。
這顆心茫然空寂,比小和尚午睡過了頭,醒來時只身一人,大殿空蕩漆黑、泥塑木像漠然佇立,那樣舉目四望的滋味,還要更難受。
因為那樣舉目四望的時候,角落里尚有一只小仙鶴,鮮活漂亮,得意洋洋地把他招過去,往他手里塞一把蜜棗佛珠。
這些話,秦照塵從未跟旁人說過,即便是昨晚,也不曾向夜歸的小仙鶴透露半分。
他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去江南,心頭巨石松動,又難得有萍水相逢的孤魂相陪,故而能慢慢說得出來。
……一念及此,秦照塵才發(fā)覺,身旁的孤魂許久沒再寫什么新的字。
秦照塵怔了下,試著開口:“孤魂兄?”
無人回應,風走得懶,幾片遲落的寒葉叫霜打透了,慢悠悠飄下來。
或許孤魂在想事,或許孤魂有事先走了,也或許……孤魂晚上也是要回家的。
秦照塵這樣想了一會兒,也就重新邁開腳步,慢慢往府上回去。
——孤魂的確在想事,莊忱坐在樹枝上,看著下面踽踽獨行的秦照塵。
系統(tǒng)撿起那幾片霜葉,飄到他身旁:“宿主�!�
莊忱接過來,他如今是鬼魂,身上不帶半分熱意,本就枯干的葉片一到他手上,最后些許顏色也褪去。
系統(tǒng)按照莊忱的交代,飄進那口枯井里,把大理寺卿扔掉的官府印信撿回來:“宿主在想什么?”
莊忱說:“不該喝酒�!�
就像時鶴春陪秦照塵下去放糧,在快死時說的……要是不喝酒,其實就不會和秦照塵走到這一步。
要是不醉著,時鶴春會是個相當標準的奸佞。
一呼百應法力無邊,和要走清流正道的秦照塵徹底割席,囂張放肆荒唐一生,再死在該死的時候。
可時鶴春偏偏不能不喝酒。
這具身體經(jīng)脈俱斷,要靠酒力舒筋活血,舊傷橫亙猙獰盤踞,也要靠酒止痛。
按順序排,這是莊忱接手的第二個世界,酒量都還沒鍛煉出來,這一輩子就直接叫酒泡透了。
一壺接一壺冷酒灌下去,醉到上頭,總會有些原本不在計劃里的事,就這么忍不住做了。
于是留下來這樣一個秦照塵。
“是我沒處理妥當。”莊忱實事求是,拉著系統(tǒng)反思總結,“不該喝酒�!�
系統(tǒng)飄在宿主身旁,心說這又怎么能怪宿主——誰來過這樣的日子,能撐得住不醉不癡不嗔,做個無心不痛、法力無邊的不壞金剛。
秦照塵都撐不住,正道魁首、清流砥柱,多少窮兇極惡的濁流都碾不碎的一顆銅豌豆,一樣撐不住。
是這世道不好,這世道不讓好人得償所愿,不讓有心的人活命。
系統(tǒng)不贊同宿主的話,又不知該怎么說才好,只好把那個印信擦干凈,交給莊忱:“宿主�!�
莊忱接過來,收進袖子:“走,去看看大理寺卿回家了沒有�!�
他從樹枝上飄下來,看見一片長得很漂亮、紅透了的霜葉,順便拿寒衣的袖子墊著,給大理寺卿撿回去。
……
日落月升,暮色消散進茫茫寒夜。
入夜了,回秦王府的就不止是大理寺卿一個。
秦照塵這條路走的緩慢,他心中有事,走著神只知邁步,直到察覺陰風陣陣,才倏地回神。
回家的影子一個,回家的人卻不止。
漂漂亮亮的小仙鶴不知從哪冒出來,也不說話,學他背著手,學他踽踽行。
秦王殿下就又走不動,定在原地。
秦照塵胸口茫茫然劇烈起伏,眼里凝定著眼前身影,像是剛想起要怎樣呼吸。
“想什么呢?”他的小仙鶴回頭,彎腰打量他,“聽說秦大人要去江南?”
秦照塵原本不敢告訴他這件事,被時鶴春點破,肩背微僵,咬了牙關,不敢胡亂說話。
他不敢讓時鶴春知道太多,不敢讓時鶴春知道他扔了大理寺印信,不敢讓時鶴春知道……他袖子里有壺酒。
莫非時鶴春交友廣泛,與他白日所遇的孤魂其實認識?
也只有榆木腦袋的大理寺卿,會在這時候依然這么想,依然絲毫覺察不出不對勁。
但也只有榆木腦袋的大理寺卿,會在這種時候——在熬到云破月明、千古清名舉手可摘的時候,偏要下江南。
“這一片的鬼都知道了�!睍r鶴春放過了大理寺卿,沒叫秦大人一顆心跳破腔子、砸在地上,“聽說你要一路化緣,一文錢不花去江南�!�
大理寺卿:“……”
以訛傳訛,不外如是。
他這才想起自己說這話時,是在城隍廟前,寒衣節(jié)剛過,只怕那里新鬼很多。
秦照塵去城隍廟上香,也是想請神仙保佑……不知這里的城隍廟認不認和尚上的香。
怕求得不妥,秦照塵特地多跪了半個時辰,請此地城隍庇佑時鶴春。
庇佑他的小仙鶴,別再疼別再冷,逍遙自在,想去哪玩就去哪,想喝多好的酒,隨時就能開懷暢飲。
庇佑時鶴春別叫厲鬼欺負……這一條大概不會,時小施主不欺負厲鬼就不錯了。
秦照塵匆忙伸出手,接住時鶴春甩過來的包袱。
照塵小師父從小被這么欺負到大,時小施主手不好,自己從來不肯拎東西,不耐煩了就往小師父懷里扔。
包袱極沉,又鼓鼓囊囊硬得硌人,秦照塵險些被壓得墜摔在地上:“是什么?”
“銀子。”時鶴春說,“挺好個江南,走過去可惜了�!�
秦照塵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