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這個混賬曾經(jīng)對陛下做過很多次的一樣。
……
凌恩在毫不留情的諷刺里沉默。
“我不會……”他吃力地說,
“不會再這么做了。”
他終于啞聲承認(rèn):“我沒這么做的資格。”
這樣的態(tài)度反倒叫努卡警惕——畢竟這人之前還跟一塊無辜的星板較死勁,
想要逼著碎片里的陛下接受他的道歉。
努卡盯著他,深信這不過是緩兵之計,
并不放松:“你不要想在我這里糊弄過去�!�
努卡不上他的當(dāng),沉聲說:“我不信你不想和陛下說話�!�
按照老負(fù)責(zé)人的吩咐,
努卡去拿了塊新的星板,
所以來的遲了,
很不放心這位一直杵在門外的現(xiàn)任元帥閣下。
不論如何,
凌恩的實力都遠(yuǎn)超這些艦隊成員——如果不是只活一個的拼命死斗,
努卡也沒有十足把握控制住他。
更何況事涉陛下。
努卡一直以為,到了這個時候,
凌恩會不顧一切追上去,找陛下說話……或者不說話,至少也好好看一看那個多年未見的人。
不是碎片里久遠(yuǎn)的記憶,不是皇宮中冰冷的雕像。更不是獨自坐在“殘星”,獨自應(yīng)邀與死亡會面的伊利亞皇帝。
“他……不和我說話�!绷瓒鞯吐曊f,“我試過了,沒有用,他——”
努卡神色一凜,視線倏地轉(zhuǎn)冷:“你去找陛下了?什么時候?!”
凌恩停住話頭,僵硬站了一陣,慢慢搖頭。
“我沒——”他啞聲說,“我沒去�!�
他并沒去找陛下。
但即使被老負(fù)責(zé)人鎖死在門外,他的精神力強(qiáng)度,也足以讓他知道房間里發(fā)生的所有事。
……看得很清楚,也聽得很清楚。
他看見了莊忱,除了那塊碎片,他其實一直沒真正見過二十三歲的、活著的莊忱,那道影子格外真實,卻也瘦削蒼白到令人心驚……而所有人對著這樣的年輕皇帝,都沒有表現(xiàn)出錯愕。
這并不是因為冷血,也不是因為這些人不關(guān)心伊利亞的皇帝陛下,完全不是這樣,除了他沒人不關(guān)心莊忱。
只不過是因為……對熟悉莊忱、陪莊忱走過最后一段路的人們來說,這樣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是他們的好陛下身體最不錯的時候。
能走動、能說話,能和大家從容聊幾句天。困了就不知不覺睡一小會兒,睡夠了還能醒過來。
……這就已經(jīng)是所有人奢望中,伊利亞的皇帝最健康的狀況了。
……
努卡死死盯著他,將手中星板攥得極緊,指節(jié)泛出青白。
“他……過去,很健康�!�
凌恩艱難地說:“不是……不是這樣。”
或許沒健康到能一口氣打敗十幾個軍校生……因為伊利亞的小殿下沒有厲害的白塔庇佑。
從小就在劇烈的頭痛煎熬中長大,小殿下不喜歡吃飯,也不喜歡走路,只喜歡甜牛奶和餅干,一不小心就會生病,身體的確比一般人弱很多。
但也絕不是這樣,虛弱得像是沉靜暗淡的殘星,隨時都會墜落。
絕不是這樣。
老負(fù)責(zé)人說得對,除了凌恩,這里就沒人見過真正健康、真正活潑的莊忱。
只是因為天太冷不想起床,就躺在枕頭堆里,扯著被子卷成一團(tuán),把自己變成小球的莊忱。
和任何一個平常的、普通的十六歲少年,都完全沒有任何區(qū)別……除了早已老去的仆從,沒人見過那樣的小殿下。
只是能和大家一起說說話、聊聊天的陛下,就已經(jīng)讓所有人喜出望外了。
……這種遲來的覺察足以將人凌遲。
這世上最殘忍的懲罰,恐怕也莫過于此,當(dāng)晚到完全來不及時,一個人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長了一顆心。
所有想清楚的念頭、想說的話、想做的事……都太晚了。
那道影子早已碎裂,裂痕無法補(bǔ)救,因為那里面滲出的是世上最殘忍、最冷酷、最無權(quán)更改的存在。
死亡。
凌恩無法給莊忱的靈魂灌輸精神力。
那道靈魂對他的精神力沒有反應(yīng),他嘗試了不知多少次,甚至無法叫莊忱的衣角動一下——不是莊忱故意不理會他。
莊忱的靈魂回來了,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他明明已經(jīng)能清楚地看見……就像他能看到老花匠的鬼魂。
但莊忱無法感知他,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們的精神力不再有共振了。
或許是因為忘記,或許是因為放棄……或許是因為他從未夢到過莊忱。
今夜回來的不是鬼魂,莊忱沒力氣再做鬼魂了。
這只是一場伊利亞的皇帝用最后心血編織的,送給所有故人的夢。
他無法進(jìn)入這場夢,這場夢并沒邀請他。
莊忱看不到他,聽不到他,沒辦法和他說話。
……
所以,不論他追不追上去、攔不攔住那些人,都是一樣的。
沒有任何意義,莊忱看不見他。
即使真的發(fā)生爭執(zhí),在莊忱眼中,也只不過是身旁的年輕人忽然開始和一團(tuán)空氣吵架。
……他們的陛下可能會以為自己見了鬼。
凌恩艱難地扯動嘴角,他看見努卡手里的星板,逼迫自己出聲:“給我吧�!�
努卡盯著他的視線更提防警覺:“你又有什么打算?”
凌恩搖了搖頭,他沒有可打算的事了。他一直在外面聽老負(fù)責(zé)人的話……因為星板殘留的些許干擾,他甚至像是過去的莊忱一樣,隱約聽見了那些“心聲”。
于是他也終于不得不意識到,莊忱只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和任何二十三歲的年輕人一樣,也很想活著。
只是因為死亡不容拒絕,預(yù)兆又來得太早。
當(dāng)這份邀約已無可避免,年輕的、驕傲的皇帝收下請柬,并未同任何人再過多商量,豁然轉(zhuǎn)身赴約。
這全是因為他。
因為他告訴十六歲的莊忱,做皇帝就是這樣,就是不能被哄、不能軟弱。
因為他做下承諾,又不知珍惜地親手毀掉,美輪美奐的鐘乳石和水晶最終也沒出現(xiàn)在莊忱的夢里。
因為他等莊忱開始放松、開始嘗試著最后信任他的時候……告訴十八歲的莊忱,說不定你就是錯了。
說不定你就是錯了,為什么要說那么多話?沒人在乎你的白塔。
有能力陪伴和支持莊忱的所有人中,他明明是唯一知道小殿下的那顆心有多軟、多乖、多純凈的人。
唯一的一個,只有他見過少年時的莊忱。
要把賴床的小殿下叫醒,不非得氣得小殿下把枕頭扔得滿地……只要隔著被子哄一哄,放輕一點力道,就能把小殿下從被子里剝出來。
很好哄的,沒人規(guī)定當(dāng)皇帝就不能這么干了。
這是他擅自定下的扯淡的混賬規(guī)則。
而最可悲的是,直到莊忱臨死前,他都從未意識到過這件事。
假如他意識到了,他就該想起,莊忱根本不喜歡在凌晨五點起床。
“我……會照做�!绷瓒髀犚娏死县�(fù)責(zé)人的話,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從努卡手中拿過那塊星板,“我去完成這件事�!�
他去找藏在那座皇宮里的碎片,找死死捂著耳朵躲起來,不肯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的小殿下。
他去把最后一點也看清楚,徹底想明白,他究竟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讓披著銀斗篷從墻角蹦出來的小殿下,變成一顆暗淡將墜的殘星。
還是小殿下的莊忱,并不如其他碎片好找。
因為這時候的莊忱會想盡辦法躲起來,躲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一躲就是一天。
當(dāng)初的凌恩一直以為,這是種惡劣的玩笑,驕縱的殿下故意捉弄焦頭爛額的仆人,得意地看著一群人找他找得滿頭大汗。
……而被他找出來的莊忱,又從不肯承認(rèn)這件事。
“我不是故意的�!北凰е男〉钕驴傔@么說,聲音很弱,額頭上全是冷汗,“你別煩我,別說話,很吵,我睡不著……”
凌恩在衣柜里找到第一塊碎片。
他不逼莊忱出來,嘗試用干凈的軟絨擦拭那些冷汗。
他屏著呼吸,做得極為謹(jǐn)慎,并思考自己當(dāng)初是不是瞎了。
怎么會有人認(rèn)為他有精神力天賦?他對著這樣的莊忱,甚至看不出莊忱很難受。
躲在衣柜里的碎片蜷縮著,因為臉色太過蒼白,襯得睫毛和眼睛都漆黑,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你是誰?”小殿下向衣柜深處退進(jìn)去,“我不認(rèn)識你。”
凌恩沉默下來,看著自己空洞的影子。
他已經(jīng)完全無法分辨,是得知這一切的真相、得知自己的兇手身份時更痛苦……還是現(xiàn)在,這種偽裝的鎮(zhèn)定下,持續(xù)被解剖的心臟更難熬。
但這樣的念頭冒出,他就覺得好笑,這種好笑甚至師承自努卡——努卡評價他的所有話都完全正確。
他在最該痛苦的人面前,說自己痛苦。
在最難熬的人面前,在這個人已經(jīng)熬到死亡,葬禮結(jié)束后……他開始說自己有多難熬。
能有多難熬?
他當(dāng)初就這么問莊忱——不過就是接過皇冠,做個皇帝,有數(shù)不清的人盼著做這種白日夢。
他從不給莊忱自己的心,又把小殿下滾熱柔軟的一顆心,逼進(jìn)最冰冷的牢籠里去。
現(xiàn)在他對被自己手刃的一顆心……說自己難熬?
這太荒唐、也太可恥了。
主體的歸來,讓這些碎片也跟著蘇醒,而主體放棄的記憶,似乎也會影響到這些碎片。
衣柜里的小殿下同樣不再認(rèn)識他,也不再對他的精神力感到熟悉。
他被抵觸、被排斥,甚至不再有自稱是“從前線回來的人”這種資格。
衣柜里的小殿下蜷縮著,用厚實的大衣把自己埋上,只露出蒼白的小半張臉,和大得過分的黑眼睛。
他問凌恩:“……我爸爸媽媽呢?”
“我?guī)闳フ宜麄��!绷瓒鞯吐暯忉專拔倚枰倚枰M你的意識波動頻率,找到你的爸爸媽媽。”
小殿下的碎片睜著眼睛,蜷在層層疊疊的衣服里,呼吸很微弱。
“我死了�!彼槠瑔�,“是嗎?”
凌恩嘗見喉嚨里的血腥氣。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還在跳,也許早就被剖干凈了,也許泵血的不過是個空殼。
他親手殺死這個狼狽過頭的自己,換成足夠平和足夠溫柔的來,單膝點地跪下:“當(dāng)然沒有……你怎么會這么想?”
碎片并不受他欺騙,伊利亞的小殿下很聰明,根本不會被任何善意的謊言蒙蔽。
衣柜里的小殿下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它們已經(jīng)是半透明的:“那么我要走了�!�
凌恩不受控地攥緊衣柜,他喘不過氣似的頓了半晌,才又低聲問:“去……什么地方?能不能讓我護(hù)送你?”
小殿下的碎片不愿多和陌生人說話,并不理會他,從衣柜里爬出來,去翻那件最喜歡的銀灰色斗篷。
他把斗篷披在身上,又翻出一把小佩劍,剛跑出門就被卡拉奶奶撞上:“不要甜牛奶了,卡拉奶奶,我要走了。”
卡拉迪婭夫人拿著那雙新的、厚實的羊毛襪,抱住半透明的虛影。
她也實在太老了,即將走到壽命的盡頭,能夠看到碎片里的影子。
卡拉奶奶攔住光著腳的小殿下,幫小殿下把大過頭的暖和羊毛襪穿好:“殿下要去哪里?”
那塊碎片有了很好看的羊毛襪穿,披著斗篷,握著小佩劍,挺胸昂頭很威風(fēng):“去做殿下該做的事�!�
“卡拉奶奶,不要看。”碎片里的小殿下踮起腳,親吻她的額頭,“答應(yīng)我,好奶奶,要活三百歲�!�
卡拉迪婭夫人在他的親吻里閉上眼睛,淚水滾落下來,她被她的小殿下?lián)崦绨虬参浚谑钦娴拈]緊眼不看。
那塊碎片的動作很靈活,跑出房間,一眨眼就爬上走廊的窗戶。
凌恩快步追上去,沒等拉住那片斗篷,小殿下就在他眼前墜落。
半透明的虛影砸在草地上,那柄佩劍深深沒進(jìn)胸口,點點光亮溢出來,像是夏日傍晚的螢火。
凌恩沖下去時,虛影微睜著眼睛,看明亮的星星。
“為什么這么做?”凌恩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他失去平衡,重重跪倒在草地上,去拉那只蒼白微蜷的手,“為什么——”
他看見草地上莊忱的雕像,驟然醒悟過來。
因為……當(dāng)初那些說莊忱“早點死了算了”、“為什么還不斷氣”、“也不知道要這么病病歪歪活到什么時候”……這些該死的混賬話,并非空穴來風(fēng)。
說這種話的人只是極少數(shù),否則他也不會只打那一場架,違反那一次軍紀(jì)。
這片星系里沒那么多冷血殘忍的人,它值得被保護(hù)。說這些話的,只不過是極少數(shù)藏在陰私角落、腌臜暗溝里的臭蟲和老鼠——而這些極少數(shù)的臭蟲和老鼠,也早就付出了應(yīng)有的代價。
但這片星系里,的確有極多數(shù)的人都知道……有個很古老的,代代相傳的傳說。
死去的,伊利亞皇帝的靈魂,可以給這片星系以最后的庇佑。每一任都是,即使是沒能來得及即位的小殿下也可以,只要讓靈魂的碎片被風(fēng)吹散。
人們相信,這種庇佑能祝福一代孩子,能讓他們健健康康長大。
可上任皇帝和皇后陛下出了意外,連意識和靈魂都?xì)в诒ǎ@份庇佑斷在這一代……而死在十六歲的小殿下,軀殼仍然活著,仍不得解脫。
這其實讓很多人都覺得不安。
……一個天生體弱、沒有精神力的皇帝,可以將自己的星系庇護(hù)到什么地步?
沒人知道,誰也不清楚�;钸^來、帶上皇冠的少年皇帝,從第二天起就開始執(zhí)行自己的計劃。
伊利亞的最后一任皇帝,最堅韌、最固執(zhí)、最“不識時務(wù)”的一任皇帝,不聽任何人的勸,不跟任何人商量。
這種傳說中虛無縹緲的庇護(hù)……居然就這么變成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