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女兒惴惴不安的神情讓馮玉貞眼眶濕紅,她將喜安心疼地又摟緊懷里:“……無論如何,你都是我最親的女兒�!�
她自己就是自小被馮父馮母當分文不值的物件摔打長大的,受盡委屈,又怎么會舍得叫女兒重蹈覆轍?
哄好女兒的當天夜里,她久違地一人獨自入睡�?奢氜D(zhuǎn)反側(cè),腦海中反復重現(xiàn)喜安臉上流露出的、頗為刺眼的怯意。
睡不著,她坐到半夜,心里漸漸有了個主意。
淺溪邊,兩個年齡相仿的女人蹲著浣衣,其中一人好奇問道:“你是啷個大官的女人哦?用這個搓,可干凈。不是我們這兒的人吧?”
馮玉貞抵達嶺南十來天,連蒙帶猜,總算能隱約了解他們話里的大致意思了。
“多謝,我是從江南來的,前幾日才到這里�!�
她浣衣時慣常用皂莢,嶺南卻更多地用無患子——從女人手里接過這種青色的果子,馮玉貞按照她的演示,撥開皮,掰出一點果肉,果真在手心里搓揉出細膩的白沫來。
雖說府里有奴仆伺候,省了不少事兒,可貼身的衣物,馮玉貞還是不愿意交到別人手上。在府宅老老實實呆了幾天,奈何大家都有各自忙碌,獨馮玉貞無所事事,她便想要出門逛逛。
她先問李疇,得知外面一圈都是絕對安全的,因而才放心出行。難得的是,這回李疇不再伸長隔壁阻攔她,也沒有兩個門神似的丫鬟戳在她背后,寸步不離跟著,這些細小的變化顯然都是得了崔凈空的授意。
擰干水,同溪邊的女人道別,沿路又碰上幾個寨民。雖然大家都初次相見,之前素未蒙面,可對面依舊友善熱情,喊著有空去他們家里吃飯喝酒。
他們的家宅就在寨子中間,馮玉貞端著木盆笑盈盈回來,卻看到這沒一會兒的功夫,門口的人竟然換成了田泰。她停住腳:“田泰,你怎么突然回來了?空哥兒呢?”
“回夫人的話,主子日理萬機,一時脫不開身。小人……哦,小人回來拿些東西,得趕緊送到帳內(nèi)才行。”
田泰乍一瞟見她,心中暗道不好,只恨爹娘少生了一條腿。兩只眼睛呼溜呼溜亂轉(zhuǎn),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心虛似的。
他不擅偽裝,馮玉貞愈發(fā)察覺不對勁,也跟著提心吊膽起來。他在身后背著手,馮玉貞遂出言道:“那你拿了些什么?給我瞧瞧�!�
田泰只好伸出手,里面躺著一個玲瓏瓷白、底部印有官款的藥瓶。馮玉貞目光一滯,整顆心都被揪起來了,聽他坦白道:“夫人,主子傷勢不輕,我奉命回來取藥�!�
“帶我一起去!”馮玉貞干脆把盆撂在地上,立馬就要走。見田泰神情為難,顯然崔凈空囑咐過他隱瞞,馮玉貞又氣又急,面色冷凝,盯著他堅持地重復一遍,不容辯駁:“帶我去看他�!�
第119章
宜早不宜遲
李疇所言的安全,是由于寨子外圈豎著密密麻麻、用以防衛(wèi)的尖銳柵欄,每隔一丈遠都安插著戍守的兵士,幾處寨門之內(nèi)搭建起用以?t望的望火樓,宛若一個密不透風的營壘。
再者寨民多自給自足,數(shù)日不出寨門,因而一旦有鬼鬼祟祟的可疑之徒出現(xiàn),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識破。
然而崔凈空駐扎在前線,距離這里有一段距離,免不了要出寨冒險�?商锾┺植贿^馮玉貞,加之寨外有隨從的人馬,他掂量了一下,還是帶上了馮玉貞。
到達營地,許多傷員身披殘損的甲胄,肢體包扎著布條,更有一些不幸缺胳膊少腿的,躺在帷幕里□□。
鼻腔縈繞著一股混雜著血腥與腐臭的氣味,馮玉貞不敢仔細去看這些傷員,心中懼怕崔凈空也成這副生不如死的模樣。她面色蒼白,叫自己強行鎮(zhèn)靜下來,從田泰手里奪過藥瓶。
順著田泰的指路,她快步走至軍中大帳,甫一打起簾籠,帳內(nèi)空蕩蕩的,只有書岸上擺置著供軍中將領商議對策的輿圖。
田泰沒有跟進來,馮玉貞有些茫然地邁開腿,只聽到左側(cè)的有人咳了一聲,他嗓音沙啞,不虞道:“怎么來得這么慢?”
原是在這兒藏著呢!馮玉貞立馬繞過屏風,見崔凈空半敞著衣衫,半躺在一方窄塌上,腹部纏著的白布條上滲著星星點點的血。他面無血色,擰著眉心,正在閉目養(yǎng)神。
“還不過來?要我親自去門口請你嗎?”耳朵捕捉到這漸行漸止的腳步聲,崔凈空被疼痛折磨得愈發(fā)不耐。誰知這人卻好似腳底生根似的,愣是不走了。
他睜開眼,眼里已經(jīng)被激出了沉沉的怒氣,卻在看到來人時猛地頓滯住了。
崔凈空的聲音很低,失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勢:“你怎么來了?”
“……要不是我執(zhí)意要田泰帶我過來,你還想瞞到什么時候?”
馮玉貞坐到塌邊,腦袋低著,不叫崔凈空捕獲到自己此刻的神情,兀自擰開藥瓶,語氣冷邦邦的:“既然不愿意叫我知道,那我給你上完藥就走�!�
崔凈空自知理虧,伸手解開布條,精瘦的側(cè)腰上,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錐得馮玉貞頭暈目眩。
這道被縫起的新傷瞧著有些不同尋常,下面還累著隱隱約約的深色疤痕。馮玉貞心尖打顫,又瞄一眼,不由得攥緊了藥瓶,抖著聲音質(zhì)問道:“你究竟什么時候受的傷?”
見瞞不過她,崔凈空放輕聲音,不欲惹她動怒,如實道:“前兩個月的舊傷,剛剛?cè)�,只是刀槍無眼,今日碰巧傷到了同一處�!�
那他彼時遭瘋馬拖行、隨她跳下懸崖,竟然都是帶著傷的?可她竟然對此一無所知,還只顧著暗自竊喜……
馮玉貞抬起臉,兩只眼睛紅彤彤的,見崔凈空略牽起唇角,清雋的臉上朝她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淚水便急溜溜地打轉(zhuǎn)。
“都傷成這樣了還笑……”她抽噎著數(shù)落他,眼淚掉下來兩滴,她胡亂用衣袖拭去。
她呼出一口氣,用搭在一旁的濕布將雙手來來往往擦干凈,這才屏氣凝神給他上藥。
雖說馮玉貞動作輕柔,可畢竟是如此猙獰嚴重的傷勢,崔凈空卻全程沒有喊一聲疼。
相反,他甚至支頤盯瞧著馮玉貞為他敷藥時認真專注的面容。愈看愈歡喜,眼睛一刻也離不了她。饒有閑心地探出手,將她垂落的一綹碎發(fā)別到耳后,自然又得了女人的一句軟和的訓斥。
給他重新?lián)Q上干凈的布條,馮玉貞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女人鼻尖擠著汗珠,同面無波瀾的崔凈空比,倒更像是負傷的那個。
將衣衫略略合上,崔凈空拉過馮玉貞的手,仗著她正心疼自己,不敢多強硬地抗拒,將人拽到自己眼前坐下才罷休。
他緩緩攥住女人的手,五指插入指縫,盯著兩人十指相扣的手,這才緩聲道:“我是怕你擔憂,才沒有叫田泰聲張,本想著今晚回去再同你細說。”
馮玉貞眼圈仍有些泛紅,晃了晃兩人相扣的手,輕言細語道:“你平時回來都是半夜三更了,我早就睡下,怎么碰得著面?接連幾日都沒說上三句話,要不是我瞧田泰突然立在門口,追問之下他才松口,不然我還不知道你傷勢這樣兇險�!�
崔凈空就等著她這句話呢,先是把營地的狀況告知她:“你且放心,今日襲來的殘兵只是強弩之末,待我三四日后圍剿干凈,之后便清閑許多了�!�
話音一轉(zhuǎn),他斂起狡黠的眼眸,語聲刻意低下去,懇請的意味很重:“倒是你——何日才肯給我一個名分?”
“我……我不都答應你了嗎?”馮玉貞有些發(fā)窘,她難為情地想,崔凈空這一番話說出來真是聽著別扭極了,怎么將她說得跟一個見異思遷的負心漢似的。
崔凈空抬眼望她:“可我們尚未成親,更未入過洞房,算什么夫妻?”
這句話才是關鍵,也是崔凈空的目的所在。馮玉貞好似被兜動了心事,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緘默了——當年離結(jié)為夫妻,不過一步之遙。倘若馮玉貞未曾及時逃離黔山,兩人估計早就于京城成親了。
可這樁子事趕到眼前,她要想好好跟崔凈空過日子,這就是早晚的事,容不得她逃避。
手一緊,原是崔凈空沒收著勁兒捏疼了。他輕拽著馮玉貞的手,放到自己臉上,喚她道:“貞貞?”
馮玉貞對上這雙黑而發(fā)亮的眼珠,男人眼中盛滿了熱切與渴求,神情卻是忐忑不安的,臉面緊緊繃著,鼻息咻咻,好似等她拍下驚堂木,宣判他罪名似的。
她曾無數(shù)次凝望過這張俊美的面孔,其上展露過漠然、發(fā)怒、譏諷、動情等等�?汕笆澜裆右粔K,卻沒見過幾回他惴惴然的模樣。馮玉貞心口一軟,種種往事自腦海飛速劃過,最后停留在眼前人身上。
她點了點頭。
真答應了?崔凈空倏地坐直了,將馮玉貞驚了一下,趕忙扶他穩(wěn)穩(wěn)躺好。
可惜他嘴角還沒咧開呢,馮玉貞又躊躇道:“我答應同你成親,只是……有這么幾件事,我得同你提前說好,以免又出岔子�!�
崔凈空沒有任何猶豫,心腔里的喜悅多得要溢出來,哪怕此刻她想要日月星辰,他也敢扶著云梯爬上去摘,他徑直回道:“好。”
馮玉貞嗔怪地覷了一眼喜形于色的男人,她臉皮薄,禁不住逗,只覺得臉上發(fā)燙,兩頰宛若涂了胭脂似的俏麗。
一面將崔凈空又松散開的衣物細致地合上,她一面說道:“第一件事,我不會隨你去京城。我不愿困在高門大戶里過一輩子�?崭鐑海抑獣赃@對你不公平,倘若你心有芥蒂……”
“不,從未。”
崔凈空極快地截住了她之后的話:“自你那日跟我提起,我便陸陸續(xù)續(xù)開始著手此事。貞貞,你只需再給我兩年的功夫。待我從京城里徹底抽出身,到時定同你于鄉(xiāng)野間朝夕相伴,白首到老�!�
坐擁的所有功名利祿,乃至置人于死地時上涌的快感,都不過是在得到的霎那間短暫地滿足了他。唯獨馮玉貞在他身旁,崔凈空這條無主的竹筏,才悠悠飄回了溫暖的岸邊。
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除了馮玉貞。
馮玉貞怔著眼睛望他,喉嚨發(fā)干,一時嘴里沒了下文。半晌后才訥訥道:“我知曉了。第二件事,我此生不會再要別的孩子。喜安便是我唯一的女兒�!�
這便是驚世駭俗的話了。哪個女子不是趁著年紀輕趕緊多生幾個孩子?她卻偏偏只肯要一個女兒。
她自知這一席話出格,不慎傳到外面,定要被一人一口的唾沫淹死�?神T玉貞斟酌數(shù)日,終究不肯讓喜安受自己挨過的委屈。
幸好崔凈空也并非常人,又一次干脆地頷首,臉上不見半分勉強:“行,我們只要喜安�!�
何止是不勉強,簡直正碰對了他的心意。光一個馮喜安就足夠與他成日慪氣了。況且他這人性情頑劣,不愿看見馮玉貞將身心都投給別人,即使是同他血脈相連的孩子也不成。
見他無一例外,全都如此輕易地應下,雖然壓在心頭的大石挪開了,她復爾確認了一遍:“不再考慮了?”
崔凈空“嗯”了一聲,他真沒把這兩件事看得有多重,同馮玉貞本身相比,都是可以退讓的。他淡淡問道:“可還有別的?”
馮玉貞搖搖頭,無奈道:“是不是無論我現(xiàn)在說什么,你都會答應?”
崔凈空沒有正面回答這句話,他掀起唇角,靜靜凝視著她白凈的臉盤,心念一動,這回輪到他來問了:“既然說準了,不易往后擱置,不若擇選良辰吉日,我們便在嶺南辦�!�
“……這么快?”談及婚事,倆輩子僅有的一回,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蒙著蓋頭,全然被引導著稀里糊涂嫁了人。若是跟崔凈空成親,兩人都沒有雙親,許多事都得自己張羅,因而馮玉貞到底有些羞意。
其實這哪兒算快呢?要是依崔凈空的意思,他恨不得今晚就同馮玉貞拜堂。
崔凈空耐下性子解釋道:“啟知學院已知曉我是喜安生父,回荊城再辦婚宴便顯得怪異�?倸w我們在嶺南呆不長,趁著秋日颯爽,宜早不宜遲,你覺得如何?”
他說得不無道理,可是馮玉貞握著手,還是心里別扭,覺得太快了。
看出女人的考量,崔凈空遂出手牽住她,口中低聲道:“貞貞,我已盼了整整七年了。你便看在我日思夜想的份上,應允我罷?”
自她重生歸來到同崔凈空和好,兩人之間的愛恨情仇、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曉其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馮玉貞有些恍然,十七歲時那個單薄的青年跟如今的崔凈空相貌重合起來,嘴里吐露的卻還是那個相同的、不變的請求。她回握住他微涼的手,揚起一個淺笑,柔聲應道:“好�!�
第120章
完結(jié)
說定之后,崔凈空便波不及待地著手于這樁期待已久的婚事。他所言不假,前線的戰(zhàn)事漸歇,幾日后他得以閑在家中,有大把的功夫同馮玉貞整日湊在一塊。
馮玉貞體念他傷情嚴重,不愿叫他太過勞累。她對這門婚事也十分上心,許多事都是親自敲板拿的主意。崔凈空順從她的意思,自然她說什么就是什么。
只有一回,崔凈空背著馮玉貞借口外出,實則獨自去往了一戶香火旺盛的寺廟。他并未言明身份,只將兩人的生辰八字奉上,求一個良辰吉日。
他生得面如冠玉,只在面對馮玉貞時肯附小做低。此時長身玉立,高大的人影戳在佛像前,卻神情漠然,并沒有如尋常香客一般下跪磕頭。周身氣勢冷峻逼人,身后還攜了一個隨從。
長須花白的主持在他進門時便不著痕跡地瞧了他兩眼。展開那一張寫著兩人生辰八字的紙,主持神色驚疑地沉吟片刻,又抬眼望他,斟酌著開口道:“阿彌陀佛,這男女二人行運補益、命局互生,佳偶自天成,宜于九月初一締結(jié)良緣�!�
崔凈空的眉鋒壓下來,他忍著對眼前青燈古剎、面目假慈悲的禿驢的厭煩,嗤笑道:“勿要隨口搪塞,如實回我,供給佛祖的香火錢少不了你的�!�
怪了,好話不愛聽,偏要聽些不悅耳的實話,主持遂依了他的意思。
他指著崔凈空的八字:“恕老衲直言,此人劫孤二煞同辰,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兼具真才破印,此生官運亨通、貴不可言。按理來說,理應晚景凄涼,最終孤獨終老。”
主持又看向下面馮玉貞的生辰,困惑道:“此女水大木漂,半生游離漂泊,呈早衰之相。這二人本該緣薄分淺,可如今一瞧,又是紅鸞星動,奇也怪哉。因此,你們二人此后的命格,老衲全數(shù)看不分明,不過施主放心,我之前所言并不作假,這的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崔凈空忽而道:“何為早衰之相?”
“她命途坎坷不順,與你結(jié)緣后,才僥幸續(xù)了一段命業(yè)。只是老衲參不準,她命中還會不會再出現(xiàn)類似的短命之兆。”
言罷,久久沒有人回話。對面的男人好似成了一塊寒氣四溢的堅冰,主持心下忐忑,怕惹惱了這位貌似來頭不小的貴客。
卻見崔凈空陡然動了——他移步到蒲團面前,撩起下擺,屈膝跪了下去。
崔凈空闔起眼,面容肅穆,或許是他此生最為虔誠的時刻。雙手合十,不知心中念了些什么,俄而對著這座剛剛還十分不屑的佛像深深磕過三個頭,方才起身。
他接過李疇手里的銀錢,往福田箱內(nèi)扔了數(shù)個金錠子,接連傳來好幾聲結(jié)結(jié)實實的響兒。
主持目送他們離去�;蛟S是他的錯覺,即使男人臉上并未顯露半分,可在他如實說完后,好似有一片烏云凝聚于頭頂,沉沉籠罩住了他。
崔凈空回到家中,馮玉貞正坐在院中縫制紅袍霞帔,她目光專注,手下的針線在繡面上靈活穿梭。
他沒有進門,駐足于門前靜靜看了片刻。
馮玉貞從崔凈空離家后就沒歇著,眼睛有些疲累,便擱下手中的活計,抬臂揉捏發(fā)麻的肩頸放松,無意瞟見了不知站在那兒多久的崔凈空。
她起身去扶他進屋:“何時回來的?傷還沒好全,怎么不進來?”
“沒多少時候�!�
進了正屋,馮玉貞覺察到他比離開時臉色差了許多,擔憂道:“可是碰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崔凈空目光暗沉,眸底似乎在涌動著什么冰涼的、令人心折的東西。馮玉貞被盯瞧得神情拘謹,崔凈空突然張口問道:“你還會再走嗎?”
原是為了這個,看來他還是對自己當年的不告而別而耿耿于懷。馮玉貞溫聲寬慰他:“只要你真心相待,我便再也不走�!�
可是崔凈空仍有些低落,他略微翹了翹嘴角,展示出一點有限的喜悅來。又突然探身,緩緩湊近她。馮玉貞沒有躲閃,她垂下眼,默許了崔凈空歪頭吻她。
舌尖撬開牙關,長驅(qū)直入,在窄小的腔內(nèi)含咬吸吮、肆意發(fā)泄。馮玉貞身子酥麻了半邊,她眼皮發(fā)燙,合眼受著男人有些粗暴而急躁的攻勢。
卻不知道崔凈空睜開眼,他望著女人的眼睫猶如蝴蝶振翅一般打顫,望著她的臉頰泛起兩片可憐的霞云。
馮玉貞被親得暈乎乎的,崔凈空分開時,她雙目失神,細細地喘著氣。崔凈空摸上女人潮紅的側(cè)臉,復爾覆了上去。
他輕咬了一下女人發(fā)脹而殷紅的下唇,留下略微的刺痛。馮玉貞被他順勢攬進懷里,只聽到含糊的、散于親吻中的話音。
“……求你,永遠都不要離開我。”
婚期定在九月初一,夜里下了一場小雨。
馮玉貞半夜了無睡意,聽著窗外淅瀝淅瀝的小雨,心撲通撲通地跳。盡管嫁過一次人,可她已經(jīng)記不起當年出嫁前一晚的心境具體如何了,此刻的緊張與期待漲滿了心窩。
走到桌旁,又拿起那封請期紅箋,上面寫著兩人的生庚。翻開重復賞看多次,她仍看不膩,只覺得崔凈空這手字漂亮得出奇。
天還沒亮,馮玉貞剛歇下不久,那個曾在河邊同她搭話的婦人便敲開了門,她是專為新娘子開臉的。甫一進門,笑盈盈地道了一聲喜:“良辰吉日,乾坤相配,恭喜賀喜做新娘!”
馮玉貞也跟著笑了,心緒松快了些。婦人手法十分老練,嘴里哼唱著嶺南這一帶的賀歌,待她用雙線絞完臉,才坐下為她正式梳妝。
嫁衣繁復,有勞兩個丫鬟幫她里里外外才收拾好。馮玉貞坐在銅鏡前,拘謹?shù)厥罩�,打量著鏡子里陌生而秀美的女人。
屋里又進來幾個鄰里婦人,彼此說笑打趣,都是過來人,看得出她此時緊張,你一言我一語,夸馮玉貞生得美,怕是今日要將那個新郎官迷得神魂顛倒。
馮玉貞被逗得臉上燒紅,屋里熱火朝天,可門外卻漸漸喧鬧起來,馬蹄踏近,她心里那根弦頓時又繃緊了。
蓋頭披下,眾人約莫著時候,紛紛走出了房門,眼前剩下一片鮮艷的火紅。馮玉貞閉上眼,靜靜等待來人。男女婚前不得相見,崔凈空便臨時搬了出去,兩人已有整整十日未曾再見過一面了。
等崔凈空騎馬抵達,便見他的新娘子端正地坐在床沿,鳳袍霞帔鴛鴦襖,襯得露出來的一對素手白凈而纖細。
馮玉貞看到蓋頭之下走進兩只烏靴,崔凈空的聲音好似從飄渺的遠方飛來她身邊:“貞貞,我來娶你了�!�
她被牽著站起,男人將她的手包裹在自己寬大的掌心里。馮玉貞詫異地發(fā)現(xiàn),握著她的手竟然在微微發(fā)汗,怕她反悔似的緊緊攥著。
“小心些,抬腿。”他低聲提醒,抵著馮玉貞的后腰,將她一步一步送入喜轎。
隨著太陽升起,鑼鼓敲響,幾乎大半個寨子里的人都走出家門,參與進這樁難得的喜事來。領頭的新郎官騎高頭大馬,著對襟大袖吉服,將一張光風霽月的臉襯得燁燁生輝。
四個轎夫合力抬起一頂?shù)駲诋嫍澋南厕I,他們身后,還逶迤著一條由八箱嫁妝首尾相接而成的長隊。倘若不是當時馮玉貞阻攔,崔凈空還想再加添上幾箱。三書六禮,他一樣也不肯短缺了她。
馮玉貞坐在轎中,心緒隨著喜轎一般搖搖晃晃。轎旁的田泰喊了一聲,手里抓起口袋中的銅錢,朝著街道兩邊大把撒去,人群里立刻響起此起彼伏、各式各樣的吉祥話。
諸如“百年好合,鴛鴦成雙”此類的話不絕于耳,崔凈空難得在眾人面前神色柔和,嘴角始終掛著一彎淺淺的笑意。
吹鑼打鼓聲里,送親的隊伍繞寨轉(zhuǎn)過兩圈,將寨民們熱忱的祝福賺得盆滿缽滿,這才又回到了馮玉貞離開不久的家宅前。
崔凈空撩開簾子,將馮玉貞從轎中背出來。馮玉貞的雙手扶住寬闊的肩頭,崔凈空摟住她的腿彎。蓋頭底下的流蘇不時拂過臉龐,搔得他心頭也微微發(fā)癢。穩(wěn)穩(wěn)拖著身后的人,他長腿一邁,跨過門口燃燒的火盆。
中堂前立著一對俊俏的小門童,一左一右,正是馮喜安與許清晏。孩童多喜歡熱鬧,馮喜安雖算不上多高興,可也沒在爹娘的大喜之日對著親爹甩臉色。
崔凈空放下馮玉貞,從孩子們手里接過紅綢,兩人各持一端。走進中堂,兩把座椅上擺放的是崔父與崔母的牌位。
李疇喜氣洋洋地站在一側(cè),他親眼看著這兩人歷盡千帆,于今日修成正果。他提高嗓音,力圖叫院里院外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禮成,送入洞房!”
對拜的二人直起身的一剎那,門外隨即響起了一連串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院里的流水席也開動了,愿意來的人只要說兩句祝福,便可直接坐下,不需納什么禮金。
拋下其他人,也不許奴仆跟隨,崔凈空獨自領著馮玉貞步入正房。他不在乎規(guī)矩,只心疼馮玉貞自大清早便開始折騰,將一杯溫水塞到她手里。
馮玉貞端起潤了潤唇,見崔凈空站定在身邊不動,腳尖促狹地踢了一下他,反問他:“怎么還呆在這兒?”
他很該出去招待賓客了,晌午就呆在屋里,粘著新娘子不肯走,像什么話?指不定外頭都偷偷笑話他們這般如膠似漆呢。
隔著蓋頭,眼前模模糊糊的人影忽而蹲下身,執(zhí)起她搭在膝頭的手,在手背上用微涼的嘴唇貼了一下,嘆息道:“倘若一眨眼便到了晚上,該有多好�!�
崔凈空又叮囑了兩句,餓了便吃桌上的糕點,不必強忍著,一會兒會有奴仆守在門外,這才依依不舍出了門。
半日下來滴水未進,馮玉貞的確饑腸轆轆,她便趁旁人不在,撩起蓋頭吃了兩個糕點充饑。一人在屋里呆得實在無聊,還好喜安悄悄溜進來陪了她一會兒。
崔凈空壓根分不出別的心思系在外人身上,只是端起酒盞隨意說了兩句,也沒人敢挑他的刺。待到夜幕降臨,仆從點亮了掛在檐下的紅燈籠,院里的人散了一多半。
命李疇與田泰收拾殘局、代替送客,崔凈空再無心應付,拐過腳,朝心心念念的正房走去。他推開門時,屋內(nèi)銀燭高燒,女人半倚著床柱,剛因疲乏瞇了個盹,她說話時裹挾著鼻音:“空哥兒?”
“是我,困了?”
崔凈空關嚴門,順手從桌上拿起秤桿。眼前驟然一亮,蓋頭被從頭上挑起,掛在秤桿上。馮玉貞毫無防備地仰起臉,徑直闖入了崔凈空的視線里。
一雙杏眼蕩漾著瑩潤的水意,將落未落地懸在眼尾,嘴唇涂抹了胭脂,因驚訝而略微張著,隱約瞟見里面齊整瓷白的細牙和一尾鮮紅的舌尖。
他不錯開地盯瞧了片刻,馮玉貞頗為不自在地低下頭,她極少抹脂粉,訕訕道:“不好看嗎?”
“不……”崔凈空忽地伸出手,指腹壓在女人艷麗飽滿的唇瓣上,輕輕一按,低聲道:“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