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這里所有的碎片,都已經(jīng)被星板吸收,莊忱的物品也被取走,變得極為空蕩。
等那些嗡鳴著的精神力冰刺也消散,這個房間就徹底安靜,仿佛從未有人在這里生活和居住過。
……直到凌恩被什么力道拍了拍肩膀。
“你是活著還是死了?”飄過來的老鬼魂好奇地琢磨他,“你看起來可哪個都不像�!�
凌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強制更改那些碎片,受到了星板劇烈的抵抗和反噬。
這種反噬短暫改變了他的精神力頻率,他有些遲緩地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能看到這座暖宮里飄蕩的靈魂。
“我……活著�!彼粤Φ鼗卮穑拔一钪��!�
努卡說得對,他沒有資格死,甚至沒資格半死不活。他應(yīng)當(dāng)盡快從這種渾渾噩噩里清醒,回到前線。
這是莊忱留下的命令,是伊利亞的皇帝在臨終前留下的遺囑。
最后的精神力冰錐也消散無蹤。
凌恩按住喉嚨上的擦傷,精神力運轉(zhuǎn),止住滲出來的血。
“這是陛下的起居室。”他聽見自己低聲問,“您是不是……走錯了?”
“沒有,沒有�!崩瞎砘杲o他看自己懷里的花束,“我就是來給陛下送花的——陛下說了不要,可誰忍得住呢?”
不是所有鬼魂都有辦法離開死亡的地方,這座暖宮里總有人逝去,有很多人一生在這里侍奉、做事,死后就被埋在宮中的墓地。
老鬼魂的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了,他在兩年前過世,是負責(zé)打理花園的園丁。
就算改成聯(lián)邦制、皇宮已經(jīng)不是實際意義上的皇宮,花園也依然是花園,依然要人照顧和打理。
在沒辦法繼續(xù)給小阿克挑最好看的花、沒辦法讓小阿克抱來送給陛下以后,老鬼魂就每天自己來送。
今天是五支卡薩布蘭卡百合,花語是“傲然的死亡”……但如果稍稍變通一下,把它們單支放在不同的地方,花語就會變成“偉大的愛”。
老鬼魂抱著那捧百合,在起居室里慢慢找合適布置花的地方。
“他為什么……不要花?”凌恩低聲問,“不想要?”
他記得莊忱是喜歡花的。
莊忱最后過的那場生日,阿克抱著花束爬進他懷里……被花瓣碰到臉頰,莊忱的神色就不自覺變得柔和。
哪怕幾乎看不見、幾乎聽不見,能觸碰到柔軟的花瓣,已經(jīng)足以讓年輕的皇帝心情變好很多了。
老鬼魂愣了一會兒,勉強笑了笑:“哪會不想要�!�
老鬼魂低著頭,看著懷里代表死亡的百合花,那種從進門起就故作的輕松和自然,在這一刻逐漸淡去。
——仿佛直到現(xiàn)在才剛剛想起,這間起居室里已經(jīng)沒有人在,不必強裝著輕松、努力活躍氣氛,哄他們的好陛下舒心了。
老鬼魂垂著頭,那張滿是皺紋的蒼老臉龐上,終于浮現(xiàn)出無力掩飾的黯然:“……誰看不出?陛下很喜歡花�!�
只是這筆錢沒必要花在這里。要維持一個足夠美麗氣派的花園,其實是筆相當(dāng)昂貴的開銷。
老鬼魂生前的職業(yè)雖然是個園丁,但到最后幾年,也只能算是“花匠”……因為那個小花園,實在小得幾乎只能算是個很平常的花窖。
伊利亞的年輕皇帝,其實經(jīng)常被人說“吝嗇”。
因為皇宮和帝星在他手中,似乎都變得不那么氣派、不那么光鮮亮麗,連慶典也少了很多——因為軍部的慶典規(guī)模也相應(yīng)縮減,有不少人甚至認(rèn)定了,這是皇帝在排擠凌恩閣下的證明。
這些決定有些被支持、有些被非議,而這些因為皇帝的“吝嗇”而節(jié)省下來的錢,也不過是流水一樣砸進毫無動靜的科學(xué)院。
沒人知道科學(xué)院吞了這么多錢,究竟能不能研究出什么像樣的東西。
就算真研究出來點什么,這些東西又有什么用,是不是值得這些投入,值得被砸進去的錢。
至少在白塔建起來、足以保護這座星系之前,沒人知道。
“我家的那個小外孫,要是沒有陛下,恐怕早就活不成啦……”
老鬼魂回到窗前,專心布置那些花,低聲嘆息:“幸虧有那些吃錢的白塔�!�
很多人都覺得,“沒有精神力的人”在伊利亞很少見,幾乎沒有——其實這不準(zhǔn)確。
更確切的說法是,精神力太弱的孩子,根本就沒辦法在這個星系存活下來。
幾百年來一直如此,直到有了那些白塔,把那些變異的宇宙輻射攔住,不讓海量的信息碎片再侵蝕這片星系。
老鬼魂的小外孫也天生沒有精神力,這樣的孩子原本是注定早夭的,現(xiàn)在都被送去白塔,在那里讀書學(xué)習(xí)、強身健體。
科學(xué)院還在按照莊忱的遺愿,繼續(xù)研究這種材料,把它做得更輕薄、更便攜。
白塔里的孩子,有不少從小就立志做這項研究,正為這個廢寢忘食地拼命。
等再有了突破,比如能用它做出衣服、帽子——哪怕是能做件斗篷,這些孩子就能像常人一樣自由活動。
而普通人——精神力不那么強,不像是軍部這些偉大的強者那么厲害,只是最平凡的那些普通人,也能省下更多的精神力,不必時刻抵御輻射侵蝕。
這是種從未有人體會過的、無需再被死亡威脅的解放。
這是最珍惜和寶貴的東西,無法被放在天平上,無法只是被輕飄飄估算價值、品評和衡量一句“值不值得”。
沒人能說出,這值多少錢。
數(shù)不清的普通人,第一次體會到……什么是真正輕松地活著。
數(shù)不清的伊利亞人感激莊忱。
“可這些都要錢�!�
老鬼魂撫摸著那幾支百合:“我們叫它們‘饑餓的白塔’,它們吃陛下的錢,也吃陛下的心力�!�
守護伊利亞、讓伊利亞變成今天這樣的皇帝陛下,不要說和那些“偉大的強者”比較,身體甚至比普通人還要差得遠。
莊忱沒有支撐到這個時候,莊忱死在第一座白塔被建起后不久。
莊忱沒有真正輕松地活過。
“要來花園看看嗎?”
老鬼魂布置好百合花,邀請凌恩:“花都開好了。”
聽說有大部隊從“殘星”回來,老鬼魂高興得不行,忙著哄每一朵花好好地開……因為陛下要回來了。
時間不太充裕,得抓緊時間趕快開,開得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
陛下要回來了,陛下最喜歡好看的花,得趕在陛下回來之前全開好。
花窖里的花很爭氣,都搶在寒冷的冬天爭先恐后地盛開,任何人看了都一定喜歡,一定高興。
爭先恐后開好的花等回莊忱的棺槨。
……
“陛下很喜歡它的,陛下很喜歡花園�!�
即使那已經(jīng)只是做小花窖,這個固執(zhí)的老花匠也依舊稱它為花園:“沒辦法工作的時候,陛下總是來園子里坐坐�!�
老花匠的鬼魂說這些的時候,變得很慈祥,蒼老的臉龐柔和下來:“陛下還親手種花,種了好些盆,大部分都長得不錯……陛下很有天賦�!�
“真可惜�!被畹骄攀邭q的老鬼魂輕聲說,“陛下本來能做個很好的花匠,活九十七歲。”
凌恩木然地跟著起身,他摔倒了幾次,不得不撐著膝蓋才站起來。
他也像是變成真的鬼魂了——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仿佛它們已經(jīng)融化,或者是變成兩根木頭,杵在地上。
他跟著老鬼魂來到那座花窖,它的確被打理得非常好,沒有任何一點破敗的跡象。
在老花匠死后,也一定有人經(jīng)常來照顧這些花。
……這是一定的,畢竟阿克也已經(jīng)長大了。
莊忱已經(jīng)死了七年。
當(dāng)初爬在莊忱懷里耍賴,抱著年輕的皇帝不撒手的孩子,也已經(jīng)長到十二歲,有了自己的第一件斗篷了。
老鬼魂領(lǐng)著凌恩來到花窖,請他隨便觀賞。
老鬼魂自己還有事要做,又精心挑選了一些白色馬蹄蓮,念叨著要把它們送去陛下的墓前,慢悠悠飄遠。
……
凌恩站在花窖前,看著那些開好的花。
他在這里看到莊忱留下的碎片。
因為精神力頻率被短暫干擾,即使沒有星板,他也能暫時看到這些……有些可惜的是,這種干擾似乎并不可持續(xù)。
只是和老花匠的鬼魂說了些話,星板留下的影響就已經(jīng)被削減。
普通的鬼魂在他身邊路過,都已經(jīng)不那么容易發(fā)現(xiàn)他了。
碎片里的莊忱正在給一盆滿天星松土。
在凌恩走近的一刻,年輕皇帝的碎片忽然停下動作,抬起頭:“元帥閣下?”
凌恩仿佛被無數(shù)根細針釘在原地。
他忘記了怎么呼吸,僵硬地站了片刻,直到被另一道虛影擦著半邊肩膀穿過,才慢慢找回知覺。
這只是過去的碎片,不是現(xiàn)在。
……碎片里莊忱不是在叫他,在莊忱死的那年,他還只是上將。
這時候來找莊忱的,是已經(jīng)退休的上任元帥、軍部負責(zé)人。
負責(zé)人俯身行禮:“陛下�!�
艦隊即將離開帝星,向前線移防。
軍部負責(zé)人是來向皇帝辭行,并請示相關(guān)的調(diào)動和軍費分配。
莊忱沖他微微點頭:“請給我?guī)追昼姟椰F(xiàn)在還無法工作。”
軍部負責(zé)人的年紀(jì)也已經(jīng)很大,已經(jīng)有兩百多歲,精神卻依舊很矍鑠,強悍的精神力讓他至少還有五六十年的壽命。
負責(zé)人看著還格外年輕的皇帝,忍不住蹙起眉:“陛下……請原諒我多嘴�!�
“您該休息,您的身體狀況在急劇惡化……不能再這樣下去,或者我給凌恩放假�!�
負責(zé)人的聲音很輕,像是怕稍微高聲,就會驚擾面前的年輕皇帝:“讓他留在帝星,兩年——或者三年。”
莊忱垂著視線,慢慢給那盆滿天星松土。
凌恩忍不住過去,碰觸那塊碎片,握住莊忱隱在斗篷下的手臂。
屬于莊忱的感受瞬間流入他的身體。
……一片嘈雜。
隨著身體的衰弱,最先淹沒年輕皇帝的,就是無處不在的喧囂和嘈雜——即使有荊棘戒指的護罩,也根本無濟于事。
莊忱說他無法工作,是因為他根本聽不見負責(zé)人在說什么。
這會兒他耳朵里全是凜冽的風(fēng)聲、烏鴉拍打翅膀的聲音和沼澤冒泡的咕嘟作響……下一刻又變成不知什么種族的激烈爭吵,無法辨認(rèn)語言,聲音極尖銳刺耳,像是鋒利的砂輪在切割金屬。
可年輕的皇帝卻很平靜,像是完全沒有被任何事影響和干擾,只不過是微微出了會兒神:“……您說什么?”
負責(zé)人以為他不想提起凌恩,低低嘆了口氣,不再在這件事上多嘴:“我是說,您至少應(yīng)當(dāng)休息�!�
這次莊忱看清他的口型,理解了他的意思:“我正在休息�!�
莊忱舉起手里的小花鏟:“我在種我的花�!�
他面前的是盆銀色滿天星,這是伊利亞特有的植物,開起來像是真的星星,在夜色里甚至有流光閃爍。
負責(zé)人的孫輩年紀(jì)都已經(jīng)過百,面對眼前這位年輕過頭的皇帝,縱然滿腔惋惜遺憾,終歸還是只能把話咽回去。
負責(zé)人忍不住柔和下態(tài)度,走過去輕聲說:“我看看�!�
莊忱把花捧起來給他看。
年輕的皇帝捧著一小盆花,裹著寬大過頭的斗篷,哪怕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看起來也很像是在等夸。
負責(zé)人摘下手套,輕輕摸了摸那些花瓣,溫聲贊揚:“很好看,您很會種花�!�
年輕的皇帝認(rèn)出他的話,眼睛里慢慢透出高興,抿了抿嘴角,把小花盆抱回懷里。
“它有名字?”負責(zé)人看清花盆上的字,“為什么叫‘斗篷’?”
這個問題有些難住了皇帝陛下。
莊忱看著這盆花,找到編號,拿出一份筆記來翻了翻:“因為……我有一件斗篷。”
一件和滿天星一樣顏色的斗篷,是他少年時很喜歡的生日禮物。小皇子頂著斗篷到處嚇唬人,宮里每個侍從都被飄蕩的銀灰色斗篷嚇了十幾跳。
負責(zé)人蹙起眉,征求過皇帝陛下的同意,拿過那份筆記。
上面是很工整的編號,每個都對應(yīng)一盆花,每個都代表一段記憶——幸而剩下的那些記憶都無足輕重。
剩下的那些,多半是參加了某場宴會、出席了某次慶典,又或者是喝了很難喝的苦藥。
種著“喝了很難喝的苦藥”那盆記憶的是棵仙人掌,看得出沒怎么被澆過水,但因為本來也不喜歡水,所以還長得挺好,渾身都是大尖刺。
年輕的皇帝在擺放位置上稍有些私心,悄悄用大尖刺嚇唬旁邊那一圈代表“聽見了不怎么好聽的話”的曼德拉草。
負責(zé)人草草翻了翻,幾乎是緊鎖著眉頭,沉默半晌,才將筆記交還給莊忱:“陛下……您必須用這種辦法了嗎?”
這代表一個人的精神領(lǐng)域已經(jīng)衰弱到極限——衰弱到甚至根本沒有充足的空間,來存儲足量的記憶。
所以必須定期整理、定期將無用的記憶遺棄清理,才能保證不忘掉更重要的部分。
莊忱把遺棄的記憶種在花盆里,擺滿了一個花架。
“沒關(guān)系,我不會誤事�!蹦贻p的皇帝像是在回答,又像答非所問,“請放心�!�
莊忱抱著他的小斗篷,放在花架最高處。
銀色的滿天星長得很好,閃閃發(fā)亮,讓他相信自己一定有過一件很漂亮的斗篷。
年輕的皇帝這樣想了一會兒,心情就轉(zhuǎn)好,蒼白的臉上多了微微的笑容:“好了,請把您需要批復(fù)的文件給我,我身上有筆和墨水。”
軍部負責(zé)人分明不想這么做——可這些事必須要皇帝來做,沒人能夠代勞。
莊忱把這件事對每個人都瞞得很好,除了早就奉命嚴(yán)格保密的私人醫(yī)生,還有老花匠,就再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些。
如果不是負責(zé)人這次走的倉促,又必須找莊忱簽署這些命令,所以直接來了花窖而非那間起居室……也絕對不會發(fā)現(xiàn),伊利亞的皇帝,狀況居然已經(jīng)差到這個地步。
“下次就不用這么麻煩了。”莊忱翻閱那些文件,確認(rèn)內(nèi)容后,彎腰給它們簽名,“我會把更多權(quán)力放歸軍部�!�
他把文件簽好,收拾整齊:“這些事項,軍部以后都可以自行決定。”
“……陛下。”軍部負責(zé)人不接它們,蒼老的眼睛凝視莊忱,低聲說,“您是不是——”
他迎上那雙眼睛里的平靜疑惑,沉默良久,還是把話全都嚼碎了吞回去,只是單膝點地:“請您務(wù)必保重身體�!�
——是不是在安排身后事,是不是在留下遺囑,是不是在做最后的交托……
……這些話就這么問出來,實在太過殘忍,殘忍到無法被接受和原諒。
年齡超過兩百歲的人,一生見過太多次別離,生老病死已是常事,原本不該再有什么觸動。
但伊利亞的皇帝……太年輕了。
太年輕了。
年輕到軍部負責(zé)人甚至覺得,聽到上任陛下遭遇意外的噩耗,匆匆趕回帝星,抱住抵死掙扎著大哭的小皇子……好像也只是不久之前。
莊忱接過這頂皇冠、成為伊利亞的皇帝,好像也僅僅只是不久之前的事。
莊忱十六歲成為皇帝,今年二十二歲,滿打滿算……也只不過是六年而已。
六年的時間,怎么把伊利亞的小殿下變成這樣。
“您不該埋掉您的斗篷�!必撠�(zé)人抬起頭,輕聲說,“它對您很重要�!�
二十二歲的皇帝在這句話里怔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