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趙曦亭不壓著笑,松針迎風(fēng)撥落的調(diào)性,根根分明。
尾聲隔著屏幕鉆過來,“陪我吃點兒�!�
為什么每次都撞槍口上。
孟秋直呼倒霉。
該換個時間節(jié)點聯(lián)絡(luò)他的。
趙曦亭繼續(xù)說:“面試當天約好除了文案工作,我還能找你做別的,今天這頓飯,算工時�!�
孟秋措手不及,“我想想……”
趙曦亭已然不容她拒絕,“來接你。”
說完便把電話掛了。
孟秋拎著衣服袋,仰頭望了望天,慢騰騰往學(xué)校門口走,拿著手機一個字一個字搗鼓。
——趙先生,我……其實也沒那么圖錢……
趙曦亭看到那行字,想象出小姑娘苦惱的表情,攏了一天的眉峰松了松,雨過天晴般彎唇對司機說:“掉頭,去燕大�!�
含笑順手回復(fù)。
——學(xué)校后門。
孟秋坐上車的第一反應(yīng)——
趙曦亭抽煙了。
上次他車上還沒多少煙味兒,不知為何,今天好似抽了幾支,沒來得及散。
他抽的煙好,極淡的煙草氣,并不嗆人。
只是對孟秋來說這股味道有些陌生。
它血統(tǒng)純正地昭示這里埋著一個男人,不欲人知沉沉浮浮的隱晦思緒。
她無意越過邊境線,卻依然誤入了一個極私人的領(lǐng)域。
趙曦亭頭發(fā)比前幾天剪短了一些,立體的五官更清朗疏冷,冬日里皮膚極白的貼著骨,長指捏著一杯奶茶。
是一杯厚芋泥。
“老板說,這個口味最近賣的最好。”
孟秋毫不遮掩自己的表情,瞪大眼睛,她著實訝異。
趙曦亭不像是會去買奶茶的人。
他天生和凡塵煙火不搭。
“我瞧那些小姑娘都擠在這家店,就給你帶了一杯�!�
趙曦亭盯著奶茶包裝一臉古怪,“下單還得關(guān)注公眾號,有這么好喝么?”
孟秋莫名覺得他蹙著眉探究又嫌棄的神情不和諧得好笑,還沒拿出吸管,便重新把奶茶遞了回去,打趣道:“苦的,你嘗嘗?”
趙曦亭睨著那笑,目光堪堪落在細白的手指,“苦的就給我?”
她可沒有那個意思,彎著眼睛說:“哪敢呀�!�
她舉著奶茶。
趙曦亭正兒八經(jīng)地推脫:“算了�!�
停頓片刻,慢條斯理地看向她,嗓音沉磁,“這是哄小孩兒的�!�
孟秋沒察覺他的眼神,看了看奶茶杯子外面的價格標簽,習(xí)慣性轉(zhuǎn)了二十元。
“沒有啊,許多工作黨也愛喝
�!�
趙曦亭點開微信,看到了轉(zhuǎn)賬,抬頜歪頭瞧她,銜著淡笑,眼眸里沒有剛才那樣和緩的溫度:“不至于吧?”
孟秋AA慣了,她和趙曦亭也沒有很熟。
她吃過這方面的苦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有一就有二,送來送去就算不清了,到頭來情誼淡了,反而責怪對方付出不夠,還不如一開始就是清楚的。
她認真道:“我和室友也這樣。”
“朋友之間少一些金錢糾紛比較好。”
趙曦亭深深看了她一眼。
過了幾分鐘,他低睫,盯著二十元轉(zhuǎn)賬沉默片刻,熄了屏另謀出路:“算你欠我一杯,下次見
殪崋
面帶上�!�
也不是不行。
孟秋點點頭,神思松泛,記在心上。
大衣袋子放在他腳邊,趙曦亭勾起袋邊,往里瞥了眼,衣服疊得很整齊,四四方方就跟她對自己的態(tài)度,有棱有角不走歪一步。
不知這些天她將他衣服放哪兒了,盈盈香味兒一陣接一陣,和她身上一模一樣。
像發(fā)了酵的茉莉酒,蜜意刺破表皮的清香,催人啟開。
趙曦亭眼睫微垂,松開袋子口,坐直。
小姑娘性子慢熱。
但慢熱有慢熱的好處。
他極擅長溫良恭儉讓,溫聲扯開唇:“既然是朋友,以后別一口一個趙先生了�!�
孟秋細細地將芋泥咽下,眨了眨眼,略帶思索地問:“……您好像大我好幾歲,直接叫名字是不是不太好?”
她思考的時候眼睛瞪大,顯得十分無辜。
無辜就無辜在,她的話既不討巧,也不陰陽怪氣,全然摯誠。
徹底將兩人劃入兩個不同的陣營。
趙曦亭一噎,頓時想將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蒙上,挺氣人。
他冷靜了一會兒,盯著她的臉問:“我很顯老?”
孟秋嗆了一下,他要是顯老,全校的男生都該自慚形穢,不論他性格好壞,顏值氣質(zhì)實在無可挑剔。
她語氣茸茸,探出來三個字,“沒有吧�!�
趙曦亭目光幽淡地掛在她臉上,似乎在辨別真假。
孟秋慚愧地轉(zhuǎn)了頭,捧著奶茶看車外,看來男人也在意年紀,不該起這個頭。
至于稱呼。
周諾諾喊的曦亭哥。
孟秋想了想,毫不猶豫地將這個選項刪了,還是覺著趙先生最合適。
-
東祥大廈是本市最高樓,每次葛靜莊在食堂吃到不好吃的飯菜就會說,等我有錢了,一定去東祥的旋轉(zhuǎn)餐廳把他們的經(jīng)典嘗個遍。
趙曦亭帶孟秋去的就是東祥大廈。
不是節(jié)假日,天不大黑,旋轉(zhuǎn)餐廳的人并不多。
侍者看見他們便微笑著迎上來,“趙先生晚上好,還是之前那個位置?”
趙曦亭側(cè)頭問了孟秋一句,“恐高么?”
這層在22樓,恰好能看到熔金落日。
孟秋往遠處看,燕城在腳底宏大得不真切,她擋了擋光線,溫聲說:“沒關(guān)系,窗邊很好�!�
趙曦亭“嗯”了聲,對侍者說:“那還是原來的�!�
今天是入冬以來最暖的一天,有人說,估計快下雪了。
趙曦亭穿得并不厚,灰色半高領(lǐng)針織衫,磨毛拉絨黑色西褲,很休閑。
他朝西而坐,整個人浸潤在余暉里,像入了畫,孟秋此刻才發(fā)現(xiàn)他的瞳孔并沒有看起來那樣黑,而是呈現(xiàn)深棕色。
夕陽西下的光景,眷眷紅塵卻溫柔起來。
好比詩人語,將消逝的都惋惜。
他們吃的菜很清淡,沒有孟秋想象中的鋪張浪費,稀奇古怪,餐桌上僅僅幾道炒時蔬,一盅吊了很久的骨湯,家常得不能再家常的一頓晚餐。
明明可以在家吃。
但趙曦亭好像習(xí)慣在外用餐。
孟秋沒多問。
趙曦亭絮絮介紹這家老板的發(fā)家史,以及在這里用餐時的趣事,沒有目的性的閑聊,好似真的只是需要一個人陪他吃飯。
他神色比往常深沉。
孟秋想起剛上車的煙草味,他應(yīng)當心情不佳。
今天的趙先生,似乎滿身都是故事。
孟秋夾起一片清透的蘿卜,安靜地聽著。
“這些菜不是他們的特色菜�!壁w曦亭吃得比她還少,手肘支起,長指松弛交叉。
“廚師香港人,做西餐出身,賭.博輸?shù)镁�,來�?nèi)地求職后才安穩(wěn)一些,近些年家常菜也有精進,能吃慣嗎?”
顯然,他是這兒的�?�。
孟秋輕輕點頭,“比平時吃到的要鮮�!�
趙曦亭幫她舀了一勺湯。
孟秋說了聲謝謝。
他們坐的位置高,燕城的地標一覽無余,孟秋多看了幾眼,趙曦亭便講了些城市趣事。
聊起自己卻很少。
孟秋也說起老家的橋,下雨天,烏篷船從橋底劃過,真正的煙雨江南。
趙曦亭說,以后一定要去逛逛。
他摸了一支煙出來,這個餐廳不禁煙,每一桌有專門的散煙器。
孟秋到現(xiàn)在才覺得和他熟了些。
趙曦亭此刻的言行平和而紳士,又帶著幾分疏塞,好像這才是他真正的性格,倘若他樂意和你聊幾句,什么話題都能配合。
但要關(guān)系再往前進一步,又很難。
趙曦亭問孟秋高中生活。
孟秋講起最痛苦的晨跑,晨跑完全校的人擠在小小的樓梯上。
有一次好友的鞋被人擠掉,她陪好友回頭找,難度堪比刻舟求劍。
趙曦亭配合地輕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話變少了。
他咬了很久的煙,沒點上。
孟秋察覺到了,說:“你……可以抽。”
趙曦亭把煙拿下來,“怕嗆著你�!�
孟秋遲疑了幾秒,誠實道:“你的這個……還好,不怎么嗆。”
趙曦亭也不虧待自己,開了散煙器,隨口一問:“然后呢,鞋子找著了嗎?”
孟秋笑起來,“找是找到了,但一穿上去就脫了膠,整只腳從鞋頭鉆出來,橡膠底跟燈籠一樣掛在腳脖子�!�
她越說越有趣,比平時多了幾分生機,講到興頭上還拿手比劃。
快說完的時候,孟秋不期然撞上趙曦亭的目光,他的臉藏在煙霧后面,唇角是笑的,肩頸松松靠著椅背,從這個角度瞧,他的眼睛微微瞇縫,好似藏著許多情緒。
他就這樣饒有興致地,一邊抽煙一邊觀摩她。
孟秋一怔,他傍柳隨花的長相配上靡靡將夜的神情,總有幾分曖昧不清。
趙曦亭和聲問:“怎么不說了?”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是戛然而止的罪魁禍首。
孟秋沉默幾秒,說:“我說完了�!�
明明滴酒未沾,他眼尾卻呷著松散的醉意,安撫地引誘:“說點別的,我喜歡聽你說�!�
他溫溫地瞧著她。
明明親和極了的模樣。
孟秋卻覺得在這樣的目光下,無所遁形,像被捏住了命脈。
被制約。
被圍堵。
掙扎不得。
她抿了下唇,放下筷子坐正,“別的也沒有了�!�
趙曦亭笑容輕忽,“你們小姑娘都是說不高興就不高興么?”
不過他話里沒計較的意思。
熟悉他的人要看見,一定驚掉下巴。
孟秋沉思片刻,還是問出口:“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高興的事兒?”
趙曦亭只是笑,吐出最后一口煙,然后摁滅在機器里。
過了幾秒,說:
“小孩子瞎猜什么�!�
“走吧,正好兩個小時�!�
他點了幾下屏幕,孟秋那邊收到一筆轉(zhuǎn)賬。
四千塊錢,晚餐連稿子的費用。
一小時一千,他真給。
孟秋抬眼,望到他高挺的鼻梁處,他正低頭將大衣掛到手臂。
她誠懇道:“我不會唱歌,不會跳舞,沒什么才藝表演,也不會講笑話……這兩千塊……您花得不值,還是收回去吧。”
她真不想要。
趙曦亭肩上摞著灰橙的暮色,一側(cè)頭,他唇邊彎起戲謔的笑。
他背光,眼眸就像偏僻的巷子,暗沉,搗進她心底。
“這樣么?但收回了錢我們就不是雇傭關(guān)系,如果不是雇傭關(guān)系�!�
“你想以什么身份陪我吃飯?”
第07章
明媚
孟秋仿佛自己是一株白蠟,熄滅在街口,燭心卻是燙的。
他這話容易讓人誤會。
她醒了醒神,邏輯分明,“您剛才不是說,我們算朋友么?”
趙曦亭好似已經(jīng)摸清她性子,慢悠悠地接口,“當朋友你就肯來了?”
孟秋啞口無言。
她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會來的。
小姑娘筆直的腿定在地上,發(fā)了呆似的看他,霧霾藍的大衣,樣式千篇一律,在她身上卻清冷得出奇。
她長了一雙不怕得罪誰的眼睛。
最清高。
也最好懂。
神情在意料之中。
趙曦亭笑了聲:“所以這兩千塊怎么不值了?”
孟秋沒想明白他怎么能把一個問題說得不像問題,答案不像答案。
她被繞進去了。
付賬的時候,趙曦亭簽了個字,嗓音沉磁:“還糾結(jié)?”
憶樺
他將小票團了團,扔進垃圾桶,“人與人之間,錢最清白�!�
“剛才你給我的的奶茶錢不就是這個意思?”
他輕笑,談不上高不高興,只是很平和地敘述這個事實。
孟秋有種脫光了衣服在太陽底下晾曬的手足無措感。
他幾乎把她看透。
孟秋下意識挪開目光否認:“那不一樣�!�
趙曦亭又瞧了她一眼,含笑沒說話。
下樓她跟在他后面,總覺得他說那兩句話的時候身影有幾分孤獨。
仿佛懸崖邊的滾云,最是觸手可及,卻最無法觸及。
不過他說的一點沒錯。
若不想談情。
錢最清白。
-
趙曦亭照舊把她送回學(xué)校后門。
孟秋讓他等一下。
她一路上都盤旋著這筆賬,下了車,去旁邊ATM機器上取了兩千塊錢,路過旁邊的小賣部,猶豫幾秒去買了支雪糕。
敲了敲車窗,把東西遞進去。
趙曦亭看了眼,兩樣都沒接。
從餐廳出來,他們沒再說過話,他乍然啟唇,嗓音浸潤在夜里,染上薄涼的水氣,“上來說�!�
他親手給她開了車門,往旁坐了坐
。
這里人來人往,轎車停在馬路邊緣,很扎眼,孟秋重新坐回去。
司機將車開到安靜的地方,自己下了車,好讓他們說話。
“為什么突然買這個?”趙曦亭接了雪糕抬抬下巴,示意詢問。
“謝謝你信任我�!泵锨镏副划斪龉ぷ鞯耐聿�
。
她其實很能接收別人的善意。
趙曦亭今晚和往常不一樣,至于什么原因,她沒打探的欲望,只不過讓他這么回去,好似有些可憐。
她溫溫絮語:“以前冬天考試考不好,我和朋友會買雪糕吃
。”
“可能天氣冷,味蕾受刺激,很容易轉(zhuǎn)移注意力�!�
“吃完心情就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