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絲血痕艷紅如胭脂,自唇角蜿蜒而下,襯得清麗的面容凄絕美艷,難以言述。
張學(xué)林當(dāng)機立斷,握住她下巴,逼迫她張嘴,又伸手從自己袖子上撕開一條,令她張口咬住。
甄真嗚嗚了幾聲,整個人往后仰倒。
張學(xué)林立即長臂一伸,將人撈回懷中。
如此來來回回,折騰大半個時辰,甄真終于因為體力不支,暈倒過去。
張學(xué)林見如此,反倒松了一口氣,立即抱著人從浴桶中站起出來。
然而,他抱著人才跨出浴桶,就有些僵住。
甄真衣衫盡濕,出水后必須擦身換衣,這事只有讓女子來做。
靜立須臾,他眸光一動,將人先放下,推門出去,將候在幾丈之外的家丁喊來道:“立馬去后廚,將孫嬤嬤帶來,順便叫她帶一套干凈衣裙過來�!�
不多時,那孫嬤嬤就到了慈銘堂。一見榻上橫躺著的甄真,她眼皮子一跳,暗暗萬幸自己沒有當(dāng)場失態(tài)。
張學(xué)林看她伸手要解甄真的衣扣,便無聲地轉(zhuǎn)過身,走到了屏風(fēng)后面。
孫嬤嬤見一向清心寡欲的張大人如此看重這女孩兒,伺候起來愈發(fā)小心謹(jǐn)慎,又見甄真身體如此嬌弱不禁,更不敢馬虎。
衣裳褪去,露出蔥綠色的肚兜和雪白如玉的身體,饒是見慣了世面的孫嬤嬤也不禁晃神。
冰肌玉骨,纖體綽態(tài),真是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好。
尋常美人,就算是絕色,也總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瑕疵。偏眼前這女孩兒,面貌已非凡品,身子竟也這般……
她心神稍定,低頭給甄真細細擦拭起來,心中卻道:怪道他們大人一直克己守禮,原來不是不近女色,只是尋�;▋弘y以入眼罷了。
這一日正巧是上元燈節(jié),京城城內(nèi)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全城的女子傾巢而出,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擦踵。相比與平時,龍城衛(wèi)巡邏的侍衛(wèi)多了不少,幾乎每走一陣,都能看到著那身官差服的人在其中。羅裳輕衣,胭脂香粉,遙遙望去,滿街都是女子。
世家貴女此燈會時一般是坐著自家的燈船出行,也是在船上放燈。晚飯過后,汾陽侯府的女眷一同上了船,在燈光夜色里,漂浮于九江。這船造得極大,兩房的女眷基本都在,此外還有一些仆婦丫鬟。開船的是自家的家丁,船有兩層,每層頭尾都有侍衛(wèi)看護。
秦柔與魏勉的妹妹魏藺立在近水那層,各自手里拿著花燈。
今日這樣的時候,戴帷帽未免笨重,大部分女子都只覆面紗而已,她們二人也不例外。
秦柔手中的花燈上,畫了個云鬢香腮的仙娥。魏藺就比較隨意,只用墨筆勾勒出一只畫眉鳥兒,上色也未曾仔細地上。
二人各自品鑒了一番對方的花燈,又走近憑欄處去看岸上和水上的風(fēng)景。
“人可真多!”魏藺感嘆,“不過這還算好的,之前在我們老家那兒的集市,腳都沒地兒放啦�!�
“南地有那么熱鬧?”
“那當(dāng)然,而且規(guī)矩沒那么多,想怎么來怎么來唄�!�
秦柔笑道:“不知道此生有沒有機會去看一看南地的風(fēng)光。”
魏勉當(dāng)年平定叛亂,立下不世之功,封侯進爵,如今在京城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權(quán)貴�?伤炯也⒎蔷┏侨�,而是南地人。
魏藺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我還以為嫂嫂你們這些京城的貴女都看不上南地呢�!�
“怎么會。”秦柔道。
魏藺笑了笑,多了些由衷的自豪與欣悅。
“放燈啦!”
隨著一聲高喊,有樂聲從遠方天際飄來,岸上的人都涌向水邊,船上的人也涌向水邊,俯身,放燈。
秦柔點了點魏藺的胳膊:“寫了什么心愿,該不會是寫了你如意郎君的名字吧?”
魏藺鬧了個大紅臉:“什么呀什么呀,嫂嫂你可真是的,不正經(jīng)……”
秦柔一笑,隨即將燈放落,屈身半蹲,兩手交握,靜靜地凝望著那盞燈飄遠,與所有的花燈匯聚到一起。
岸上珍珠閣內(nèi)四樓,四五人靠窗而坐。
“侯爺!是你家的船開過來了!這船氣派……”
“廢話,汾陽侯府的船能不大么,再說女人家也多,就你家那四五口人,也不至于搞個這么大的�!�
坐在靠里的魏勉已經(jīng)喝得微醺,他聽到動靜,大步悠然過來,往下瞟去。
“侯爺,這船上這么多女的都你家的?不好養(yǎng)啊……”
“就你屁話多,你當(dāng)然養(yǎng)不起,咱侯爺能養(yǎng)不起?”
旁邊有人看不下去,上前來將這兩人拉開:“可別發(fā)酒瘋�!�
魏勉回頭看了他一眼,轉(zhuǎn)個身,整個人背靠著欄桿,雙臂撐著往后仰:“沒事,今日過節(jié),大家怎么高興怎么來——”
雅間的幾個統(tǒng)領(lǐng)、副統(tǒng)領(lǐng)登時酒興高漲,大喊大叫起來。
“不愧是侯爺,敞亮!”
“敬侯爺!”
魏勉搖頭一笑,不再搭理他們,頭一側(cè),目光往下面飄去,那微醉的冷淡的目光,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凝住。
燈光閃耀的大船上,汾陽侯府的女眷三三兩兩地立著。船頭近水的位置,有一名梳著低髻覆著面紗的女子遙望著漸行漸遠的花燈。
那雙眼,沒有秋波瀲滟,沒有寒潭幽涼,只是靜靜的清泉,仿佛千言萬語都在其中。
般般入畫,皎若秋月。
魏勉直起身,看著不遠處那個身影,臉上的笑意消失殆盡。
那個女子是柔錦。
讓他失神的,卻是那雙眼睛。
不僅形似,而且神似。
若是覆著面紗,簡直就像同一個人。
魏勉瞇起眼睛,一時間竟似愈發(fā)的醉。
“真真……”
旁邊有部下見魏勉如此,不禁低聲道:“侯爺這是怎么了,看著跟中邪似的?”
“臭小子不要命了?你才中邪,我看你全家都中邪!”
“不啊,咱們侯爺喝了酒就跟給人下了藥似的,好幾年前的冬天,還有一次竟突然把一個乞丐弄到家里好酒好菜地伺候,天天上書房聽那個乞丐說話說半天,后來那個乞丐咳死了,侯爺還病了好些天�!�
“還有這么一回事?”
“千真萬確,”那人把聲音壓得更低,“聽說是在原來的甄家……遇到的那個乞丐,會不會真是甄三小姐鬼上身的緣故?”
“嘖……”
魏勉將那二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卻只裝作沒有沒有聽到,懶得開口。
他抬頭看向天際,思緒仿佛又回到那年的冬天。
八年前的昌寧街胡巷東口,一座高聳的院墻外隱約能瞧見斜飛而出的檐角,疊復(fù)環(huán)繞,古韻悠然。
門柱陳舊,階前積灰,緊閉的大門上貼著嚴(yán)整的封條,給風(fēng)一吹,揚起一角,透著無言的沉重和蕭索。
這是被查封還不到兩年的甄家大宅。
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跪倒在這家宅院階前,從兜里找出掏出一個凍硬的臘雞腿,扯出一張皺巴巴的油紙。他將油紙平鋪在地上,雙手捧著雞腿恭恭敬敬地放在油紙上,隨后取出小半截紅燭點燃了放在最前。
眼下是年關(guān),京城街頭人影寂寥,沒有人從這家門前走過,四下靜靜的,唯有寒風(fēng)過耳的輕微動響。
乞丐對著蠟燭,磕了三個響頭。
“你祭甄家做什么,甄家已經(jīng)完了�!北澈箜懫鹨粋溫和的聲音。
乞丐飛快扭頭看了一眼,他眼睛有些昏花,只隱約看到是個年輕的貴公子:“關(guān)你什么事?”
“甄家通敵被抄,大過年的你在這兒祭拜,不怕被官兵捉走嗎?”
乞丐咳嗽了一聲轉(zhuǎn)回頭:“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怕他們……再說你這黃口小兒又懂什么,甄家大老爺是反賊,可甄家夫人和公子都是好人,甄家小姐……美得像天上的仙女,大老爺犯了事,與他們……卻不相干啊……”
那人一頓,許久才道:“你又沒有見過甄家小姐,怎知她貌美?”
“誰說我沒見過?我見過的……”
幾年前的冬天,他險些凍死在這石獅底下,是甄家小姐把自己取暖的毯子、手爐都給了他,還讓人送了糕餅給他。
那時候他的眼睛還沒昏花,他看到甄家小姐戴著帷帽站在那兒,粉白的裙擺,輕紗隨風(fēng)拂動,真真正正……是仙女兒才有的模樣。
后面的人沒有說話,走上前,放了三個饅頭上去。
乞丐本要破口大罵,忽而有一縷冷意竄入了他的鼻息。
他一頓,猛地扭頭,就聽到那人柔聲道:“在這兒不冷嗎,要不要去屋里頭坐坐?”
那個人面若冠玉,溫文爾雅,正是汾陽侯魏勉。
張府,慈銘堂。
夜里,院子里靜悄悄的一片,幾個家仆都刻意壓低嗓音,仿佛生怕驚擾了誰。
正巧孫嬤嬤從屋內(nèi)走出,看到張學(xué)林過來,忙福身見禮:“大人�!�
張學(xué)林:“怎么樣了?”
孫嬤嬤:“剛剛醒過一次,只是神智還不清醒,所幸身上是不燙了�!�
張學(xué)林眉頭一蹙,卻并未說什么。
他舉步入了屋,屋內(nèi)燭火閃動,隱約有一股暖暖的清芬。
繞過綈素屏風(fēng),看見床榻上躺著的人,他不禁一怔。
甄真著白色寢衣,一頭烏黑的青絲撲散在繡并蒂蓮的水紅色綢面軟枕上。
他垂眸望去,只能看到她的一角側(cè)臉。
雪腮圓潤,透著輕粉。
她的身上,僅有墨一般的黑和雪一樣的白,像一幅起伏的山水圖。
他在床邊坐下,才發(fā)覺她雖然睡著,卻蹙著眉,面帶憂懼,不由目光一頓。
孫嬤嬤提著洗凈的茶壺悄然步入屋中,繞過屏風(fēng)正要往里,一看屏風(fēng)后的情形,生生止住了腳步。
那道清雋的身影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外側(cè)躺著的人,他的手落在她的眉心,輕輕揉動,床上的人隨著他的動作隱約動了一下。
隨即,他的嘴角輕不可察地彎了一下,雖然極淡,卻分明是一個溫柔至極的笑。
此時,張學(xué)林抬頭,看了孫嬤嬤一眼。
孫嬤嬤一顫,當(dāng)即低下頭,無聲地退了出去。
興許是屋門打開寒氣灌入之故,床上的人忽而腦袋一動,竟迷迷糊糊睜開了眼。
她兩眼迷蒙地望著眼前這一片模糊的深紅,抬手揉了揉眼睛,歪頭看他半晌,霧蒙蒙的眼里竟凝出淚影。
張學(xué)林抬袖替她拭去淚珠,低聲道:“怎么?”
甄真卻猛然伸出雙手握住他的右掌,借力從床上坐起,驚憂地望著他,目光定定的:“不要走,不要丟下真真一個人……”
張學(xué)林一震。
她披散著頭發(fā),渾身雪白剔透,臉上透著紅暈和甜香,神色卻那樣凄然。
他知道她此刻并不清醒,說的也應(yīng)當(dāng)是胡話,可不知為何,他竟……
眼前人還緊緊抓著他的手,淚眼朦朧地盯著他。
手掌上是一片柔滑溫暖。
他就像是受了蠱惑,啞聲道:“好,我不去�!�
她神情舒緩,展顏一笑,驟然松開了手。
他正因她這一笑微微定住,卻見下一瞬,她帶著笑張開雙臂,徑直摟住他的脖子靠在了他懷中。
張學(xué)林僵住。
可懷中人尚不知足,她在他胸前上下蹭了蹭,喃喃低語道:“不要走……”
幾縷柔軟的發(fā)絲鉆進了他的衣襟,懷里幽香暗沁。
張學(xué)林沉默不語,只由她著摟住自己,過半晌,察覺懷里的人又睡了過去,才把手搭在她肩上,將人輕輕推落。
然而他才將人推開幾寸之距,她就像極委屈似的,皺著眉頭流起了眼淚,兩只手還捉著他的袖子,仿佛不愿松開。
明明人還不清醒,卻如此……
張學(xué)林這一滯,就給了她“可乘之機”。她朝前一撲,又掛到了他的脖子上。
顛動之中,柔軟的唇不經(jīng)意擦過他的脖子。
他渾身一窒。
她近在咫尺,每一下呼吸都帶著那股令人心神飄蕩的……甜香。
張學(xué)林閉上眼,過半晌,又緩緩地睜開,抬手將人一推。
隨后,他伸手,捧住她后腦,減緩了她身體的倒落,直到把人安放回榻。
“大人,”元寶的聲音在外間響起,“那白瑾都已經(jīng)招了,的確如葉蓁蓁昏迷之前所言,她用的就是蒙汗藥。”
張學(xué)林收回目光,緩緩起身,走去了外間。
“她想把藥用在誰身上?”張學(xué)林問道。
元寶咽了口唾沫,許久才道:“想用在……大人您的身上。”
張學(xué)林目光一轉(zhuǎn),一下子就明白過來。
元寶:“幸虧這葉蓁蓁誤打誤撞碰到了藥,這藥這么厲害,恐怕誰都受不住�!�
“幸虧?”張學(xué)林?jǐn)Q眉。
元寶看他臉色不好看,連忙閉嘴低下了頭。
張學(xué)林道:“把此事稟報給老夫人,由老夫人定奪�!�
元寶應(yīng)聲,又不禁抬頭看了看里間的方向:“大人,這葉蓁蓁在慈銘堂恐怕自然不妥,要不要……”
他沒說完,給張學(xué)林涼涼地看了一眼,登時背后一寒,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里間,孫嬤嬤正在想法子讓甄真把藥喝下去。
可甄真也不知怎么的,還是同方才一樣,死咬著牙關(guān)不松口。
孫嬤嬤苦著臉,急得不行:“這丫頭,你倒是把嘴張開呀……”
張學(xué)林看了片刻,忽然道:“你讓開,我來——”
孫嬤嬤連忙起身,騰位置給他。
張學(xué)林單手將甄真扶起,自己坐下,讓她靠在懷中。
不過小半日而已,她竟像是瘦了許多,下巴都削尖不少。
此刻在他懷中靠著,輕得就像沒有一般。
張學(xué)林俯首,在她耳邊道:“葉蓁蓁?”
張學(xué)林的聲音低沉清越,又因刻意壓低透出一絲喑啞。
也不知道怎么的,孫嬤嬤覺得自家大人這一聲“葉蓁蓁”仿佛格外好聽,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直令人……心頭一酥。
他喊了兩回,甄真都沒有任何動靜。
她長長的睫毛微微地打著顫,就像一朵脆弱至極的花,輕易一捻就能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