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那個弟弟半蹲在窗口,咬著袖口的綁帶,身形利落漂亮,在月光下回頭安靜看他。
看著他。
那是從不屬于、也永遠不會屬于他們這個世界的眼神。
……下一刻,溫煦鈞撲倒窗口。
他盡力往外探身,卻并沒抓住什么東西。
他甚至沒能抓住流過指間的月亮。
溫絮白仿佛是從那扇窗子里翻出去,很輕盈地溶進那一片月亮,只是在頃刻間,身影就消失不見。
溫煦鈞被看不見的鐵欄桿攔住。
他抬起頭,看溫家舊宅奢華沉悶的內(nèi)飾,寸寸變形,變成那間早就被拆干凈的訓(xùn)誡室。
他留在這座牢籠。
第22章
(一更)番外:朋友、聚會
二十二歲,
是個很適合開啟新生活、適合冒險和旅行的時間點。
——就比如,從海拉爾坐火車,經(jīng)滿洲里轉(zhuǎn)道莫斯科。
然后也不停下,
就這樣一直繼續(xù)走,
穿過綿延冰雪覆蓋的山脈,
在冬季結(jié)束之前,
抵達馬特洪峰。
在這趟旅程得以繼續(xù)之前,
溫絮白因為身體原因留在海拉爾,在那里的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后的某天,冒牌貨帶著風(fēng)雪撞回來。
把門撞開的人影有些狼狽,
踉蹌著險些摔倒,因為跑得太急太快,
胸口還有些起伏不定。
氧氣面罩下,溫絮白慢慢睜開眼睛,花了點時間清醒過來:“……小陌?”
他現(xiàn)在說話還很費力,
只說了兩個字,
床旁的心率監(jiān)測就有些不穩(wěn)。
冒牌貨站在原地,
把沾上的風(fēng)雪全撣落干凈,確保不再摸得到冷氣,
才快步過去。
冒牌貨走到床邊就脫力,跪下來,
把病床上的人緊緊抱住。
“……對不起�!彼麗灺曊f,
“我沒帶回金牌�!�
溫絮白被他嚇了一跳,
還以為是出了什么很嚴(yán)重的事,
聽清內(nèi)容才松口氣笑了笑,
抬手摸上扎手的濕漉漉短發(fā)。
溫絮白握住冒牌貨的手,翻轉(zhuǎn)過來,
慢慢地寫:這有什么……
溫絮白繼續(xù)寫:是不是,還出了什么事?
柔和的黑眼睛并沒受病痛影響,不僅沒有半分暗淡,反而依舊清澈通透,專注地落在冒牌貨身上。
冒牌貨沉默著搖頭,隔了半晌才又說:“假如……有人欺負你。”
“對你很不好,做不是人的事、說不是人的話……隨隨便便就弄丟了你很重要的東西�!�
“你一定等著,等我去揍他們,我去找丟的東西�!�
冒牌貨低聲說:“不要自己跳下湖去找�!�
二十二歲的溫絮白還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有點驚訝,但還是在他手里寫:好。
溫絮白慢慢地寫:湖外的風(fēng)景比較好。
湖外面的風(fēng)景比湖水底下好,他也有不少還很想體驗、很想經(jīng)歷的事。
溫絮白想,倘若有天他真做出這種選擇,多半會是因為外面的事做完了,而湖底有比外面更為重要的東西。
重要到不必猶豫,也無須再留戀。
眼下還不到這一步。
二十二歲的溫絮白接過兩本新護照,他被冒牌貨扶著稍坐起來,靠在身后的枕頭上。
溫絮白翻開護照,仔細看了看冒牌貨的那一本,姓名欄上是個沒聽過的新名字。
“免得裴家那些老東西追查�!泵芭曝浾f,“改了方便�!�
這理由很合適,很有說服力,況且——
冒牌貨低聲說:“我不喜歡那個名字�!�
溫絮白對這個回答有些驚訝,注視了眼前的人影一陣,很認(rèn)真地點頭,把氧氣面罩稍稍拿開:“辜野�!�
——孤魂野鬼,暗度陳倉。
冒牌貨本來就不是裴陌,他只是一道因為BUG而產(chǎn)生的冗余數(shù)據(jù),搶下這個身份,來奪走溫絮白。
冒牌貨跟著他的聲音抬頭,迎上溫絮白的視線。
那張看起來很冰冷、總是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因為這個新名字,也慢慢變得緩和,嘴角不太熟練地抬了下。
他幫溫絮白把面罩重新戴好,仔細調(diào)整氧氣流速。
“以后,咱們就和過去,再沒關(guān)系了�!泵芭曝洈n住溫絮白的手,輕聲問,“行嗎?”
溫絮白說話不方便,眼睛卻慢慢彎起來,有很柔和、很清亮的光芒匯聚,讓他很不明顯地重新有了一點血色。
冒牌貨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言為定�!�
溫絮白的眼里透出笑,他不再費力氣寫字,只是極為鄭重、完全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才又閉上眼睛。
“那我就去買車票了�!泵芭曝浾f,“高級臥鋪包廂,你不反對就說明同意�!�
溫絮白現(xiàn)在還很容易疲倦,說了這一會兒話就把力氣用完,就這么被強行投了同意票。
他合著眼,被冒牌貨的手臂攬著,有點無奈又有點新奇,也忍不住輕笑出來:……不反對。
溫絮白繼續(xù)寫:經(jīng)費充足,可以批準(zhǔn)。
溫絮白其實也覺得高級臥鋪包廂好玩,這些包廂的設(shè)計考慮得很充分,乘坐體驗很舒服,窗戶玻璃的弧度適合攝影。
他久違地恢復(fù)少年人的心性,因為這不再是一次逃跑,而是一趟真正的旅程。
真正的旅程,要好好地、痛痛快快地玩,才不辜負一路上的風(fēng)光。
……
高級臥鋪包廂的確很舒服。
在中轉(zhuǎn)時,辜野短暫下車,從小販?zhǔn)掷镔I到很正宗的奶酪燴飯、半只烤雞,外加一點沒什么度數(shù)的葡萄酒。
他一并帶回兩人的新護照,把熱騰騰的奶酪燴飯放在餐桌上,戴好手套,拆開油光锃亮的烤雞。
“沒買到可樂。”辜野說,“下一站我再去看看,聽他們說有冰淇淋。”
溫絮白眼里透出笑影:“我正好想嘗嘗葡萄酒�!�
他今天感覺不錯,想試著一個人坐起來,將枕頭墊在肋側(cè)做防護,慢慢撐住手臂用力。
辜野立刻放下手里的東西,摘掉手套,把手護在他的頭頸后方。
溫絮白用了半分鐘的時間,不靠別人幫忙,自己撐身坐穩(wěn),額間滲出一層淺淺的薄汗。
他的呼吸稍有些急促,眼睛卻很清亮,堅持想要自己走,扶著車廂壁,慢慢走到小餐桌旁。
不再有看不見的線牽扯著他了。
那些被勒去的血肉、骨骼、生命,正在他體內(nèi)慢慢重新生長。
辜野小心地扶著他,讓他在椅子上坐穩(wěn),靠在自己身上休息。
“今天認(rèn)識了新朋友�!睖匦醢淄窒�,“是接單時認(rèn)識的�!�
比起身體,溫絮白的心力和精神,遠要恢復(fù)得更快,幾乎已經(jīng)徹底回到了這次發(fā)病前的狀態(tài)。
因為實在閑不住,溫絮白又接了一點剪輯的單子,準(zhǔn)備用筆記本電腦來做。
對這項安排,辜野并不持反對意見——畢竟整天躺著沒事做也會無聊,窗外也總難免有風(fēng)景不佳的時候。能讓溫絮白覺得高興的事,自然就算是好事。
辜野扶著他,倒了一點幾乎就是酸甜葡萄汁的葡萄酒,慢慢給他喝:“是什么樣的朋友?”
“設(shè)計師�!睖匦醢缀攘艘稽c,喉嚨沒那么干了,氣息也平緩下來,“很擅長室內(nèi)裝修,我在和大家學(xué)習(xí)……”
Cypress這個賬號,溫絮白很早就在用,從高中起就開始接剪輯單。
他的技術(shù)提升得很快,又耐得下心一點點磨細節(jié),加上與生俱來的審美天賦,很快就積攢下了穩(wěn)定的客單流。
溫絮白的朋友,也大都是通過這個途徑認(rèn)識。
這次聽說他要去旅行,甚至可能旅居國外開個店,朋友們都相當(dāng)興奮,甚至比他本人都還要興奮不少。
立刻有人打開私聊框,拉來熟識的、專門給人設(shè)計店面的專業(yè)設(shè)計師。
“Cypress,他想找你幫忙剪片子,一直不好意思私敲你�!痹O(shè)計師人傳人,很快就來了好幾個,“他那單子都排半年了……”
朋友們對開店的事相當(dāng)上心、相當(dāng)激動和期待,甚至直接把店主本人撂在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
你擅長室內(nèi)設(shè)計,我擅長特色風(fēng)格裝修,他擅長保暖和實用性改造。
還有好些人喜歡滑雪、喜歡登山和徒步,喜歡攀巖。
等店開起來,就去瑞士找Cypress玩。
……
想到這里,溫絮白放下那杯葡萄酒,扶住辜野的手臂。
看到他罕有的嚴(yán)肅神色,辜野立刻蹲下來,抬頭迎上那雙眼睛:“怎么了?”
“是不是真的想開店?”
溫絮白認(rèn)真地征詢:“我希望……你現(xiàn)在做的、將來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
而不是因為他的態(tài)度和喜好,去一味配合和適應(yīng)他,放棄本來的夢想。
溫絮白寫下那封信的時候,其實并不確信自己能活下來、活很久,對未來的設(shè)想也止于紙面。
現(xiàn)在用于有了機會實現(xiàn),有了機會走到那片真正的自由里去……他希望辜野也一樣。
每個人都該有自由生活的權(quán)利,都不該被干擾和拘束,不該被束縛在某個人的身邊。
這些天,他們朝夕相處,溫絮白有關(guān)多年前那兩個月的記憶已經(jīng)很淡,卻還是依稀記得,那枚印章藏著的野心——
辜野知道他的意思,索性直接戴上手套,抄起一個雞腿:“你看我像不像有野心?”
這種造型就未免太不顧形象了。
溫絮白被他引得笑出來,輕咳著撐住身體,調(diào)整呼吸,慢慢呼了口氣。
“你可以試著更相信我�!惫家罢f。
他拆下一塊最嫩的雞肉,蘸好醬,用薄荷葉裹著遞過去:“我是個成年人,我知道我要什么,也能替自己的選擇擔(dān)責(zé)�!�
做不到這種事,把什么責(zé)任都推給別人、不敢承認(rèn)自己想要的東西,就不要跑出來糟蹋別人。
溫絮白不是不相信他,溫聲道了謝,拆開筷子和紙碟:“你的變化很大……”
大到這些天溫絮白再回想,已經(jīng)想不起很多年前那兩個月,他所認(rèn)識的、接觸的,是個什么樣的裴陌。
“你懷念過去?我不信�!惫家罢f,“你一定覺得現(xiàn)在的我更帥�!�
溫絮白:“……”
……這次他是真笑得肚子痛,不得不伏在辜野的手臂上,很配合地不亂揉眼睛,被對方捧起臉,用干凈柔軟的紙巾一點一點擦。
溫絮白沒有否認(rèn)這件事。
他其實同意這個觀點——假如說這話的時候,那只烤雞沒再散發(fā)幽香,畫面大概會更有說服力。
這件事終于被他們徹底說開,不再成為一個問題。
辜野甚至還趁溫絮白慢慢品嘗奶酪燴飯、用葡萄汁鍛煉酒量的時候,寫了份“我真想開登山用品商店”宣誓書。
大名鼎鼎的剪輯師Cypress可能不是很想看宣誓書。
更不想幫忙播放圣歌,讓宣誓人拿著宣誓書,在窗外綿延不斷的山巒和冰雪里朗誦一遍。
這個小插曲引發(fā)了一場小型拉扯,溫絮白很少有這么鬧著玩的機會,很快就累得一個手指也動不了,靠在床上按著肋下,態(tài)度很堅決:“不行,沒有圣歌……太不帥了。”
辜野遺憾地嘆了口氣,把那張宣誓書收起來藏好:“那么,你覺得一份攀巖指導(dǎo)的兼職怎么樣?”
溫絮白怔了下,他的眼睛隨著這句話泛起些亮色,即使他自己都尚未察覺:“……什么?”
“我打聽了那邊的工作——攀巖指導(dǎo)很緊俏,到處都在搶人�!�
辜野說:“不會很耗體力,你只需要用紅外線幫助他們定點,通過無線電聯(lián)絡(luò)和指導(dǎo),幫他們調(diào)整和確認(rèn)路線。”
這是份即使坐著輪椅,也能夠完成的工作。
只不過,如果是坐著輪椅,可能就需要在工作的開始前和結(jié)束后,有人負責(zé)及時接送。
一個沒什么事干、因為冬季是旅行淡季而無所事事的登山用品商店店員,正適合做這份工作。
溫絮白認(rèn)真聽著辜野的話,在最后一句里好奇:“……你怎么又成了店員?”
“你出的錢,你的店,你是老板�!惫家罢f,“我給你打工。”
溫絮白這個人,從不懂得推卸責(zé)任,又從出生那天起就被最擅長推卸責(zé)任的一群人包圍……于是就慢慢長成了這種脾氣。
辜野決定糾正他的固有觀念,不過這件事也并不著急,可以慢慢來,他們有大把的時間。
溫絮白有大把的時間,一定不止是短短的五年、十年,一定會更久……久到體驗完一切有趣的事、看完所有想看的風(fēng)景。
“別想把這事甩給我,這得你親自去做,親自去看。”辜野說:“這是你負責(zé)的部分。”
像什么“帶著溫絮白的照片去馬特洪峰”這種事,誰愛做誰做,他要帶溫絮白去馬特洪峰。
溫絮白要自己去玩、去看、去開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