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這筆錢他一直攢了十年。
這是個有絕對把握之前,決不能有分毫透露的計劃——因為裴家的監(jiān)視無孔不入,一旦有所察覺,就會封鎖所有能離開的途徑。
溫絮白把這些寫進信里,寄給裴陌,請裴陌過來詳談。
他在醫(yī)院里等裴陌,等到秋葉落盡、天氣轉(zhuǎn)冷,等到雪把窗外的一切蓋住。
等來一份如期執(zhí)行的婚約。
……
冒牌貨借口上廁所,暫時離開病房。
他穿過一整條空蕩蕩的走廊,用力推開防火門,走到?jīng)]有監(jiān)控的樓梯角落:“信在哪?”
他盯著那個骯臟的角落,聲音冷極,恨得幾乎切齒:“信,在哪?”
——沒有答案能給他,因為裴陌那時候正在大學(xué)里準備創(chuàng)業(yè),準備得熱火朝天。
這封信或許是寄到了、但根本沒被拆開看,又或許是拆開看了,卻被不屑一顧地當(dāng)成異想天開。
溫絮白在這異想天開。這個人只怕根本不知道,裴家有多重視婚約,徹底甩掉監(jiān)視有多難,哪怕真逃出去了,獨立生活又需要多少錢……
看信的人嘲諷著嗤之以鼻,用傲慢篤定來掩飾懦弱,用不屑來掩飾無能。
冒牌貨寒聲戳穿他:“你想要裴家那筆股份……是你想結(jié)婚�!�
溫絮白再能掙,也掙不來裴家股份那么多的錢。
裴陌要的從來都不是躲起來、躲在某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平平淡淡過一輩子。他的野心幾乎化成實質(zhì),發(fā)著狠要得到財富權(quán)勢,要向裴家復(fù)仇。
這要靠初創(chuàng)資金,要靠很大的一筆錢……遠比溫絮白想象的多,遠比溫絮白那些拮據(jù)寒酸的計劃多。
“是、你、要、結(jié)、婚�!泵芭曝洶咽裁礀|西拎起來,掐著喉嚨摜在墻上,“你栽贓給他,你該死,你去怪溫絮白……”
冒牌貨的手不停收緊,要將這個卑劣懦弱的栽贓者活活扼死,穿透幻覺同歸于盡。
他自身的存在也受影響,劇烈波動,開始逐漸消失。
莊忱準備插手,聽見外面的動靜,又收回預(yù)備好的數(shù)據(jù),示意系統(tǒng)隱去。
……
走廊里有溫絮白的聲音。
“……小陌?”溫絮白出來找他,“外面在下雪�!�
溫絮白發(fā)現(xiàn)他的外套還掛在椅子上,就拿著那件外套,摸索著離開了病房。
冒牌貨猛地松開手,胸口劇烈起伏。
他最后盯著那個角落,把殺意嚼碎了吞下去,推開防火門。
冒牌貨快步去扶溫絮白:“怎么自己亂跑?”
“想透透氣……”溫絮白微怔,隨即笑了,把衣服給他,“放心,我路很熟�!�
很久以前,溫絮白的這句話,用在攀巖的定線、徒步的路徑選擇。
后來,這句話被溫絮白用在醫(yī)院。
他每年都要進幾次醫(yī)院,因為沒人照顧,所有事都要自己做。
溫絮白不怎么舍得雇護工,因為他在積攢資金……他想邀請和他一同被婚約困住的人,來一場極為沖動、極為莽撞、不計后果的逃亡。
這種計劃,居然是那個生性溫和,仿佛從來循規(guī)蹈矩,不會有任何越界的溫絮白做出來的。
就算說出來,可能也誰都不會信。
至于這個計劃最冒險的地方,溫絮白甚至既沒寫在信里,也完全不打算提及。
——溫絮白可能會在任何一個差錯里喪命。
他可能在任何地方發(fā)病,未必能及時趕到醫(yī)院。旅途的顛簸和輾轉(zhuǎn),很可能會毀掉他僅剩的、寥寥無幾的那一點健康。
……他的身體完全可能、有高到可怕的概率,會在這場逃亡里徹底垮掉。
但二十二歲的溫絮白并不在意這些。
“我先扶你回病房�!泵芭曝浀吐曊f,“你不能這么站著吹風(fēng),你的身體……”
溫絮白輕聲叫住他:“小陌。”
冒牌貨的腳步停下來。
溫絮白的神情很溫和,依然是那種仿佛不會在意任何事、可以接受任何命運的平靜,但脊背始終挺拔得像棵樹。
葉子在深秋落盡、枝干被冬雪掩埋,就這么開始迎來死亡,死去的那一刻依然站著。
這棵樹要用最后的生命當(dāng)賭注,把兌來的籌碼盡數(shù)交托,賭一場前方是自由的逃亡。
冒牌貨忘掉任何要說的話:“……好�!�
他說:“我陪你跑�!�
在那一刻……他眼前的溫絮白,神色鮮明得透出叫人目眩的少年氣。
“不過計劃要修改,去他的商科,去他的狗屁留學(xué)�!�
冒牌貨握住溫絮白的手臂,他把這個人抱起來,往病房大步走:“你要養(yǎng)我,好�!�
他頭也不回地說:“那么我掙錢養(yǎng)你。”
溫絮白從未預(yù)料過這個回答。
溫絮白其實也從沒想過……自己有天會被人抱起來。
這讓一棵倔強溫潤的樹不算自在了。
溫絮白耳畔泛紅,下意識想開口,肩膀就被手臂牢牢圈�。骸拔覀兪窃谔优埽阕约鹤呖�,還是我抱著你更快?”
冒牌貨問:“你到底是不是認真地逃跑?”
……溫絮白當(dāng)然認真。
他第一次被繞進出不來的邏輯,尚且在思考要怎么回答,已經(jīng)被抱回病房。
冒牌貨熟練地照顧他,利落地收拾東西,這種熟練和利落甚至超過溫絮白,仿佛已經(jīng)演練過千萬次。
……
發(fā)現(xiàn)二十二歲的溫絮白實在不習(xí)慣被抱,離開醫(yī)院的時候,冒牌貨還是改回攙扶他的手臂。
為了迷惑裴家那些人,也因為溫絮白實在很想走一走路,他們沒有帶走輪椅,也沒有坐電梯。
溫絮白這段時間都在練習(xí)走路,在牽引下走得很穩(wěn)當(dāng),其實速度并不慢。
冒牌貨一手拎著碩大的行李箱,帶他從防火梯逃亡,牽著溫絮白走進夜色。
外面的雪并不大,地面只有薄薄的一層白,落下來的雪花就在呼吸里融化。
“冷不冷?”冒牌貨說,“冷就和我說。”
雖然溫絮白已經(jīng)被他套了九條褲子、十一件衣服,但行李箱里還有更厚的衣服。
托這九條褲子、十一件衣服的福,那個向來沉靜穩(wěn)重的溫絮白在搖頭的時候,打了人生中第一個滑呲溜。
冒牌貨的臉上總算透出今夜第一個笑。
他是故意的,所以張開手臂,等溫絮白身不由己滑進他懷里。
溫絮白不清楚他的蓄意,被他抱著重新站穩(wěn),有些好奇:“……這是什么地方?”
“就是醫(yī)院外�!泵芭曝浄鲋痉(wěn),“去長途車站的那條路�!�
溫絮白假裝散步、暗中練習(xí)逃走的時候,也走過這條路:“和平時不太一樣�!�
冒牌貨說:“因為下雪了。”
溫絮白被他說服,點了點頭,抬手去接落下來的雪花。
“你會不會無聊?”冒牌貨知道溫絮白很喜歡看風(fēng)景,但現(xiàn)在不能摘眼罩,所以屬于溫絮白的只有一片漆黑。
但這段路還很長,今夜還有的走。
他把手機掏出來,想讓溫絮白打發(fā)時間:“要不要聽歌,還是廣播?你最近在聽什么?”
“《世界語言博覽》�!睖匦醢渍\實地回答,“羅曼什語的元音與正字法�!�
冒牌貨:“……”
這次換溫絮白笑出聲。
是真的笑,輕微震顫的胸膛就貼著他的背。溫絮白笑得有些站不穩(wěn),伏在他肩上,抬手去摘眼罩。
“別亂摘。”冒牌貨立刻察覺到他的動作,“你的眼睛能好,但你不能折騰……你信我�!�
溫絮白收回手,輕嘆口氣,很好脾氣地慢慢點頭。
這個反應(yīng)讓溫絮白像是回到了十二歲。
冒牌貨認真看了他一陣,收回視線。
冒牌貨一只手護著他,單手按屏幕,費勁巴拉從手機里搜出“羅曼什語的元音與正字法”。
這是套完整的語言課,冒牌貨把一整套全買下來,點開播放,當(dāng)打發(fā)時間的背景音。
他們繼續(xù)往車站走。
“我早就想問�!泵芭曝浾f,“你是不是太壓榨自己了?”
溫絮白回過神,有些茫然:“什么?”
冒牌貨把話照原樣又重復(fù)一遍。
往行李箱里塞東西的時候,他看到溫絮白的存折,也看到溫絮白那些收入流水的原件。
對一個病人來說,這是不要命的工作量。
“你不該這么拼命,你不需要養(yǎng)兩個人。”冒牌貨說,“我一樣可以掙錢——我覺得該是我來養(yǎng)。”
溫絮白思索了一會兒,才笑了笑,慢慢地解釋:“我是哥哥……”
“你是溫絮白。”冒牌貨說。
溫絮白在這句話里微怔,連呼吸聲也停了幾秒。
“我要是早知道你的計劃……”冒牌貨說,“我就和你一起掙錢,一起拼命�!�
“我跟你,咱們倆。”
冒牌貨說:“一起逃亡�!�
溫絮白沒有回應(yīng)。
冒牌貨不急著讓他相信這件事。
今晚的雪不大,風(fēng)不冷,路燈很亮。
既然溫絮白很久都沒出來過了,他就領(lǐng)著溫絮白透透風(fēng)。
冒牌貨收緊手臂,把人護得更穩(wěn)當(dāng),踩著地面上被燈光照亮的那一層雪,繼續(xù)往前走。
……雖然這么說,他心里其實十分清楚。
溫絮白把這個計劃嚴格保密、從來不說,才是對的。
因為另一個裴陌不會這么做。
因為那是個貪婪無恥又懦弱無能的廢物,就算溫絮白說出了這個計劃,得到的也只會是一堆劈頭蓋臉的質(zhì)問、一堆不屑一顧的嘲諷。
溫絮白十年的全部心血,會被揉爛了摔在地上,那是種更殘忍的傷害……那些錢里的一部分,是十二歲的溫絮白最喜歡的攀巖裝備。
是被親手封存了結(jié),連最后的念想也不留的一場夢。
十二歲的溫絮白,親自去跟人家談價格,不卑不亢地要求合理價位,要求簽明文合同。
在訓(xùn)練室靜坐了一整晚后,十二歲的溫絮白,也最終答應(yīng)了最后一個完全算得上是無理的要求。
——對方要他拿幾塊金牌當(dāng)添頭。
那些金牌的確不怎么值錢,只不過是代表榮譽,材料其實不特殊,只是灑了薄薄一層金粉。
那些裝備是真的很值錢、很珍貴,有相當(dāng)難找的限量版絕版,也有頂尖明星運動員的親筆簽名。
十二歲的溫絮白把每件裝備仔細打包,和金牌一起交出去,回到家就發(fā)起高燒。
高燒的少年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黑色的眼睛明凈朗澈,沒有任何水汽。
他這樣睜著眼睛熬過去。
熬到能爬起來,倒水吞藥,去看教人剪輯的付費網(wǎng)絡(luò)課。
……
溫絮白獨自這樣活過十年。
從沒人見過溫絮白掉淚。
那個深湖一樣,什么遭遇都能吞下、什么情緒都能消化的人,怎么會落淚。
即使是臨死前……被劇痛折磨得冷汗淋漓、一口接一口地吐血,等死亡降臨的時候,也并不例外。
溫絮白躺在地上,到最后也始終微微張著眼睛。
那雙眼睛從清透澄澈變得渙散,依舊沒有水汽,生理性的都沒有。
——那像是一棵樹的抵死反抗。
倘若命運要他枯萎,那么他自行干涸。
……
想清楚這些,冒牌貨開始懊悔自己說錯了話。
溫絮白用這十年獨自準備逃亡,他現(xiàn)在來說這種輕飄飄的話,既不夠尊重溫絮白,又不夠尊重那十年。
“對不起�!泵芭曝浀吐曊f,“我是想說——”
他忽然剎住話頭。
冒牌貨踉蹌了下,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在附近找到長椅,用袖子掃干凈落雪,把溫絮白抱過去放下。
他心驚膽戰(zhàn),用身體阻擋風(fēng)雪,把手小心地遞過去,慢慢揭開那個眼罩。
他的手掌覆住滾熱濕氣。
“……對不起�!泵芭曝浟r慌得喉嚨啞透,“對不起,對不起�!�
“別難過了,別哭,我說錯了話。”冒牌貨慌張地用袖子替他擦淚,“我不過腦子胡言亂語,你不要聽……”
溫絮白靠在長椅上,枕著他的手微微搖頭。
“我沒有……沒關(guān)系,我很好�!�
溫絮白安撫地按住他的手臂,輕聲回答他:“我沒有難過。我很好,小陌,我只是——”
說這話的時候,溫絮白仍然閉著眼,有那么幾秒,他的胸腔脫力悸顫,幾乎被疼痛逼得昏厥過去。
溫絮白并沒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他考慮逃亡計劃時,從沒設(shè)想過會有人抱起他連夜就跑。
也從沒想過……有人會對他說,一起掙錢,一起拼命。
一起逃亡。
從沒有過什么人,對溫絮白說過這種話。
這些極為陌生的體驗,帶來更加陌生的、極清晰鮮明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