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等這頓飯總算吃完后,徐宴清走出屋門,正想松口氣,身邊就黏上了一塊橡皮糖。
他嚇了一跳,立馬躲開兩步和沈觀瀾保持距離。
見他嚇到了,沈觀瀾才發(fā)覺自己太熱情了,居然直接拍了他的肩膀。只得笑著解釋:“四媽不必害怕,我在國外習(xí)慣了這樣和人相處,不是有意對你不敬的�!�
徐宴清搖了搖頭,說了句“沒事”便要走。沈觀瀾跟上,繼續(xù)道:“四媽怎么對我這么冷淡?可是在氣我母親昨天罰你的事?”
見沈觀瀾毫無顧慮的把敏感的話題拿出來說,徐宴清也不知他是真的少根筋還是故意的,只得否認(rèn):“二少爺想多了,我與二少爺初次見面,自然不比相熟的關(guān)系可以無所顧忌�!�
“四媽對我是初見,我這兩日可是見了四媽好幾回了,連四媽的身子都是我檢查的,怎么還說不熟?”
沈觀瀾這話說的有點(diǎn)急,沒壓著聲音,又惹來了附近一個家丁的注意。徐宴清已經(jīng)猜不到他到底想怎樣了,只覺得他這種隨心隨性的大少爺還是躲著為妙,便也不回答,匆忙就往南院大門走去。
“四媽!你別走那么急啊,天黑當(dāng)心摔了�!鄙蛴^瀾幾步追上去,見他腳下真的絆了,立刻抓住他的手。
徐宴清就像被開水燙了一樣,急忙抽回手來,那雙總是沒什么情緒的眼睛里終于有了怒氣:“請你放尊重點(diǎn)!”
沈觀瀾愣住了:“我怎么不尊重了?”
“我與你并不熟,理當(dāng)保持距離。還有,希望你別一口一句四媽,這聽著太別扭了�!�
“不想聽我叫你四媽?那你想聽什么?宴清?”
沈觀瀾是一本正經(jīng)說出這話的,但是天已黑,徐宴清看不清他的臉,就覺得他這話滿是歧義,像極了嘲諷。
以前在徐家班唱戲的時候,徐宴清經(jīng)常會遇到糾纏他的客人,故而他對別人的示好都很敏感,從來都是避而遠(yuǎn)之的。沈觀瀾這莫名其妙的親近舉動讓他把握不了分寸,想避又避不開,情急之下就沒能控制住脾氣,斥道:“我的名字不是你可以叫的!”
“我爹就可以叫對吧。你讓他直呼你的名,還喝那種不可理喻的藥。四媽,你既不是自愿嫁給我爹的,為何不走?還要留在沈府受這些屈辱?”
沈觀瀾的話一句比一句直白,像是一道道天雷打在徐宴清腳邊。徐宴清已經(jīng)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了。只覺得這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二少爺如果不是傻子就一定是個瘋子,他怎么能對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說這些?
徐宴清掉頭就走,他沒辦法再跟沈觀瀾相處下去。這次沈觀瀾沒有追上他,只因太夫人想起還有話沒交代,讓丫鬟追出來攔下了沈觀瀾。
“爺,您怎么臉色這么難看啊?是不是又不舒服了?”驪兒一直守在院門外,看到徐宴清就迎了上來,借著昏暗的燈光看了眼,發(fā)現(xiàn)徐宴清臉色蒼白,腳步也有些虛浮。
徐宴清就著她的攙扶穩(wěn)住了情緒,低聲道:“你到底跟沈觀瀾說了些什么?一五一十全告訴我!”
驪兒早知會被發(fā)現(xiàn),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她像做錯事般低著頭,道:“其實是二少爺問了我才說的。他覺得奇怪,為何你會愿意喝那種傷身又屈辱的藥,便問了你的過去,還有嫁入沈家的緣由�!�
徐宴清倒吸涼氣:“你怎可對他說這些?他可是大夫人的兒子!若是他把這事鬧大了,大夫人只會變本加厲的為難我�!�
驪兒聽到這里也覺得不妥,但她只是個未滿十七歲的姑娘,一看到沈觀瀾那副與眾不同的做派就當(dāng)做救星了,哪里衡量得了那么多利弊?
“那怎么辦�。縿偛拍谔蛉四抢锸遣皇鞘茏锪�?莫非太夫人就是為了這個找您去的?”驪兒急道。
徐宴清嘆了聲氣,讓她別急:“太夫人沒說什么,我剛才在她屋里看到沈觀瀾了,他把下火湯的事弄到太夫人面前去。這下太夫人也發(fā)話了,讓我先別喝那東西�!�
驪兒眼里還含著淚光呢,聞言一喜:“真的?二少爺真的說到做到了啊!太好了!”
看驪兒興奮的直跺腳,徐宴清卻滿腹憂慮。
他從小就被賣進(jìn)了徐家班拜師學(xué)藝,不但吃盡了苦頭,更是嘗遍了人情冷暖。就算后來成了角兒,也多數(shù)都是身不由己的。他太清楚這個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善意了,任何人的好處都必須要他拿東西去交換。
這個身份尊貴的沈家二少爺從小衣食無憂,在家里被當(dāng)做寶貝一樣供著。這樣的人又怎會沒有理由的對他好呢?
總不能說,這位二少爺真的像戲文里寫的那樣,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吧?
徐宴清自嘲的搖了搖頭,和驪兒一起回西廂去了。
他猜不透沈觀瀾的想法,大夫人也猜不透。等沈觀瀾從太夫人那回來后,大夫人直接讓人堵了路,把他弄回自己屋里。
“媽,你這是干嘛呢?”沈觀瀾一進(jìn)來就看到大夫人端坐在太師椅上,橫眉豎目的瞪著他。屋子里光線不夠亮,幾道陰影都聚在大夫人身上,和著眉眼間的怒氣,活像個母夜叉。
沈觀瀾縮了縮脖子,上前給他媽倒了杯茶,心虛的笑道:“又要訓(xùn)我?”
大夫人狠狠瞪他一眼,將憋在心里半天的怒氣撒了出來:“你還好意思問我?!你跟姓徐的賤人很熟嗎?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誰生的?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就生了你這么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賬出來?”
大夫人罵的厲害,卻沒有對沈觀瀾動手。沈觀瀾知道他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走到大夫人身后捏肩膀:“媽,你說的什么話,我當(dāng)然是你兒子。只是你也知道我學(xué)醫(yī)的,見不得這種事。不管你和四媽之間有多少恩怨,那都是條人命,怎么能由著我爹那么迂腐的思想就不理會?”
“那你也不能把事情鬧到奶奶那邊去啊。她都不插手家里的事多少年了,這下好了,你讓我這當(dāng)家的臉往哪擱?老二老三還不卯足了勁嘲笑我?”
“所以媽你最生氣的不是四媽不喝藥的事,只是怕丟臉?”沈觀瀾恍然大悟道。
大夫人把肩頭的爪子拍掉,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看著他:“徐宴清那不男不女的東西就算再得老爺寵愛也只能是個妾,上不了臺面。他長命還是短命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會忌憚他的從來只有老二老三。”
沈觀瀾彎著腰,視線與大夫人齊平,道:“那你早說啊,我還以為你也討厭他,巴不得他多喝點(diǎn)呢�!�
大夫人翻了個白眼兒:“我自然討厭他。再說了,那是你爹要他喝的,等你爹回來了你可別多事,當(dāng)心他遷怒在你身上。”
沈觀瀾咧嘴一笑,在大夫人臉頰邊上親了一口:“得了,我知道媽你的態(tài)度就行了,爹那邊我有辦法�!�
“你……”大夫人被他親了一下,心里有些開心了,聽到他接下來說的話,臉又臭了下來,不過話還沒出口就見外面有丫鬟敲門:“大夫人,江家的三少爺來請二少爺去敘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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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觀瀾走到大門外,看著那個靠在車門邊上,把頭發(fā)梳的油光發(fā)亮的家伙,忍不住笑道:“你這哪里是請我敘舊,是要我陪你去喝花酒吧?”
江楓騷包的把手插在褲袋里,用自以為很帥的角度斜了沈觀瀾一眼:“你當(dāng)我跟你一樣好色啊?不過我還真在花滿樓定了一間給你接風(fēng),這不是怕你媽擔(dān)心嘛。快走吧,幾個兄弟早就等著了�!�
沈觀瀾不再說什么,和江楓一起坐進(jìn)車?yán)�,很快就到了柳巷�?br />
宜州雖不如北平有名,也是座商賈云集的繁華之城。一到夜里,花街柳巷歌舞升平,不管是戲臺子的開鑼聲,或是陪酒姑娘們的叫笑聲,再或是歌舞廳里傳出的薩克斯旋律都勾引著人心。
在這動蕩的年代里,朝夕的安穩(wěn)最是難能可貴。有錢人自然不會和享樂作對,紙醉金迷的銷金窩比比皆是,在這條縱橫交錯的十字街上,討生活的人下人都是睜著眼迎接清晨的。
沈觀瀾四年沒回來了,花滿樓的姑娘們大多換了新面孔。只有老媽子還認(rèn)得他,一看到他就像看到了大銀元,抓著他不住的套熱乎。
沈觀瀾看著不正經(jīng),實際上直到進(jìn)了包廂坐下,都沒讓哪個姑娘在他身上留下一點(diǎn)味道。
他不喜歡這種風(fēng)月場所的自欺欺人,和幾個兄弟逐一擁抱后,便坐下喝酒吃菜了。
江楓約來的幾人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家境都很殷實。雖然做著不同的買賣,卻撐起了宜州城的半邊天。因而花滿樓的老媽子叫了幾個最紅的姑娘來陪酒,其中一個頭牌叫鶯鶯的就被推到了沈觀瀾身邊。
沈觀瀾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面前的酒菜。剛才那頓晚飯,他給徐宴清夾了不少回,自己倒沒吃幾口。這會兒餓了,哪里還顧得上旁邊那個庸脂俗粉,一邊吃一邊聽幾個哥們開玩笑說葷話。
江楓坐在他旁邊,見他沒什么興致,就問他是不是看不上鶯鶯,要不要換個人來?沈觀瀾早就給了打賞,讓鶯鶯去陪其他人了,聞言笑道:“你知道我不喜歡這種人的。”
江楓端起酒杯和他干了一口:“你是眼高于頂,可也別忘了現(xiàn)在回了宜州,親事還不是你爹媽說了算�!�
沈觀瀾又倒了杯酒:“我對結(jié)婚沒興趣,他們逼不了我的。”
江楓睨了他一眼,道:“你這是還沒碰到喜歡的人,所以說的輕巧。等哪天有心上人了,你就會想盡辦法娶她了�!�
沈觀瀾無所謂的聳肩,夾起一顆花生米丟進(jìn)江楓嘴里:“有點(diǎn)出息行不行?整天情啊愛啊的,你爹花大把錢送你留學(xué),可不是讓你去學(xué)泡妞的�!�
江楓知道沈觀瀾成績優(yōu)秀,還沒畢業(yè)就考到了西醫(yī)師執(zhí)照,在宜州城還是頭一份的榮耀。也就不和他逞嘴皮子了,道:“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去北平�!�
“北平那么遠(yuǎn)?你媽那脾氣怎么可能放你走?”
“不放也得放,我已經(jīng)找?guī)熜执蚵牶昧�,北平的長安醫(yī)院正缺外科醫(yī)生�!鄙蛴^瀾又喝了口酒,江楓湊到他耳邊,低聲道:“北平那邊局勢緊張,我勸你還是再等等,別拿自己的命去冒險。何況你爹和你奶奶身體也不好,不如考慮留下來一段時間,先照顧好他們再說�!�
江楓在一群兄弟里和沈觀瀾的關(guān)系是最好的,他倆可以說是穿一條褲子長大。沈觀瀾十七歲留學(xué)的時候江楓也去了,不過江楓對學(xué)醫(yī)沒興趣,讀的是商科,比他早了一年回來。
江楓的哥哥在北平做官,家里的消息都是很可靠。他這么一提,沈觀瀾開始猶豫了。只是猶豫的重點(diǎn)并不是北平的局勢,而是家里有人需要照顧。
不知為何,沈觀瀾的眼前浮現(xiàn)了那個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徐宴清
。
“問你件事,知道我四媽的來歷么?”沈觀瀾放下酒杯,嚴(yán)肅的看向了江楓。
他們今晚是來消遣的,一晚上沈觀瀾的狀態(tài)都很隨意,這會兒忽然認(rèn)真起來,江楓也不由得放下筷子:“知道,你那個四媽可是名冠宜州,無人不曉的。”
“那你跟我說說,他以前是什么人,為什么會甘愿嫁給我爹做男妾?”
第七章
沈觀瀾在床上躺了許久,怎么都無法睡著。
他借著窗外的月光看了眼桌上的石英鐘,已經(jīng)是夜里兩點(diǎn)半了。他坐起來,盯著床邊罩著的蚊帳,又想起了那個朦朧的身影。
他今晚喝了不少酒,理當(dāng)很好睡才是,可他偏偏滿腦子都在想江楓說的話。
徐宴清的來歷和嫁入沈府的因由,江楓說的和驪兒差不多。只是江楓沒有驪兒知道的那么清楚,有些部分夾雜著外界的揣測和流言,還是有出入的。
不過只要大部分相似,便已讓沈觀瀾記上了心。
他在留洋以前也是個思想傳統(tǒng)的中國人,只是比起大哥的沉穩(wěn)和刻板,他更像個紈绔子弟�;ㄖ依锏腻X理所當(dāng)然的享樂,遛鳥聽?wèi)蛸p花斗蟋蟀,除了嫖和賭,那些被說三道四的陋習(xí)他一樣不少。直到他爹氣得受不了了,把他塞到許夫子的學(xué)堂去約束了兩年,才算是把這些壞習(xí)慣都改了過來。
得益于許夫子的教導(dǎo),沈觀瀾開始發(fā)現(xiàn)書中的世界更有意思,后來他會選擇留洋學(xué)醫(yī),也有許夫子的一番勸導(dǎo)之功。
如今他回來,尚未來得及去拜會恩師,便聽到江楓說許夫子曾為了徐宴清出頭,痛斥他爹強(qiáng)娶的行為?
江楓說徐宴清是自愿嫁給沈正宏的,只是沒人知道他為何會在最紅的時候告別舞臺,選擇做沈老爺?shù)乃奶.吘挂运?dāng)年的勢頭,名氣都快比肩北平的雙旦了。
因而大部分人都相信是沈老爺強(qiáng)取豪奪這個說法。
在成親的那日,戲迷們將沈府門前的那條街堵的水泄不通,不讓花轎進(jìn)門。那時場面亂極了,幸虧沈正宏有先見之明,請來了宜州警局的火槍隊維持秩序,最后才把徐宴清迎了進(jìn)去,在外面漫天的叫罵聲中拜了堂。
這件事讓沈家成為了城中的笑柄,大夫人更是下令從此以后不準(zhǔn)徐宴清邁出大門一步,免得讓沈家繼續(xù)丟人。
但驪兒告訴他的卻是另一個真相。
徐宴清的嗓子受過傷,那陣子咳血的厲害,被庸醫(yī)誤診說再也不能登臺了。徐家班的班主是徐宴清的師父,不知拿了沈老爺多少好處,居然把徐宴清的賣身契給了沈老爺。徐宴清雖然算有名氣的角兒,但在他們那個年代,戲子終究是有錢人手里的玩物,人微言輕。加上賣身契,他又如何能反抗?
沈觀瀾問過驪兒,不能跑嗎?
驪兒答了:“四太太身無長物,能跑到哪去?即便逃脫了,若是不能唱戲,那等待他的下半輩子豈不是更慘?”
沈觀瀾煩躁的捋了把劉海,他完全可以理解恩師身為一介教書人,為何愿意為了個下九流的戲子出頭了。
如此封建守舊的思想,靠賣身契來決定一個人的命運(yùn),或許在當(dāng)下大部分人的眼里依然是再正常不過的�?蓵r代不同了,如今人人自由平等。別人家的事沈觀瀾管不著也沒心力去管,他家的事是發(fā)生在他眼皮底下的,怎能如此荒唐?
他掀開蚊帳下床,悄悄打開了房門。宣紙就在外面的石桌旁睡著,他輕手輕腳的關(guān)上房門,往廚房溜去。
他覺得今晚喝的還不夠多,這樣耗下去得睜眼到天明,便想著再找點(diǎn)酒來。只是沒想到剛靠近廚房就看到了一點(diǎn)微弱的燈光,他靠在門上一瞧,一個丫鬟點(diǎn)著盞煤油燈,正在炤臺上煮著什么。
食物的香氣隨風(fēng)飄了過來,沈觀瀾吸了吸鼻子,那是醬油和蔥花的味道。
他悄無聲息的靠近,在丫鬟背后瞄了一眼,發(fā)現(xiàn)鍋里正用清水撈著面條,旁邊一個碗里放著醬油和蔥花末。他笑了起來:“大半夜的,是四太太餓了還是你饞了?在這偷偷摸摸的煮東西�!�
驪兒干的才不是偷偷摸摸的事,只是半夜煮碗醬油拌
面,她也沒必要敲鑼打鼓的吧。
待她看清身后的人是沈觀瀾時才放下心來,不滿道:“二少爺別半夜嚇人,奴婢膽子小的�!�
沈觀瀾摸了摸下巴:“你膽子��?我看你護(hù)著四太太的時候可是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
驪兒把煮熟的面條撈起來,在碗里拌了拌,蔥花的香味飄進(jìn)了沈觀瀾鼻子里,勾得他十指大動,把碗拿過來聞了聞:“好香,這碗給二爺了,你再下一碗吧�!�
“哎……”驪兒剛叫了聲便看到沈觀瀾夾起一筷子面條,送進(jìn)嘴里便嚼開了,吞下去后還要嫌棄的咂嘴:“怎么這么軟?你撈的太久了,面都爛了。”
“誰讓二少爺要搶的,四太太的嗓子吃不了太硬的東西,一向都是這么撈的�!彼止镜溃D(zhuǎn)身又下了一指面條進(jìn)鍋里,取了個新碗添調(diào)料。
沈觀瀾奇道:“他都不唱了還要這么小心的保護(hù)嗓子?”
驪兒哀怨道:“四太太的嗓子咳血過,醫(yī)生說了平時要小心養(yǎng)著,否則年紀(jì)再大些說話都會吃力�!�
沈觀瀾放下碗來,才輕松下來的神情又凝重了,道:“明日我先帶他去找時珍堂的李太爺看看,他那一身都是毛病,得好好治治。”
驪兒放下手里的勺子,喜道:“二少爺說的是真的?可是李太爺已經(jīng)不看診很久了啊�!�
“李太爺從小就給我看病的,應(yīng)該會賣我個面子。主要是我那些西醫(yī)的診療器具還要半個多月才寄到,也不可能馬上就帶他去外地的醫(yī)院檢查。”
沈觀瀾說的真誠,驪兒垂下眼簾,好似想到了什么,小聲道:“二少爺,奴婢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她剛才對沈觀瀾有些無禮,但是那份率真讓沈觀瀾很舒服,如今一下拘謹(jǐn)了,沈觀瀾反而不習(xí)慣了:“你想問什么就說,沒必要這么拘著�!�
“奴婢想問,二少爺為何會愿意這樣幫助四太太?您剛回來,之前與四太太也不曾見過�!�
沈觀瀾打量了驪兒一眼,道:“這是你想問的還是他想問的?”
驪兒被看穿了想法,只得道:“是奴婢想知道。四太太沒說出來,但奴婢知道他心里也是很不安的�!�
“他不安?為什么?”
“為什么?”驪兒茫然的看著沈觀瀾:“忽然間有人對自己很好,還是個陌生人,換做誰都會不安吧?”
沈觀瀾沉默了許久,接過驪兒新拌好的那碗面,又隨手拿起一壺酒,往西廂走去。
他說要單獨(dú)和徐宴清談?wù)�,讓驪兒在外面守著別進(jìn)來。
第八章
徐宴清沒在房間里。
今晚夜色很美,云霧似輕紗鋪在天邊,一點(diǎn)星子躲在月光后,明明滅滅。微涼的風(fēng)不時會拂過臉頰,帶來陣陣蟬鳴。如此閑適的夏夜,實在是很適合金樽對月。
可惜他的嗓子不能喝酒,連濃茶都不能碰,平時喝的最多的就是水和護(hù)嗓子的茶。今晚坐在涼亭內(nèi),手邊也只有一杯清水。
他在太夫人那兒吃的晚飯,只不過被沈觀瀾折騰得食不知味,也沒吃多少。等到半夜睡不著,才發(fā)覺是餓過頭了,就讓驪兒去煮碗面來。
沈觀瀾端著兩個碗一瓶酒,大老遠(yuǎn)就看到了涼亭下的身影。
徐宴清穿著中式的寢衣,素白的綢緞在月下反射著微光,如一抹殘影,讓沈觀瀾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
那只屬于新嫁娘的紅,滿頭耀眼的珠翠,是與四周格格不入的妖冶。就像戲文中成親當(dāng)日摔下懸崖的徐青嵐,一不小心就跌進(jìn)了他的世界里。
沈觀瀾站在墻邊看了一會兒,才走了過去。
徐宴清的視線盯著前方,不知在想什么,就連沈觀瀾走到旁邊了也沒反應(yīng)過來。沈觀瀾把酒瓶放下,將他的那碗面拌了拌,伸到他面前。
也不知是被拌面的香味勾到了,還是看到了碗。徐宴清怔了怔,一回頭,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沈觀瀾彎著腰,視線與他齊平,正笑瞇瞇的望著他:“餓壞了吧,快吃吧。”
徐宴清緩緩瞪大了眼,虹膜上映著的人有一雙顯眼的酒窩,將英挺的五官襯的溫柔了不少,帶著點(diǎn)隨性。那人見他沒有反應(yīng),便用筷子夾起一口,遞到了他的嘴邊:“啊——”
沈觀瀾看著徐宴清像是又被開水燙到了一樣,猛地站起身來躲開他。那模樣就像在躲什么洪水猛獸似的,只得無奈的放下碗,道:“你不用這么防著,我對你沒有惡意的�!�
徐宴清說不出話來。
半夜三更,即便他們同為男子,可他畢竟是他的四媽,這種時候沈觀瀾是絕對不適合出現(xiàn)在他后院里的。
“我剛才在廚房遇到了驪兒,她說你餓了,剛巧我也餓的睡不著,就讓她給我也煮了一碗,順便來找你聊聊�!鄙蛴^瀾并未靠近他,只是坐在了石凳上,拿起自己那碗面吃了起來。
他吃了兩口,端起徐宴清那杯白開水聞了聞,隨手倒掉了,把酒倒進(jìn)去喝了一口。
徐宴清又瞪直了眼,胸膛起伏的厲害,還是憋不出一個字來�?墒撬樕戏置鲗懼耗愕呐e動太無禮了!
沈觀瀾已經(jīng)大致摸清了他的脾氣,見他這樣就忍不住想笑。覺得這徐宴清比起家里那兩個二媽三媽來說可愛多了,難怪他爹就算毀了名聲也要把人娶進(jìn)來。這么有意思的一個人,換了他也……
沈觀瀾正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了狗叫聲。
那是沈府養(yǎng)的看門狗,不知怎么了,大半夜的突然叫了幾聲。不過那幾聲過后就又安靜了下來,沈觀瀾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徐宴清躲在柱子后面,似乎很恐懼的看著門的方向。
沈觀瀾愣了一下,道:“你怕狗?”
以前還不是角兒的時候,徐宴清曾被一個官爺家養(yǎng)的狼狗撲過。那頭狗長得又兇又大,足有半人高。徐宴清被它撲倒在地,見它張嘴就要咬來,當(dāng)即就嚇得魂都快散了。偏偏那時候他還不是角兒,圍觀的那幾個家丁非但不幫他解圍,反而湊在一起嘲笑他。最后他并未被狗咬傷,但留下了嚴(yán)重的陰影。以至于后來不管是多遠(yuǎn)的狗叫聲,只要兇一些的他都會恐懼。
徐宴清強(qiáng)自鎮(zhèn)定的回答:“沒有。”
看他分明驚懼未定卻要裝出一副沒事的模樣來,沈觀瀾嘆道:
“可我怕狗,怕極了。明天就讓我媽把來旺送走。”
來旺便是那頭看門狗的名字,徐宴清一怔,不由得道:“你怕狗?”
“是啊。”沈觀瀾理直氣壯道,一點(diǎn)也不覺得這個丟人,他朝徐宴清招了招手:“我跟你說,我以前被狗嚇哭過,只是我爹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怕狗我才忍著的�?墒侨ニ锏哪凶訚h大丈夫,誰規(guī)定的就不能怕狗了?”
他理直氣壯的吐槽沈正宏,把一件明明是丟臉的事說的理所當(dāng)然。徐宴清不由得彎起嘴角,輕輕笑了一聲。
見他居然笑了,沈觀瀾頓時起勁了,繼續(xù)瞎掰:“還有啊,其實我大哥也怕狗。不過你也知道他那個人死板,最要面子了,非要把來旺放在大門口。搞得我也陪他受罪,真的是�!�
徐宴清已經(jīng)沒有開始那樣緊張了,沈觀瀾又適時的指了指他那碗面:“再不吃要糊了。可別浪費(fèi)糧食,這年頭有很多人飯都吃不飽的。”
徐宴清猶豫了片刻,在他的注視下回到桌邊坐下,端起面吃了一口,道:“你該回去了�!�
“為什么?”沈觀瀾問的坦然。
徐宴清皺了皺眉:“太晚了,二少爺�!�
他特地把‘二少爺’三個字說出來,就是想讓沈觀瀾記起自己的身份。沒想到沈觀瀾無謂的喝了口酒,道:“你若是不喜歡我叫你四媽,那就別老是提二少爺這個稱呼�!�
徐宴清垂下眼簾,纖長的睫毛在月光下拉出一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