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鬼王?”方先野喃喃重復道。
賀思慕卻不理會他,直接轉(zhuǎn)向段胥,冷聲問道:“你叫我來是要做什么的?我給你這種權(quán)力,可不是讓你隨便叫我好玩的�!�
“我自然是要和你做交易�!�
“條件呢?”
段胥眨了眨眼睛,笑得天真無邪,說道:“來參加我的婚禮罷。思慕,我想讓你來參加我的婚禮,作為交易的條件。”
第61章
賀禮
賀思慕似乎怔了怔,她微微瞇起眼睛,說道:“你是當真不準備把這交易用在有價值的地方了么?”
“價值?”
夏日清晨的草地里,已經(jīng)變得燥熱的風卷起塵土和血的氣味,將她的長發(fā)和衣袖吹向段胥,只要他伸手就能碰到。
段胥低眸,然后抬起眼睛看向賀思慕,他剛剛殺過許多人,還處于興奮的狀態(tài)中,眼睛亮得發(fā)燙。
“我想讓你看到我穿婚服的樣子,一輩子只有一次,不覺得很有價值嗎?”
他解下他頭上的黑色描銀發(fā)帶,伸手遞給她,笑眼如新月:“聊以此為帖,拜請殿下。六月十八吉時佳期,設宴于府,望君撥冗光臨,添新禧之瑞氣,增美姻之佳音,萬望勿辭�!�
賀思慕低頭看著他白皙手指間,黑色的發(fā)帶上描繪著銀色松柏。她不確定那是否是黑色和銀色,不過從前她從孟晚那里聽說,段胥最喜歡黑色和銀色的搭配。
她帶段胥行走鬼界時,他也一直是黑衣銀飾的搭配,便如烏木鑲銀的破妄劍一般。她問他為何這樣打扮,他便笑著說我想讓你眼里看見的我,就是我本來的樣子。
他很擅長做些讓人難以理解卻印象深刻的事情,譬如在她身邊穿黑白,譬如邀請她參加他的婚宴。
賀思慕看向段胥的眼睛,沉默片刻說道:“好,我應了�!�
她從他手上接過那黑色描銀發(fā)帶,笑道:“段小將軍,恭喜啊�!�
這是件好事,紅塵里自有五顏六色,何必為鬼拘泥于黑白。
待賀思慕消失在一陣青煙中時,方先野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揉著眉心,轉(zhuǎn)向段胥的方向質(zhì)問道:“她是誰?”
段胥似乎不太舍得移開目光,只是看著那個姑娘消失的方向,輕輕一笑:“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她分明不是人,她是鬼罷?你說她是鬼王,她……”
“方汲啊……”段胥突然拉長了聲音,他轉(zhuǎn)過頭來,笑意盈盈地慵懶道:“你將來生個孩子,讓他來認我做干爹怎么樣?或者你要是不心疼的話,過繼給我唄�!�
方先野怔了怔,他的目光沉下來,轉(zhuǎn)過頭去走向他的轎子,邊走邊怒道:“你這瘋子,就只合孤老!”
段胥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起來。
方先野遇刺的事情并沒有聲張出去,段胥后面幾天看著段成章郁郁寡歡的臉色,便大概確認他爹暫時不會再動什么歪心思。
天生拙于捕捉暗流涌動的段靜元,或許是整個段府里最專注于段胥婚禮的人。
她本以為她哥哥與她爹還要再斟酌一段時間,卻不成想如此迅速地確定了王家姑娘,并且下聘定日子。王素藝喜靜不喜鬧,閨中女兒們的聚會很少參與,故而段靜元和她不怎么熟悉,不過王素藝長相甚美說話也和和氣氣的,看來是個溫婉的姑娘,做她嫂子似乎也沒有什么大問題。
三哥要成婚了,這事兒沒來由地讓段靜元有些悵然。她從小便想嫁一個像三哥一樣的人,雖然后來三哥長大了性格有所變化,但她心底里還是拿著三哥做尺子比照南都中的公子,眼下這尺子就要被別人拿去了。
不過她覺得她三哥似乎并不為要迎娶新婦而開心,或許是因為朝堂上的事情諸多煩擾,她隱約聽說朝中在查什么案子,她哥受了牽連。
嗨,該死的裴黨!
她的腦海中閃過方先野寧靜安然的眉目,猶豫了一瞬,還是在心中罵道:該死的方先野!
宴席向來是段靜元大顯身手的地方,她決定要新做一套最別出心裁的衣裙,再新調(diào)一款最清雅甜蜜的香,以示對她最親愛的三哥人生大事的重視。
這天她興沖沖地奔赴城中最大的香鋪悅?cè)痪樱米钌系鹊溺瓴牧先胂恪6戊o元在悅?cè)痪犹粝懔系臅r候,便看見一個中等個頭,相貌平平但衣著不錯的姑娘走進來,將腰間的香囊解下來丟給香師傅,道:“給我配個同樣的香囊出來。用料是沉香、琥珀、蘇合香、薄荷葉、白芨、安息香�!�
段靜元奇怪地上下打量著這個姑娘,這姑娘仿佛有所察覺轉(zhuǎn)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姐為何一直看我?”
她笑起來有種輕慢驕傲的感覺,但奇怪的是并不讓人討厭,隱隱約約還有一絲壓迫感。
“啊……我覺得這香氣十分好聞,是姑娘你自己調(diào)的香嗎?叫什么名字呀?”段靜元拐了個彎問道。
姑娘的手指在柜臺上漫不經(jīng)心地敲著,她搖頭道:“不是。這香名叫………”
她似乎思索了一會兒,不知想起什么便笑起來。
“叫段舜息�!�
段靜元睜大了眼睛,心中咯噔一下,再看這姑娘的眼神里就帶了憐憫。
今日悅?cè)痪拥南銕煾岛孟裼悬c心不在焉,險些給段靜元拿錯了琥珀料,配的“段舜息”香也差一道白芨導致味道不對。那配香的姑娘卻全然沒有察覺,還是段靜元提醒香師傅他才發(fā)現(xiàn)并重配一次。
段靜元最后目送那姑娘遠去,嘆息著心想這大約是個愛慕她哥的女子,也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三哥身上的香料成分,便配同樣的香囊?guī)г谏砩虾寐勏闼既恕K绯苫樗榱硕嗌倌隙寂拥男�,這可真是藍顏禍水啊。
待歸家之后她便問段胥是不是把她給他調(diào)的香料配方說出去過,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并且同樣感嘆不已。
段胥聽了這件事后愣了片刻便笑起來,仿佛很開心似的,他確認道:“你說香師傅配錯了香料,她卻完全沒發(fā)現(xiàn)?”
“是啊,也是奇怪得很�!�
段胥就笑得更開心了,輕聲道真可愛。
段靜元覺得段胥的神情不太對頭,她戳戳他的肩膀,警告道:“三哥,你可是要娶妻的人,不能再隨便覺得別人可愛了。依我看你最好也少跟方先野為玉藻樓的洛羨姑娘爭風吃醋。”
段胥一律爽快地應下來,段靜元就拿出她今天新調(diào)的香,獻寶似的捧給段胥讓他聞聞怎么樣,還讓他猜成分。這是段靜元慣愛與他玩的游戲,因為段胥嗅覺靈敏,幾乎一聞就能把她調(diào)香所用材料一一報出來。
這次段胥也照常聞了,悠然把他小妹新調(diào)之香的成分一一報出。段靜元卻皺起眉頭,說道:“三哥你漏了兩樣,小茴香和百合�!�
雖然這兩樣香料她放得很少,但以段胥一貫的水平不可能聞不出來。段胥聞言也怔了怔,他低頭仔細聞了一陣香囊,眼神微微沉了下去。
段靜元見他不說話以為是受了打擊,便有些無措地安撫道:“偶有失手也有可能啦,三哥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我聞不出來了……”段胥低聲說道,他抬起眼看向段靜元,眼底堆積復雜的情緒,一瞬間叫她心驚。但是很快段胥便笑起來,將香囊還給她說道:“看來我真是上歲數(shù)了,靜元,以后這游戲我恐怕要常常失手了。”
段靜元小聲道:“你今年八月才滿二十,說什么上歲數(shù)?”
“哈哈,終歸人的感官是要隨著年齡慢慢衰敗的�!倍务忝戊o元的頭,輕描淡寫道:“世間常理�!�
說罷他便背著手,笑嘻嘻地轉(zhuǎn)身出門去了,青色的衣袂飛揚,看起來這樣年輕又仿佛會永遠這么年輕下去。段靜元拿著那個香囊,因為“衰敗”這個詞心里無端生出一陣悵然。
賀思慕回到國師府時,禾枷風夷正撐著他的白樺木杖站在庭院之中觀星象。他這一處星輿院的地磚涂以黑漆,星宿繪以金紋,將浩瀚星空囊括于咫尺之間。他站在地磚上描繪的斗宿之中,木杖在斗宿三星處點了點,木杖頂端掛著的四個鈴鐺其一便發(fā)出清脆聲響,他伸出手飛快地掐算著什么。
他看見賀思慕走進院子里,便把木杖杵在地上,靠著木杖笑道:“老祖宗干什么去啦?”
那木杖好似長在了地里,任禾枷風夷靠著它也筆直樹立巋然不動。
賀思慕揚起手里的香囊,道:“配香囊�!�
“你聞不見味道,去配香囊做甚?”
“我聞不見,但喜歡自己被聞起來是這個味道,不成么?”
禾枷風夷立刻回道成成成,賀思慕正欲進屋突然回頭望向禾枷風夷,她扶著門框似乎猶豫了一下,才問道:“近來人間辦婚禮時興送什么賀禮?”
“那要看誰成親了,你是要給段胥送賀禮?”
“他邀我參加他的婚禮,既然要去總不能空手�!�
禾枷風夷身子一歪,差點沒靠穩(wěn)他的木杖跌下來。他這位老祖宗向來不喜歡參加紅白喜事,他爹娘的婚禮她也沒來,而后他爹娘的葬禮,他弟弟妹妹們的婚宴她也都不曾出席。他本以為她要讓他代送賀禮,沒想到她竟然要親自出席?這可真是厚此薄彼重色輕友。
收到禾枷風夷控訴的眼神,賀思慕難得的也有些心虛,她咳了兩聲道:“不一樣,這是他換五感的條件�!�
禾枷風夷嘖嘖兩聲,嘆道:“我發(fā)現(xiàn)你對他真是出奇縱容�!�
“這只是交易。”
禾枷風夷擺擺手停止了這個話題,他知道他這老祖宗不會承認她對段胥的一再讓步,便把話題轉(zhuǎn)回來道:“我倒是為他準備了一份歪打正著的厚禮。最近朝廷里在查馬政貪腐案,原本兵部尚書和太仆寺卿都要掉腦袋,誰知峰回路轉(zhuǎn),關(guān)鍵證人翻供說自己受人指使證據(jù)亦是偽造。馬政貪腐案和段胥力主進攻云洛兩州的時機卡得太好,大理寺卿井彥懷疑段胥,如今他也被裴國公那邊的人盯上了,借著這件事裴國公的人后續(xù)大約會繼續(xù)發(fā)難�!�
“而我手頭上查的這件事,雖然和這案子沒什么關(guān)系,但能幫段胥大忙。像他這樣的人大概不怎么看重身外之物,其他賀禮我隨便準備些就好�!�
“你和他相處這么久,不知道他喜歡什么嗎?你和他換過五感,你在得到感覺時喜歡的,不就是他喜歡的嗎?”
她在得到感覺時喜歡的?賀思慕認真思考起來,她都喜歡些什么?
陽光、風、冰、雨、雪。
芍藥、青草、柴木、飯香。
段胥的脈搏、心跳、呼吸、香氣。
這怎么可能送做禮物?
賀思慕并不是第一次送賀禮,她從前贈禮總是相當利落干脆,大都是從她的寶庫里搬出些幾百年的古物珍寶,大大方方地送出去。但是她知道段胥不在意這些東西,或許是因為他送給她那幅極用心的畫卷在前,她對于回禮便不自覺地慎重起來。
她想要送給段胥他真正喜歡,能讓他開心的禮物�?伤簧瞄L這種事情,她更擅長毀滅或保護而非給予。
賀思慕嘆息一聲揉揉眉心,去討某人的歡心,這種感覺對她來說微妙又陌生。
禾枷風夷觀察了老祖宗的表情半晌,擺擺手道:“算了罷。老祖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個惡鬼?對于凡人來說,結(jié)婚時收到鬼的賀禮非但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晦氣得很。你送他禮物,你說他收是不收呢?”
賀思慕愣了愣,半晌輕笑道:“也是�!�
她轉(zhuǎn)過身邁步走進了室內(nèi)。
禾枷風夷搖著頭拿回自己的木杖,在心宿處一戳,那木杖便飛快地旋轉(zhuǎn)起來,所有的鈴鐺發(fā)出清脆錯落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嘰嘰喳喳地討論什么。他抱著胳膊滿意地笑起來,道:“熒惑守心,黃道吉日要來了。”
第62章
井彥
段胥料想到大理寺卿井彥一定會找他,請?zhí)蛠淼臅r候他只是稍作收拾便騎馬去往井彥府上。他在井府門前翻身下馬時,井彥便穿著一身紫色繡孔雀圖樣的寬袖官服站在庭院中打量著他,目光銳利如鷹,仿佛想透過他這身皮囊看到他的心底。
井彥今年三十歲出頭,他兄長是皇上最寵愛的安樂公主的駙馬,有著這一層關(guān)系井家才有了不依附于任何一黨的底氣。這些年他做大理寺卿是出了名的明察秋毫鐵面無私,駁回重審了刑部許多案子,從未看走過眼。
這樣的目光看穿過無數(shù)匪徒囚犯的心,段胥不閃不避地接受了井彥的打量,自然地行禮道:“井大人好,晚輩前來赴約�!�
他和井彥交情并不深。上次見面還是離開南都之前的中秋宴會上,他與井彥下了一盤棋,棋局尚未結(jié)束宴會便散了,今日井彥請他過府找的由頭便是完成那一局未完的棋局。
井彥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段大人請。”
他們在井彥的書房里落座,書桌上果然擺著當時未結(jié)束的棋局,黑白子縱橫交錯竟然分毫不差。段胥看了一眼那棋局便不由得一笑,想來井彥早早記下了這棋局,原本是真打算與他下完這盤棋的,只是突然出了馬政貪腐案這檔事情,對弈就夾雜了一些別的目的。
段胥落下一子,悠悠道:“井大人身著官服,想來是剛剛從大理寺回來,大人公務如此繁忙還能記著與我的棋局,我實在是不勝榮幸。”
井彥亦落下一子,說道:“聽說段將軍在戰(zhàn)場上殺伐決斷,勇不可擋。井某從前竟以為段將軍只是文臣,如今當刮目相看了。”
段胥抬眼看向井彥說道:“井大人,您不妨開門見山,既然請晚輩過來應當不只是為了下棋吧?”
井彥于是直入主題:“馬政貪腐案孫常徳翻供之事,段將軍可有聽說?”
“有所耳聞。”
“他供認自己受人指使污蔑兵部孫大人和太仆寺李大人,而那指使他之人,他說是段將軍您�!�
段胥的目光仍然落在棋局上,聞言哈哈一笑,像是覺得荒誕:“我指使他?我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自己的腳跟尚未站穩(wěn),就敢做這種事情?他未免太看得起我�!�
“去年中秋后三日,他夜晚過攬清橋時不慎落水,是你救了他。”
“沒錯,這便是我對他僅有的印象,難道我救人也有錯處么?”
“據(jù)他所說,他平日里與太仆寺卿有過節(jié),便疑心是太仆寺卿要害他。那日之后你挾恩從他這里探聽消息,威逼利誘偽造馬政貪腐案,嫁禍于兵部和太仆可笑,那日之后我就再沒見過他,他這般信口開河可有證據(jù)?”
井彥扶著袖子落下一子,淡淡說道:“他自然是有許多書信、信物的證據(jù),但不足為道,因為依我看那些證據(jù)是假的�!�
段胥挑眉,抬眼看向井彥。棋盤上黑白交織,占據(jù)大半的棋格,宛如相互博弈吞食的兩股勢力。
“哦?”段胥露出驚訝神色,仿佛頭一次知道自己偽造的那本賬簿是假的一般,道:“孫常徳的賬簿竟也是偽造的?他好大的膽子�!�
“賬簿雖然是偽造,卻不是孫常徳偽造的。他告發(fā)之時應當以為那是真賬簿,確實有幕后主使者推波助瀾,讓他手握所謂的證據(jù)去擊登聞鼓揭發(fā)此案。但是孫常徳并不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誰,如今也只是聽從某些安排,推到你身上�!本畯├潇o地陳述道。
段胥眼眸含笑,說:“大人英明�!�
井彥落下一子,淡淡說道:“不過偽造賬簿并不是簡單之事,這賬簿過了刑部幾位大人的手都沒有看出問題。我初拿到時也信以為真,若不是因為孫常徳翻案我再三仔細查驗,也不會發(fā)現(xiàn)賬簿是假的。能造出這賬簿的人必定見過真賬簿,并且至少有半本按照真賬簿謄抄。”
段胥拿棋子的手頓了頓,井彥接著說道:“情況無非兩種,這人手上有真賬簿,出于某種原因不肯給出故而偽造了一份�;蛘哌@人見過真賬簿,但是真賬簿已經(jīng)遺失或損毀,不能作為證據(jù),他便只能偽造。孫常徳能這樣信誓旦旦地翻供,想來是有人確認了真賬簿已經(jīng)被毀才敢如此。那么便是第二種情況,這人翻看真賬簿時十分倉促急迫,他甚至來不及把真賬簿帶走,卻在事后憑著倉促間的記憶默下大半本賬簿,應該是有著驚人的記憶力。”
井彥銳利的目光直視著段胥的眼睛,說道:“去年七月段將軍回岱州祭祖,而孫常徳所揭發(fā)的順州馬場,便在你回鄉(xiāng)沿途。這賬簿也是從順州而來。而你上書攻擊云洛二州的時機,未免和此案配合得太好�!�
段胥哈哈大笑起來,他扶著額頭道:“井大人是不是也被那些坊間流言所騙,以為我當真少年天才,過目不忘?那不過是旁人因為我段家的地位吹捧我的一些空話罷了。您所說的看兩眼就默下半本賬簿的事,我可辦不到�!�
“真的嗎?”井彥淡淡地落子,說道:“這局棋是我們半年多以前下的,我能復原是因為當時我一回家就把這棋局畫了出來。你方才一進來看到這棋局便有些驚訝,想來是發(fā)現(xiàn)了和半年前的一模一樣,而后你落座下子并未猶豫。你不僅清楚記得半年前與我的棋局,還記得當時你下一步要落子之處在哪里。憑這樣的記憶力,默寫一本賬簿不在話下罷?”
段胥漸漸沉下目光,他手執(zhí)黑子漫不經(jīng)心地敲著棋盤,半晌笑起來道:“就這樣么?井大人說的全是猜測,半點證據(jù)也沒有,又能說明什么呢?”
他俯下身去,摩挲著手里的黑子看著那膠著的棋局,懶懶道:“如井大人所說這個案子除了證人之外,其他的關(guān)鍵證據(jù)竟然全是偽造,而這個證人又左右搖擺,今天一套說辭明日又換一套說辭。說到底孫常徳不過是這盤棋里的一枚棋子罷了,真正下棋的人不是我們,可我們亦身處棋局之中。這案子刑部已經(jīng)審完蓋棺定論,偏偏到大理寺復核時證人翻了供,還不是因為刑部是杜相門下,裴國公一定要他脫離了杜相勢力范圍再起風雨。如今案子、證人、證物都塞在你手里,他們各自希望你能拿著他們準備好的偽證和證人去攻擊另一邊,沒有人在意真相,他們只在意結(jié)果�!�
“不,我在意真相。”
“井大人在意真相,那么您覺得馬政貪腐案是確有其事,還是誣陷?”
井彥搖搖頭,冷靜道:“證據(jù)不足,不能下定論。”
段胥重復道:“證據(jù)不足?此事便這么過去了么?大梁無天然草場,所建馬場均需占據(jù)百姓耕地,畜養(yǎng)一馬之地就能養(yǎng)活二十五人,三千匹馬就是七萬五千人。若貪腐為真,這七萬五千人的生計就這樣被中飽私囊。而我在前線戰(zhàn)馬匱乏騎兵不成建制,只能出奇兵攻擊無法正面迎戰(zhàn),每勝都艱難至極,如此如何保家衛(wèi)國?”
井彥鎮(zhèn)定地看著他,深邃銳利的眼眸直直地望向段胥的眼底,案上的香球中升騰著裊裊香霧,從他們二人之間朦朧地漫過去,井彥慢慢地說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比你更清楚�!�
“我今日叫你來便是要告訴你,若以偽證為真,今日你可以造,明日他可以造,真相何以立足?段將軍還年輕,要知道虛假不能得到真相,非正義的手段更不能實現(xiàn)正義。我坐在大理寺卿這個位置上,我所信的就只有實證二字�!�
段胥眸光微動,沉默不語。
實證二字,談何容易。這件事的痕跡被掩蓋得一干二凈,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賬簿也被銷毀。若要查只能從兵部尚書,太仆寺卿甚至于背后的秦煥達、裴國公入手,不僅暴露自己且每一步也必受阻撓。
“井大人,真能查到實證么?”
“我自會盡力去查,查不到也不能以偽證定案�!本畯┞渥�,抬眼看向段胥說道:“段將軍年紀輕輕在朝中行走,心思深沉不是壞事,然而不可執(zhí)念太重,誤入歧途。今日之事我會留在這書房之中,出門便再不談起,段將軍好自為之。”
段胥低眸片刻,繼而抬眼看著井彥,在棋盤上落子,說道:“多謝井大人提點。”
這盤殘局終是井彥贏了,段胥離開井府之時向井彥行禮,笑道:“久聞井大人長于棋藝,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井彥只是略一點頭,道承讓。
段胥上馬,勒著韁繩望向井彥,說道:“井大人,愿您治下,大梁永無冤獄�!�
這句話聽著像是諷刺,但卻出自真心�;I謀者鋪就真假交織的路途,而司法者堅持真正的法度,各司其職并無過錯。
井彥永遠要做最堅固的盾,他護的是大梁的法,而不是某個人未經(jīng)證實的正義。
段胥從井彥府中出來卻并未回府,打馬沿著勝心街一路向南,在一處杏黃色的墻邊停下,飛檐下的鈴鐺歡快地隨風輕響,許多百姓從大開的朱紅色門間來來去去,神色恭敬又喜悅。
這里是國師府的蓮生閣。
皇上為表體恤百姓與民同樂,與國師府相連修建了了蓮生閣,每月初一、十五及佳節(jié)開放,平日里僅為皇家占卜祝福的國師坐鎮(zhèn)蓮生閣中,聽眾生祈愿,解百姓憂愁。
所有百姓都可進閣祈愿,但只有國師選中的有緣人才可以向國師提問。據(jù)說國師的弟子會在有緣人家中放置信物或當面贈予有緣人,邀他們進閣解惑。
執(zhí)紅蓮傘者,便為有緣人。
段胥從馬邊系的袋子里拿出南都街頭相遇那天賀思慕給他的紙傘,鮮活的紅蓮躍然傘上。
段胥掂了掂這把傘,輕輕一笑,踏入那朱紅大門之中。
第63章
蓮生
蓮生閣取“憐生”之意,段胥的黑靴踏上石階便看見一池白蓮,滿院清香。隔著池水矗立著一方十八級的木臺,木臺上一座四面垂竹簾的亭子,依稀有人端坐于亭中。不知從何處引來的清水自亭子頂端開始沿著亭子屋頂?shù)耐咂飨�,自屋檐劃出一道弧度落入亭前的池塘中,形成一道水幕,宛如神跡。
從朱門進入的百姓隔著一方池塘無法走近亭子,便只能站在池塘這邊的白石臺上遙望著亭子祈福。
段胥隔著水簾與竹簾看了之后的人影一眼,便將喚來旁邊的小童子,將傘給他道:“勞煩將這傘還給國師大人,告訴他段舜息來過了�!�
說罷他回身就想走,卻被小童子扯住了衣角,小童子抬頭甕聲甕氣地說:“有緣人的紅蓮傘,要您親自還給師父才行�!�
說罷小童子便牽著段胥的袖子,帶他自人群中中走過一直走到蓮花池邊,隔著水簾和竹簾小童子行了標準的揖禮,高聲道:“師父,有緣人至。”
他話音剛落,隨著一陣鈴鐺的清脆響聲,蓮花池間從池底浮起一座白橋,自段胥腳下一直到亭子的階梯之下。小童子伸手道:“有緣人請�!�
段胥拿著紅蓮傘在手中轉(zhuǎn)了兩轉(zhuǎn),終究是踏上了白橋,穿過自亭子飛檐而下的水簾時,他撐起紅蓮傘,傘破開那道水簾為他擋住落水,段胥于是穿過水簾面對亭子,抬頭望向竹簾之后的禾枷風夷。
青黃的竹簾縫隙間,禾枷風夷隱約穿著金白交織的華麗衣服,盤腿坐在軟墊之上,樺木手杖橫放在他的膝間,鈴鐺無風自響。
傘上的紅蓮在穿過水簾時便褪色變成白蓮,段胥收傘瀝了瀝水,笑道:“蓮生閣真是好氣派,想見國師大人還要通過這么些關(guān)卡�!�
禾枷風夷在竹簾后悠然出聲,說道:“人若要坦然面對內(nèi)心,本就要放下重重顧慮,這每一道都要洗去一道謊。蓮生閣前池為白蓮
,不可見的內(nèi)池是紅蓮,以我這座問心亭為界便如人心內(nèi)外。一念清凈,烈焰成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