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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鐘華依舊是一張死人臉,半分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你活著,我得保證你回國,你死了,我得把你的遺體帶回去�!�

    寧馥:……您這話,讓我咋接?

    她從身上拿出微型攝像機的芯片,遞給鐘華,“沒來得及做編輯,你先看看吧�!�

    說完撓了撓頭趕緊往病房溜。

    鐘華在原地站了幾秒鐘,那微型芯片幾乎讓他用力攥得按進手心里。

    看寧馥走得飛快的背影,露出一個扭曲的表情來。

    有點生氣,但忍不住顴骨升天。

    活著就行,福大命大。

    *

    鐘華進來時,寧馥正躺在病房床上聚精會神地看電視。

    不知道哪個國家的狗血肥皂劇,語言嘰里咕嚕的聽不懂,但劇情只看畫面就能猜到,非常緊湊——此刻已經(jīng)進行到反派女人插足女主角的婚姻和家庭,爆出她才是真正的門閥千金,而女主角是被從小抱錯的贗品。

    耳光與眼淚齊飚,詛咒與表白一色。

    寧馥看得津津有味。

    她還在腦海里教育阿香,[看見沒,你要是回了林家,你就是這樣兒的。]

    電視里女反派“啪”的一個耳光把女主抽倒在地,又回身把女主的老公噴得灰頭土臉,耀武揚威,好不得意。

    寧馥:……

    小阿香已經(jīng)非常淡定自若地指點江山,[她這樣蠢,我可不會。]

    接著詳細分析女反派應該如何如何打入豪門,如何如何不動聲色地取代女主的位置,獲得所有人的歡心,最后成功過上人人艷羨的花團錦簇的生活。

    仿佛她真是個段位高超的陰謀家似的。

    “這有什么好看?”鐘華看了一眼呱噪的電視,伸手就靜了音。

    寧馥抗議道:“你靜音我沒法看劇情了!”

    雖然有字幕,但她看不懂啊!全靠演員那夸張表演和抑揚頓挫的語氣來判斷情緒轉(zhuǎn)折和劇情進展了,現(xiàn)在應該正到高潮了呢!

    鐘華:“她們在互罵對方的母親�!�

    寧馥:……突然覺得有點嘲諷。

    “等等,你懂西班牙語?”

    鐘華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句話。

    寧馥問:“什么意思?”

    鐘華道:“是烈士造就了信仰,而不是信仰造就了烈士�!�

    寧馥撓了撓頭發(fā),“名言警句,好沒意思。”她知道鐘華欣悅于她沒死沒殘還拿回了足以震撼世界的新聞素材,此刻膽子也肥了,還和領(lǐng)導開起玩笑來了。

    她想起鐘華的履歷。他也曾做過戰(zhàn)地記者,去過古巴去過委內(nèi)瑞拉。采訪過毒販,也拍過戰(zhàn)壕和木倉戰(zhàn)。

    有時候,記者也算得上一個浪漫的職業(yè)。

    “說兩句好聽的,唱個歌也行�!�

    鐘華:“Porquésemevendrátodolpedomesientotriste,ytesientolejana

    Cayóellibroquesiempresetomaenelcrepúsculo,younperroheridorodóa(chǎn)mispiesmicapa.”*

    寧馥不得不打斷他念咒,“這是啥?”

    鐘華:“詩歌�!�

    寧馥打了個哈欠,“還不如您就給我翻譯翻譯這倆女的罵街呢�!�

    不知為什么,她沒繼續(xù)追問,鐘華反而像松了一口氣一樣。

    “納蒂亞說,你這個可惡的女人,天生的惡血流淌在你身體里,無論你在哪里長大都會變成陰溝里的老鼠!”

    “菲利希娜說,哦,你真可憐,天鵝的血決定不了你能飛多高,因為你就是被鴨子養(yǎng)大的!”

    鐘華用平直的聲線毫無感情地翻譯起兩個女主角的撕X大戲,聽起來有一種詭異的違和感,而且無比催眠。

    寧馥昏昏欲睡,“她們怎么喜歡用動物打比方。”

    鐘華起身關(guān)掉電視,拉起窗簾,把她的點滴調(diào)得很慢。

    他應該去工作了。寧馥隱蔽拍攝的素材要盡快做處理,國內(nèi)也還在等他的消息,一大堆事等著他去做。

    但他坐在昏暗中,半晌沒有動。

    *

    第二天寧馥還是腦袋癢癢,鐘華找護工給她洗頭。

    “我以為你不是在意這些的人�!彼�。

    “別的都可以不在意,頭發(fā)還是要養(yǎng)護一下�!睂庰ハ硎苤o工小姐姐溫柔的洗頭服務,一邊問鐘華,“你不去工作?”

    鐘華淡淡道:“不要以為我的效率像你一樣低�!�

    寧馥撇撇嘴,突然想起什么,又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當時被控制了?”

    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了端倪,鐘華不會一直讓人扣著那篇稿件,也不會在聯(lián)絡(luò)時從側(cè)面提醒她趁著聯(lián)軍空襲的時候離開。

    鐘華看她把脖子支出去叫人洗頭發(fā),病號服下面瘦出兩根伶仃的鎖骨來。

    他漫不經(jīng)心地道:“你的水平還是不錯的,寫不出那么次的稿子�!�

    寧馥一下子笑了,“你再夸我兩句,你再夸我兩句�!�

    泡沫一下子濺進她眼里,刺得她一個勁眨眼。

    鐘華把毛巾扔在她臉上,“你還沒同我說,A國使館的新聞參贊找你做什么?”

    寧馥委委屈屈地自己把泡沫擦了,“這事兒我本來想著重跟大領(lǐng)導匯報的——”

    她賣關(guān)子。

    鐘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年輕的女人眼尾微微發(fā)紅,嘴唇卻揚起得意又囂張的笑容來,她道:“他來找我,是想賣個普利策給我�!�

    “我沒要�!�

    這是邀功呢。

    鐘華彎彎唇角,“你為什么不要?”

    寧馥一副慷慨悲歌的模樣,清了清嗓子,“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鐘華被她弄得想笑,最后走過去給她把腦袋擦了。

    還是夸獎了一句。

    “做得好。”

    寧馥頭上頂著塊毛巾嘿嘿一笑。

    泱泱中華,“節(jié)義”二字,亙古有之。

    *

    休養(yǎng)了幾天,寧馥等人登上飛機的時候,她在叛軍營地拍攝的視頻也發(fā)布了。

    世界震動。

    《中國的戰(zhàn)地記者:我的任務是說出真相�!�

    《她是無畏之神》

    《走入彈雨的女人》

    法新路透塔斯社,幾乎是同一天發(fā)了她的先關(guān)報道。

    說來也好笑,寧馥報道戰(zhàn)爭,他們報道寧馥。法國記者蘭斯的文字和照片廣受歡迎,他自己也迎來了事業(yè)的第二春。

    寧馥在飛機上閉目養(yǎng)神。

    [�!�

    當前任務完成度:95100]

    寧馥在腦海里點開背包查看了一下。

    包里有一座“十青獎”獎杯,兩座“黃河獎”獎杯。

    還有上下兩盒的乞丐團伙社會調(diào)查母帶、一張來自平行世界的報紙、一張“練習生”寧馥的照片、一條“雪山新春大拜年”的視頻。

    現(xiàn)在多了一段她在兩軍交火時像個傻子一樣沖到大街上抱小孩的怪阿姨影像。有點灰頭土臉,不過還算有些超級英雄的美感。

    寧馥很滿意。

    該有的都有了。

    最后還有兩個格子,竟然已經(jīng)放上了東西。

    ——一個她完全沒印象,一個她剛剛拒絕。

    前一個是一本西班牙語的詩集,她在腦海中點開看了下,一個字也沒看懂。后一個倒是標出了名稱,是個普利策獎的獎杯。

    干嘛啊,她沒要,放她背包里干啥?

    下了飛機才知道這系統(tǒng)竟然還真有些未卜先知,普利策真的把她列入了候選人,而且也真的打算頒獎給她。

    ——倒不是因為她那段叛軍營地中的影像,而是頒給她之前拍攝的迪賽卡和弟弟薩哈在難民營中的照片。

    舉國沸騰。

    世界新聞界投來的目光,聚焦在寧馥身上。

    然后她就又懶洋洋地搞了個大新聞。

    9月,普利策新聞獎發(fā)布,外國攝影獎*獲獎者——中國記者寧馥,拒絕領(lǐng)獎,以示諷刺。

    光是國內(nèi)媒體,就要把寧馥的電話打爆了。就連一直混在娛樂圈的李宇都忍不住試探地發(fā)消息給寧馥,想問問她有沒有空接受個“專訪”,哪怕說上兩句話呢。

    中視倒是一如既往地擺著架子。

    “寧馥是調(diào)查記者部的普通記者,她只是做了她應該做的工作�!彼念I(lǐng)導鐘華接受了采訪。

    記者面對記者,更像是一場沒有硝煙的博弈。

    “那中視怎么看待寧馥拒領(lǐng)普利策一事?您怎么看她這一舉動,真的是為了諷刺嗎?她在諷刺的是什么?”

    “中視尊重,并且不會干涉寧馥的選擇,”鐘華頓了頓,他當然知道記者后面的幾個問題是在給他挖坑,他坦然地道:“至于我怎么看……”

    他露出惡趣味的一笑,“她只是覺得這樣更有趣�!�

    寧馥看電視直播看到這兒,嗆了一口水,咳嗽半天跟鐘華打電話,“你非要跟我搶風頭?”

    鐘華在電話里道:“剛好,你今天出院?我接你吧。”

    因為這句話,他被停職了。

    一個休病假,一個停職不上班,兩個人在醫(yī)院外邊大眼瞪小眼。

    寧馥最后說:“我跟你找陳苗去吧。”

    她這次沒有和系統(tǒng)的十五年協(xié)定,任務積分滿一百,隨時都可以離開。

    她想要的都拿到了,所有的紀念物都在背包里,沉墜墜的不會被她忘記。

    看在知己一場,走之前,她也想給鐘華求一個圓滿。

    作者有話要說:  *為什么當我哀傷且感覺你遠離時

    全部的愛會突如其然地降臨呢

    暮色中如常發(fā)生的,書本掉落下來

    我的披肩像受傷的小狗,蜷躺在腳邊

    ——聶魯達的詩

    **出自鮑照,擬行路難

    ***

    鐘華:我以前把你當知己,但是突然之間……

    寧馥:好耶,我們是知己!

    寧馥是不解風情,鐘華其實是太解風情。他對寧馥是引為知己,也有男女之情,但這種情感是以寧馥為先的。

    尊敬她,感佩她,也保護她,支持她。

    并肩前行,不求相交相守。

    所以寧馥根本不會了解他的心,不會被他的感情所困擾。鐘華的克制不是悲哀,而是一種高貴。

    *普利策有二設(shè),大家當架空看哦

    現(xiàn)實中普利策是需要發(fā)新聞的人是美公民或在美發(fā)布的。這里因為情節(jié)需要做了二設(shè)

    第77章

    仗劍人間(43)

    鐘華也沒問寧馥是怎么知道陳苗的事的。

    ——連這點事都打聽不出來,那也就不是寧馥了。

    “行。走吧�!彼f。

    兩個人在醫(yī)院門口的小攤子上吃了豆腐腦兌胡辣湯,油餅燒餅小籠包子。

    吃完寧馥摸摸肚皮,拄著臉等鐘華。

    鐘華一口能吃半根油條,從這點上來說,他看起來一點不像個成天坐在辦公室里的領(lǐng)導。

    “您還挺接地氣的�!睂庰フf。

    鐘華喝完碗里最后一口豆腐腦,擦了擦嘴,“我二十歲那會,吃得比這還快還接地氣。”他道:“我不是什么神壇上的人,不用給我捏人設(shè)�!�

    寧馥聳聳肩膀道:“沒有包袱挺好,那你當初怎么瞧不上我?裝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有話為什么不能好好說,叫我去做什么出鏡記者。長得好看有錯?”

    鐘華嘆口氣,“你好記仇。”

    寧馥露出一個睚眥必報的微笑。

    鐘華道:“你沒錯。我錯了。對不起�!�

    一鍵三連。

    可寧馥還是面帶微笑地望著他。

    氣氛突然有點凝滯,空氣的流速變得像淀粉放多的胡辣湯一樣黏稠起來。

    在這人來人往嘈雜繁亂的大街邊,放著沒吃完的小籠包和擦過嘴的紙巾的早點攤上,寧馥就非要把他心底的那個結(jié)起出來。

    教他在這里掏心挖肺,鮮血淋漓。

    鐘華沉默了幾秒中,拿筷子挾桌上的香油小咸菜慢慢吃。

    “你和陳苗一樣年輕�!�

    “她也很漂亮,沒有你這樣瘋,這么勇敢�!辩娙A慢慢道:“她只是想做好一份工作�!�

    陳苗大學畢業(yè),就被招進中視調(diào)查記者部。

    當時是鐘華帶她,她像所有實習生一樣小心翼翼又聽話,希望能留在中視這樣的好單位。鐘華那會也年輕,有一股子恃才放曠的勁兒,他的原則就是不求升官發(fā)財,不求人情練達,既然進了這一行,就要求一個天道恢恢,公義昭彰。

    陳苗就被他帶的滿腦子理想主義,熱血又單純。天天念叨如果能抓到一個大新聞就好了。

    她從學校起就受專業(yè)訓練,進入調(diào)查記者部,又跟著鐘華大大小小跑了許多報道,總有一種“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的感覺。

    所以,在以為找到了“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的機會時,她幾乎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那扇通往地獄的門。

    警察沖進去的時候,她還有意識,第一句話是,攝像機掉在墻角了。

    第二句話是,“好疼”。

    這是在她頭腦清醒的最后時刻,說出的最后兩句話。

    27刀,一刀刀毀去了她的臉。在發(fā)現(xiàn)jing察突襲的慌亂之間,還有人將“貨”往她的嘴里倒、往她的身體里塞。

    她只有二十三歲。

    小咸菜被鐘華挾完了,他覺得嗓子有點干渴,清了清喉嚨。

    “我怕女孩子說要來當調(diào)查記者。”鐘華道:“哪怕她們說,不在乎生死,不在乎容貌,只想證實自己的工作能力,只想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他道:“那個時候,我寧愿她們?nèi)及萁�,虛榮,浮夸,腦子空空地活著�!�

    寧馥:“呸�!�

    她問鐘華,“如我死了,若我毀容了,你會后悔招我進來嗎?”

    她不等鐘華開口就冷冷道:“如果你真的一直像你說的那樣想,你根本就不會從天南都市報把我要過來�!�

    “這根本就是個悖論�!睂庰サ�。

    鐘華嘆口氣,慢慢道:“這不是悖論,這是賭博。”

    她太優(yōu)秀了,太耀眼了,仿佛天生就適合做這一行。他不能視而不見。

    他賭她不會像陳苗一樣隕落。

    她已經(jīng)像寶石,放出綻綻光芒來。

    他賭自己再一次將一個女孩劃歸自己的羽翼之下,能真正地目送她直上九霄。

    他賭贏了,寧馥成全了他。

    她不是陳苗。但這個世界上,太多珍貴的,金子一樣的心,容易被毀傷。

    寧馥輕輕道:“你不可能保護所有人�!彼竭吢舆^一抹笑,“也不該對女孩子區(qū)別對待。這樣,男同事們也該要委屈了�!�

    人,以品質(zhì)論,以能力論,都可以。

    但就是不該以性別論。

    戰(zhàn)士有性別,但依然是戰(zhàn)士。

    “以后不會了。”鐘華道:“我向你道歉�!�

    寧馥反倒因為他的坦蕩挑了挑眉毛,她也反省了一下,“我本意是想安慰你�!�

    陳苗的事,是鐘華的心結(jié),說不定還是心理陰影。

    ——他親眼看著自己漂亮鮮妍年輕活潑的小同事臉上27道血肉外翻的刀口,親眼看著一個有理想有志氣有遠大前途有大好青春的女孩,被折磨成精神失常的瘋子。

    他還敢賭,也算悍勇。

    鐘華的話鋒卻一轉(zhuǎn):“但你不要以為誰都能進入調(diào)查記者部,”他唇角也勾起一絲笑,“不論男女,你是第一個被我特招的。我不給她們機會,也因為她們不會達到我的標準。”

    從陳苗的事后,他幾乎把調(diào)查記者部進人的標準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

    寧馥:“……你在夸我嗎?”

    鐘華淡淡看她一眼,“說了你獨一無二,還不算夸?”

    寧馥一時沒反應過來,鐘華已經(jīng)站起身走了。

    她這個剛出院的病號不得不付了早餐錢,又跟老板要了個袋子把剩下的小籠包打包帶走。

    鐘華這么直白的贊美,堪稱百年一遇!

    她追上去,“你后悔了吧,獨一無二,你還當眾懟我讓我去做出鏡記者?”

    鐘華斜睨她一眼。

    這人的確是個奇異的矛盾綜合體。

    她有遠超常人的沉穩(wěn)機智,有時候卻又像是血液里流淌著瘋子的基因,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孤勇。她有眼界有胸襟,根本不需要被保護,但有時候又睚眥必報,小心眼的厲害。

    就拿普利策那事來說,拒絕領(lǐng)獎是她自有風骨,還要在全世界的聚焦里打人家的臉,這就是記著人家拿獎買她虛假報道的仇呢。

    這個世界上偉大的人物就如同銀河中的群星,亙古閃耀。

    寧馥的那顆星星,轉(zhuǎn)到背后是一個皮卡丘。

    她會成為一個了不起并且有趣的人。

    鐘華難得地起了玩笑的心思,他道:“我說真心的�!�

    “叫你去當出鏡記者,不是看不起你�!彼哪抗饴舆^寧馥油汪汪的嘴唇,忍著吐槽的欲望,道:“公允來說,你是我平生僅見的美人�!�

    寧馥呆住了,“��?”

    鐘華哈哈大笑,轉(zhuǎn)身走了。

    *

    陳苗失蹤是在一個星期三。

    她從家中走失后,家里人也曾報警、遍發(fā)尋人啟事,想了不少辦法費了無數(shù)經(jīng)歷去找她,可這些年下來依然是毫無音訊。

    除了鐘華的每個周末,周三只要有時間他也會去找人。

    ——陳苗已經(jīng)瘋了,已經(jīng)沒有了正常人的思維和邏輯,但她在星期三離家走失,就意味著這一天很可能是有意義的。

    沒有更多的信息,鐘華只有堅持這一點看似空茫,幾乎沒什么憑據(jù)的線索。

    鐘華帶寧馥去了一處公園。

    周末,他會開車到街上去慢慢巡視,周三,就固定到這里“蹲守”。

    這里拆遷過。

    “以前,是陳苗出事的地方�!辩娙A對寧馥簡單地解釋道。

    覺得走失的陳苗可能經(jīng)過這里,只是鐘華的直覺。

    在無數(shù)個星期三的下午,他在這公園里等待。

    這街心公園很漂亮,草坪修整得挺干凈,配備了不少健身器材,碰到陽光好的時候,成群的老頭老太太在這小公園里鍛煉身體跳跳廣場舞,玩輪滑的小孩子們像一群群飛來飛去的鳥兒,在人群之間穿梭著,歡叫著。

    沒有人知道,曾經(jīng)這里還是一片破敗的城中村時,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女記者,在這里被人劃了27刀。

    為了做好她的工作。

    寧馥跟鐘華在這兒一蹲就是一下午。一無所獲。

    “明天還來嗎?”

    “來。”

    “那早飯你請�!�

    在第三個星期三,下午,三點半的時候。

    鐘華接到關(guān)童的電話,新聞中心的主任在手機那頭苦口婆心,“知道的是你愛惜部下,替她撐腰給她擋槍子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對臺里有意見呢!給你停職是為了保護你,你這家伙可別給我不識好歹�。 �

    他啰啰嗦嗦地說了一達通,核心意思就是:歇夠了趕快回來開工干活,調(diào)查記者部不能沒有你!

    ——順便把浪夠了的寧馥也提溜回來吧!

    不要太任性!

    其他的八卦廢話都被鐘華自動過濾了,例如——

    “你這些天都和小寧在一塊?”

    “和她相處怎么樣?我就猜她是合了你的狗脾氣,我看這個世界上就這么一個特殊人才!”

    “考慮考慮不?大個八、九歲不是事,關(guān)鍵看你現(xiàn)在有多了解人家,趕緊出手,投其所好!”

    鐘華忍著他的聒噪,“別再讓我聽見你費這種口舌�!�

    他曾經(jīng)堂堂正正地說過,“我喜歡她”。以欣賞的語氣,問心無愧,坦坦蕩蕩。

    他喜歡寧馥。就愈發(fā)希望寧馥能把每一步都走出刻印在石頭上的痕跡。她的每一步都應該向前,走向成熟,背負沉重,注定成為一名偉大的記者。

    他的喜歡是要給她加一點沉重的東西,讓她朝偉大跨出那一步之遙。

    而不是耽于情愛。

    他自己于這些,也并沒有多大的興趣。

    關(guān)童訕訕地閉嘴了。

    鐘華卻突然笑了,“不過我最近是了解她多了一些�!彼趻祀娫捛皯魂P(guān)童,“她比你可愛太多。你要多向?qū)庰W習,老關(guān)。”

    寧馥好吃,嗜甜,喜歡烤紅薯和快樂水,也喜歡吃牛肉干和各種奶制品,總是喝劣質(zhì)奶茶,不在意外表,卻非常在意保養(yǎng)她那頭長發(fā)。

    她最近就沉迷這個街心公園拐角的奶昔,每天這個點就去買。

    鐘華掛斷電話,手機還沒放到衣兜里,便聽見寧馥在喊他。

    “鐘華,你來,陳苗說她也想喝紫色的這個!”

    第78章

    仗劍人間(44)

    寧馥的聲音經(jīng)過大腦的放大處理,讓鐘華愣了好一陣。

    他在原地站了幾秒,然后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發(fā)呆。一片空白地發(fā)呆。

    他知道寧馥不會騙他。

    他猛地拔腿朝街角的奶昔攤子跑去。

    寧馥正在小攤前挑選口味,她旁邊站著一個臟兮兮的女人。再仔細看,兩人的手牽在一起,寧馥動作無比自然地拉著她,仿佛拉住一個早就相識,剛好路過的同學或發(fā)小。

    她抬頭見鐘華來了,朝他露出一個笑容——鐘華感到目眩。

    “我喊陳苗,她答應啦�!睂庰バΦ溃骸罢埼覀兂员�,領(lǐng)導�!�

    陳苗很乖。任由寧馥牽著她,甚至在寧馥把兩人牽在一起的手拉起來朝鐘華搖晃的時候,她還怯怯地笑了一下。

    那一張原本該清秀漂亮的臉上盤亙著許多道長短不一的疤痕,像牢牢釘入肉里的蜈蚣,此刻伴隨她的笑容,突然在她的臉上復活,扭曲地蠕動起來。

    那賣奶昔的小販一抬眼,正看見她之前被一頭亂糟糟長發(fā)掩蓋的臉,嚇得“啊”地一聲,險些將手里的勺子丟出去。

    小販緊接著就感覺到兩束目光朝自己刺來,那女孩明明笑嘻嘻的,眼神卻帶著一股子兇惡勁兒,而后面來的那個男的,視線中簡直像帶著冰渣子!

    這三個人都好不正常!

    小販趕緊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地做起奶昔來。

    十五元一大杯,其實更像沙冰。

    鐘華付了錢,一只手拿著一杯奶昔,卻突然有些手足無措的茫然。

    他不由得將目光投向?qū)庰ァ?br />
    寧馥還真是第一次接到鐘華這樣詢問中帶著一點求助的眼神,她挽著那個臟兮兮的女孩,問她,“我們先坐下來吃冰,然后找個地方吃飯,好不好?”

    女孩竟然意外地信任她,點了點頭。

    三個人在公園里找了一張長椅,坐下。

    鐘華看著兩個姑娘享用她們的奶昔,神色已經(jīng)恢復如常,只有放在身側(cè)的手指反復屈伸,握緊。

    紫色的奶昔是葡萄味的,寧馥吸著杯底快要融化的色素香精混合物,把自己的舌頭弄成了紫色的。

    她伸出舌頭做鬼臉,陳苗就“吃吃”地笑起來。

    *

    寧馥去買奶昔的時候看到一個臟兮兮的女乞丐。

    或者說流浪者更合適一些。

    在這里賣了兩個夏天的奶昔攤小販也說從前沒見過她。

    她有些焦躁地圍著步道轉(zhuǎn)悠,仿佛在認真地思考和找尋著什么,下一刻看到小販漂亮的陽傘和太陽下花花綠綠冒著涼氣的奶昔,又露出渴望的眼神。

    她不向別人乞討要錢,只有有時候心善的路人看她可憐,施舍幾個零錢,或是直接給她買些食物。

    她穿著一件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兜帽衛(wèi)衣,褲子也臟兮兮的,或許是在外面流浪受過欺負,看人的眼神里總有一種驚怯,舉動也有些畏縮。

    寧馥看到了她臉上的傷疤。

    她是陳苗。

    陳苗吃完奶昔,不安地在長椅上動了動,她對寧馥說:“謝謝你。”

    寧馥有些驚訝,轉(zhuǎn)頭去看鐘華,只見他也是瞳孔微微放大,沒想到她竟然還會有道謝的思維能力。

    寧馥小心地問:“你……你接下來想去做什么?”

    女孩突然站了起來,她仿佛如夢初醒一樣環(huán)視四周,身體突然開始顫抖。

    寧馥和鐘華對視一眼,都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陳苗突然尖叫起來,“我要找、我要找——”

    要找什么,她沒有說清,人已經(jīng)兔子一樣躥了出去。

    寧馥和鐘華緊追在后。

    陳苗像瘋了一樣,不,準確的說她早已經(jīng)瘋了,此刻終于顯露出異于常人的地方,她的精神,的的確確垮掉了。

    她不知道在尋找什么,瘋狂地在便民公園的一側(cè)來回轉(zhuǎn),跑得一只腳上開膠的鞋子徹底掉落下來,自己卻渾然未覺。

    寧馥跟在她身后,只聽陳苗口中不停地念叨:“要找……要找到……”

    她的聲音中透出一種馬上就要大難臨頭的驚惶,聽著令人心碎。

    仿佛她正處在絕境之中,仿佛她正在經(jīng)受痛楚。她的精神和思緒不知停留在哪里,又是什么,讓她即使在這樣的情境下,還要拼命去找?

    “找到了!”

    寧馥突然攔住了正在圍著一顆大樹瘋狂轉(zhuǎn)圈的陳苗,她喊道:“找到了,在這里!”

    說著,她朝陳苗揚了揚手中的手機,一副“這是我剛才從地上撿到的”的樣子。然后趁著陳苗將眼神釘在手機上不知確認什么的時候,寧馥一把將對方攔腰摟在懷里,拘住了她的動作。

    她一只腳的腳底已經(jīng)滲出血來。

    陳苗卻并沒有掙扎,她一把拿過寧馥的手機,不斷按動手機一側(cè)的按鈕,屏幕來回閃爍著。

    她問:“我錄到了嗎?我錄到了嗎?”

    我錄到了嗎?

    寧馥突然覺得眼眶一熱。

    后趕過來的鐘華在兩個扭成一股的女孩旁邊慢慢蹲下身來。

    他伸手握住陳苗的手,慢慢地把那個被當做微型攝像機的手機從她的手中接過來。

    “錄到了,你做得很好�!彼穆曇粜孤冻鲆唤z顫抖,但隨即沉穩(wěn)而溫和起來,“壞人也都被抓起來了,你抓住了一條好新聞�!�

    女孩終于安靜下來,慢慢地,她布滿“蜈蚣”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

    *

    陳苗被送到市立醫(yī)院做全身檢查,她的家人也接到通知,在火速趕來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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