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水聲驟停,顧懷瑾的手指一頓,隨即又若無其事地將茶壺放了回去,只看著茶杯上冒出的一團團白圈子,對她的話不置可否。
“殿下不信,我自可證明�!�
顧懷瑾抬了抬眼皮,就見得蘇青鶴將手上移,扯開了高束的領(lǐng)子,露出光潔平坦的喉頭。
“你是女子?”顧懷瑾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蘇青鶴喉頭微動,將衣領(lǐng)合上,眼神驟冷,嘴角慢慢浮現(xiàn)出一絲嘲諷:“蘇青鶴是我的雙生哥哥,我本名蘇青鸞。只不過在兩年前,我代替他,成了蘇青鶴。我忍辱負重至今,只是為了報仇罷了。我恨陛下,也恨重華太子。”
顧懷瑾眼神微動,手指捻了捻,似乎在思考著什么。良久,他嘲諷地笑了一聲:“你祖父蘇讓乃太子太傅,與我大哥感情甚篤,你說你恨我大哥?”
聽到他提起蘇讓,蘇青鶴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她忍下淚意,恨恨地開口:“我祖父蘇讓,一生清廉,為國為民。不過因著替太子殿下求情,就被陛下逼得觸柱而亡。陛下怕我們蘇家起反心,暗中用一杯毒酒賜死了我哥哥,想絕了我蘇家的后。
我們蘇家?guī)状鷨蝹�,父親早亡,祖父和哥哥也去了,便算是走到末途�?蓻]有權(quán)勢,不僅大仇不得報,我與我母親也只能任人宰割,所以,我假裝是我誤喝了毒酒,告訴所有人,死的是蘇青鸞。從此,我就代替我哥哥的身份活了下來。”
她說著,眼中隱有淚光,輕輕撫了撫自己的面頰,“我與哥哥身形樣貌,一般無二。這世上,也不會有人比我更懂得如何去偽裝他�?晌业降资桥畠荷�,想要手握重權(quán)談何容易?
所以我把我的姓名賣給了千金閣,以換來他們替我隱瞞身份。我又花了兩年的時間,一路爬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她低下頭,悶笑了幾聲,眼睫一抖,就落下淚來:“如果沒有這一切,我還是蘇家的二姑娘,待字閨中,早已尋得良人,安度此生。又何必做那大理寺少卿,整日與腐爛骯臟的尸體為伍,提刀殺人,滿手血腥。而我祖父還會是那個儒雅端方的太子太傅,我哥哥也會出相入士,娶妻生子,美滿一生�!�
她握緊了雙手,眼中恨意幾乎要將自己吞沒,痛苦地咬著牙,“這一切,都是陛下害的,我恨他,我做夢都想殺了他。我每殺一個人,我心中就多恨他一分。還有重華太子,他沒做錯什么,可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
我本以為周大將軍滿門都被陛下害死,他定會報仇。所以我答應(yīng)與他結(jié)盟,想依靠他的力量來替我蘇家報仇�?晌覜]想到,他也是個愚忠之人,竟完全不敢對那個昏君下手,甚至還要挖空心思地救出他。所以,我才假裝配合他們的計劃�?晌抑溃胍獨⒘四莻狗皇帝,只有您能幫我。”
顧懷瑾手指扣在茶杯上,對她的話倒是沒有懷疑。當年,太子太傅蘇讓之死可謂轟動朝野,民間更有學(xué)子為其喊冤,同哭太廟,鬧得滿城風(fēng)雨,最后還是被陛下鎮(zhèn)了下來�?扇硕际侨绱�,當時義憤填膺,過后,還有幾個人再去記得這件事?
蘇青鶴恨他父皇和大哥,倒也合情合理。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在我的面前,說想殺了我父皇,你覺得我會怎么對你?”顧懷瑾危險地瞇了瞇眼,搭在茶杯上的手指收緊,直直地看著蘇青鶴。
蘇青鶴抬起頭,泛紅的眼尾還帶著淚痕,她卻是輕笑了一聲:“殿下,您不也想殺了陛下么?您做這一切,不是為了帝位,只是為了報仇,當年您……”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悶哼了一聲。因為痛苦而皺緊了眉頭,還是直直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顧懷瑾。
顧懷瑾狠狠地掐著她的脖子,眼中殺意翻滾,瞳色深處還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痛苦。他靠近了些,冷冷地開口:“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蘇青鶴被他掐得臉色漲紅,還是艱難地開口:“這世上……沒有千金閣……不知道的事�!�
顧懷瑾渾身帶著壓不住的戾氣,手指慢慢收緊,很快就可以折斷蘇青鶴纖細的脖頸。他瞇了瞇眼,胸膛在微微起伏。可蘇青鶴的眼里沒有半點害怕,反而帶了幾分嘲諷地看著他。
他的手臂顫抖著,閉了閉眼,鉗制在她脖頸上的力道一松,蘇青鶴整個人都半跪在地,捂著脖子,重重地咳嗽了起來。
等她緩和了下來,她才抬起頭,面上的嘲諷仍在:“怎么,殿下要做一個懦夫么?你今日就算是殺了我,也改變不了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不過您放心,這件事,我不會說出去的。因為我們有一樣的目的,人就該和同類在一起,而你我注定了就是最好的盟友。”
顧懷瑾睨眼瞧著她,不屑地輕笑了一聲:“就憑你,有什么資格與本王結(jié)盟?”
蘇青鶴撐著身子站了起來,微微喘著氣,卻還是有條不紊地道:“我在千金閣待了兩年,可您別忘了,我還是大理寺少卿。我雖想報仇,可我蘇家兒女也斷不會做那些為虎作倀之事,我一直在暗中調(diào)查千金閣和玉老板。在三個月前,終于有了些眉目�!�
顧懷瑾沉了沉眉眼,看向她的眼神也凝重了些:“若是你能說出些我感興趣的東西,你所說的,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我不會和沒有價值的人浪費時間。”
蘇青鶴往前行了幾步,壓低了聲音道:“千金閣其實一直都在暗中與大盛作對,他們看起來只像是一群買賣消息的商人,可實際上,里通敵國,引起內(nèi)亂,甚至連雍王起兵,都是他們一手操控的。左相嚴勁松老謀深算,不可能不知道逼宮的后果�?捎和踹是起兵反了,若不是玉郎使了什么詭計,這件事恐怕該不會鬧到如今的地步。
這些是我查到的,還有一些,我沒有證據(jù),但是我總覺得他們的真實身份沒有那么簡單,或許和前朝余孽有關(guān)。我翻過大理寺的密卷,前朝段氏,在二十年前的宮亂中,無一幸免,唯有一個尚在襁褓的九皇子,死于火海�!�
急風(fēng)吹進,將角落里的燭火吹滅了幾盞。她的聲音頓了頓,冷冷地開口,“可我不覺得這件事有這么簡單,沒有看到尸體,那就不能說明他死了。如果他還活著,當有二十了,正好和千金閣的玉老板同歲。我懷疑,玉郎就是前朝段氏遺孤,那個死因存疑的九皇子,而千金閣,應(yīng)當也是前朝舊臣,妄圖覆滅我大盛�!�
她的話音剛落,顧懷瑾就壓低了眉頭,眼中情緒翻涌,藏在袖袍下的手也收緊了幾分。
玉郎的身份,也是他這么多年一直在追查的事情。他所查到的,和蘇青鶴的猜測不謀而合。只不過沒有證據(jù),再加上千金閣明面上的都是教坊、酒樓生意,閣中的那些主事之人不過都是些用來掩人耳目的幌子。千金閣真正的所在,還沒有確切的地點。
前朝段氏暴虐無道,導(dǎo)致民不聊生,內(nèi)亂四起。二十多年前,他的父皇就同周顯恩的父親一道起兵謀反。他父皇生性多疑,更是將所有前朝皇室趕盡殺絕。
那個玉郎和段氏九皇子之間,一定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蘇青鶴見他不說話,反而放松了些。這些事,他不會不感興趣。
她沉了沉聲,繼續(xù)道:“殿下,我知道的都已經(jīng)說了,我想,我的誠意,您已經(jīng)看到了。我還是想提醒您一句,周顯恩詐死,就是為了對付您的,現(xiàn)在把持皇宮的郭將軍應(yīng)該是您的人吧。周顯恩和重華太子很快就會行動了,您該去提醒一下郭將軍,小心為上�!�
顧懷瑾眼神微動,輕笑了一聲,便轉(zhuǎn)身往交椅處去了。他坐了下來,端起一旁的茶杯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才頭也不抬地道:“你想錯了,郭鎮(zhèn)義不是我的人。”
蘇青鶴微睜了眼,幾乎是在瞬間就想通了些什么。她咽了咽喉頭,有些難以置信地道:“郭鎮(zhèn)義,也是千金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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弒君(shukeba.)
入夜,
驃騎將軍郭鎮(zhèn)義剛剛從城樓回來,立在門前胡亂地拍了拍戰(zhàn)甲上的積雪。屋檐上高懸的大紅燈籠被風(fēng)吹得四晃,他抬起腳,
用鞋底在臺階上刮了刮,這才大踏步進了房門。
剛剛要推開門的瞬間,他就瞇了瞇眼,
手暗暗放到了腰間的大刀上。他也只是停頓了一會兒,
就徑直推開了房門,
屋里伸手不見五指。他慢慢走到了桌案上,
彎腰要點燈。卻是在瞬間呼吸一促,
左腿往外一跨,
同時右手抽刀,
直直地往身后砍去。
朦朧中,有個黑影往旁邊一閃,將手里的火折子往桌案上一扔,隨即就聽得有人不緊不慢地開口:“在下只是想問個路,
報酬一寸金�!�
郭鎮(zhèn)義聽到她的話,
手中揚起的大刀硬生生停了下來。他皺了皺眉,道:“閣主讓你來的?”
黑暗中的那人輕輕“嗯”了一聲,郭鎮(zhèn)義收回了大刀,
轉(zhuǎn)而用桌上的火折子將油燈點燃,
屋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起來。也正是這時候,
郭鎮(zhèn)義才瞧清擅闖進來的人,待看清后,
他瞪大了眼,
像是有些意外:“姓蘇的,
竟然是你?”
蘇青鶴沖他笑了笑,
恭敬地道:“下官見過郭將軍�!�
郭鎮(zhèn)義像是瞧著了什么好玩的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半晌后,扯開嘴角嗤笑了一聲:“還真是沒想到,往日里清高得不得了的少卿大人,竟然也是咱們的千金閣的人,本將軍還真以為你油鹽不進呢�!�
蘇青鶴略低下頭,溫聲道:“彼此彼此,下官也沒有想到,能與郭將軍有這等緣分。您也不必打趣我了,我今日來此,不過是與您商量一下閣主的大計罷了�!�
聽到她是來論正事的,郭鎮(zhèn)義倒是多瞧了她一眼。不過他往日里對這個做事不講情面的大理寺少卿頗有微詞,所以也沒有對她多客氣。直接就大咧咧地坐到了躺椅上,把腳一伸,搭在桌上,這才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少卿大人有什么事,就直說吧,你我都是為閣主做事,本將軍自然會配合你。”
蘇青鶴點了點頭,道:“您也知道,周大將軍已經(jīng)死了,我想告訴您的是,重華太子也死了�!�
郭鎮(zhèn)義搭在桌子上的腿一僵,他這才抬眼看向蘇青鶴,皺了皺眉,道:“太子怎么死的?”
“我殺了周顯恩,奪了玉璽以后,就料定重華太子會來追殺我,所以早就設(shè)下了埋伏。果不其然,他還真單槍匹馬追來了�?上�,他終究還是被一時的仇恨沖昏了頭腦,否則,也不至于中了這么淺顯的算計�!�
聽到她的話,郭鎮(zhèn)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眼神也有些將信將疑。不過蘇青鶴是千金閣的人,周顯恩也確實死了,這倒是讓他沒法懷疑�,F(xiàn)在玉郎已經(jīng)好幾日沒有聯(lián)系他了,他一直守著這皇城,也著實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了。
他抬了抬眼,沉聲道:“你若是敢說半句謊話,應(yīng)該知道后果�!�
蘇青鶴無懼地迎著他的目光,繼續(xù)道:“你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我騙您做什么?入了千金閣,我的所有把柄都捏在閣主手里,我若是喊背叛,千金閣有的是法子借刀殺人,讓我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郭鎮(zhèn)義身子放松了些,往后仰躺,搭在桌子上的腿也晃了起來,嘲諷地瞥了她一眼:“本將軍諒你也沒那個膽子�!彼穆曇纛D了頓,又道,“玉璽呢?拿給我,我會轉(zhuǎn)交給閣主的�!�
蘇青鶴自然地回道:“我把玉璽給信王殿下了�!�
郭鎮(zhèn)義收回了腿,重重地踏在地上,面色也陰沉了下來,死死地盯著她。手臂一揮,大刀就架上了她的脖子:“你敢背叛閣主!”
蘇青鶴抬了抬頭,沒有管懸在一旁的刀,只是耐心解釋道:“您誤會了,這只不過是一個局罷了。如今重華太子和周大將軍都死了,皇城也在您的掌控之下,看起來,我們掌握了天時地利人和,可唯獨漏了一個人。”
她的聲音頓了頓,在郭鎮(zhèn)義陰沉的臉色中,緩聲道,“陛下所能倚仗的無非是雍王和信王兩位殿下,可雍王已經(jīng)死在了信王手中,信王還從陛下那里拿走了調(diào)配禁衛(wèi)軍的令牌,連玉璽都由他帶出宮的。可他不僅沒有趁機稱帝,反而將玉璽輾轉(zhuǎn)脫手,使得一手好計,不僅殺了雍王這個亂臣賊子,還利用我們除去了周大將軍和重華太子。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我們玩弄于股掌之中。
如今他最大的障礙,就只剩下我們了,可他還不知道您是也是千金閣的人,所以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機會。與其等他出手,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殺了他,永絕后患�!�
她說著,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昏暗的燭火打映在她的眉眼上,面容帶著陰影。
郭鎮(zhèn)義放松了繃緊的身子,收回了大刀,又往后靠了靠,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蘇青鶴,沒有從她的神色里瞧出什么異樣,這才松了口:“他顧懷瑾可不是雍王那個傻蛋,能任我們擺布,你說要殺了他,有什么法子?”
蘇青鶴揚了揚唇角,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不是用玉璽來活捉了雍王么?那我們也同樣也給他來一個甕中捉鱉。他不知道你我都是為千金閣效力,更不知道重華太子已死�?芍茱@恩死了,這是世人皆知的事。他現(xiàn)在一定不會像之前那般警惕了,我將玉璽給了他,他定然會趕在重華太子之前,從陛下那里得到禪位的圣旨,登基稱帝�!�
她抬起頭,掌心一點一點地收緊,“他現(xiàn)在以為咱們是雍王的人,雍王已死,我們就成了無頭蒼蠅。我們就假意投降,開門讓他明日入皇城。屆時,就是他命絕之日�!�
風(fēng)從尚未關(guān)好的門窗里吹進來了些,惹得桌案上的油燈晃了晃,將投映在墻壁上的影子攪碎。
良久,郭鎮(zhèn)義摸了摸絡(luò)腮胡,與蘇青鶴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仰頭笑了笑,引得胸腔震動。他從躺椅上站起來,將一旁的大刀扔到桌上,用力拍了拍蘇青鶴的肩頭,頗有些贊賞地道:“閣主那邊,我會為你記上功勞的�!�
蘇青鶴笑了笑,低下頭沖他行了個禮:“那就多謝郭將軍了�!�
油燈被吹滅,屋里又暗了下來,郭鎮(zhèn)義躺回了榻上。而之前蘇青鶴所在的位置已經(jīng)空無一人,唯有風(fēng)在不停地拍打著門窗,灌進來些許寒意。
而屋外,雪仍在下,隱隱有愈演愈烈之勢。
……
天剛大亮的時候,一身戎裝的郭鎮(zhèn)義就站在城樓上了。左右一字排開是昂首挺胸的紅袍士兵,呼嘯的風(fēng)就刮在人的臉上,飄雪將整座皇城都涂然成了一片雪白。
遠遠地,一隊人馬過來了。郭鎮(zhèn)義瞇了瞇眼,就見得一身玄黑色長袍的顧懷瑾打馬而來,在隊伍最前方領(lǐng)頭。
他抬了抬手,沖著旁邊的士兵道:“把宮門打開,讓信王進來�!�
士兵急忙下去開了門,郭鎮(zhèn)義也隨在身后去了。待行至宮門口,他便對著進來的顧懷瑾行了個禮:”參見殿下,如今殿下平定了雍王之亂,是為大盛除害,下官也不必守著皇城了,一切自然交給殿下做主�!�
顧懷瑾立于馬上,聽到郭鎮(zhèn)義的話,輕笑了一聲,滿意地道:“郭將軍嚴重了,雍王叛亂這段日子,多虧了您駐守皇城,這才保住了我父皇的安危,您功不可沒,父皇那兒,我自會稟明的。”
郭鎮(zhèn)義抬手行禮:“多謝殿下。”
說罷,顧懷瑾就直接往養(yǎng)心殿去了,而他走后,宮門下的郭鎮(zhèn)義才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今日,就是他顧懷瑾命絕之時!
大雪封城,壓得城樓上的旌旗都低垂著,唯有重甲踏在地上的聲音,分外清晰。
養(yǎng)心殿外,顧懷瑾仰起頭,雪花落在他的眼睫,很快又消融不見。玄色狐裘大氅被風(fēng)吹得鼓起,玄冠高束的長發(fā)傾瀉而下,甩在身后。他收回目光,徑直便上了臺階。
門口已經(jīng)沒有小火者看守了,只有一排排整齊的鐵蹄兵,見到顧懷瑾來了,他們倒是沒有多說什么,徑直就為他開了門。
沉重的吱呀聲響起,像是許久不曾打開了。光影投映在門前,只照亮了一小塊地方。濃濃的藥味傳來,顧懷瑾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還是直接進去了。
他剛剛進去,門就被合上了,只有四面角落里的長信宮燈照亮了屋內(nèi)的光景。他動了動眼神,榻上躺著的人立馬站了起來,一見著是他,眼里的微光亮起,連唇瓣都在微微顫抖了。
“懷瑾我兒,你來得正好,你可是帶兵平亂了?老四那個畜生呢,他在哪兒,你快把他押過來,朕要殺了那個畜生!”
顧懷瑾站在原地,燭火讓他的身影看起來明滅不定,他抬了抬眼睫,對著坐在榻上的陛下輕笑了一聲:“不勞煩父皇了,兒臣已經(jīng)將他千刀萬剮了,他死的時候,還在求我痛快點殺了他�!�
聽到他的話,陛下瞳孔一震,緩緩地睜大了眼,唇瓣翕動:“你……你將老四殺了?”
顧懷瑾笑了笑:“怎么了?這個結(jié)果,父皇不滿意么?您剛剛不是還說要殺了他么?您應(yīng)該高興才是�!�
屋內(nèi)的陰影打映在他的側(cè)臉上,讓他臉上的笑帶了幾分滲人的意味。
良久,陛下才避開了他的目光,低下頭,粗重地喘著氣:“也好,也好……”
不過幾個月,他已經(jīng)仿佛垂暮之年,須發(fā)全白了,眼窩深陷,整個人都透著死氣。
顧懷瑾瞧著他,嘴角的笑意愈甚,笑意一直染到了眼尾:“父皇,不僅如此,那個亂臣賊子的母親,您最寵愛的榮貴妃,兒臣也一并殺了�!�
陛下抬起頭,身子一僵,臉上的皺紋被扯起,帶出深深的溝壑,胸膛都在劇烈地起伏了,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顧懷瑾:“你怎么能不經(jīng)過朕的允許,就殺了朕的妃子!”
顧懷瑾略歪了頭,似乎有些為難,目光落到陛下身上時,才又笑了笑:“其實也不算是兒臣殺的,是四哥殺的。我讓他射箭,射中了靶子就放了他,誰知道榮貴妃竟然跑到了箭靶后躲著�!�
他抬了抬手,看著自己的指尖,隨意地道,“四哥的箭法實在是太好了,差一點一箭穿心呢。您是沒有看到,當時四哥和榮貴妃的神情,那可真是我見過最有趣的畫面了。弒母之罪,天理不容,所以兒臣就當著榮貴妃的面,將四哥千刀萬剮。她叫得可慘了,血糊糊地趴在地上,求我呢�?上У人砩系难鞲傻臅r候,四哥也還沒有死�!�
他抬起頭,笑了笑:“父皇,您說,兒臣是不是做的很好?”
陛下雙手撐在身后,仰起頭,手臂都在微微顫抖,尤其是看到顧懷瑾臉上的笑,更是在一瞬間不自覺打了個擺子。這是第一次,他覺得面前站著的不是他最聽話的兒子,而是一個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他也扯開嘴角笑了笑,喘著粗氣道:“我兒做的……很好,現(xiàn)在,你將朝中大臣都帶過來,既然平了亂,那朕也不能一直荒廢了國事�!�
聽到他的話,顧懷瑾沒有動,只是對著他笑了笑:“父皇,您還是好好在這里休息吧,一直休息�!�
陛下?lián)沃碜泳驼玖似饋�,顫顫巍巍地伸手指向�?“你這是什么意思?”
顧懷瑾挑了挑眉:“父皇身體不好,不宜太過操勞,所有的事兒臣自然會替您去做的。”
“你……你和老四都是一樣的,你也要想要謀了朕的位置!”陛下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抽出墻壁上掛著的劍,就搖搖晃晃地往顧懷瑾那兒去了。
可他還沒有走近,就支撐不住癱倒在地。伏在地上,如同一條瀕死的魚。
顧懷瑾就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眼里無悲無喜。
陛下捶地大喊,唾沫星子都濺到了胡子上:“來人,信王謀逆,給朕殺了他,來人!”
“別喊了,您的禁衛(wèi)軍現(xiàn)在已經(jīng)歸我統(tǒng)調(diào)了,您難道忘了么?那令牌還是您給我的�!鳖檻谚攵紫律碜�,有些憐憫地看著一臉驚恐的陛下。
陛下身子往后仰,撐在地上的雙手都在發(fā)顫,死死地瞪著面前的顧懷瑾:“你要做什么?朕是你的父親,你若是敢害朕,你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顧懷瑾垂了垂眼睫,橘色的燭光沒有映在他的眼底,唯有眼睫下的陰影揮之不去。他勾了勾嘴角,輕聲道:“父皇,我怎么會害您呢?”
他越是笑,就越顯得滲人。陛下往后爬著,嘴里還在喊著:“來人,快來人!”
顧懷瑾抬了抬眼,不冷不淡地道:“父皇,絕望么?當年,我母妃的心情,您能體會到一二了么?”
聽到他說起“母妃”,陛下偏過頭,直直地看著他,連指尖都在顫抖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哆嗦著開口:“你……你在胡言亂語些什么,你母妃是因病去世,已經(jīng)死了十多年了�!�
“不是�!鳖檻谚劾锏男σ饴嗜�,一字一句地道,“她是被你賜死的,你沒想到吧,我當時就在床底下,親眼看著榮貴妃將毒酒灌進我母妃嘴里,我看著她,一點一點地沒了呼吸。我母妃的血流到了我面前,可我不敢出聲,只能拼命捂著自己的嘴!”
他站起來,眼中閃過一片猩紅,狠狠地看著地上的陛下,“她當時還懷著身孕,就因為你,因為榮貴妃,你害死了我母妃和她未出生的孩子!什么巫蠱害人,全都是榮貴妃為了爭寵,將那些所謂的證據(jù)放在我母妃的房里,可你查都不查,直接一杯毒酒賜死了她!”
地上的陛下仰起頭,唇瓣微微顫抖,卻是輕聲道:“朕……朕不知道�!�
顧懷瑾扯開嘴角笑了笑:“榮貴妃殺了我母妃,還有她未出世的孩子,那我就殺了她的兒子,一命還一命,很公平�!�
“你為何當年不說,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朕面前裝!”陛下皺了皺眉,聽到他的話,沒有后悔,只有被欺騙的憤怒。
顧懷瑾在他面前,一直是最孝順聽話的,可他背地里竟然一直記恨了他十多年。
“我若是說了,應(yīng)該會和我母妃一樣,被您神不知鬼不覺地賜死吧�!鳖檻谚p笑了一聲,帶了幾分自嘲。
陛下睜大了眼,緩緩低下頭,顫抖著嗓子道:“你,你做的對,那個毒婦竟然使這樣的詭計,她該死,她該死!懷瑾,你我父子是有誤會的,朕不知情,這一切都是榮貴妃那個賤人做的,與朕無關(guān),你我還是父子,今日平了亂,日后,朕會傳位與你的,封你為太子,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給你�!�
聽到他的話,顧懷瑾悶笑了幾聲,再抬起頭時,眼里的笑意染上一層悲傷:“我想要的,已經(jīng)被您親手毀了啊�!�
在陛下驚恐的神色中,他慢慢走近,憐憫地看著他,“父皇,您抬頭看看,如今,您身邊還有誰��?陪你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你相濡以沫的發(fā)妻,你的兒子們,還有那些一心為了大盛的忠臣良將,全部都因為你的猜忌心,被您害死了,現(xiàn)在還會有誰來救您?所有人都想殺了您,您以為,您贏了么?您輸了,輸?shù)脧貜氐椎椎摹_@個位置,您也不配�!�
他說著,眼神漸漸地冷了下來。
陛下抬起頭,憤恨地看著他,沒有一絲愧疚和后悔,反而氣得臉都漲紅了:“你放肆!朕是天子,朕不會有錯,都是你們這些亂臣賊子,覬覦朕的皇位,你們都該死!”
他說著,就要撲上來掐住顧懷瑾的脖子,可顧懷瑾只是狠狠地攥住了他的手,俯下身子,冷冷地道:“是,都死了,大哥死了,四哥也死了,你的榮貴妃死了,周顯恩也死了,現(xiàn)在,就剩你了,你可以安心了,沒人來跟你搶了!”
他說著,就甩開了陛下的手,可陛下像是聽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直直地看著他,隨即渾身脫了力,癱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死了?
他喉頭微動,硬生生噴出了一口鮮血,灑在地上,整個人都開始抽搐著,嘴里還在冒著血沫子。他艱難地抬起頭,看向顧懷瑾:“救……叫太醫(yī)……快……”
顧懷瑾站起身,不帶一絲感情地看著他,目光掠過一旁的血跡,隨即就低垂了眼簾,頭也不回的走了。
身后的陛下還趴在地上,干枯的手在地上亂揮著,唇瓣翕動:“救朕……”
養(yǎng)心殿的大門慢慢合上,顧懷瑾始終沒有回過頭,陛下眼里涌出絕望,直到黑暗將他全部吞噬。
出了養(yǎng)心殿,顧懷瑾抬起頭,卻是扯開嘴角笑了笑。
對面站著郭鎮(zhèn)義和蘇青鶴,而一排排的弓箭手齊齊對準了他。
郭鎮(zhèn)義拍了拍手,嘲諷地看著顧懷瑾,大喝一聲:“信王謀害陛下,狼子野心,其罪當誅,給我放箭!”
※※※※※※※※※※※※※※※※※※※※
下午加更(大將軍下午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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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幕(shukeba.)
靈堂內(nèi),
謝寧還跪在團蒲上,正要偷偷揉一揉發(fā)酸的膝蓋,就聽得臺階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余光一掃,
就見得一雙素白的鞋子落在自己身旁,再往上就是白衣款款,腰帶上勾著一根玉蕭。
她抬起眼,
有些茫然地瞧著站在她旁邊的許庭深,
還未來得及開口,
就見得他微蹙了眉頭,
道:“二表嫂,
皇城傳來了喪鐘,
陛下已經(jīng)……信王殿下弒君,
郭將軍正在圍剿叛軍,這兆京又要起戰(zhàn)亂了,您快跟我一起走吧,外祖母她們已經(jīng)上了馬車了。”
謝寧皺了皺眉,
還有些沒有搞清楚狀況,
信王怎么會弒君?可她看著許庭深全是不像是說笑的樣子。她瞧了瞧周顯恩的棺槨,急聲道:“那我夫君怎么辦?我不能丟下他啊。”
“我會讓人將二表哥的尸身運走的,如今局勢緊張,
您還是和我們一起逃吧,
刀劍無眼,
還是等內(nèi)亂平定了,咱們再回來吧。”許庭深說著,
似乎有些焦急,
時不時看向門外。
謝寧也不敢耽擱了,
急忙就撐著身子起來了,
可跪的太久,腿有些麻,她差點沒站穩(wěn),往一旁倒去。許庭深眼神微動,急忙虛扶了她一把:“二表嫂,小心�!�
“多謝你了�!敝x寧勉強穩(wěn)住了身形,因著和許庭深靠得有些近,她便要往后退一些,可剛剛抬起頭,身子就怔住了。
她顫了顫眼睫,卻是有些驚疑地看向了面前的許庭深,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
許庭深本還將目光別到一旁,見她如此,倒是愣了愣,他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溫聲道:“二表嫂,怎么了?”
謝寧警惕地看著他,抬手指著他的手腕,有些難以置信地道:“你……你的手上怎么會這個疤?”她忽地微睜了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那個玉郎!”
她不會記錯的,當初在桃花山莊,她不小心撞見了長公主和玉郎幽會。當時,被樹叢遮擋著,她什么也看不清,唯有玉郎伸手去解長公主的衣帶時,她不小心看到了他手上有一小塊猙獰的傷疤,像蝴蝶的形狀,卻又像是被燒傷的。
那個疤痕那般獨特,這天下又怎么可能會有這么巧合的事,兩個人不僅傷疤一樣,連位置都在同一處。
這只能說明,他們就是同一個人。
許庭深站在團蒲旁,聽到她的話,不由得輕笑了一聲,眉眼彎彎,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溫柔:“二表嫂,您在說什么呢?庭深聽不太懂,現(xiàn)在真的不早了,您快隨我一同出京吧。”
他說著,便笑著往謝寧這兒慢慢走過來,寬大的袖袍垂落,遮住了他手腕上的疤痕,唯有他面上的笑,清雅和煦。
“你別過來!”謝寧一直往后退,直到退至棺槨旁,抬手指著許庭深,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你是雍王的人吧,當初就是你殺了長公主,還想暗中殺了我滅口,你現(xiàn)在又要帶我走,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許庭深的步子頓住,彎了彎眉眼:“二表嫂的記性真好,您不說,那些事庭深都快忘了�!�
謝寧一愣,瞧著他笑,反而覺得有些滲人:“你這是承認了?你就是那個玉郎�!�
許庭深點了點頭:“嗯,是我。”
“雍王都死了,你還想做什么?”謝寧冷冷地看著他,手握著身后的案板。
許庭深挽了挽袖袍,低笑了一聲:“雍王由始至終都不過是我的一顆棋子罷了,他的命,都是我賣給信王的。”他看向謝寧,莞爾一笑,“現(xiàn)在,二表嫂該您了。”
他慢慢往前走著,玉蕭一轉(zhuǎn),落在了他的手上,他一面笑著,一面不緊不慢地道:“蘇青鶴背叛了我,和信王達成了協(xié)議,想來郭鎮(zhèn)義也不是他的對手。連我都不得不承認,信王確實是我遇到的最棘手的一個對手,可惜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他終究還是放不下您,否則也不會在雪淵放過您了。我這人不喜歡血腥,若是能有個互相妥協(xié)的法子,也不必要斗個你死我活了�!�
謝寧皺眉瞧著他:“你別這兒胡說八道,我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抓了我也沒用�!�
許庭深往前了幾步,眼見著就要逼近謝寧身旁了,她退無可退,忽地開口:“慢著,你我好歹也同是周家人,何必自相殘殺?”
許庭深輕笑了一聲,眼中漾著細碎的溫柔:“可惜,我不是真正的許庭深�!�
“怎么可能,你這十幾年一直都養(yǎng)在老太君膝下,你怎么可能不是真正的許庭深?”謝寧皺了皺眉,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讓她連害怕都快要忘記了。
許庭深的母親早些年嫁給了江北一個姓許的參將,大概在他五六歲的時候,一家人遭遇了山匪,父母都慘死,唯有他一個人被趕來的捕快救了,這才送到了周家。
她想著,忽地像是想通了些什么,倒吸了一口冷氣:“是你讓人殺了真正的許庭深,還有他的父母,然后你就冒充他,還整整在周家待了十多年?”
可這怎么可能?他那時不過五六歲,怎會有如此心機和背景?
許庭深笑了笑,倒是坦然地點了點頭:“二表嫂果然聰明,那么這樣你我也好交流多了,我想您也不想受苦吧?所以,還是跟庭深走吧,不然,會吃苦頭的�!�
謝寧握緊了身后的案板,看向許庭深的眼神也帶了幾分異樣,這人簡直可怕。眼見著他手里的玉蕭就要抬起了,她站直了些,別過眼道:“不用你動手了,我跟你走就是了�!�
“二表嫂,請�!彼栈赜袷挘缘拖骂^,仿佛還是那個謙謙君子。
謝寧壓低了眉眼,余光看了看一旁的棺槨,也便跟著許庭深一起走了。可他們剛剛轉(zhuǎn)身,就聽得一陣骨骼交錯的聲音,隨即有人悶笑了一聲:“你這是想帶我夫人去哪兒?”
許庭深的身子一僵,幾乎是在一瞬間回過頭,手中玉蕭揚起,擋住了疾馳而來的銀針。也是這個空檔,謝寧就提起裙擺,往棺槨處跑去了。
棺槨里,周顯恩慵懶地坐了起來,隨手撕掉了臉上的偽裝,單手撐在木板上,就翻身下來,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謝寧身旁,高大的身影正好將她擋住。
許庭深瞧著“死而復(fù)生”的周顯恩,倒是不由得笑了笑:“二表哥,果然是二表哥,庭深始終棋差一招�!�
周顯恩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臂,發(fā)出一陣咔嗒聲,他瞧著面前的許庭深,漫不經(jīng)心地道:“這聲表哥我可當不起,前朝的九殿下。”
謝寧微睜了眼,看向許庭深的目光多了幾分震驚。許庭深不是許庭深就已經(jīng)讓她覺得匪夷所思了,現(xiàn)在竟然還叫他前朝的九殿下。
他是前朝遺孤?
“看來,你早就懷疑我了,竟然能查到這么多�!痹S庭深用玉蕭拍了拍掌心,嘴角揚起一絲弧度,“看來是我失算了,您和信王殿下的目的都是我,我還以為你們會斗個你死我活,原來,只是為了把我引出來而已�!�
“本將軍最討厭自作聰明的人,還有話太多的。”周顯恩抬了抬眼,殺意一閃而過,身形卻是極快地往著許庭深而去。
許庭深眼神一凜,側(cè)身堪堪躲過,同時手中玉蕭抬起,對上周顯恩的掌心時,稍稍用力,便裂開了紋路,直到最后碎落一地。
玉蕭碎片落地的一瞬間,許庭深笑了笑,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往后退了幾步,果然,屋檐上傳來紛亂的腳步聲,細聽之下,還有弓箭拉開的聲響。
“二表哥,再會了�!痹S庭深嘴角笑意加深,抬了抬手,就聽得錚然一聲,長箭破空而來。
周顯恩挑了挑眉,卻是連動都沒動。
長箭沒入血肉的聲音響起,許庭深悶哼了一聲,低下頭,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插在他腿上的箭羽,鮮血很快就滲出來,染紅了月白的衣衫。還沒有等他回過神,又是一箭,正中了他的另一條腿,他再也堅持不住,直直地就跪在了地上。
他佝僂著腰,手指點地,支撐著自己不倒下去。鮮血順著雙腿流下,讓他整個人都簇擁在血泊中。
“這……怎么可能?”他緩緩抬起眼,面上已經(jīng)沒有了半點笑意。
周顯恩沒有回答他,倒是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許庭深偏過頭,就見得一身銀家白袍的重華太子立在門口,手中還握著長弓。而他的身后,整整齊齊的列著大盛的軍隊。
許庭深垂下頭,悶聲笑了起來。
“是我輸了�!彼f著,閉了閉眼,面上沒有一絲害怕,唯有腿上的鮮血怵目驚心。
一旁的黑甲將領(lǐng)瞧著地上的許庭深,對著顧重華道:“殿下,這前朝余孽,咱們怎么處理?”
顧重華的目光隨意的掠過他的身上,道:“帶回大理寺,按律處理�!�
那黑甲將領(lǐng)得令,便抬手叫了兩個人一左一右地架著他,就要往外走。鮮血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很快就消失在了臺階下。
周顯恩抬眼瞧著顧重華,道:“千金閣的那些人找到了么?”
顧重華笑了笑:“已經(jīng)全部收押了,現(xiàn)下都在大理宮里呢?”
“郭鎮(zhèn)義已經(jīng)被信王的人殺了,青鶴還在宮里幫著主持大局,現(xiàn)下被關(guān)押的朝臣都放了出來,讓他們回家了�,F(xiàn)在,咱們還得去收拾一下殘局,讓一切恢復(fù)原樣。”
事情都解決了,周顯恩不冷不淡地“哦”了一聲,便轉(zhuǎn)身往著靈堂里去了。走到謝寧面前,伸手挑了挑她身上的喪服,頗有些嫌棄地道:“還不快脫了,難看死了。”
謝寧輕哼了一聲,一面將身上套的喪服脫下來,一面埋怨道:“這還不是為了陪你們演戲?這粗麻穿在身上,我還嫌難受呢�!�
她說著,已經(jīng)將喪服扔到了一旁,露出淺紫色的衣裳。周顯恩伸手將身上的大氅接了下來,長臂一揮,就落在了她的肩頭。他略低下頭,細心地為她系好大氅的帶子。這才握住了她袖袍下的手,牽著她往外走。
謝寧與他貼得近了些,也回握住他的手,走了幾步,她忽地皺了皺鼻子,抬起頭,有些哀怨地看著周顯恩:“夫君,你這大氅上面都有一陣味兒了。”
沈玨為了讓他“死”得逼真,還在棺槨里灑了藥粉,聞起來活像尸腐味,這會兒他這大氅都染上那股味了。
周顯恩偏過頭,沒忍住嗤笑了一聲,隨即捏了捏她的鼻頭,眼里閃過一絲戲謔:“這樣就聞不到了�!�
謝寧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又拍了拍他的手,悶聲悶氣地道:“我不穿了,太難聞了�!�
周顯恩挑了挑眉,不容拒絕地道:“外面這么冷,凍著了怎么辦?”
“可真的好難聞�!敝x寧可憐巴巴地瞧著他,想同他打個商量,手指還輕輕扯了扯他的衣擺。
見她眼里的波光,周顯恩有些受不了地別過眼,耳根子微紅了些。他抬手輕咳了一聲,隨即將目光望向了一旁。
就見得門口的人個個都背對著他們,假裝仰頭望天,一副聽不見也看不見的模樣。
周顯恩瞇了瞇眼,低下頭,俯在謝寧的耳朵旁,輕聲道:“再不聽話,我就當著他們的面,把你扛回去,回去了還要打屁股。”
謝寧微睜了眼,在周顯恩戲謔的眼神中,輕哼了一聲,故意捏了捏他的手,也就忍著大氅上的味道,跟著他走了。
茫茫大雪中,顧重華騎在白馬上,領(lǐng)著大盛的軍隊往皇城而去。
沉墨立在一旁,時不時動一動蹄子,周顯恩抱住了謝寧的腰,將她放到了馬背上,這才一拉韁繩,也翻身上馬了。
雖穿著大氅,可謝寧還是覺得有些冷,就往周顯恩的懷里靠了靠,仰頭瞧著他,有些疑惑地問道:“夫君,咱們現(xiàn)在要去哪兒?”
周顯恩抬起眼,瞧著皇城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陰翳:“是時候,去做個了斷了。”
他周家滿門的性命,還有他們身上的污名,也該有個說法了。
雪落在他的肩頭、發(fā)梢,卻不及他眼中半分冰冷。韁繩一揚,沉墨便往著皇城的方向而去,只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露出內(nèi)里隱藏的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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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讓狗皇帝認錯!
他真是一切悲劇的源頭,不管是大盛F4,還是顧懷瑾,蘇青鶴,甚至是許庭深,或多或少都是被他毀了一生,當然不會讓他輕易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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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shukeba.)
養(yǎng)心殿外,
周顯恩牽著謝寧一路上了臺階,他轉(zhuǎn)過身給謝寧攏了攏大氅,略低下頭,
溫聲道:“等我會兒,很快就回來了。”
謝寧抱著湯婆子,雖然不知道周顯恩要做什么,
可是她隱隱覺得他今日與平時都不大一樣。她沒有再說什么,
只是乖乖地沖他點了點頭。
凌冽的風(fēng)掠過,
將他束在身后的馬尾揚起。周顯恩揉了揉她的發(fā)髻,
便轉(zhuǎn)身往內(nèi)走了。原本厚厚的積雪被踩出凌亂的印子,
直到推開門的那一刻,
四面的風(fēng)才安靜了些。
入了大殿,
撲面而來的是一陣潮濕的死氣,混著濃重的藥味。明黃色的幡子全部落著,榻上躺了個人,溝壑縱橫的手垂在榻沿,
粗重的喘氣聲斷斷續(xù)續(xù),
絲衾時不時會起伏一下。
一旁伺候的小火者一見是周顯恩來了,便立馬退到了一旁,他抬了抬手,
那些人便恭敬地出去了。
躺在榻上的陛下仰面朝天,
僵硬地挺了挺脖子。感覺到身旁的人都撤走了,
他有些困難地橫過眼珠子,在見到周顯恩的一剎那,
喉頭就不住地發(fā)出低低的吼聲,
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你……你不是死了么?”
周顯恩挑了挑眉:“陛下,
您都沒死,
我怎么能死呢?”
聽到他這句話,陛下氣得抬起了手,想坐起身子,卻又無力地癱倒了下去。他只得咬了咬牙,怒罵:“你竟敢欺君犯上,朕要斬了你,來人,把他給朕拖下去!”
他剛剛吼完,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只差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可任憑他怎么吼叫,都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他。
周顯恩睨眼瞧著他,一字一句地道:“今時今日,你以為還會有誰來幫你?誰會當你是陛下?真心為你的人,都被你害死了,而活著的,都恨不得你死�!�
陛下捏緊了拳頭,重重地捶著床榻,灰白的頭發(fā)散落,有幾縷無力地搭在臉上。他憤恨地看著周顯恩,眼中布滿了紅血絲:“朕是天子,朕不會錯,爾等宵小,違逆天意,有何報應(yīng)都是活該!”
“報應(yīng)?現(xiàn)在是你的報應(yīng)。”周顯恩扯了扯嘴角,嘲諷地輕笑了一聲,“你剛愎自用,妒賢嫉能。長林坡一戰(zhàn),害我周家滿門,三千將士死于幽火。聽信奸佞,重用妖道,枉顧宗法,將太子囚于幽庭,又逼死忠誠良將。你的兒子,你的妃子,你的大臣,哪個不是因你而死?”
他說著,沉了沉眉眼,在陛下錯愕的眼神中,低下頭將他的衣襟握住,一字一句地道,“你有罪!”
陛下梗著脖子,整個人都在顫抖著,厲聲道:“朕沒錯,朕是天子,順應(yīng)天意,朕不會有錯的!”
他的話雖這樣說著,可眼神已經(jīng)開始渙散了,連身子都在顫抖著。
“陛下,有沒有錯,你就去跟那些被你害死的人說吧�!敝茱@恩將他的衣襟扯住,俯下身子,冷冷地笑了笑,“你早晚會見到他們的,九泉之下,那些人都在等你,我父親,我兄長,季彥,太子太傅,我三千周家軍,已經(jīng)等你很久了。”
他說著便松開手,被他提起來的陛下無力地癱倒在榻上,像一頭瀕死的魚一般張大了嘴呼吸著,嘴角流出口水,唯有瞪大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畫面。整個人就抱著頭,嘴里“啊啊”地叫了起來。
周顯恩始終睨眼瞧著他,眼神沒有帶一絲溫度�?帐幨幍拇蟮睿械拈L信宮燈都滅了,唯有雕花木窗透進來些許細碎的微光。
站在床榻旁的周顯恩抬了抬眼睫,眉眼彎出一個有些痛苦的弧度,嘴角卻是勾了勾笑。
昏暗的房間,唯有陛下抱著頭,痛苦的喊叫聲,不絕于耳。
……
養(yǎng)心殿外,謝寧抱著湯婆子,有些擔心地瞧著大門,她不知道周顯恩到底跟陛下說了什么,可從剛剛開始,就傳來喊叫聲。她不由得有些緊張了,好在一旁的侍衛(wèi)都當做沒有聽到一般,沒有人進去查看。
屋檐上的積雪越堆越多,被風(fēng)一吹,就簌簌地落了下來。細微的腳步聲響起,謝寧回過頭,就見得不遠處,顧重華領(lǐng)著烏泱泱的朝臣過來了,皆穿著朝服,連顧重華今日都頭束玄冠,身著蟒袍,玉帶扣著堪折的腰身,唯有他的眼神,與這茫茫大雪融匯在一起。
人群中,謝寧瞧見了熟悉的身影,一身緋色朝服的蘇青鶴,還有她哥哥謝安,雖早就聽說她哥哥沒事,可這會兒見到他了,她整個人都如釋重負。可惜現(xiàn)在人太多了,她也不好意思去找他。
很快,那群人就在臺階下站定了,為首的顧重華抬起頭,瞧著養(yǎng)心殿上高懸的牌匾,目光落到一旁的謝寧身上時,微不可見地沖她笑了笑。而他身后的那些朝臣皆低著頭,默不作聲。
沉重的吱呀聲響起,緊接著就是重靴踏在地上的聲音,謝寧和底下的人一起抬起頭,就見得一臉肅穆的周顯恩出來了,手里還捧著兩卷黃色布帛,隱隱可見上面的龍紋。
他抬起手,將手中圣旨舉起,底下的人立即跪了下去,見圣旨如見陛下,謝寧隱隱猜到了要發(fā)生什么,也急忙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