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耗費了將近一個月,崔凈空終究還是以另一種形式得愿以償,登堂入室。
李熙被引著走入偏房,沒什么意見,只是悶頭照常教學(xué),未曾顯露出什么別的心思。
馮玉貞思及劉先生意有所指的“多加補償”“攢些盤纏”之類的話,明白李熙定是家近貧寒,不然不會收下喜安這個女學(xué)生,遂咬咬牙,塞了滿滿一荷包的銀錢。
李熙臨走時,馮玉貞留他吃晌午飯,他自然推拒要走。喜安被馮玉貞刻意留在屋里,獨她起身去送,送到院中,她從袖口拿出這袋銀錢,順勢要塞到他手上。
馮玉貞低聲道:“我知先生品行高潔,肯收小女為學(xué)生,實在無以為報,先生便收下罷,權(quán)當(dāng)我的一點心意了�!�
第87章
凍手
馮玉貞是個老實本分的女人,頭一回做這種與“行賄”無限接近、不好界定的事宜,自然要背著孩子。
好不容易落單,也因此給了崔凈空可乘之機(jī)。
隆冬時節(jié),女人的袖邊滾了一圈軟乎乎的兔毛,急匆匆壓在他的手背,繼而,微涼、略有一點濕膩的柔荑便胡亂在他手心蜻蜓點水般一蹭,很快抽離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袋鼓囊囊的銀錢。
男人順勢攤開手掌,崔凈空垂下眸,盯著兩人交疊的手掌,他忍了忍,眼睜睜瞧著她就此離去,還是猛一下收攏了手掌,勉強握住了她一點指尖。
馮玉貞收回手,掩飾般的撫了撫衣襟,眼前的男人好似為她貿(mào)然的動作打得措手不及,先是愣怔片刻,局促地捧著錢袋,慌慌張張道:“夫人,在下萬萬不敢收,也不該收�!�
那袋銀錢在李熙寬大的掌心里,偏像是燙手的烙鐵似的,又遞上前,馮玉貞只得再動手推回去:“先生言重了,只是一點不足掛齒的心意,全當(dāng)勞累您來回奔波的補償了�!�
大抵不善言辭,李熙只是悶悶地又塞回她手里,兩人來回拉扯間,不知何時,她的手倏忽間便被揉進(jìn)對面人的掌心里。
這人的手又寬又熱,把她牢牢包裹于他掌間,有意無意,指節(jié)便被輕慢地捏了兩下,馮玉貞心尖一麻,先前的異樣感又再度浮現(xiàn)。
她驟然把手抽出,那袋銀錢本就賴于兩手架著,忽然少了一方力氣,下墜砸在地上。
女人兩手緊握,面容緊繃,隱隱感受到一絲冒犯,兩只水潤的杏眼不悅地瞪著對面。
卻見這個書呆子好似并無所察,只是彎腰將銀錢拿給她,手還特意揪住錢袋上方,瞧著實在不能再規(guī)矩了。
他又重申了一遍論調(diào),語氣很是堅持:“在下并非只圖幾兩銀子才收下喜安作學(xué)生的,還望夫人收回,莫要再做出類似折辱在下的行徑了。”
這廂鬧出的動靜再大些,不免要讓屋里的喜安和門外的那些鄰居發(fā)覺異常。
見李熙執(zhí)意如此,反倒像是她非要拿這些黃白俗物玷污了人家的君子品行。
難道真是自己杯弓蛇影,錯怪了正人君子不成?馮玉貞略遲疑,還是抬手拖底,錢袋順利交遞,或許是多加注意,這回兩人間再無觸碰。
馮玉貞并未覺察到男人眼中剎那間滑過的可惜,只想著銀錢送不出去,這份人情實在不好還,心里過意不出,便又提出不若送他一段路。
這下李熙總算沒有拒絕。
行至一處積水的淺坑,馮玉貞提起裙擺,十足嫻熟地一步跨了過去。見她如此利落干脆,身后的書生將方才延展到她身后,意圖攬其腰肢的手臂悄然收回。
她和李熙并肩的身影在小巷中漸行漸遠(yuǎn),遠(yuǎn)遠(yuǎn)瞧著,女子的身形只到男人的肩頭,肩頭挨得很近,恍若一對般配至極的璧人。
馮玉貞并未送出去太遠(yuǎn),李熙十分生硬地向她表達(dá)謝意,又要彎腰作揖,馮玉貞受不起,趕忙躲開。
心下頓覺無奈,如此一個木訥死板的書呆子,同智多近妖、慣會得寸進(jìn)尺的崔凈空半點相似之處也找不到,想必更沒有那等花花腸子。
她回到家中,卻見對門的周大娘站在門口神色奇怪地瞧著她,馮玉貞被盯得有些不適,停下腳問道:“周大娘,可有什么事嗎?”
周大娘登時扯出一個笑,她朝馮玉貞招招手,等人離近了,方才輕言道:“貞娘,方才那個面生的男人是誰?他怎么從你家出來?”
“誒,忘了跟鄰里說了,那是安安拜的先生,現(xiàn)下安安正跟著人家念書,沒地方去,便只好到我家中了。”
馮玉貞直言不諱,早盤算好了說辭,再說她本就和李熙也清清白白,他來時門窗都大敞著,任誰也無法指摘什么。
可周大娘卻回想起方才目睹的那一幕,真要是無意,為何那書生伸手的動作那般自然,好似摟過千八百次似的。
她很有一副過來人的架勢,苦口婆心道:“夫妻過日子,定是要有一方吃苦受累多一些,貞娘,男人在外累死累活養(yǎng)家,你也多牽掛著些。
外面的男人許多只長著一張巧嘴,嘴皮子說得天花亂墜,可千萬別被那些登徒子三言兩語騙去了!”
馮玉貞知道周大娘并無惡意,只是她對李熙一點旁的心思也無,“巧嘴’“天花亂墜”之類的話反倒叫她想起了崔凈空。
思及連番送上門的箱子,她于是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這男人詭計多端,的確不能再輕信于他。
周大娘以為她聽進(jìn)去了,自己就此挽回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十分自得地回了家。
馮玉貞也轉(zhuǎn)頭拉開門,屋里暖融融的,原是安安自己燒起了柴火,捧書坐在床邊,嘴里仔細(xì)背念著。
她并未上前打擾專注的女兒,又默默往火盆里添了一把柴�;鹧婧芸炝巧峡葜�,在她眼底竄高了一截,微微晃動著。
馮玉貞略微出神,方才周大娘那番話引出另一個顧慮:嚴(yán)燁已然離開,之后也不會再來,年關(guān)將至,她要如何解釋日后再也不會歸家的夫君呢?
一面是久久不歸的丈夫,一面是頻繁拜訪、年輕斯文的秀才,就算心知肚明兩人十分清白,可長此以往,流言蜚語必然紛紛揚揚,恐怕早晚要堵不上悠悠眾口。
怎么辦呢?
比起之前偏北的豐州,江南道的冬日顯得溫情脈脈,河流湖泊并不會結(jié)冰,因而稍稍好過一些。
然而這個時節(jié)浣衣總歸不是多暖和的事,加上冬日衣物厚重,沾水后更是沉得好似系著石頭。
好在只有她和喜安兩個人的衣物,在湖邊洗完后端回木盆,擱在院中晾曬。
崔凈空提早到時,正好瞧見寡嫂抻著手臂往木桿上搭衣服,袖口卷到了手肘。
一截瑩白的小臂在寒風(fēng)里被凍得發(fā)紅,尤其是那雙弱手,被冷水泡得又紅又腫,倘若指頭皸裂了,更是遭罪,只怕一回到溫暖的屋里便會泛起刺痛。
崔凈空只能遠(yuǎn)遠(yuǎn)瞧著,卻已然蹙起眉,一時間真想搶前替她晾完,拉她進(jìn)屋,細(xì)細(xì)敷上藥膏才好,可他如今的身份卻只是個不相熟的夫子,自然什么也不該做。
帶著這個面具,盡管總算可以同妻女所接觸,卻又時時刻刻不得越界,他和馮玉貞之間老是劃開了一道溝壑,馮玉貞不肯過來,他費勁渾身解術(shù),也只能離她近一些。
馮玉貞好似察覺了身后太過灼熱的視線,扭過身,入目便是面色沉郁的李熙。
這樣陰沉的神情與一張木訥、好欺負(fù)的臉格格不入,吊詭異常。馮玉貞眨了眨眼,卻見這人又忽而恢復(fù)了平常的面色,微微佝僂著脊背,向她打了一聲招呼:“夫人安�!�
馮玉貞倒要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錯了,她將兩只濕漉漉的手在下擺擦了擦:“先生今日來得早,快進(jìn)屋里罷,生著火呢�!�
“夫人也早些進(jìn)去,外面冷�!�
說完這句話,委實在意,崔凈空又往她那雙手上瞟了一眼,控制著收回視線,他抬腳走入偏屋,喜安已經(jīng)準(zhǔn)時坐在桌前溫書。
馮玉貞晾曬完了衣物,抱起一束柴火,輕手輕腳地走到兩人身旁,俯下身往銅盆里添柴。
平穩(wěn)的教導(dǎo)聲忽而消失,她尚未回過神,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闖入視野,輕巧地從她手中將木柴奪了過來,兩人指尖略一觸碰,旋即分開。
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此處不必勞煩夫人,我自己來便可�!�
她這才看見,李熙的右手背上有道猙獰的疤痕,瞧著應(yīng)該是不久前痊愈的新傷,長出了粉色的新肉。
馮玉貞會錯了意思,以為是自己發(fā)出動靜,吵到了一旁的李熙,也消停了下來。
崔凈空余光瞥見她坐在板凳上,手中捧著暖爐,十分乖巧地守在門后,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他抬手握拳,掩住嘴,佯裝不適,唇角卻十分隱晦地勾起。
結(jié)束后,李熙向馮玉貞說明了下回登門的時間估計要推遲兩日:“在下家中有些急事,望夫人見諒。”
馮玉貞擺擺手,她很是善解人意:“先生先忙自個兒的事,喜安并不著急。”
她如前兩回一般往外送了送,兩人分開后,本該走回書肆的李熙卻腳下一拐,繞了兩條胡同,這才敲開了巷尾那間宅邸的后門。
開門的正是田泰:“主子�!�
崔凈空應(yīng)了一聲,他前腳走進(jìn)門,后腳便解開衣領(lǐng),手勾到脖頸之下,嫻熟地往上一翻,李熙平庸的臉便被整個扯下。表皮之下,原本清雋雅致的面容與烏黑的墨發(fā)便暴露出來。
田泰早備好了水,崔凈空潤了潤喉嚨,壓著語調(diào)久了,不免有些發(fā)澀。
他步伐未停,去屋里換回衣裳,有條不紊地問道:“京城那里如何了?”
田泰正等著這句話呢,趕緊接到:“主子,我們不若躲躲風(fēng)頭罷,安插在各家的暗樁都報最近不太平,好多盯著您此番外調(diào)想下手,都伺機(jī)而動呢�!�
“躲風(fēng)頭?光躲著就沒事了?”崔凈空語氣有些嘲諷,轉(zhuǎn)而卻拐到了十萬八千里的地方:“這些不急,你先把蠶月膏翻出來�!�
田泰二丈摸不著頭腦,卻也不敢違背,只得乖乖去翻箱倒罐尋那瓶御賜的蠶月膏——聽聞在活血化瘀、止痛療傷方面有奇效,外界哪怕指甲蓋兒一點的都價值千金。
之前主子根本不用,只甩在一邊,不知為何,今日卻突然惦記起來了。
第88章
抹藥
一年前,原刑部尚書忽然請求告老還鄉(xiāng),圣上念其為三朝元老,遂應(yīng)允,年僅二十三歲的崔凈空作為天子近臣,理所應(yīng)當(dāng)被提拔上了空缺。
這幾年間,幼帝年歲漸長,有了從太后與內(nèi)閣手中奪回權(quán)柄,繼而親政的念頭,崔凈空便是在這個關(guān)頭,有意走進(jìn)了無人可用的天子視線里。
可不過短短半年,這位風(fēng)頭正盛、風(fēng)評毀譽參半的崔尚書忽而消失于廟堂之上,說是奉旨視察江南道的漕運。
沒過兩個月,又趕回京城,當(dāng)日進(jìn)宮面圣,兩人于御書房閉門足足幾個時辰,不知到底議論何事。
日日如此,頻繁出入皇宮一個月后,崔凈空再度失去了蹤影,那也是眾人最后一回于京城里瞧見他。
漸漸傳出流言——崔凈空或遭天子厭棄,一朝貶謫在外。
崔凈空于大理寺與刑部間碾轉(zhuǎn),他的青云路全然踩著許多壘起的尸骨,因而仇家自然不少,此番打聽到他落難,各家都紛紛活絡(luò)起來。
正是暗潮涌動的時候,許雍也暗暗打探著消息,他立在窗前,腳邊半跪著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這人正是嚴(yán)燁。
“回主子,是卑職無能,崔凈空那時找來的太快,于馮玉貞的身邊安插了許多人手,東西南北都盯得死死的,卑職去晚了,因而才未得順利帶走她。前幾日遠(yuǎn)遠(yuǎn)觀察過,那戶最近附近的新人家的確就是崔凈空。”
“起來吧,怨不得你。”
許雍感嘆道:“崔凈空此人手腕冷硬,卻不想竟是個癡情種。當(dāng)初我以為三年沒動靜,他肯定忘了,這才揮手放了那女人,誰知曉他推拒了圣上的賜婚,不惜外調(diào)去找呢?”
嚴(yán)燁站起身:“主子,那接下來卑職該如何行事?”
許雍輕笑一聲:“崔凈空要做孤臣,卻不問問那個周老賊答不答應(yīng),近些年間他們二人越發(fā)反目,小皇帝也急著從里分一杯羹,我們此時隔岸觀火便好……”
他話音一低,暴露出不軌的圖謀來:“待到合適的時機(jī),再將這個消息抖落給對面,他們斗個魚死網(wǎng)破,我們才好漁翁得利�!�
盡管人不在京城,卻在眾人口舌浪尖之上的崔凈空遠(yuǎn)沒有他們所想的那般危急。
窄院上空明月高懸,夜深人靜之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暗暗推開窗戶,兩只玄青錦靴悄無聲息落地,來人掌中握著一只瓷瓶,靜靜走到床邊。
女人解開發(fā)髻,一頭黑緞似的濃密青絲鋪在枕上,小姑娘被她半摟在懷里,兩人呼吸平穩(wěn),僅有頭頸露在外,緊緊裹著棉被。
放置于床尾的鐵盆灰燼中徒剩點點亮光,來人俯身,先添柴續(xù)火,繼而兩手搓熱,輕輕將床上的棉被掀開一個口子,欲圖從里摸索到女人的手。
隆冬的夜晚,被子內(nèi)外全然是兩個世界,厚重的棉被一經(jīng)掀開,寒風(fēng)冷颼颼跑進(jìn)來。
盡管他動作輕柔,馮玉貞還是被驚動了,她口中發(fā)出一點夢囈,本是面朝著床內(nèi)的喜安,背后受冷,遂扭過身,迷糊著將被角掖到身下。
崔凈空的手本就于被窩里無頭蒼蠅似的摸索,手背正巧被壓在女人的腰肢之下。
這張白凈的臉頰突然轉(zhuǎn)過來,正巧跟床頭的人面對面,她溫?zé)岬谋窍⒃趯Ψ侥樕�,崔凈空霎時間僵住了身形,他屏著氣,幾乎是一點也不敢動彈了。
更糟糕的是,那股苦桔的香氣又浮動著鉆入鼻腔,被褥間全是她的氣味,牽牽絆絆的,像是長出了手,要拉他陷入其中。
晦暗的視線逡巡在女人臉上,她閉著眼睛,兩片唇瓣微張,神情恬靜,好似正沉浸在香甜的夢鄉(xiāng)里。全然不知那個白日還被再三提防過的崔凈空就蹲在她身邊。
崔凈空極近緩慢地將手從馮玉貞腹下抽出來,手背壓著一片溫軟,大抵是身子被硌到了,不甚舒適,睡夢中的女人還會極敏感地顫一下。
上回于馬車?yán)锖鷣恚庾R昏昏沉沉,記不清大概,如今腦中一片清明,回憶起幾年前床榻上那截任他擺弄的軟腰,比起從前,她肚子上的肉好似更為綿軟了。
這再度提醒他,馮玉貞孕育過他們二人的孩子,且心甘情愿生下了她,這是兩人血脈的結(jié)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遠(yuǎn)割舍不斷。
哪怕馮玉貞再不愿意見他,他是馮喜安生父這件事也是無法改變的。
崔凈空胸口忽而涌起一陣玄妙的情感,他無父無母,至今只經(jīng)歷過馮玉貞一個女人,卻也知曉,女子懷孕無異于從鬼門關(guān)里走一趟。
思及此處,他更是生出憐愛,馮玉貞對自己定是懷有或多或少的真情,不然又為何愿意遭這份罪?
大抵是柴火興旺,手背緩緩摩挲著軟腰往外抽出,他一張清冷的玉面都冒出了點點細(xì)汗,沿著挺直的鼻尖滑落。
這簡直是一種別類的酷刑。
分明早就于六年前他們便算是登過戶籍的正式夫妻了。這件事他至今瞞著,更不能提起,倘若讓馮玉貞知道了,免不了又要挨她的冷眼。
崔凈空好不容易將那只手收回來,定定神,抬手解下身上的白狐鶴氅,將絨里那面朝上鋪在床沿,摸出馮玉貞的手,放在其上,這才扭開藥瓶,為她上藥。
前幾日摸著便不對勁,果然是這些年月單獨帶孩子操累的,指節(jié)又磨出新繭,手心發(fā)紅,萬幸沒有開裂。
崔凈空其實心知肚明,馮玉貞不喜愛錦衣玉食、奴仆伺候的日子。偏要離了他,窩憋在宅院里受苦。
這反而叫他看不懂了,他欲念太重,貪欲、殺欲等等,全是差不離的東西,許多階下囚為了開脫罪名,托家人求到他面前,奉上珍寶金銀,有些人所涉罪名無關(guān)緊要,他便承情收下。
概因此遭到彈劾,圣上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偶爾私下提醒兩句,他只管低頭認(rèn)錯,心中卻渾不在意。
總歸是利己的,為何不收?
這是他和馮玉貞最大的區(qū)別。見馮玉貞同女兒住在一方小小的地界,大小事都要躬身去干,那時送上三箱金子,未必沒有憐惜的意味在里面。
可馮玉貞不要,她不覺得苦。崔凈空也再不敢強迫她,將自己認(rèn)為的好施加在她身上。
涂好藥,他又沉沉盯了馮玉貞半晌,俄而傾身上去。
不久后,他摸了摸女人微紅的臉頰,替娘倆蓋緊了被子,又拾起一把柴火扔進(jìn)盆中,這才原路返回。
一眾手下已在巷尾的府宅聚全,只等一聲令下,崔凈空翻身上馬,卻并沒有動。
濃重的夜色里,只聽到他清楚的命令:“加派人到夫人身邊看守,盯嚴(yán)實了�!�
田泰湊上來,擔(dān)憂道:“主子,再分走些,咱們現(xiàn)下身邊的人手就不夠了,另一小半都跟著李疇在楓渠縣里裝樣子呢�!�
崔凈空掃他一眼,只淡淡道:“我心中有數(shù),頂多一日便能到楓渠,可這里的人手必要留夠,我怕有人摸到她身邊,聽明白了?”
“可……”田泰話沒說完,崔凈空已然兩腿一夾馬肚,向前走了。
主子發(fā)了話,他只得揮了揮手,將東邊的一撮人都留下,剩下的隨自己趕緊跟上。
馮玉貞做了一個夢,好像有什么黏糊糊的漿水融化,粘住了嘴唇,熱融融地舔舐著她的下唇,讓她喘不過氣。
第二日清早,馮玉貞睜開眼,天邊熹微,喜安還沒有醒,今日李熙不來,馮玉貞也不叫她,想讓女兒睡個好覺。
想起昨晚的夢境,嘴唇好似真有點腫脹,怪事還不止這一樁,細(xì)瘦的腕子不知為何也有兩片紅印子。
此地蚊蟲眾多,或許是被什么咬了罷?她不太確定,這也不值得細(xì)想,撩開被子下床。
穿上鞋,眼睛往旁邊一瞥,又發(fā)覺了異常,昨晚放在火盆旁的柴火怎么好像少了一半?鐵盆里的灰燼也比平日高出半截。
種種異常令馮玉貞心生不安,她將藏在床板下的銀錢取出,細(xì)細(xì)點過一遍,并沒有缺少半個銅錢。除此之外,桌上也沒有被翻找的痕跡。
不是進(jìn)賊了,可能是昨晚喜安起夜添的柴罷?就算是賊,又為什么要干這種多余的事?
尋不到合理的解釋,馮玉貞只得把疑惑藏在心里,動手洗漱去了。
悠悠晃晃過了足足有十日,李熙才姍姍來遲,他面色焦急,進(jìn)了院子便向馮玉貞道歉:“在下食言了,于路上額外耽擱了一些時日�!�
男人身著一席粗糙的紙裘,身形單薄,令馮玉貞不經(jīng)回憶起崔凈空當(dāng)秀才時的情景,也是相似的窘迫。
將人迎進(jìn)屋里,馮玉貞倒了一杯熱水到他跟前,這些日子斷斷續(xù)續(xù)相處下來,兩人稍微相熟了一些。
她軟聲道:“先生不必在意,眼下也快要過年了,不若今日晌午便于我家吃頓飯罷?您是小女的夫子,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先生便莫要再推拒了,倒平白顯了生分�!�
馮玉貞哪里曉得,眼前的男人正是馮喜安的親爹。她只瞧著李熙似乎猶疑了片刻,話說到這兒,勉為其難點了下頭。
如此一來,她還要估摸著時候,離課畢尚有半個時辰,便從偏房退出去,趕去廚房做午食。
好幾回下來,總算等到阿娘離開,短時間不會再回來。馮喜安看準(zhǔn)時機(jī),適時停下筆,眼睛從書頁上挪開。
女孩側(cè)了側(cè)臉,看向一邊相貌普通的男人:“夫子。”
對方應(yīng)道:“何事?”
馮喜安視線下移,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右手背,用同稚嫩嗓音全然不符的平靜語調(diào)問道:“夫子,之前我們真的從未見過嗎?”
第89章
貼對聯(lián)
在馮喜安尖銳的問話下,李熙卻自顧自翻開書卷,輕描淡寫道:“可能罷。天下之大,熙熙攘攘,或許曾于路上擦肩而過,因而再見便覺得面熟,誰知道呢?”
馮喜安卻揪麗嘉著不放,她指了指他的右手背:“望夫子見諒,學(xué)生只是有些好奇,這個傷疤是如何來的?”
披著一張庸常皮子的崔凈空扭過頭,兩雙同樣烏黑深沉、眼尾上翹的丹鳳眼便互不相讓地對視了。
思及馮玉貞不在跟前,于母女二人面前裝了太久的貧弱書生,崔凈空肆意咧開唇角,霎時間便變幻了神情。
他垂著眼,在那道猙獰的傷疤上一瞥,宛若恍然大悟一般:“這個?這是幾月前——”崔凈空刻意拉長語調(diào),戲謔道:“被一條小狗咬的�!�
“你!”
馮喜安一個稚兒,哪怕心智遠(yuǎn)超常人,卻遠(yuǎn)不是親爹的對手,三言兩語間被氣得小臉漲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