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工作的那張大桌子上,放著他們做的那盞小臺燈。
那盞亂七八糟的小臺燈,一直都放在桌角,有時候因為線路不穩(wěn)定壞掉了,還得陛下要來工具自己修。
因為壞的次數(shù)實在太多,陛下那張大桌子的抽屜里甚至有個固定的角落,放著小螺絲刀小扳手小虎口鉗。
他們早就學會不看陛下那種相當生硬的“不耐煩”和“冷淡”了……因為不止有一個藏在桌子底下的孩子,看見陛下慢慢修那盞小臺燈。
這項工作對陛下越來越難,每個螺絲、每根電線都要摸索很久,那時候他們還完全意識不到這代表什么。
……他們只知道陛下根本不討厭他們的禮物。
陛下很包容這盞全是問題的小臺燈,就像包容他們這些被撿回來、一身都是毛病的野孩子。
陛下一點一點把他們養(yǎng)好,養(yǎng)得送去學校每個人看了都要驚訝,探聽這是哪個家族出來的子弟。
……
會做這些事的人,是因為責任還是余習?!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既不是最了解他的人,也不是最接近他的人�!�
十九歲的獨立艦隊首領,死死抱著星板,嗓子啞透了:“你只不過是來得早而已……你自己不要被他養(yǎng)了,那么你就滾,滾回你的前線去。”
努卡抱著那塊星板,拉開這張大桌子的所有抽屜,把里面所有的東西都取出來。
這七年里,阿克每天都來擦桌子、都來收拾房間,不論哪里都沒有灰塵,一切都還像是新的。
現(xiàn)在他們終于知道,不會再有人回來、不會再有人使用它們了。
那么它們該被還給陛下,該被送去那方墓碑前。
努卡拉開每個抽屜,把里面的東西全部取走。他的手哆嗦得太厲害了,一袋放了不知多少年、早就干透了的堅果一不小心灑在地上。
……
凌恩的瞳孔凝定了下,伸手去撿那顆堅果。
……他被努卡毫不留情的攻擊逼退,泛著寒氣的精神力冰錐差一點就戳穿他的那只手。
“我……只要這個�!绷瓒髀犚娮约旱穆曇簦盎蛟S你說得對。”
——不論努卡說得是不是真的,他沒有任何反駁的憑據(jù)。
他的確不了解十八歲以后的莊忱,他在那一年去往前線駐防,之后再回來的次數(shù)就少得可憐。
在這些少得可憐的往返里,他一共見過莊忱四次。
第一次是軍部的年終宴會,莊忱很安靜地靠在椅子里,該舉杯時舉杯、該慰勞時慰勞,太疲憊時就那么安靜地睡過去。
“還在跟陛下賭氣?”軍部年邁的負責人看出他們的不對,低聲對凌恩說,“去道個歉……多難的事?陛下當初又沒有壞心。”
不過就是一個想看看海倫娜的年輕人,向軍部提出了一個很溫和的申請而已——那可是皇帝陛下。
要不是莊忱一直在放權,軍部的權利越來越聚攏,這種事本來只要陛下的一句話。
他們也沒想到,怎么幾句難聽的閑話,就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本來就是你沖動,去道個歉不就好了?”
凌恩其實早已經(jīng)后悔,在前線的一年里,他一直想去道歉。
但他沒有找到機會——莊忱在宴會上停留的時間很短,敬過酒、完成了致辭就叫人攙扶著離開。
醫(yī)生說陛下身體不適,在臥床休息,什么人也見不了。
醫(yī)生不準任何人打擾陛下,他們說陛下很久沒睡過覺了,今天好不容易睡著,一只螞蟻也不能爬進去搗亂。
……
第二次見面,是因為他聽說莊忱生了重病。
傳言很亂,什么都有,他回過神時,就已經(jīng)擅自從艦隊折返了帝星。
但年輕的皇帝并沒看出有什么異樣,只是靠在床頭,借著臺燈的光,批閱那些永遠都批不完的文件。
“我沒事,不必聽那些流言�!鼻f忱對他說,“我的身體很好。”
他依舊不放心,想要再度確認,年輕的皇帝已經(jīng)合上手里的文件:“你該去前線,少將。你剛剛升職就擅自離艦,會遭人議論�!�
那次他其實想對莊忱說,他終于想明白……不該去聽那些亂七八糟的“議論”了,當初那件事的錯在他。
但這話拖得越久越難開口,他沉默很久,還是不知該怎么開這個頭,于是攥緊了口袋里海倫娜的水晶:“你還……想看看海倫娜嗎?”
“什么海倫娜?”年輕的皇帝想了想,隱約有些印象,“北偏西十五度……礦產(chǎn)評級七、氣候惡劣度中上那顆星球?”
他在這個回答里愣住,像是全身都被什么無形的釘子釘上。
“沒有人居住,開發(fā)計劃暫時還不到它�!笨吭诖差^的皇帝說,“以后再看吧�!�
他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離開的,他及時趕回了艦隊,并沒被處罰。
也沒什么人再敢議論他,離開帝星、離開莊忱后,他終于如愿以償?shù)貙崿F(xiàn)了他的理想。
沒有人敢議論伊利亞的戰(zhàn)神。
……
第三次見莊忱的時候,他們其實已經(jīng)變得很生疏。
自從上次離開,他就下意識地回避莊忱,凡是有年輕皇帝出席的場合,就控制不住地避開。
他自己都不清楚這是源于什么——或許是因為那個遲了太久、遲到已經(jīng)沒辦法給出的道歉,或許是因為莊忱不再叫他“凌恩”。
莊忱早就不再叫他凌恩了,只不過他太遲鈍,居然過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
這次見面,是因為他拿了枚很難拿的勛章。
皇帝親自接見、親自授勛,嘉獎上將閣下在作戰(zhàn)中的突出貢獻。
這枚勛章他一直都沒再佩戴過。
因為只要戴上,就會想起莊忱撐著拐杖,彎腰單手給他授勛,說的那些完全官方的致辭和祝賀。
他就會想起當時莊忱的動作,想起莊忱說的“上將閣下”。
那是他第一次隱約開始理解……當他第一次問候“陛下”時,莊忱是什么樣的心情。
……
第四次見莊忱……凌恩完全不想回憶這件事。
“努卡。”凌恩盯著眼前的人,低聲懇求,“我只想要這個,你可以帶其他所有東西去給陛下�!�
十九歲的獨立艦隊首領跪在地上,一手抱著星板低頭收拾,像是沒聽見。
凌恩單膝著地,向他跪下,膝蓋在地面砸出極鈍的重響。
努卡的瞳孔縮了下。
他抱緊所有東西,警惕地盯著這個忽然古怪起來的混賬:“你可以去和陛下要�!�
他會把這些東西都放在墓碑前,如果凌恩真這么想要,不該跪他,應該去跪陛下。
直到現(xiàn)在,努卡終于意識到他的不對勁。
凌恩中途就離開了葬禮,那之后就一直在收集陛下留下的碎片——這件事說合理也合理,但說奇怪也很奇怪。
凌恩一直在尋找記憶里的莊忱,卻不去和其他人一起用柏樹枝蘸清水,凌恩甚至沒有去陛下的墓前。
凌恩不去墓前見伊利亞的陛下。
“你可以去問陛下要�!迸ǘ⒅�,“為什么來求我?”
凌恩掌心的傷口再次崩裂,這一次的傷口沒有愈合。
他劇烈喘了兩口氣,臉上終于徹底失了血色——仿佛是什么不論如何都無法躲開的事,終于在此刻徹底被掀開。
仿佛終于有人連他的骨頭也砸碎了,一寸一寸剝開翻檢,找出藏在最深處的那個隱秘的鐵釘。
他動用精神力強制自行封存的記憶,隨著這袋堅果、這個問題,還是冒出來。
……
因為有件他一直極力忽略、極力回避,拒不承認的事。
事實上,從授勛那次見面起,他就開始有隱約的不安——他覺得莊忱看他的視線很陌生。
不是因為賭氣、因為疏離,因為當初的數(shù)次不歡而散而導致的陌生。
而是真的……不太能認得出他,不太能記起他是誰了。
拿到那枚獎章時,莊忱甚至要旁邊的人提醒,才點了下頭,朝他走過去。
而第四次他們見面,莊忱沒有認出他——那天是萬圣節(jié),莊忱換了衣服、戴著面具,準備了一袋子糖和堅果,給皇宮里的小孩子發(fā)。
他也戴了面具,他承認這或許的確會帶來一些難度……可他不知道要怎么摘掉面具。
他不知道怎么用身上的勛章,所有勛章,向莊忱換一枚堅果。
他不知道怎么向莊忱道歉——為一件莊忱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的事道歉。
莊忱坐在臺階上,身上掛著兩個小的、懷里摟著一個,身邊全是到處亂跑的小孩子。
莊忱的神色很溫和、很放松,是他從沒見過的放松……只是太過蒼白和平靜了。
“抱歉,這個不能給你�!�
年輕的皇帝發(fā)了一圈糖和堅果,檢查一遍過后,發(fā)現(xiàn)里面混進了奇怪的人,就又從他手中收回發(fā)錯了的堅果。
莊忱不把堅果給他。
莊忱對他說:“閣下,你不是我養(yǎng)的孩子�!�
第31章
凌恩跪在地上,
等著刺骨的冰碴一點點消去。
……
努卡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也沒有耐心等他從什么“追憶往昔”中清醒,毫不留情地動用精神力向他攻擊。
莊忱親自養(yǎng)大、親自教出來的年輕人,
哪怕在極端暴怒的時候,
下手也依然相當有分寸。
哪怕凌恩甚至沒回過神、沒做任何抵抗——他還怔忡著,
跪在蘇醒的記憶里,
看著那枚堅果。
他甚至下意識伸手,
身體前傾,想去碰一碰。
凝結出的冰刺懸停在凌恩喉嚨上。
離致命處只剩一寸,來勢驟停,
炸開尖銳的精神嘯響。
十九歲的獨立艦隊首領死死盯著他,胸口劇烈起伏,
吞吐的殺意終歸被束縛著歸籠,咬破的嘴角甚至溢出血……他實在被伊利亞的陛下教養(yǎng)得很好。
那些冰冷的精神力嗡鳴著,不對全無還手之力的對手落井下石,
不刺向伊利亞的元帥。
努卡不殺他,
不要他的命。
“你留下�!迸ǖ穆曇羯硢�,
“你現(xiàn)在的反應速度,不配去戰(zhàn)場。”
“接下來的戰(zhàn)事防務,
由我負責。”
努卡寒聲說:“三個星期內(nèi)爬起來——伊利亞還沒太平到這個地步,你必須去做你該做的事�!�
這話終于讓跪在地上的人有了些反應,
凌恩一只手撐著地面,
視線動了動,
慢慢重復:“……三個星期?”
努卡嘲哂:“怎么,
元帥閣下嫌短?”
跪在陛下桌前的元帥閣下慢慢搖頭。
他就那么跪著,
像座灰白色的、失去生命力的石膏雕像,只要任何人來重重推一下,
就會立刻摔得粉碎。
凌恩低聲說:“我……只給了他三小時。”
三個小時零九分鐘,這是失去爸爸媽媽的小殿下能傷心的全部時間——然后莊忱就離開那間小臥室,去做一個不能被人哄、不能傷心的皇帝。
莊忱親手養(yǎng)大的年輕人,哪怕氣瘋了、恨到只想親手凌遲了他,能想出最心狠、最殘酷的報復……也就是這樣了。
在努卡看來……只留三個星期給他渾渾噩噩、給他半死不活,然后就逼他去做那些必須他做的事。
在莊忱養(yǎng)大的孩子看來,這已經(jīng)是刻薄殘忍到極點的報復和懲罰了。
“我該死�!绷瓒髡f,“我早該死在下等星。”
努卡不否認這個判斷,他盯著凌恩,冰寒精神力吞吐不定,聲音很冷沉:“什么三個小時?”
凌恩搖了搖頭。
努卡看了他一陣,收回視線:“算了。”
就算追問得再多——知道得再多也沒有用,沒有意義,因為再也來不及。
因為今天葬禮已經(jīng)結束,他們已經(jīng)將棺槨放入陵墓,將那塊碑親手立起來,種下郁郁蔥蔥的柏樹。
而這場原本早就該足夠盛大、足夠莊重和肅穆,為最后一任皇帝送行的葬禮……甚至因為他們的私心,遲了足足七年。
“我要把它們?nèi)腿ソo陛下�!迸ㄕf,“你要想要,就親自去求陛下�!�
“你也不該死,因為陛下沒讓你死�!迸ㄕf,“陛下讓你做元帥,駐防前線,守衛(wèi)伊利亞�!�
努卡不會擅自處置莊忱留下的任何東西。
它們?nèi)繉儆谇f忱,屬于沉睡在“殘星”的、伊利亞最年輕的皇帝。
他們擅自把陛下從“殘星”帶回來,已經(jīng)是非常任性、非常過分,自私到極點的舉動。
從今以后的所有事,都只能是陛下希望看見,希望實現(xiàn)的。
差一點都不行。
年輕的獨立艦隊首領抱著星板,抱著陛下留在這里的遺物,還有那盞歪歪扭扭拼湊出的小臺燈,推開門快步離開。
……
起居室就這么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