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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那聲音還在不斷響起,一聲低過一聲,她可以確定是鄧硯塵的說話聲,只是比平時的他多了些低沉,多了些氣若游絲。

    像是承受了極大的痛苦,費(fèi)力掙扎著。

    殿外,寺廟的鐘聲咚的一聲,方才傳進(jìn)她耳中的鄧硯塵的聲音隨即消失了。

    許明舒慌忙轉(zhuǎn)身,朝外面的鐘聲尋去。

    她沒有看到她想見的人,卻看見了站在祈福樹下本應(yīng)當(dāng)禁足在宮里的蕭珩。

    第65章

    在慧濟(jì)寺鐘聲的陣陣余韻中,

    蕭珩同那雙令他朝思暮想的眼睛對視。

    他記起前世,在他雙眼受傷不能視物的那一年,昭華宮眾人做出了許多辦法嘗試。

    各種藥品,

    方法,

    熱敷或是針灸只要有用,都會尋來替他診治。

    許是憂思過度,

    蕭珩在那一年恢復(fù)的很慢。

    即便如此,

    他也從未耽誤過課業(yè)。

    看不清書冊上的字,他便聽格外認(rèn)真去聽夫子講述的內(nèi)容。

    辨不得草靶的位置,

    他就一次又一次的拉弓練習(xí),直到筋疲力盡。

    那一年初秋,皇家狩獵。

    光承帝攜著各宮嬪妃,

    文武百官,

    皇室宗親浩浩蕩蕩地前往獵場,

    儀仗盛大,惹得周邊百姓紛紛前來圍觀。

    到達(dá)獵場的第二日,艷陽高照,萬里無云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隨著光承帝一聲令下,

    秋狩開始。

    一時間馬蹄聲此起彼伏,

    猶如陣陣?yán)坐Q。

    唯有一匹馬晃晃悠悠地進(jìn)入獵場,

    馬背上的蕭珩蒙著眼,

    聽聲緩慢地感知外界辨別方向。

    昨日下了一場大雨,

    林子里低洼處存滿積水。

    一眾皇子帶著人打馬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馬蹄踏入水坑中濺了他一身的泥水。

    蕭珩尋聲望過去,

    在風(fēng)聲和馬蹄聲中聽到了夾雜在其中周圍人的嗤笑聲。

    身后,

    不知是官員還是隨行禁衛(wèi)軍低聲議論著,

    “是七皇子...據(jù)說他生母是個歌妓。”

    “一個妓子生的,

    還傷了眼睛,那不就是廢人一個嗎?”

    “噓,低聲些,人家現(xiàn)在尋了昭華宮做靠山......”

    “昭華宮你知道的吧,宸貴妃娘娘住的地方,那可是陛下的心頭愛,靖安侯一母同胞的妹妹!”

    “嘖嘖嘖,宮里爭權(quán)不入流的手段多了去了,搞不好是故意演的這么一出,畢竟那可是宸貴妃娘娘……”

    身后議論聲陣陣,前來聽閑話的人越聚越多。

    蕭珩掌心握緊韁繩,抬袖抹掉臉上的泥水默默向前走。

    午時歸來,別人都是收獲頗豐,唯有蕭珩兩手空空。

    光承帝自上位上走下來,對每一位皇子進(jìn)行贊譽(yù)。

    明黃十二章掃過蕭珩的衣擺,蕭珩沒有行禮也沒有看皇帝,隔在布料后面的那雙眼里,盛滿了對他這個父親的恨意。

    自他看不見以后,蕭瑜帶著人總是捉弄嘲笑于他。

    甚至趁著他在獵場練習(xí)射擊,將宮人推向草靶周圍,導(dǎo)致蕭珩一箭射中了宮人肩膀,被責(zé)罰了二十廷杖。

    錦衣衛(wèi)校尉行刑時,他趴在地上一聲未吭。

    總要熬過去的,他咬著牙不斷暗示著自己。

    錦衣衛(wèi)負(fù)責(zé)廷杖的人都是有祖?zhèn)鞯氖炙囋�,且十分會察言觀色。

    什么樣的人要打得外輕內(nèi)重,什么人打得外重內(nèi)輕,干得時候久了光看身邊人的臉色就知道。

    有蕭瑜在場提點(diǎn)著,這群錦衣衛(wèi)也沒有愛惜的意思,杖杖都是避開要害往死里打。

    二十杖下去,未傷及本理,卻也皮開肉綻。

    行刑結(jié)束,蕭珩撐著地面緩慢地站起身,朝著回去的方向走。

    他腳底無力,背上的傷火辣辣地疼,整個人重心不穩(wěn)行走地格外艱難。

    踉蹌著走了幾步,蕭瑜帶著人攔住了他。

    蕭珩站在原地,額頭因忍疼生出的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滑落下來,他神色冷漠。

    蕭瑜同身邊人不斷出言譏諷著他,說得最多的便是娼妓之子,不擇手段竟妄想攀高枝搭上宸貴妃,搭上靖安侯府。

    蕭珩面色越發(fā)陰郁,他能接受別人對他的出身冷嘲熱諷,也能接受他們有意為之地?cái)D兌。

    但他不能接受,他們說他是為了攀高枝,棄了自己的生母。

    他雙手緊緊握成拳,理智處于崩潰的邊緣。

    身后,不知從哪個拐角冒出來一個女孩的聲音。

    許明舒折了半截樹枝,擋在蕭珩面前,霸道又認(rèn)真地嚇退了一眾人。

    待到人走后,蕭珩聽見樹枝掉落在地上的聲音,以及那姑娘松了一口氣的吐息聲。

    她顫抖著手過來扶著他,輕聲道:“珩哥哥,我們回去吧。”

    蕭珩察覺到她在發(fā)抖,卻明知故問道:“怕什么?”

    小姑娘嘴硬地?fù)u了搖頭,“沒有怕!”

    她攙扶著他朝回去的方向走,良久后他聽見她小聲嘟囔道:“其實(shí)我就是嚇嚇?biāo)麄�,要是他們真動起手�?..我也沒有辦法我又打不過......”

    聽見這般天真的話,蕭珩當(dāng)時那塊,可那抹尚未浮出的笑意被吹散在寒風(fēng)里,被凝結(jié)在心中的恨意隔絕在外。

    回到居處時,他背后被血水汗水打濕。

    宸貴妃身邊的女官迎上來,正欲開口時發(fā)現(xiàn)他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跡,驚叫一聲:“這是怎么了......”

    蕭珩神色陰郁,沒有說話。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貫喜歡嘰嘰喳喳地許明舒也沒有將今日,他被其他皇子欺辱的事說出去。

    她在維護(hù)他那點(diǎn)殘存著的自尊。

    返京的那一天,蕭珩在自己房間里躺了許久。

    臨到了夜里,方才再次聽到那姑娘鶯歌般的講話聲。

    許明舒將一個平安符遞到他面前,歡快地說道:“我聽說慧濟(jì)寺那邊許愿最靈了,有了這個珩哥哥的眼睛很快就會恢復(fù)如初了,待你好了,不會比他們?nèi)魏我粋人差!”

    原來她一整天沒在宮里,竟然是登山去慧濟(jì)寺給他祈福。

    含著笑意的鼓舞聲輕柔,堅(jiān)定,如同夜晚皎潔的月光驅(qū)散了他心底的陰霾,恨意,以及對今后只能做一個瞎子的恐懼。

    蕭珩心里涌上一陣暖意,可嘴上卻仍舊倔強(qiáng)道:“我不信鬼神一說,你拿回去吧�!�

    面前的姑娘似是一愣,隨即又笑著安慰他,“不信也沒關(guān)系,就當(dāng)是個擺件放在身邊就行�!�

    她將平安符重新放回在他手里,推搡之間,蕭珩觸碰到了她的掌心,聽見她輕微地抽氣聲。

    “怎么了?”他問。

    那姑娘似乎是疼極了,忍了半晌聲音顫抖著開口道:“沒事,摔了一跤叫碎石子劃破了。”

    宮里沒有哪個地方有碎石子,且她乘坐馬車不可能有摔倒的地方。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姑娘在爬山時摔倒了。

    她一向怕疼,他是知道的。

    從前被花刺扎了一下,都要叫宸貴妃哄上許久,如今卻為了他爬山祈福摔傷了手。

    心底的暖流涌上來,蕭珩似是再也控制不住,低下了頭...

    他學(xué)著宸貴妃的模樣,輕輕朝她掌心里吹氣,一個炙熱又顫抖的吻落在她手心里,安撫道,

    小舒不疼了......

    蕭珩閉了閉眼,前世的記憶在他頭腦中飛速晃過。

    他記憶尚未完全恢復(fù),雖記不得他們之間全部的恩怨糾葛,可他知道他們曾經(jīng)擁有那么多美好的時光,她曾尋便各種辦法為他治療眼睛。

    他們之間如今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了呢,她分明那樣的喜歡他,如今怎會另嫁他人了。

    許明舒見他朝自己走近了幾步,她警惕地看著他,但這一次她沒有后退。

    僵持良久后,她聽見蕭珩開口道:“你定親了?”

    許明舒點(diǎn)點(diǎn)頭,“對,婚期就在不久之后。”

    聞言,蕭珩一向平淡陰郁的面容上似是出現(xiàn)了一抹裂痕,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向皇后娘娘請旨賜婚于你我,這件事你當(dāng)是知曉的吧?”

    許明舒沒想到他能問得如此直白,迎上他的目光說:“知道�!�

    “那你為何......”

    “七殿下,”許明舒打斷他的話,

    “滿京城想要同我靖安侯府結(jié)親的人大有人在,無論是什么出身,沖著什么來的,在我眼里都沒有什么區(qū)別。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找個稱心如意的郎君這件事還得是我來決定才是。”

    蕭珩銳利地目光望向她,“所以你選擇了鄧硯塵?他一個罪臣之子能有今日,又何嘗不是仰仗靖安侯府的權(quán)勢?”

    聞言,許明舒目光冷了下來。

    “七殿下,臣女敬重您也希望您能尊重我的家人和我未來夫君。遂城縣的案子是您一手查辦,如今真相大白,太子殿下早就當(dāng)著全天下人的面為鄧洵大人洗清冤屈...”

    “鄧硯塵是不是罪臣之后,您心里還不清楚嗎,還是七殿下覺得自己的案子查得并不明朗�!�

    蕭珩張了張嘴,將話咽了回去。

    記憶中的許明舒總是對他笑臉相迎,每每見了他都?xì)g快地喚他珩哥哥。

    然而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雖是一樣的面容,每每見面她對待他的抗拒顯得十分明顯,如今更是言辭犀利,處處刺向他維護(hù)那個叫做鄧硯塵的人。

    蕭珩記得鄧硯塵,早在很久之前在他與許明舒尚未訂婚時,他便發(fā)現(xiàn)她身邊的鄧硯塵望向許明舒的眼神便充滿了明晃晃的愛意。

    沒有人愿意看著自己心愛的姑娘,同樣也被別人惦記。

    那是他的月亮,也只能是他的月亮,容不得旁人覬覦。

    他知道鄧硯塵隨軍打仗一年方回一次,蕭珩總是會在新歲尋借口阻礙許明舒回府,以此減少鄧硯塵見到她的機(jī)會。

    可如今,他好不容易想起了他們從前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她卻告訴他,她要嫁給鄧硯塵。

    “你為何要嫁他,小舒,你分明是喜歡我的,為何要另嫁他人�!�

    聞言,許明舒愣住了,她不明白是什么給了蕭珩這樣的錯覺。

    “七殿下莫不是說笑了,我同殿下分明沒見過幾次......”

    “我方才來時,”蕭珩打斷她,目光灼灼透著股不容拒絕的堅(jiān)定,“在山腳下靖安侯府的馬車旁,看到了裴譽(yù)�!�

    在許明舒因震驚變得蒼白的面容中,蕭珩逐步朝她靠近,

    一字一句道:“我一直感到奇怪,好像很多事冥冥之中被人牽著走。結(jié)合著最近發(fā)生的事,還有你每每見了我抗拒害怕的神情......”

    “小舒,你也是一樣記得的對嗎?或許說,你遠(yuǎn)遠(yuǎn)比我更早記起來,對一切事都了然于心的對嗎?”

    許明舒看著他逐漸朝自己走近,在離自己不到三步的位置時,聽見他道,

    “小舒,你是我的妻,你為何要另嫁他人?”

    第66章

    清晨山頂?shù)睦滹L(fēng)帶著潮濕的水汽,

    吹得青松樹沙沙作響。

    日光透過陰郁著的云層照下來,將他們二人的影子拉長。

    許明舒望向蕭珩,兩世的回憶如同潮水一般涌過,

    面前那人的臉同前世不斷融合。

    一樣的器宇軒昂,

    一樣的劍眉星目,不同的是此時的蕭珩還沒有當(dāng)初睥睨天下時冷冽的帝王氣。

    他記得前世這件事,

    在她心里激起千層浪,

    砸的許明舒半晌不能回神。

    重活一世,明明許多事都在向著好的方向進(jìn)行。

    父母親人尚在,

    靖安侯府安然無恙,她也能如愿嫁給鄧硯塵。

    婚事在即,如今蕭珩卻說他記得從前。

    許明舒閉上雙眼,

    此時此刻心里盛滿了疲憊。

    像是走了很久夜路的人終于等到蒼穹大亮,

    困在黑暗里的人終于能窺見天光,

    卻半路有人站出來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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