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也只有等了。
寧馥被帶回木屋,徹底看守起來。
她也在等待時機。
從她和薩爾提那—場紛爭之后,叛軍就不可能讓她活著離開了。
——誰能保證—個活著的,有嘴有手有腦子的記者,不會再寫—篇文章來報道自己在叛軍營地被綁架和虐待的經(jīng)歷?不會因為她受到的傷而變著法地抹黑他們?
她只能無聲無息地消失,只要她發(fā)出報道,證明她自己還是自由的,過—段時間后再爆出意外,叛軍完全可以不認。
但她偏偏不能乖乖地做個聽話的“宣傳官”。
在qiang口下也不。
與此同時,國內(nèi),中視。
有同事激動得臉色通紅,“鐘主任,寧馥發(fā)來了在叛軍營地的見聞報道!”
這是石破天驚的第—手新聞,更是前所未有的深入報道!還能寫稿子并與國內(nèi)聯(lián)系,這也說明他們—直惴惴不安記掛擔心的同事此時還沒有生命危險!這怎能不讓人高興?!
“我們立刻發(fā)出?”同事道。雖然是問句,但手上已經(jīng)動作起來了。
鐘華盯著屏幕—字—句地讀了。
“先扣下�!�
同事—愣,甚為不解,“為什么?”
他道:“這不是寧馥寫的�!�
至少不是她在非脅迫狀態(tài)下寫的。
鐘華淡淡道:“她不會稱頌—個武裝力量的‘少年戰(zhàn)士’‘勇氣可嘉’、‘信念堅定’。”
她專業(yè)素養(yǎng),她的冷靜,她的悲憫之心,不會讓她寫出這樣浮于表面毫無生氣的辭藻。
作者有話要說: 叛軍首領(lǐng):半天內(nèi)學(xué)會了什么叫體制內(nèi)和事業(yè)編,并發(fā)誓永遠不綁架z國記者。
[倦了.jpg]
第74章
仗劍人間(40)
叛軍營地的夜并不寂靜。
他們?nèi)计痼艋鹫彰�,依舊在做著戰(zhàn)前準備,夾雜著對話和笑罵的聲音。寧馥并不擔心那篇國際稿件會被中視真的發(fā)布出來——鐘華如果連這點辨別優(yōu)劣的水平都沒有,他這個調(diào)查記者部的主任也就白混了。
她還有心情給小姑娘托娜講故事。
——或者說畫故事更合適一點。
畫簡筆連環(huán)畫,一只失去家的小松鼠在原始森林里流浪,認識了許多好朋友的故事。
不過她畫技一般,想表達“好多”這個意思實在有點困難,于是干脆畫了一群黑點點當做螞蟻來湊數(shù),只有小松鼠最好的伙伴,一只小狼,才讓她費了些筆墨。
不過這狼也是直立行走一點兒看不出狼模樣,像個人身上頂了個憨厚善良,半分不兇惡的狗頭。
托娜被寧馥畫的兩幅四宮格吸引,愛不釋手。
她說小松鼠就是托娜,小狼就是她的哥哥。
最后小松鼠和小狼一起走出了黑暗的森林,看到了森林外寬闊無際的大海。
托娜的眼睛里充滿了憧憬。
寧馥摸摸她柔軟的頭發(fā)。
她的哥哥,十有八九已經(jīng)死了,不會再回到她們的家里去了。但找到哥哥的心愿,就像一根主心骨,支撐著這個聾啞小姑娘的全部勇氣和信念。
就這樣過了一夜,寧馥在第二天清早開始發(fā)燒。她的傷口是用皮膚吻合器縫的,簡單來描述,就是個醫(yī)用訂書機,把被劃開的皮膚釘在一起。
因為芯片就在傷口內(nèi),縫合根本起不到讓傷口愈合的作用。
叛軍首領(lǐng)和顏悅色,給她拿了消炎的藥品,然后告訴她,他們的耐心只有一天了。
——國內(nèi)昨晚很快就給了寧馥答復(fù),說稿件已經(jīng)進入的審核流程,同時告誡她,空襲頻仍,最近兩天如果在戰(zhàn)區(qū)活動,一定要注意安全。
如果明天黎明,那篇報道還沒有對國際社會發(fā)布,可憐的記者小姐就要被扔到荒漠草原中自生自滅了。
沒有食物和水,普通人根本無法成功走出來,而沒有藥品,她很可能堅持不過36個小時。
草原上有狼,豺狗,和獅子。
她和托娜必定都很獵食者們的歡迎。
中午,來送飯的依然是迪賽卡。
男孩將飯盒往桌上一放,看了房間里的兩個人一眼。
那咬傷她的女孩滿臉緊張和警惕地站在女人旁邊,——她看起來已經(jīng)很虛弱了,臉頰上帶著不自然的紅暈,一雙眼睛卻亮灼灼地放出攝人的光來。
迪賽卡鬼使神差地道:“你為什么不給他們想要的�!�
寧馥并不打算騙他,淡淡笑道:“我給和不給,現(xiàn)在都會死�!�
迪賽卡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似乎有片刻出神。
寧馥知道他在看什么。
她漫不經(jīng)心地將外套搭在手臂上,蓋住了那處傷口。
“想好了嗎?”女人像一只好整以暇的狐貍,正在等獵物自動走入自己的陷阱里,“如果你想離開這里,我可以幫你�!�
迪賽卡一愣,“你……你不怕我告密?”
寧馥彎起唇角,她病中虛弱,顯得要比以往柔和,“我既然敢告訴你,就不怕你去告訴誰�!�
她其實并沒有任何可以用來威脅迪賽卡的籌碼,她只有一種幾近狂妄的信心。她知道這個男孩不會坐視她死去,更不可能成為其中的推手。
他只是一個絕望的小孩子,已經(jīng)被海浪卷入旋渦,已經(jīng)被冰冷的海水灌入口鼻,已經(jīng)要沉入冰冷的海底。
沒有人會救他,他也知道自己不值得被人拯救。
迪賽卡很像轉(zhuǎn)身就走,但他意識到自己的腳步無比遲疑,他意識到自己就像被黏在了地板上——
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走,走到那里去?”
天天都在打仗,今天是你打我,明天是我打他,他不知道誰是對的,誰是錯的。曾經(jīng)他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一個夢想,要做全世界最厲害的足球運動員,他悄悄地用舊報紙纏了一只足球,練帶球,練射門,唯一的觀眾就是薩哈。
無論他踢得好不好,薩哈總是高興地給他鼓掌。在薩哈心里,他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他偷東西,打劫,也攢了一點點錢。他想有朝一日,也能帶著弟弟離開難民營地,住上用磚石砌成的房子,吃白面包吃到飽。
如果更幸福一點,他還能做職業(yè)球員,賺更多錢,薩哈就在比賽的看臺上為他歡呼。
薩哈會想要一個這樣的哥哥。
他真切地夢到過這個場景,那實在是一個美夢,或許也太過不切實際,迪賽卡之后再也沒做過相關(guān)的夢了。
——直到昨天晚上。
就像已經(jīng)絕望的溺水者突然觸到了浮木。已經(jīng)絕望的人,其實渾身都寫滿了“求救”。
只不過他們已無法發(fā)出聲音,求救的信號無人注意而已。
昨晚寧馥遞給他的是一根浮木,他的手碰到了,卻不敢抓。
今天寧馥教他知道,那浮木其實是岸上的一棵樹,他伸手了。
“這我管不到你。從這里離開,我會很快回國,不會負責你的人生�!睂庰ブ卑椎溃骸皠e去殺人,別被人殺,想去哪里去哪里。”
她的態(tài)度太真實,迪賽卡知道,除了相信眼前這個女人,他并沒有其他選擇。
男孩盯著她看了許久,啞聲問:“你為什么愿意帶我走?”
或者換一個問法——她為什么想要救他?
只是萍水相逢,他們的交集只不過是他給記者指了一次路,而記者也用一張照片還他。
迪賽卡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在最初帶她去他們的窩棚換衣服,他動過將她殺掉,打劫她的東西的心思。但現(xiàn)在他卻有些心虛。
寧馥挑眉看他,“我不欠人情�!�
在她被壯如鐵塔的薩爾提摁倒在地上,被尖銳的獵刀在手臂上劃出傷口時,她尚有余裕一邊呼救,一邊抬眼觀察。
在薩爾提的身后,有個男孩拖著幾乎有他半人那么高的步qiang,悄無聲息地走過來。
迪賽卡就站在薩爾提的身后,慢慢地舉起木倉。
然后看到那個在求救在痛呼的女人向自己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沒有一絲恐懼。
他于是沒有動手。
但寧馥領(lǐng)了他的情。
*
叛軍首領(lǐng)沒有等到新聞稿的世界發(fā)布,先等來了聯(lián)軍的空襲。
爆炸從未如此近在咫尺,木屋上的灰塵和碎屑撲簌簌落下,整片大地都在震動,然后燃燒起來。
托娜乖乖地跟在她身邊,像一只安靜的小動物。
寧馥像潛行在夜色中的一頭黑豹。
一路上她打昏了三個叛軍士兵,——他們不是守衛(wèi),只是在慌亂之下沒頭蒼蠅般亂撞進她潛行路線中的倒霉蛋。
在營地里參觀的時候,寧馥就已經(jīng)給自己規(guī)劃了一條死地求生的退路。而她要等的機會,就是今晚的這場空襲。
鐘華說最近兩天有空襲。她還真的等來了。
營地中已是一片人間煉獄。被倒塌房屋砸中的人在呻吟尖叫,有人怒吼,有人哭號,有人在無意義地射出子彈,他們的高射炮被毀掉了幾門,此刻火光沖天。
天空中戰(zhàn)機飛過,發(fā)出震人心肺的隆隆聲。
寧馥仰起頭,竟有一剎那恍惚覺得這片天空如暗紅色的海,火光在其中拖曳出致命的軌跡。
殘忍而壯麗。
有人說戰(zhàn)地記者手中的賭注就是自己的性命,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離炮火不夠近。只可惜她現(xiàn)在沒有時間也沒有設(shè)備記錄下這樣無比貼近戰(zhàn)爭,無比貼近歷史的畫面。
不過是晃神一秒,她轉(zhuǎn)頭看向站在越野吉普旁的迪賽卡,“幫我抱一下托娜。”
迪賽卡一愣。
女人明顯看出了她的緊張,因此才用如此輕松的語氣,給他派了個活。
迪賽卡依言,抱起托娜,按寧馥的示意把小姑娘安置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這個小女孩仍然瞪著她棕綠色的眼睛,自以為兇惡地瞪著他。
迪賽卡不由得感覺胳膊上的傷口一痛。
如果薩哈還活著。
薩哈也會不顧一切地保護他。
迪賽卡的心臟像突然被鴿子的羽毛輕輕掃過。
“站著干什么?上車吧。”
寧馥自己坐進駕駛位,對出神的迪賽卡道。
迪賽卡跳進后座,他肩膀上還背著叛軍分配給他的那支qiang。
他看寧馥單手開車,神情自若,忍不住開口問:“你放心……我坐在后面?”
寧馥懶洋洋地道:“你這么大了,難道自己坐不住,要我把托娜放到后面去?”
迪賽卡沉默下去。
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寧馥終于好整以暇地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道:“兩天前我敢把后背亮給你,現(xiàn)在就一樣敢�!�
迪賽卡聽到她說了和那天,在窩棚前給他和薩哈拍照時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把木倉扔了吧,和你不搭�!�
他們離那片火海越來越遠了。
車子在崎嶇的草地上顛簸了一下,寧馥趕緊回過頭去盯著前方。
坐在后面的男孩按住胸口,那里面是他和薩哈的照片。
他將步木倉扔出車外。
曠野上刮過呼呼風(fēng)聲,越野車疾馳,在被染成暗紅的天幕下,駛向最近的城市。
*
在距離杜谷卡小鎮(zhèn)兩公里的地方,寧馥讓兩個孩子下了車。
“就在這里告別吧�!睂庰Φ腺惪ㄕf。
托娜怔怔地看著她,大眼睛里噙著淚水。她聽不到,但是她知道這是姐姐在道別。
小姑娘的全部心神都用來強忍淚水,甚至沒有注意旁邊那個可恨的家伙拉住了自己的手。
“托娜我交給你了�!睂庰サ�。
她簡單地講了托娜的故事。
“她要去找她的哥哥,但是她還太小,太脆弱了�!睂庰サ溃骸八卣�。你可以在這段時間里帶著她,也可以一回到城鎮(zhèn)就讓她自己離開,這是你的選擇,迪賽卡�!�
她叫了他的名字,與他對視。
迪賽卡抿住嘴唇。
他們?nèi)齻人,都相處不到36個小時。她怎么敢這樣輕率?!
她的信任似乎都是這樣毫無理由地降臨在別人身上。
但迪賽卡卻突然覺得,也許這就是冥冥中,命運給他的指引。
寧馥是一段浮木,讓他免于溺亡。而他手中牽著的這個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捏死的小女孩,就是那顆岸上的樹。
薩哈死了,他從此沒有了自己的根系。
現(xiàn)在,寧馥要他重新扎根生長。
迪賽卡最終點了點頭。
那果斷又絕情的女人多一句話都沒說,開車就走了。
兩個孩子站在荒野里,都怔怔的。
小托娜用力一擦眼睛,她不能哭。她抬頭看了看站在身旁的迪賽卡。
——姐姐說,他也是故事中的一只小狼,他也曾想保護一只小松鼠。他們可以搭伴去看大海。
迪賽卡回過神來,對上小女孩棕綠色的眼睛。
他從衣兜里掏啊掏,掏出一顆中國產(chǎn)的大白兔奶糖。
“吃吧,甜的�!�
作者有話要說: 在戰(zhàn)火中,托娜和迪賽卡無法被別人”拯救“。他們只能掙扎著成為彼此的救贖。
托娜要慢慢找哥哥,這段時間,就是他們扎根生長的過程,是迪賽卡重新找回保護薩哈時的那種生活的信念,也是托娜終于明白哥哥不會回來放下執(zhí)念。
*
十年后。
以一億歐元身價簽約豪門球隊的天才球星迪賽卡,向媒體講述了他和妹妹托娜幼年時傳奇的故事。
他提到了一個人。
她的名字已經(jīng)蜚聲國際,迪賽卡和弟弟薩哈那張著名的照片,正是由她拍攝。
但這還是媒體第一次聽當事人講那段驚心動魄的故事。
”這么說,是她一路帶著你和托娜逃離了可怕的叛軍營?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教我們的,不是逃走。而是去選擇你的命運�!扒蛐钦f:”她有一顆金剛石一樣堅硬的心臟,但她是一個溫柔的人。“
第75章
仗劍人間(41)
杜谷卡鎮(zhèn)上的小診所接待了一位奇怪的病人。
她是來拆線的。把皮釘全起出來。
這里的醫(yī)生或許醫(yī)治不了什么疑難雜癥,對外傷卻都已見怪不怪頗有經(jīng)驗。只粗略檢查一下寧馥的傷口,這位胖胖的黑人醫(yī)生就用口音濃重的英語告訴她——
“你的傷口沒有得到有效處理,現(xiàn)在情況很不好。需要重新做縫合。”
寧馥點了點頭,提了個要求:“能給我一把鑷子嗎?”
大夫有些奇怪,不過還是依言找了把醫(yī)用的給她,然后拆去勉強將皮膚捏和在一起的皮釘。
這個女人的傷口明顯是在搏斗中被利器劃傷的。但醫(yī)生一句都沒有多問,拿起手術(shù)用的縫合線,再轉(zhuǎn)過身,這才被女人的動作驚得一跳。
“你這是在干什么?!”他震驚道。
她、她竟然正將鑷子伸進自己的傷口里!
大夫處理過許多血肉橫飛的慘烈傷情,也見過許多不怕疼不怕傷不怕血的硬漢,但這還是頭一回見自己在自己的血肉中攪和的。
這超出認知范圍了……
寧馥額頭見汗,手上動作不停,直到一枚細小的芯片被鑷子從傷口中慢慢夾出。
醫(yī)生先生忽然覺得自己可能惹上了什么不該惹的人物和麻煩,只有在心里默默祈禱,這位病人可以在縫合完畢后趕緊離開。
他憑著這些年在戰(zhàn)亂地區(qū)行醫(yī)鍛煉出來的一顆強心臟,有條不紊地給這個來歷不凡的女人縫合傷口,重新包扎。
手術(shù)線在皮肉間穿梭,局部打了麻藥,寧馥也沒覺得疼痛,反而還有閑情看起電視來。
電視掛在診所的墻上,現(xiàn)在正在播放新聞。
“……中方希望C地區(qū)不遺余力尋找中方被綁架記者,同時,也正告綁架者,寧馥是持有正規(guī)資格和中立立場的戰(zhàn)地記者,同時,也是中國公民——”
“對中國公民采取強制措施,是對中國公民合法權(quán)益的嚴重侵犯。中方敦促C地區(qū)各方力量,認真對待中方嚴正立場,糾正錯誤,立即釋放寧馥,并保證她平安回到中國!”
寧馥把那枚清理過后的芯片握在掌心,輕輕呼出口氣。
她像個有點任性的孩子。
出門跑丟了,也不用擔心。
家里人會來找她。
屏幕上放出了她的照片。她算是在國際上掛了號的“失蹤人口”了。圖片下方不停循環(huán)滾動著聯(lián)系電話。
醫(yī)生注意到這個病人的視線一直越過自己在看電視。他縫合好傷口,一邊站起身一邊叮囑道:“三天換一次藥,傷口一定保持干燥清潔,不要沾水——”
他回過頭,在電視屏幕上看到了那張照片。
醫(yī)生忍不住又回過頭來打量自己的病人。
再回頭去對照屏幕中的那個女人。
這樣來來回回好幾次,恐怕落枕都要活動開了,他才遲疑地道:“你是……”
寧馥聳了聳肩膀。
“所以您不用害怕�!彼Φ寐冻鲅例X,“我能借診所的電話用一下么?”
醫(yī)生尚不敢置信,但狐疑地點了點頭。
他們這個偏遠的小地方也聽過關(guān)于那個東方國家的“傳說”。
古代的時候,他們富足而強大,善良又友好,他們的大船乘風(fēng)破浪,把好東西帶到了很多地方。而現(xiàn)在——是不是善良友好純潔無辜先不說,作為杜谷卡小鎮(zhèn)生活最優(yōu)越的人群中的一員,醫(yī)生先生用的手機就是中國貨呢。
代購的,黑市總有各種辦法,把其他地方的東西輸送進來。就像把戰(zhàn)火中他們可望而不可即的,其他地方的生活偷一片送來,讓人們知道“桃源”是什么模樣,什么滋味。
換句話說,“中國”這兩個字,在杜谷卡這個小鎮(zhèn)上,有好感度up加持。
電話打過了,寧馥回過頭,醫(yī)生先生的臉色也轉(zhuǎn)變了,——至少不像先前那樣緊張和防備。
——知道這位強人是中國的國際記者,總比她是哪個國家的間諜要好。
待遇的提升也很明顯——寧馥擁有了一張床位,以及一針退燒藥。
她一直在低燒,醫(yī)生先生似乎是在看完新聞以后才突然后知后覺地拾起了自己的醫(yī)者仁心,意識到寧馥的狀態(tài)不是草草縫合之后就可以打發(fā)走的。
她已經(jīng)和使館取得了聯(lián)系。很快,家里人就要來了。
簡易的單人病房里拉上窗簾,寧馥終于讓自己的頭腦陷入昏沉。
她緊繃的精神必須趁著現(xiàn)在稍微休息一下。
大腦里的阿香輕輕地問她:[你還好嗎?]
這些天,寧馥簡直是給她上演了一場第一視角的戰(zhàn)爭災(zāi)難電影。阿香自問,寧馥的所有選擇換做是她自己,都不會那樣去做。
那簡直是瘋了!
——為了拍到照片跑去拋尸地、藏進萬人坑;在交火地帶沖進火力范圍里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當肉盾;帶著微型攝像機去叛軍營地“旅游”;故意挑釁別人傷害她來隱藏自己真實的目的……
這個家伙的腦子里簡直就沒有“惜命”這兩個字!
如果是她自己……置身寧馥的處境,恐怕已經(jīng)死了。不,她根本就不會把自己搞到那種境地里去!
寧馥昏昏沉沉,還不忘在腦海中嘴碎一句,[你心疼我?]
小阿香難得地沒有嘴硬。她半天沒說出話來,最后道:[你睡吧,有我呢。]
寧馥笑了一聲,放任自己沉入意識的深處。
阿香心里被她笑得毛扎扎的。有點生氣,還有點……
如果她此刻有實體的話,說不定會可恥地臉紅。
——她真的覺得自己的臉在發(fā)燙!
然后小阿香才意識到,她的身體還在發(fā)燒……
這個可惡的孤魂野鬼!一點都不知道珍惜別人的生命健康!
她的意識一進入主宰的位置,就立刻被疼出一聲呻吟。
好疼!好難受!就像渾身都被幾噸重的卡車碾過,所有的骨頭都被拆開又零零散散地拼起來,連動一下指頭尖都要用盡渾身的力氣,骨頭縫里發(fā)出缺乏潤滑的老機器的“咯吱”聲。
麻藥在漸漸失效。
小阿香要被疼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一顆心泡在酸苦的水里,又軟又疼。
真是個大傻蛋。
如果她的精神還能支撐下去,她必定不會讓自己出來的。
雖然不想承認,但小阿香就是知道,她了解她。
“哦天哪,你怎么了?”進來給她掛水的醫(yī)生驚聲道。
之前還神態(tài)自若,從自己血淋淋的發(fā)炎的傷口里挑挑揀揀捏出一塊芯片的“勇士”,此刻竟然躺在床上顫抖�?吹贸鏊幱谕闯校麄人想將自己蜷縮起來,卻因為身體的疼痛和無力而無法做到。
她的臉色簡直像紙一樣蒼白。
醫(yī)生被嚇了一大跳,只怕自己的治療出了什么問題,——可是、可是她剛剛明明還好啊,講話也很有精神,縫合傷口時也全然看不出身體是否處在極度不適之中。
要憑醫(yī)生的經(jīng)驗來說,現(xiàn)在這樣才是屬于人類的正常表現(xiàn),不過之前他已經(jīng)把寧馥劃歸到“非正常人”那一類里去了。
難不成她這是痛覺神經(jīng)反應(yīng)延遲?醫(yī)生的腦海中忍不住掠過不切實際的猜想。
中國的女記者聲音比剛才明顯虛弱了一些,她低聲道:“能不能給我一片止痛藥。”
醫(yī)生給她指了指床頭的小藥瓶,“你的確應(yīng)該服用一些。不用這么堅持,注意用量即可�!彼唵蔚氐溃骸斑@是好東西,很管用。你吃了會睡得好一點�!�
女人輕輕點了點頭,醫(yī)生放好輸液瓶,離開房間。
阿香的目光落在那瓶止痛片上。
她疼得眼前都有些發(fā)花,身體的疲倦和胸口傳來的隱痛讓她伸出手——
但又停下。
藥就放在這里,“她”為什么不吃?
因為“她”要保持敏銳,“她”還不敢完全放松自己。
小阿香收回了手。
躺在床上的年輕女人用力閉上眼睛,抓緊時間試圖在綿延的疼痛中攫取一絲睡眠。
既然寧馥受得了,她也一定受得了!
*
汽車碾過地面上碎石子,車門被人關(guān)上的聲音毫不收斂地傳來。
寧馥睜開眼睛。
她從窗外望去,卻微微一怔。
再看房間內(nèi)的時鐘,原來她剛剛睡了四個小時。
現(xiàn)在天色還沒黑,來的不可能是使館的人。
她慢慢從床上坐起身,按住手背上的膠布,等待著。
門被推開,進來的是個中年男人,白種人,蓄胡子,但穿著整潔,透著一股來自資本主義世界的“文明”味兒。
他彬彬有禮,但開門見山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他來自A國,是使館工作人員,也負責一些新聞工作。
寧馥知道他的身份真假參半,或許還有些過謙了。但她并沒有在這上面多問。
對方的訴求也很直接,“寧小姐是聰明人,和聰明人對話總是要更輕松一些�!彼@樣說道:“您的作品已經(jīng)引起了國際上的轟動,包括普利策獎的評選,也已將您納入視野之中�!�
他知道寧馥在叛軍營地里走了一遭。
他希望寧馥能“公允”地報道叛軍燒殺搶掠,給人民帶來傷痛、給地區(qū)帶來戰(zhàn)亂和災(zāi)難的惡行,包括制造種族屠殺。
他將寧馥這篇一個字還沒寫的文章稱作“足以獲得普利策國際報道獎”的佳作。
寧馥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您代表A國,還是代表普利策的評審?”她問。
男人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玩笑似地笑道:“我剛剛稱贊了您的聰慧啊�!�
是。
即使不是“她”,也能理解對方的意圖。
如果她能收回政府軍濫鯊平民的罪證,并把這罪名扣在反正已經(jīng)劣跡斑斑的叛軍腦袋上,她就能拿到那座蜚聲國際的大獎。
這是一種非常默契的交換。而且聽起來還挺有誠意的。
普利策獲獎?wù)摺?br />
這是無數(shù)人趨之若鶩的桂冠。這是幾乎不需要猶豫的選擇。這完全可以成為她以后在職業(yè)道路上助推劑,讓她成為整個國家的驕傲,所有同行的仰慕對象。
帶來的利益數(shù)不清。
但是……
但是她說:“我不是一個聰明人�!�
她拒絕了。
目送那男人一臉“不可理喻”的離開房間,她后脊梁繃著的一股氣勢頓時松了下來,整個人軟軟倚在床頭。
腦海里響起個玩味的聲音:[你怎么不答應(yīng)?答應(yīng)了,寧馥這個名字就會被寫進新聞史,你就是國內(nèi)的第一人。]
小阿香一驚,[你醒了?!你醒了怎么剛剛不出來?!]
她滿腔委屈。
寧馥笑了,[因為你做的很好。]
[你為什么不要普利策?]她問。
小阿香頓了頓,[我在想,如果我是你……]
[這樣的東西,你不會要。]
[這樣劃算的買賣,這么大的好處,你卻一點都不聰明不爭取,這可不像你。]女人的聲音在她腦海中懶洋洋地評價小阿香的行為,語氣卻帶著暖意。
小阿香嘴硬:[這算是什么?你不稀罕,難道我就巴巴地稀罕不成?]
寧馥笑了,給自己臉上貼金,[誒呦,我提升了你的品位?]
她又問:[你不怕招來麻煩和報復(fù)?]
小阿香慢慢地道:[你不是說,你是孫大圣?]
這些年,這些風(fēng)雨硝煙,北疆南國地走下來,她也知道了她自比一只猴子是什么意思。
這世間既然有不公義,就要有人來問一問!這世間的秩序如果只是強權(quán)壓迫,弱肉強食、如果只是利益交換,顛倒黑白……
就算秩序如車輪滾滾,粉身碎骨也不妨撞上去試試!
昔日弼馬溫大鬧天宮打上南天門,他可害怕過?
踏南天,碎凌霄,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作者有話要說: *最后兩句出自今何在《悟空傳》
第76章
仗劍人間(42)
寧馥在第二天終于見到了自己人。
使館安排她轉(zhuǎn)到附近最大城市的公立醫(yī)院,做了全身檢查。
醫(yī)生嘖嘖稱奇:“您有三根肋骨骨裂,竟然能行動如常!”
——這位病人大步走進來的時候?qū)嵲谏埢罨⒌貌幌袢幑橇训膫及。?br />
[寧馥!你能不能珍惜一點我的身體�。。
小阿香聽見醫(yī)生的診斷,在寧馥的腦海中怒極大吼。怪不得她替上去的時候覺得渾身都像被重型卡車碾過好幾遍一樣,動一下哪哪都疼!
寧馥心虛,假裝沒聽見。
從拍片子的房間出來,就看見鐘華風(fēng)塵仆仆,正站在醫(yī)院的走廊上抱臂等她。
寧馥:“領(lǐng)導(dǎo),你咋來了?”
鐘華看了她一眼,“怕你死外邊�!�
寧馥到?jīng)]想到他這么直白,“呸,晦氣晦氣,”她一看鐘華的臉色,趕緊活躍氣氛開玩笑,“領(lǐng)導(dǎo)您這可有點幽怨啊,這么擔心我?”
低情商:你是不是盼著我死?
高情商:你是不是擔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