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數(shù)不清的健康的、生龍活虎的孩子,跑在街頭巷尾,伊利亞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熱鬧……可這些所有的一切,都和這一片草地沒有關(guān)系。
在這片草地上,小殿下的碎片安靜躺著,微睜的眼睛慢慢渙散,越來越多的光點(diǎn)從他身體里溢出來,隨風(fēng)消散。
“別這樣。”凌恩低聲求他,“阿忱……別這樣,你不非得做個好皇帝�!�
他說完這話,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覺得自己簡直該死——他還不如死了,他從來都說不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他不是在否定莊忱、不是在說莊忱不是個好皇帝,他只是想讓莊忱稍微放松一下,稍微歇一歇。
凌恩死死咬著牙,他大概咬破了口腔里的什么地方,愈濃的血腥氣彌漫開,叫他無法繼續(xù)開口。
他跪在地上,抱起莊忱。
他說什么都沒關(guān)系,因?yàn)榍f忱已經(jīng)聽不見,越來越安靜和冰冷的小殿下,眼睛里只有星空。
那只蒼白冰冷的手,慢慢地上挪,握住沒進(jìn)胸口的佩劍,按照那個代代相傳的傳說,一點(diǎn)一點(diǎn)收攏手指。
驕傲的碎片握緊佩劍,用最后的力氣,毫不留情地將胸口徹底豁開。
小殿下的后背疼得微微顫了下。
碎片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扶著那柄割碎心臟的鋒利佩劍,仰著頭,在他的手臂間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氣。
數(shù)不清的璀璨光點(diǎn)洶涌而出,幾乎將這片空間淹沒,足以庇護(hù)整個伊利亞的靈魂呼嘯著隨風(fēng)而逝。
星辰在那雙空茫寂靜的黑眼睛定格。
……
記錄下這道意識的波動頻率、帶著星板離開的凌恩,蹣跚到被輕碰一下,就會跌跪在地上。
他的膝蓋重重砸在地上,卻沒力氣起身,就那么跪著,看自己的手。
不小心碰摔了他的影子躲在墻角,看了一會兒,頂著斗篷悄悄回來:“你……要不要緊?”
凌恩吃力抬頭,看清斗篷下的虛影,勉強(qiáng)笑了下:“阿忱。”
小殿下很不喜歡被陌生人這么叫,眉頭皺起來,收回原本想要攙扶他的手,向后退了兩步。
凌恩就低聲改口:“殿下�!�
“只有爸爸媽媽能叫我‘阿忱’�!彼槠在因?yàn)檫@個不高興,板著臉冰冰冷冷,“別人不準(zhǔn)叫。”
“對不起�!绷瓒髡f。
小殿下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搖了搖頭原諒他,伸出手臂,讓他扶著站起來。
凌恩不敢用力,生怕被他察覺,這條胳膊只剩暗淡的虛影。
“我不是沖你發(fā)脾氣�!毙〉钕碌椭^,悶悶不樂,“爸爸媽媽去巡視,很久沒回來了�!�
凌恩撐著墻站穩(wěn),慢慢跟在他身后。
他這次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是閉緊了嘴安靜地聽。碎片里的小殿下很想爸爸媽媽,晚上總是做噩夢,頭痛又變嚴(yán)重了,想要媽媽抱,想揪爸爸的胡子。
碎片里的小殿下很害怕那些聲音,有時候聲音會引發(fā)噩夢,這種噩夢只有躲在媽媽的懷里才能好,有時候聲音太吵了,只有爸爸能幫忙吼回去。
荊棘戒指里的精神力快用完了,他不舍得去找別人續(xù),他想自己找爸爸媽媽,就用聽見和看見的碎片找。
小殿下這樣深埋著頭,念念叨叨說著……等到凌恩驚覺時,那片銀斗篷下藏著的影子已淡得只剩輪廓。
“不……等等,殿下。”凌恩手足無措地?cái)r住這塊碎片,他甚至懷疑自己只是抱住了一片斗篷,“你怎么了?”
影子有些茫然:“我很好,我只是有點(diǎn)想爸爸媽媽�!�
“我有一點(diǎn)傷心。”影子說,“還有一點(diǎn)不舒服,但我不能說�!�
影子說:“我不能說出來,不能被哄�!�
“這是混賬話�!绷瓒鞯吐曊f,“這么說的人是個混賬,殿下,別管他。”
凌恩沒辦法再向碎片里灌注精神力,隨著主體的回歸,這些碎片都開始拒絕他:“撐一撐,殿下,我?guī)闳ァ?br />
影子不說話,很和氣地等他說,要帶自己去哪。
凌恩才意識到,自己根本說不出——能帶這樣的莊忱去什么地方?醫(yī)療室?還是臥室?
這只是一點(diǎn)虛影,一抱起來就要消散了。
“那么……”影子安靜地說,“抱我去,祭壇吧。”
祭壇是每一任皇帝即位的地方,十六歲的莊忱,就是在那里帶上皇冠、接受禱祝、被橄欖枝灑水,在那里坐進(jìn)屬于皇帝的椅子。
凌恩跪在地上,小心地將他抱起來,想盡辦法擋住風(fēng),朝祭壇的方向趕過去。
他已經(jīng)使盡解數(shù),但趕到祭壇時,懷里已只剩下一片銀斗篷。
他這一路都在問這塊碎片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哪里難受、為什么傷心。
但碎片只是安靜,直到快要消失的時候,才輕聲說:“對不起……”
凌恩像是被什么鞭子重重抽在后背上,脊背跟著顫了下,踉蹌一步。
他現(xiàn)在只想殺了強(qiáng)迫莊忱學(xué)會說“對不起”的自己:“沒有對不起,阿忱,你不舒服,你難受,這是因?yàn)樯×恕獩]有對不起,你該被好好抱著,我?guī)闳ブ笈D獭?br />
碎片的意識已經(jīng)渙散,無法再聽懂這些,甚至沒有因?yàn)楸唤小鞍⒊馈鄙鷼狻?br />
那雙眼睛慢慢地、吃力地眨了下,露出很淺的好奇疑惑,然后點(diǎn)點(diǎn)星光在他懷里逸散。
接著,那片斗篷就猝然落下來。
他什么也抱不住。
銀灰色的光滑織料在他臂間一搭,就淌到地上去了。
……
凌恩跪在祭壇前,又或許是因?yàn)殡p腿麻木不受控,摔在了地上,無法立刻站起來。
他不清楚自己跪了多久,或許沒多久,有碎片被他手中閃爍不定的星板吸引過來。
很小的小殿下,大概只有七歲,或者更小,可能五、六歲,很像模像樣地披著一件小斗篷。
原來這么小的小殿下就努力板著臉,假裝自己是個很厲害的大人了。
“你怎么了�!彼槠紫聛恚澳阋差^痛嗎?”
凌恩看見自己在搖頭。
他幾乎是在以第三視角看著自己,迫使自己爬起來,好好和小殿下說話。
“我不頭痛,殿下,我什么事都沒有。”他低聲問,“殿下有沒有不舒服?”
碎片不回答他這個問題,像是沒聽見。
碎片里的小殿下蹲在地上,猶豫了一會兒,才把袖子里的巧克力全拿出來:“那么……我想換三個問題。”
他愣了愣,隨即想起這是祭壇。
祭壇會有先知,替人們解惑,給出未來的預(yù)測軌跡。
原來小殿下小時候也相信這個,還會偷偷帶著巧克力跑來祭壇,等著問先知三個問題。
他看著那些巧克力,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他把口腔里濃濃的血腥氣全咽下去,命令自己坐好,把態(tài)度變得更溫和耐心。
沒有什么情緒有資格在這里冒出來……他要在這里做一個先知。
“可以問三十個問題�!彼米咭活w巧克力,輕聲說,“殿下。”
碎片里的小殿下沒想到這么劃算,眼睛微微亮起來。
“我想問�!北еザ壮梢恍F(tuán)的小殿下說,“我會不會長大?”
“我想長大�!毙〉钕抡f,“長到爸爸媽媽不會傷心再死�!�
他殺掉一個無法回答的自己,換能說話的補(bǔ)上:“會,殿下�!�
他低聲說:“皇帝和皇后陛下……不會傷心�!�
小殿下長長松了口氣,露出輕松的神色,放開手臂,伸直雙腿坐在地上。
“我以后會有朋友嗎?”小殿下說,“很親近的,像兄弟啊,家人啊……我會讓他叫我‘阿忱’�!�
這名字很珍貴,一般人不能叫,允許被叫這個名字,就是被承認(rèn)走進(jìn)這個世界。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得不伴隨一些謊言,他的骨頭開始戳穿胸腔:“……會�!�
小殿下果然顯得更高興,這次直接躺在地上,又翻了個身。
小殿下舒舒服服趴著,繼續(xù)問:“等我長大了,能不能繼續(xù)睡懶覺、喝甜牛奶?我想要熱的�!�
“能�!彼吐曊f著凌遲他的謊話,“這些要求……太少了。”
“我知道�!毙〉钕抡碇觳�,“可這樣就足夠好�!�
小殿下說:“我不能太高興,會頭疼,這樣就是七十分的高興,剛剛好�!�
他問:“這樣……就有七十分?”
“當(dāng)然,那可是熱的甜牛奶�!毙〉钕孪胂攵紳M足,“還有睡懶覺,啊,我喜歡睡懶覺�!�
他覺得自己可能是笑了下,想去摸摸那顆小腦袋,才發(fā)覺那只手抖得厲害,根本無法抬起來。
小殿下本來只準(zhǔn)備了三個問題,但一下變成三十個,就闊氣了很多。
小殿下還想知道自己長大以后,酷不酷、威風(fēng)不威風(fēng),是不是變成了很厲害的大人。
想知道自己長大以后,傷心多還是高興多,是不是身體會比現(xiàn)在好,是不是可以每個星期都出去玩。
是不是有了很好的朋友,是不是只要他和別人打架,朋友就能幫忙——反過來當(dāng)然也是一定的,他絕對不會不講義氣。
不幫他打架其實(shí)也沒關(guān)系,小殿下很寬容地表示,幫忙出出主意、吶喊助威也行——要是連這個都不方便,起碼等他打贏了回家,幫忙給他倒一杯慶功酒……慶功熱甜牛奶,吃慶功巧克力。
他們可以一起出去散步,一起跑出去玩。不過他是伊利亞的殿下,早晚還是要承擔(dān)責(zé)任的,等長大了就不能老是玩。
他想要一個朋友,在他像父皇那樣伏案工作,工作到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就能一起聊聊天、喝喝茶。
在他像父皇那樣,巡視結(jié)束回家的時候,他們就能一起熬夜下幾盤棋,對著爐子烤一烤火,看看外面的景色。
小殿下碎碎念了一會兒,開始閉著眼睛許愿:希望這位朋友在他摔跤的時候,幫忙扶他一把。在他想偷懶的時候,幫他放一會兒風(fēng)。在他頭疼的時候,幫他把人都轟出去,讓他清清靜靜睡會兒覺……
……這些細(xì)碎的、無比簡單的愿望,叫人聽了幾乎只會笑孩子氣。
因?yàn)闆]人覺得它們不能被實(shí)現(xiàn)。
怎么可能會連這點(diǎn)愿望都實(shí)現(xiàn)不了?這可是伊利亞最被嬌慣、最受寵的小殿下。
沒人能欺負(fù)小殿下,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实郾菹碌幕使诙急恍〉钕乱Я瞬恢挂粋牙印。
不過就是這么簡單的一點(diǎn)愿望,怎么可能實(shí)現(xiàn)不了?
再說……就算不是小殿下,這些愿望難道就困難么?都已經(jīng)是朋友了,做到這種事,難道還有什么糾結(jié),有什么要猶豫的?
……
凌恩的眼前開始泛起黑霧。
他變得無法呼吸,他的脊背劇烈疼痛,這次連第三視角也不管用,有什么滾沸的鐵水灌進(jìn)他身體里。
這些鐵水迅速凝固成鋒利的尖刺,扎穿他的身體。在眼前不斷騰起的血紅色陰翳里,他看見眼前的碎片扭曲變化……活潑可愛、閉著眼睛許愿的小殿下消失了。
祭壇也消失了,直到這一刻他才后知后覺,意識到皇宮里的祭壇早就不在了,因?yàn)檫@是皇宮里最好的位置。
這片最好的位置……被用來安放伊利亞最后一任皇帝的棺槨。
現(xiàn)在這片棺槨深埋地下,上面有繁花錦簇、有莊重肅穆的墓碑,棺槨用了最好的星杉木,里面襯著最厚實(shí)的斗篷。
這些無盡的哀榮,沒有任何一樣,是五歲時的小殿下許的愿望。
小殿下沒有七十分的高興。
他終于站在這片墓前。
那頂皇冠原本被放在漆黑的墓碑上,現(xiàn)在卻被拿在一只手里……那是個很暗淡、很模糊的影子,身形高大魁梧,不是它的最后一任主人。
那道身影站在墓碑前,在他旁邊還有一道影子,他們似乎無法理解碑上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在這站了很久。
他們的孩子死了。
他們的孩子死了七年。
凌恩被強(qiáng)橫到可怖的力道重重砸中胸口,這力道或許將他砸穿了,他摔在臺階上,吐了口血,仍舊神色恍惚。
“阿忱呢?”伊利亞的前任皇帝盯著他,聲音低沉,視線冷得像冰,“你把人弄到哪兒去了?”
凌恩被他扯住衣領(lǐng),死死按在地上。
“你現(xiàn)在告訴我……伊利亞在我們死后,就改成了聯(lián)邦制,沒有皇帝了,現(xiàn)在是各聯(lián)邦分權(quán)治理,阿忱做了最普通的聯(lián)邦公民�!�
“你告訴我,阿忱沒受什么苦,過了最平常的一輩子,因?yàn)樯眢w不好,早早病逝了�!被实壅f,“我不怪你�!�
皇帝厲聲吼:“說!”
凌恩無法說話,他又嗆出口血,眼前的黑霧叫他什么也看不清。
又過了一會兒,他看見那頂皇冠。
那頂皇冠——它被像廢紙一樣揉爛了,割破了碎片中身影的手掌,鮮血淋漓地淌下來。
皇帝像是渾然不覺,只是用力地、拼命地揉爛那頂皇冠,恨不得將它遠(yuǎn)遠(yuǎn)扔到星系之外。
這是什么東西,這東西害死了他們的孩子。
“那是我們的孩子……”皇帝手上全是血,攥著皇冠的殘骸。
一個失去孩子的父親,發(fā)著抖,啞聲問:“誰準(zhǔn)你把這個給他的?”
第35章
第二世界完
伊利亞的小殿下,
從未被要求過戴上一頂皇冠。
不是因?yàn)椴粔騼?yōu)秀、不夠好,不被盼望和期許著長成足夠厲害的大人。
被皇帝陛下扛在肩膀上,威風(fēng)凜凜巡視暖宮的小殿下,
誰敢說不厲害——況且那位小殿下,
本來就又聰明又善良。
不過就是脾氣稍微有一丁點(diǎn)不好,
可這又怎么能是小殿下的錯。
一個從小被數(shù)不清的嘈雜包圍,
沒有片刻清凈、沒有片刻休息,
沒有一天不頭痛的孩子,脾氣怎么會好。
小殿下只是身體不舒服,又沒亂發(fā)脾氣,
從沒傷人,從沒對任何一個仆從真正出言不遜。
他們的小殿下,
這輩子做過最任性、最大發(fā)脾氣的事,也不過就是捂緊耳朵大聲喊上幾句,把枕頭扔得滿地都是,
把自己關(guān)在衣柜里……不過就是這樣而已。
卡拉奶奶一點(diǎn)也不介意這個。
小殿下想扔就扔,
在滿地的枕頭里打滾都沒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