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官員嘈雜混亂,看著言尚扶著暮晚搖的手,從氆毯上走過。公主和駙馬路過鴻臚寺所屬的官員前時,鴻臚寺的官員中有一人咦了一聲——
“殿下……好眼熟啊�!�
他這聲音極輕,但是恰好司儀在此時不說話,周圍也沒人說話。這個小官這一嗓子,便被那對新婚夫妻聽到了。
言尚向這邊望來,認(rèn)出了是自己的舊日同僚,他含笑點頭致意。而言尚身旁的暮晚搖也看過來,她金翠滿頭、華勝遮額,眼尾的金箔光影被勾得嫵媚大氣。她盈盈望來,爛爛光華,讓人心悸。
她不記得這個官員,言尚側(cè)頭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幾個字,暮晚搖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對這個官員露出幾分揶揄的笑,還眨了眨眼。
剎那間,如被電擊,官員立時想起來了——
當(dāng)年言二郎在鴻臚寺幫忙時,有個侍女非說自己是言二郎的侍女,膽大妄為在鴻臚寺將他們教訓(xùn)一通,趾高氣揚,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他當(dāng)時還管言二郎要這個侍女,言二郎不肯。
而今看來……而今看來……哪里是什么侍女!
那么早的時候,言二郎就將公主藏在了他身后,擋著不讓他看。
那么早的時候,公主就和言二郎勾勾搭搭了!
這個官員目瞪口呆,看著那新婚夫妻向燭火明亮的婚舍步去,那對新婚夫妻還要給駙馬的父親敬酒……這個官員突得一笑,心中又悵然,又了然,還帶幾分失落。
他搖頭自語:“有趣�!�
之后夫妻二人獻祭,合巹,同牢。如此如此,此婚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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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被人喊去前面陪酒,暮晚搖獨自在屋中坐著。
前院中,言家的人幫著公主和駙馬招待客人,言曉舟忙碌中,撞上一個人。她回頭,被那人扶住了肩。她正要低頭道謝,那人扶著她的肩,輕輕揉了一下,如此唐突。
燭火微微,二人乍然在不是私會的時候意外碰上面,言曉舟抬頭,看到是楊嗣。
楊嗣說:“你怎么在這里?”
言曉舟彎眸笑,她早就知道二人會遇到。正要回答,身后她三哥的大嗓門已經(jīng)喊道:“曉舟,二哥找你呢……”
言曉舟口上應(yīng)了一聲,楊嗣詫異,又目露驚喜,道:“原來你是言二的妹妹?搖搖還騙我說言二沒有妹妹,她嘴里就沒有一句真的……”
言曉舟面紅而笑,她向這邊屈膝行了一禮,轉(zhuǎn)身便走了。楊嗣盯著她的背影,入神地看著,身后太子跟來,目色不虞。
太子皺眉:楊嗣的夢中神女居然是言尚的妹妹?這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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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一家人也在婚宴,春華跟隨著晉王和王妃,一路做著透明人,爭取不在今日惹到那二人。
席間上,晉王和晉王妃與四方官員交流時,下面亂跑的小孩子們跑不見了。春華聽到自己的兒子領(lǐng)著晉王妃的兒子不知道趁著人亂跑哪里去玩了,心中不禁緊張,她怕晉王妃回頭責(zé)怪,便也不驚動侍女們,而是自己悄然離席,去尋找兩個小孩子。
春華極為熟悉公主府,并不需要人指路。雖然為了辦婚禮,這里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但是處處熟悉的影子,仍讓她有恍惚感。她在后院湖水旁行走,小聲喚著自己兒子和晉王妃兒子的名字,擔(dān)憂那兩個小鬼可不要惹事。
黑漆漆中,離席位有些遠(yuǎn),她看到一位滿頭白發(fā)的婦人迷茫地立在湖邊蘆葦旁,便好心上前詢問。
那婦人看到她面善可親,急忙抓著她的手哀求:“這位娘子,老身先前出來出恭,卻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能不能幫忙……”
春華溫柔一笑,想到兩個小孩子在公主府也跑不出去,就先送老人家回席。她如此好說話,讓老婦人感激不已。
春華詫異今夜筵席上都是達(dá)官貴人,這位老婦人卻不像是貴人的模樣……難道是言二郎的親人?可是言二郎的母親早就過世了。這位老夫人是誰?
春華心里疑惑,口上卻不多問。她能看得出這個老夫人有些露怯,一路上都很緊張,便盡量說一些輕松的話題,讓對方放松下來。而還沒有到席面那里,她們便遇上一個出來尋人的、一臉肅穆的中年男人步來。
春華以為老婦人是對方的母親,卻聽那中年男人低聲責(zé)怪:“你不要亂跑,言子美好心,偷偷帶我們來公主這里悄悄看一眼文吉,你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讓言家怎么跟人交代?”
老婦人松開了春華的手,連聲對男人說對不起,中年男人看眼春華,遲疑地彎下腰行禮:“這是我夫人,多謝女郎相助。還煩請女郎不要將見到我們的事情說與旁人�!�
春華臉色發(fā)白,盯著這對夫妻。
男子鬢角染了霜,他夫人頭發(fā)卻已全白。他們乍看以為是母子,然而他們是夫妻……他們口中說“文吉”。
劉文吉。
他們是劉文吉的父母。
滿目光華,筵席酒香,人聲喧囂,春華怔怔地看著這對互相攙扶著的中年人。她隱約從對方的眉眼間尋找著劉文吉的影子,而她卻不看清了。那對夫妻遠(yuǎn)去,春華捂住臉蹲在地上。
滿腔悲,滿腔愧。那歲月過不去,也回不來。她眼中的淚猝不及防地掉落,心中想到多少過往,多少歡笑——
那對夫妻已成白發(fā)人!
“這位王妃,可是有什么難處,你蹲在這里做什么?”
春華聽到內(nèi)宦的聲音,抬頭,她淚眼朦朧,看到內(nèi)宦身后,站著冷冰冰的劉文吉。他淡漠地看著這里,如同看陌生人一般。
第138章
劉文吉如今是黃門令,
還是壯武將軍,
統(tǒng)領(lǐng)北衙。他這樣的內(nèi)宦勢力涉入朝堂,已將朝堂士人們分為了兩派——如趙御史大夫大夫那樣遭人唾罵、卻依然親內(nèi)宦的一派;如正常士人那樣的厭惡內(nèi)宦的一派。
他威風(fēng)凜凜,又愛用酷刑,如今朝上誰見他不會犯怵?
可這些,春華都是不知道的。
公主大婚之夜,她蹲在地上仰頭看他時,
眼中噙著水霧,目露哀意。
萬事不休,萬事已休。命運兜開了它殘酷的網(wǎng)罩,不加掩飾地召顯它的惡意。他們這樣的人,
好像越是掙扎,越是墮落得深。
春華擦去自己眼角的水漬,
站了起來,
她不敢多看劉文吉,只怕每看一眼,就多露出一分痕跡。
她對那問話的手持拂塵的小內(nèi)宦勉強一笑,
說話時聲音尤帶著泣音:“回公公,
我們王府的兩位小王子走丟了,妾身怎么也找不到,
又怕驚擾了公主殿下的婚禮,所以才急得哭了,讓公公見笑了�!�
她低著頭說話,不知道那個被她回話的小內(nèi)宦飛快地眼神飄后,
看向劉文吉。
劉文吉冷不丁開口:“晉王的兩位小王子走丟了?臣好似剛才見到過,臣帶女君去找找吧�!�
春華輕聲:“不敢勞煩公公……”
劉文吉漠然打斷:“走吧�!�
春華心口猛滯,垂下的視線中看到劉文吉已擦過她身前。她抬頭,他回頭望她一眼。她有些疑惑,弄不清他為何主動幫忙。他回頭看她,眼尾微勾,宮燈照耀下,少年時的肆意盡成了今日的陰狠,就這般等著她。
春華恐人多口雜,自己說不清,便只能深吸一口氣,跟上去。
二人沉默地一前一后行走,小內(nèi)宦在前提著燈裝著啞巴。春華盯著劉文吉的背影,恍惚感浮金碎玉般重重向她襲來。她腦子里亂哄哄的,心神已經(jīng)飄走,幾次忘了自己要找的兩個孩子。
劉文吉什么也沒跟她說,什么舊情也沒打算和她敘。他就如最普通的內(nèi)宦那般,敬她為晉王府上的側(cè)王妃,幫她找一找她的兒子。
在公主府后院一處池塘邊,兩個玩得滿身淤泥的三四歲孩童被內(nèi)宦們提了出來。兩個孩子都撲過去喚春華,春華見到他們兩個才松口氣,又忍不住輕聲說他們。
她雖目露不贊同,可她是那般溫柔的女郎,兩個孩子誰也不怕她,還都嘻嘻哈哈的:“娘娘,我餓了!你帶我們?nèi)コ燥埌�。�?br />
劉文吉盯著春華,猝不及防地開口:“先帶兩位小王子把衣服換了�!�
春華向他屈膝:“多謝公公�!�
劉文吉沒回話。
之后二人在寒風(fēng)中佇立,等到小內(nèi)宦將兩個洗干凈的孩子交到春華手中,春華再次向劉文吉道謝。她看著他雋逸卻透著陰氣的瘦削面孔,目中有幾分遲疑,可是她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便只好對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春華面頰微燙:“讓公公見笑了�!�
劉文吉盯著她,驟然覺得她好像從來沒變過。她明明已為人婦,笑起來時,仍如當(dāng)日嶺南初見那般,柔情萬分,盡如春水,蕩到他的心頭,流入他僵冷了許久的四肢百骸中。
劉文吉望著她裊娜背影,看她牽著兩個小孩走回?zé)艋疠x煌處,聽她低聲勸兩個小孩的說話聲這么遠(yuǎn)了去。
小內(nèi)宦跟在劉文吉身后,將公公面對這位晉王側(cè)王妃時與眾不同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小內(nèi)宦心中一動,想劉公公平日對女色不在意,宮里那么多太監(jiān)紛紛找宮女對食,也有膽大的在外面偷偷養(yǎng)女人……都沒見這位劉公公動心過。
難道劉公公如今動心了?
這可是巴結(jié)的好機會。
小內(nèi)宦小聲:“公公喜歡什么樣的娘子?小的最近新納了一房小妾,還沒有動,那娘子細(xì)皮嫩肉,十分可人。公公若是喜歡,小的就當(dāng)孝敬給公公?”
去了根的人沒法睡女人,可他們得不到紓解的渴望,更加想折磨女人。
劉文吉看向他,驀地一笑,說:“我喜歡人妻,你能給我弄來么?”
小內(nèi)宦心一跳,他猜公公說的是剛才那位側(cè)王妃,可是……他訥訥:“那畢竟是郡王府的女人�!�
劉文吉唇角翹了一下,眸子變深。
他不再多說這個話題,而是抬步步入了席中,走向百官行列,走向一直奉承自己、依附自己的趙公趙御史等人。
他目中余光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看到他們依依不舍卻不敢相信的凝視,看到他們和言尚的那位相貌有名得出眾的父親在一起。劉文吉心知必然是言尚的父親偷偷帶自己父母來長安,悄悄地、遠(yuǎn)遠(yuǎn)地看自己一眼……畢竟如他這樣的大內(nèi)宦身份,無父無母才能讓宮中放心。
劉文吉可以偷偷接濟自己的父母,但是他不能把這個把柄丟給世人,他更怕皇帝為了養(yǎng)熟他,對他的父母下手。
父母子女做到了這個程度,哪怕只隔著人群看上一眼,也已滿足。
……所以還是言尚一家人好。
劉文吉心中覺得溫暖,滿朝滿天下的人他都無所謂,唯獨言尚,讓他覺得是朋友。
而春華……劉文吉心里想,這是他沒有得到過的女人。也許正是因為沒有得到過,才一直念念不忘,成為了他心里的魔障。
正好春華是晉王府上的人,與劉文吉想做的某件事若有若無地有了聯(lián)系……劉文吉若有所思。
他昔日無權(quán)無勢,所以失去她;而今他大權(quán)在握……他可以依靠權(quán)勢來奪回她。也許只有他得到了她,他才能真正放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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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哀愁幾人喜。明火高燭,漫天星辰,仍是一派歡喜氛圍。
公主府的內(nèi)宅寢舍,在暮晚搖不在的半年中,重新修葺一番,擴大了一倍。喝過合巹酒后,新任駙馬便被叫去招待客人們,暮晚搖則在自己的寢舍中,由女眷陪伴。
劉相公的孫女劉若竹已經(jīng)成婚三年,不過也許是劉家有什么考慮,這位女郎婚后三年也未生子。然雖然自己沒有生子,劉若竹卻依然笑盈盈地,和其他女眷一起囑咐殿下能夠“子孫滿堂”“多福多貴”。
暮晚搖漫不經(jīng)心。
女眷們圍著公主殿下說了許多吉祥話,到后來也無話可說了。因為滿堂的女郎們,除了劉若竹這樣的女郎和公主殿下相識一些,其他女郎都是拉來湊數(shù)的,丹陽公主往日總和郎君們在一起談?wù)⻊?wù),哪里和她們聊女兒家的私房話呢?
劉若竹七竅玲瓏,見暮晚搖對她們的話題不感興趣,便微笑:“新婚之夜,殿下總與我們說話,多無趣?不如殿下好好歇歇,等駙馬回來�!�
暮晚搖生了興趣,對她一笑:“很好�!�
劉若竹一愣,然后噗嗤一笑,主動領(lǐng)著女眷們走了。圍在公主寢舍中的女郎們頓時一空,卻還有玉陽公主猶猶豫豫,不想走。
暮晚搖冷目瞥去,她這位四姐思慮一番后,坐在榻上,語重心長地與她談:“搖搖,這話本不該我說,但你生母早逝,我又是你的親姐姐,你成婚了,我縱是要叮嚀一番。
“搖搖,你成了婚,就不要如往日那般任性了……”
暮晚搖一聽這個姐姐又來啰嗦“賢妻良母”那一套,就反駁:“我如何任性了?駙馬不會說我的�!�
玉陽公主拿自己的生活舉例子:“你得學(xué)著體諒郎君。我知道你與言二郎很好,但他如今在朝上是五品大官,日常往來也有自己的事情,這和以前都不一樣。女郎未婚和成婚是不一樣的,未婚時你可以驕橫些,婚后為了夫妻和諧,還是要收斂起來。
“你說駙馬不會說你,難道他永遠(yuǎn)不會說你么?少女時驕橫是可愛,少婦時還驕橫,這就是‘惡婦’了。搖搖……我始終覺得你總在外把持政務(wù)不好,既然如今你有了駙馬,何不讓你夫君來呢?
“你坐在家中,生兒育女,少些事端,不好么?”
暮晚搖美目盯著自己的四姐,瞬間了然,大約是秦王又找四姐來當(dāng)說客,想讓自己放棄朝政。暮晚搖忍不住笑,心想難道三哥以為言尚是什么好對付的角色么?
玉陽公主被她笑得忐忑:“我說的哪里不對?”
暮晚搖望著她笑:“姐姐,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見到言二的時候么?那時候我與楊三打鬧,你說你很羨慕我肆意妄為的人生�!�
玉陽公主微恍惚,神色發(fā)怔。她半晌艱難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暮晚搖俯身看她,她美艷大氣的面容,讓玉陽公主向后傾身、喘不上氣。暮晚搖聲音沙啞,誘惑著她:“你一邊自己過得委委屈屈,一邊羨慕我,一邊又勸我與你一般委委屈屈。姐姐,你的經(jīng)驗用不到我身上。
“你覺得我成婚后,言尚待我就不會如以前那般用心了。但這是不對的。婚后他才會真正將我當(dāng)作自己人……你根本不知道我費盡心機得到他有多不容易,你也不知道做他心里面的人有多安全。
“我不照你的樣子生活,好的壞的結(jié)果我都接受�!�
玉陽公主被噎得說不出話,近而面露紅意。暮晚搖眼中那執(zhí)著的光,是她看不懂的。暮晚搖追求的,也是她不明白的。她又羨慕,又嫉妒。她在妹妹的眼睛里窺探到自己丑惡的欲望,登時羞愧,起身便要走。
玉陽公主快步出了公主寢舍,她走得極快,在門簾處撞上了言尚。
她一愕,卻還沒反應(yīng)過來,言尚先后退三步向她行禮。丹陽公主的這位駙馬玉樹臨風(fēng),一身喜袍襯得他更加面如清玉,眉目湛湛。他眸子清潤地望來,玉陽公主遲疑,疑心他是否聽到了自己和暮晚搖的話。
但是言尚面上一點兒異色都沒有,玉陽公主便尷尬一笑,離開了。
言尚禮數(shù)從來周到,他目送玉陽公主,一直到公主的背影拐過廊子看不見了,他才收回目光,掀開門簾入屋舍。
暮晚搖剛才就聽到他和自己四姐在外的對話了,此時見他進來,她也不意外。
她身上的冠服未脫,仍是新嫁娘的樣子,坐于榻上,她染著丹蔻的手指正在剝床上扔著的一顆桂子。暮晚搖盈盈秋波望向他,訝然:“你不是在前院敬酒么,為什么回來?”
言尚站在門口,并不過來,盯著她看片刻。見她神色自然,還有心情吃桂子,他才微微一笑,輕聲:“我聽到他們說什么‘早生貴子’‘多子多孫’,怕這些話你聽著不舒服。我怕我走后,女眷們圍著你,便會一直說這個。我有些擔(dān)心,便回來看看你�!�
他凝視著她手中的果殼,嘆道:“看來是我多慮。你并未受影響�!�
暮晚搖抬目,怔怔看他。
她目中光動,松手丟了自己手中的果殼。她下了榻走向他,目中盈盈若若:“我為什么要介意?這樣的話我聽了許多年了,以后還會不斷聽到。我早說過,你不介意,我就不介意,不會再拿同樣的話題煩惱自己。你以為我是隨口說的?”
言尚苦笑:“是我想多了。
“你既然無事,那我……”
他說著便要告退,重新回前院去,卻被已經(jīng)走過來的暮晚搖拉住了手腕。她道:“既然回來了,干嘛還要去前院?不要去了,洞房花燭難道是要陪他們的?”
言尚面倏地一紅,道:“又亂說什么?”
暮晚搖推他:“不管,反正我不會讓我酒量不好的夫君去外面陪人喝酒,收回來一個醉醺醺的夫她蹭到他領(lǐng)間,輕輕嗅了一下。言尚喉結(jié)一動,本能地繃起脊背,只覺得血液都要被她這隨意一嗅給弄得滾燙。她卻一副無邪模樣,還對他仰頭笑一下:“酒氣不重,看來沒有喝醉,挺好的�!�
她興致勃勃:“快去洗漱吧。”
言尚想到她這么熱情地催他去洗漱的目的,只覺得整個臉都要燙熱了。他有心拉著自己的新婚妻子說一會兒話,可是他憋了半天,仍是沒憋出一個字。他心中沮喪自己對她的抵抗力之弱,卻已經(jīng)被暮晚搖推著去凈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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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再回來公主寢舍的時候,已經(jīng)褪下了那身喜服,換上了一身常服。實則侍女們直接拿中衣給他,他卻覺得如此未免孟浪,好像他迫不及待要那什么一樣……所以硬是儀容整齊時,才重新推開了公主寢舍門。
暮晚搖在里舍,聽到動靜就揚高聲音:“把門關(guān)上!”
言尚進了內(nèi)舍,看到暮晚搖時,他微微一怔。因他衣容整齊,他的新婚夫人,卻和他不一樣。她顯然也洗漱過了,柔軟烏黑的長發(fā)用簪子挽了一半,仍垂至臀下。
她裹著藕色抹胸,腰間束一條玫紅色高腰長裙,曳至腳踝,而胳膊、玉肩、半胸,全都露在外面,膚色雪潤,晶瑩粲然。她這般立在那里,一身清涼,反襯得他穿得格外厚。
兩人的風(fēng)格像是兩個季節(jié)。
看得言尚目瞪口呆,臉更熱。
言尚不知道說什么好,暮晚搖正立在榻前,盯著榻在沉思什么。她聽到言尚咳嗽聲,回頭看了他一眼,她眸子卻靜黑無比,并沒有理會他,就重新扭過頭去了。
言尚看到暮晚搖抬手拿了剪子,就開始剪帳子,她跪在床上,將床褥下藏著的桂子、核桃全都拋到了地上,又把床上的被褥扯了下來,扔在了地上。言尚茫然看她,見她還嫌不夠,去取了一壺茶水,淋在了地上鋪著的褥子上。
暮晚搖開始扯內(nèi)舍的帳子……言尚跟在她身后,終于開口:“你這是干什么?你把褥子仍在地上,是不打算睡覺了么?”
暮晚搖:“洞房花燭,誰有空睡覺?”
言尚:“……”
言尚:“……就算那什么,也要被子啊�!�
他不解她用意,見她伸手把內(nèi)舍的帳子扯得亂七八糟,許多條紗帳都被她扯掉了下來,內(nèi)舍一片混亂。她還要把案幾上的茶盞等物全都砸下去……言尚拽住她手腕,說:“你總要告訴我,你在干什么吧?”
暮晚搖:“哎,你真笨!”
她認(rèn)真道:“我的新婚夜,一定不能讓人瞧不起。第二天侍女們來收拾時,我一定要讓她們看到我們紅帳掀翻了一整晚。這還不夠,我要讓屋子里足夠亂,讓人知道我的新婚夜過得有多好……”
言尚迷茫了一會兒,然后與她對視半天,他到底是經(jīng)了事,不至于全然不解。他驟然醒悟她的意思后,瞬間臉更燙,道:“……你這是不是有點夸張?你新婚夜如何,難道是要與人炫耀的么?怎能將私事宣揚得到處都是?”
暮晚搖揚下巴,傲然道:“我就是要與人炫耀的。我問過人了,旁的婚后女郎都會說這個。你不懂就不要擋道。讓開�!�
言尚仍跟在她身后,輕聲:“我不懂你就與我說明白啊。我現(xiàn)在不是懂了么?”
他對她的行為不能茍同,但也沒打算干涉。只是他心里有點兒不甘和疑惑,憋了半天,仍是忍不住開口:“你其實是要炫耀男人,對吧?”
暮晚搖漫不經(jīng)心地回應(yīng)身后那跟著她的男人:“嗯�!�
言尚抓她手腕,轉(zhuǎn)過她身體讓她看他:“那你……找我呀。”
暮晚搖眼眸微瞠大。
言尚半是不甘,半是羞惱:“你做這些無用功干什么……新婚夜,難道不是跟我過的么?你寧可制造假象讓別人相信,也不找我么?”
暮晚搖:“御醫(yī)不是說要你戒色么?”
言尚低頭,來摟她細(xì)細(xì)腰肢。他既是羞澀,又是渴望。他輕聲抱怨一般:“都過去了兩個月了……我早就好了�!�
暮晚搖伸手來摸他的眼睛,仍擔(dān)憂:“你眼睛徹底好了么?真的沒事么?”
言尚道:“……沒事,我問過御醫(yī)了。”
暮晚搖如聽到天方夜譚一般:“你為這種事去問御醫(yī)么?這還是你么?”
言尚說不出口自己的糾結(jié),他不想讓暮晚搖笑話他,便俯下臉干脆來親她。他將她抱在懷里,她的玉骨冰肌挨著他,讓他瞬間激動�?墒撬偶悠饋恚瑧牙锏呐删烷_始掙扎推他,不讓他碰。
言尚氣息凌亂地放開她,低聲:“怎么了?”
暮晚搖被他抱在懷里,仰著臉,臉頰粉紅。她的青絲散在他臂彎間,她摟著他的頸,嘀咕提著要求:“我不要在這里,我要去外面古物架上做�!�
言尚微僵,半晌道:“有什么區(qū)別?”
暮晚搖笑著在他唇間親一下,說:“我喜歡和你面對面,喜歡正好能蹭到你的腰啊�?炜炜欤胰ツ抢�,不然我不做�!�
言尚嘆口氣,知道她其實是想看他沉淪又強忍的樣子,想看他放開又放不開。他的糾結(jié)對她如同上好的春藥一般,讓她興致盎然�?墒撬椭挥兴粋,無論她要什么,他都只能紅著臉滿足她了。
言尚抱著她去外舍,走過一地亂帳亂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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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丹陽公主的婚宴出來,楊嗣和太子同行。
太子幾次回頭,見楊嗣都若有所思,唇角噙著一抹心不在焉的笑。太子熟悉楊嗣,分外清楚楊嗣這個神情代表什么。何況一整晚下來,楊嗣無數(shù)次尋找言曉舟時,目光都被他捕捉到。
太子心便更沉。
言尚是政敵,是他極大的對手。當(dāng)年言尚對戶部所做的事,根本不可能翻篇,太子因言尚而實力大損,恨言尚如眼中釘,怎能接受楊嗣娶言尚的妹妹?太子是希望楊嗣離開這個圈子,但是楊嗣若是求娶言尚的妹妹……如何遠(yuǎn)離?
出了巷子,太子坐上馬車,又突然掀簾,對那上馬的青年道:“三郎,今夜和我回東宮睡吧�!�
楊嗣詫異,回頭凝視馬車中的太子。
太子道:“你我兄弟,已經(jīng)很久沒一起睡了。晚上你吃多了酒,正好讓你嫂嫂給你熬點兒醒酒湯。”
同車的太子妃心里嘆氣,心想又來了。她這些年,對此已經(jīng)很麻木了。她已經(jīng)接受自己的夫君不愛什么人,獨獨關(guān)心一個楊嗣了。太子妃便對車外的楊嗣露出一個笑:“三郎與我們一起回宮吧�!�
楊嗣聳肩,自然可有可無。
這一夜,楊嗣和太子同屋而睡。楊嗣沒什么煩惱,常年的軍旅生涯讓他沾枕就眠,格外準(zhǔn)時。太子與他同榻,卻是側(cè)過身盯著這個英俊的、一直被自己又當(dāng)?shù)艿苡之?dāng)兒子的青年,許久睡不著。
太子掀開被子下床,坐到書案前,側(cè)頭看著窗外的明月出神。
楊嗣半夜忽然醒來時,發(fā)覺了榻上只有自己一人。他倏地翻身坐起,一怔,看到紗帳外,太子披衣而坐,竟是一直沒有睡。
楊嗣沉默坐著。
太子向床帳的方向轉(zhuǎn)來了臉。一夜未眠,他眼中布滿了紅血絲。他看著帳后的楊嗣,淡聲:“我給你運作一個職務(wù),你去幽州當(dāng)將軍,修長城去吧。幽州節(jié)度使的女兒今年十五,豆蔻年齡,我與他合作多年,仍需要一個契機……你也到了婚齡,不如,娶了他女兒,如何?”
楊嗣盯著他,黑暗中,他窺探到了太子的焦灼和不安,又在瞬間領(lǐng)悟了太子在擔(dān)心什么。
楊嗣垂眸,看著自己的掌心,想到了言曉舟清亮干凈的笑容。那些都像一場夢,夢醒來就散。他深陷泥沼,要助太子,就不應(yīng)渴望新鮮的藤蘿綠意。
楊嗣閉了目,慢慢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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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舍中的高燭燒了大半,蓽撥一下,燭火一閃,屋舍中一瞬暗后,又重新亮起。
而暮晚搖因為這般光亮轉(zhuǎn)變,從夢中醒了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言尚懷中,他的長發(fā)和她的纏在一起,他微垂著臉,睫毛如一層薄薄陰翳,覆著眼。他睡著后格外安靜……嗯,就是今夜居然是摟著她,而不是背對她。
暮晚搖盯他半天,突然伸手推他一把。
言尚被她一推便醒,睫毛顫了顫,睜開了眼睛。他目光有些渙散,呆呆地看著她,眼睛清而黑,好像沒有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
暮晚搖:“我做了噩夢,睡不著了。”
言尚仍是疲憊的,混沌的。他忍著困意,垂眼看著懷里的女郎,聲音在黑夜中輕輕的:“那我陪你說一會兒話么?”
暮晚搖皺眉:“我不想睡覺了,我想出去�!�
言尚仍是安靜的,絲毫不因她的突發(fā)奇想而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他問:“出去干什么?”
暮晚搖想了想:“找點兒讓我心情好的事。”
言尚:“比如?”
暮晚搖:“比如……我想去鐘山看日出�!�
言尚說:“天這么晚,城門不開吧。鐘山好像挺遠(yuǎn)的。”
暮晚搖自己是這么隨口一說,她也覺得不可能,不過是新婚之夜做了噩夢,讓她不痛快罷了。她正要說算了,卻見言尚撐著手臂起了身,他掩手在口邊,小小打了個哈欠。
暮晚搖睜圓眼,迷�?此�。見他傾身,在她額上親了一下。他又是困頓,又是要撐著起夜,含糊說道:“我去收拾一下,你再睡一會兒。我收拾好了,帶你一起去看日出,好不好?”
暮晚搖黑瑩瑩的眼珠子望著他的臉,被他在額上親一下,她心中就蕩悠悠的。她乖乖地應(yīng)了一聲,閉上了眼,感覺到言尚真的掀開帳子下床去了。她心里覺得自己這么折騰有點對不起他,但是他這般寵自己,又讓暮晚搖快樂。
暮晚搖在心里告誡自己下次不要這么折騰人,卻還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言尚對自己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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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夫妻后半夜悄然離開公主府,共乘一騎,從公主府的后門出了巷子。
暮晚搖被言尚抱在懷中,坐在他身前,臉靠著他。他用大氅將她裹得嚴(yán)實,初秋之夜,二人御馬疾馳,冷風(fēng)撲面,暮晚搖卻絲毫不冷。街巷靜謐,城門微開,二人在黑魆魆的天地間穿行,竟覺得世上好像只剩下他二人。
到了鐘山,二人又一路尋找山巔。鐘山綿延千里,山路不好走,言尚牽馬在前,暮晚搖裹著氅衣,笑吟吟地跟在他身后,盯著他修長的背影看。
最后將馬牽好,二人一起坐在了山巔,仰望著天幕灰灰,俯看萬里云澗。
山中沉睡,萬物息聲,只有二人如此靜坐。
暮晚搖仰望著天上的浮云,濃云沉沉,光很黯淡,山間風(fēng)大吹著二人,然而心中一點也不害怕。
暮晚搖忽然回頭看言尚,對他命令:“你問我我夢到了什么�!�
言尚從善如流:“你夢到了什么?”
暮晚搖:“夢到了我和親的時候,第一次嫁人的時候。那就像噩夢一樣�!�
坐在懸崖前,獵獵寒風(fēng)拂面,言尚靜靜看她。
暮晚搖疑心自己是不是不該在新婚之夜說這些,但是她素來是想和言尚說什么,便說什么。她覺得自己是不是破壞了他心中美好的婚姻記憶,他就忽然傾身,來捧住她的臉,凝視著她。
言尚:“搖搖,你真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
暮晚搖一怔。
她說:“什么意思�!�
言尚:“你做了噩夢,就一定要驅(qū)散噩夢,根本不等。你被誰算計了,就一定要爬起來報復(fù)回去。你遭遇了挫折,就記在心里下次一定繞路。你的記憶不美好,你不能遺忘的時候,就會面對。你在烏蠻的遭遇不好,你就改變自己的性格去讓自己適應(yīng)。
“你明明是一個很脆弱的人,可是命運從未打倒你。你一直在抗?fàn)帲恢痹谕白�。就連我們分開……我們明明一起放開了彼此的手,可是我在南陽百般掙扎時,你在長安也沒斷了郎君們對你的追求。你就……一直害怕,又一直面對。一直抗拒,又一直逼著自己走。
“你是這么勇敢的人,我在你面前,覺得自己好生怯懦。我總是想東想西,想得多了,就遲遲不敢走一步。你這般……讓我很是欣賞,羨慕�!�
天邊亮了魚肚白,萬道金光穿云,東方彤紅一片,天漸漸明了。
暮晚搖凝視他:“為什么要想東想西?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但我其實沒有想那么多。我知道我們之間還有很多問題,比如我的權(quán)勢與你的民生如何平衡,比如皇權(quán)和寒門之間如何和睦相處。這些問題都很難在一時間解決,但是我不能再等了……
“言尚,再等下去,我們都會錯過彼此的。我們先死死地纏住彼此,不要放手,再一起去解決那些問題,不好么?”
她捧他的臉,誘惑著問:“不好么?”
言尚微笑。
天邊紅云萬里,一輪元日冉冉升起。萬物沐浴在晨輝下,草木清新,世間明亮。
他將她抱入懷中,低頭與她抵額:“好。”
他眷戀的:“我一直前思后想,錯過很多機會�?晌也幌脲e過你……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我會非常努力……”
他入神地:“我們要在一起。一起上九重天,一起下永夜獄�!�
暮晚搖閉目,與他一道發(fā)誓一般喃喃:“我們一起做神仙眷侶,一起做惡鬼修羅。
“我們……重新開始我們的新生活�!�
朝陽噴薄而出,出滄海、出青山。萬丈光芒鋪在天間,山間綠海蕩漾,滾滾煙霧在懸崖下翻騰。青年男女坐于崖邊共看紅日,看山中鐘聲響,看遠(yuǎn)處長安蘇醒——
紅塵人間。
第139章
言家一家人是為了言尚的婚禮才來長安的,
婚宴結(jié)束后,言父欣慰又心酸下,便說該回嶺南了。言尚有些不舍,
他數(shù)年未與家人見面,如今他們匆匆一見又要走,
他心中何其羞愧。
他甚至有時會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想大哥可以留在長安。大哥若留在長安,父親肯定跟著一起;而他們又不分家,那三弟一家自然也會留長安。小妹未曾出嫁,本就與他們一道。
只是這種念頭往往只是一閃,
便被他自己擯棄了。長安風(fēng)云詭譎,他和暮晚搖置身旋渦中本就小心謹(jǐn)慎,
他家人習(xí)慣了嶺南大而化之的風(fēng)格,不懂政治。他們留在長安,
很容易成為政敵們手中的把柄……
大哥性情敦厚,
不適合長安;三弟雖有進士身份,
但不過是想憑進士身份偷偷摸摸經(jīng)點兒商,
也不想做官。言尚強求他們,
反而是害了他們。
如此,
言尚便只說服一家人在長安多住兩日,
過段時間再回嶺南也不遲。
而暮晚搖作為言尚的新婚妻子,不提平日她如何行事,這個時候,她是一定要做出好兒媳的樣子來,
讓言尚的家人在長安住得舒服,體會到她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
為了這種面子功夫,暮晚搖最近都沒怎么在府上辦宴,也沒出去和大臣們見過幾次面——雖然言尚的家人明面上肯定什么也不會說,但她仍怕言父覺得她不守婦道,覺得她配不上他兒子。
于是,到十月的時候,言尚的家人還在長安。
而十月的時候,楊家三郎楊嗣長達(dá)半年的調(diào)遣終于有了結(jié)果。中樞將他派去幽州邊境打仗,守衛(wèi)邊關(guān)國土。楊嗣掛了將軍一職,便離開長安前去幽州上任。
比起上一次他去隴右從軍時的寒酸,這一次他的出行,跟隨了不少隨從。但是上一次有楊父在城門前送他,這一次楊家被卷入太子和秦王的政斗,自顧不暇,所有人都焦頭爛額,楊家沒有人有心情送他。
暮晚搖也不會送他——暮晚搖和太子經(jīng)過戶部一事,立場兩立,如暮晚搖那般冷血,是不可能給任何人遐想的可能。
然而長安城門下,依然有人送楊嗣。
清晨天蒙蒙亮,薄霧彌漫,楊嗣在城樓上和幾個年輕將軍勾肩搭背,幾人都喝得一身酒氣。今日出城,昨日楊嗣依然和他們在北里喝得酩酊大醉,今天幾位將軍換防,還特意來城樓下送他。
幾人大著舌頭,拍胸脯給楊嗣保證:“三郎放心吧。兄弟都幫你操心著呢,你家里要是出什么事,咱們馬上給你送信,肯定不瞞你!”
“對!你好好在幽州打仗吧,長安有我們幫你看著呢!”
楊嗣與他們一道瞇著眼笑,他拍拍幾人的肩,醉眼朦朧,拉著他們的手說了半天。城樓上氣氛又是傷感又是忠義不移時,楊嗣的一個隨從幾步登上了城:“三郎�!�
楊嗣回頭,他俊冷的面上浮著一層極淺的紅色,看上去醉得不輕,但他回眸時,眼神銳冷干脆,毫無醉意。
隨從猶豫一下:“……一位女郎來送三郎。”
楊嗣的眼神空了一瞬。
他身后的狐朋狗友們驚奇地來搭他的肩:“三郎,莫非是你的小情兒?不夠意思啊,沒聽你說過。不帶兄弟們見見?”
楊嗣回頭笑:“言二郎的妹妹,你們敢惹么?”
幾個醉鬼一個激靈,全都不敢說了。言素臣在長安的名氣之大……那是一樁樁冷酷的事件堆出來的。三年前戶部一案,整個長安官場都有些怕了言素臣。而今言素臣重回長安……就連當(dāng)年與言尚合作得不錯的秦王,都有點發(fā)憷。
言素臣婚后,隱隱有領(lǐng)著整個寒門的意思。世家都在觀望,不敢招惹。畢竟言素臣如今在吏部……吏部被稱為是六部之首,如此重要的部門,安著言素臣這樣的人物,長安官場中人最近要做什么事時,都會忍不住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誰又敢招惹言素臣的妹妹?
楊嗣打發(fā)了他們,和自己的隨從下樓。他腳步毫無虛浮之意,且越往下走,頭腦越冷靜,心也越沉。
天還未亮,城門還未開。楊嗣站在城樓下,看著不遠(yuǎn)處的角樓旁,一個女郎將馬的牽繩交給她侍女后,盈盈向自己這邊走了過來。晨光下,她緗色的裙尾微微飛揚,而她眸若琉璃,唇染桃紅,整個人清新的,如同山谷中還沾著露珠的幽蘭般。
楊嗣沉默地看著言曉舟唇角噙著一絲柔婉的笑,站到了他面前。
她相貌婉婉,眼中又有幾分少女的狡黠靈氣。她向他拱手行禮,笑吟吟:“我聽說三郎要升調(diào)去幽州做大官,保家衛(wèi)國。男兒志在四方,我甚為敬佩三郎�?上刹桓嬖V我自己什么時候走,我便只能自己琢磨著時間來送你。”
她仰頭笑:“我猜對了�!�
少女眼中的光柔柔的,暗自歡喜,又幾分期待地望他——似乎在等著他的贊許。
楊嗣便想到了那晚太子和自己的夜談,心里便更難過。
他淡聲:“你一直很聰明�!�
言曉舟有些迷惘地看他一眼,微蹙黛眉,想不通他態(tài)度為何與之前變化那么大。難道他是怪她沒有告訴他自己哥哥是言尚么?難道他不喜歡自己哥哥……就如長安傳聞中說的那般,哥哥搶了原本和楊三郎青梅竹馬的公主殿下,楊三郎很厭惡哥哥?
楊嗣微側(cè)過臉,看向天邊的紅日,說:“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言曉舟抿下唇,低頭從自己腰下掛著的荷包中取出一串金鈴鐺。她象牙白般的臉上肌膚被朝陽照得赧紅,她抓著自己手中的金鈴鐺向前遞,垂頭柔聲:“送給你。”
楊嗣垂眼,看著那串鈴鐺,還有她纖柔白皙的手指。
他手背后,背后的手握成拳,隱隱發(fā)抖。而他面上一貫肅冷,低頭看鈴鐺半天,卻不伸手接。
言曉舟臉上的紅霞褪去,臉色變得有點兒白。她仰著漆黑澄澈的眼睛看著他,手卻固執(zhí)地遞前,沒有將鈴鐺收回來。
言曉舟輕聲:“你說我們初遇那天你聽到我的聲音,從此后就覺得只有我的聲音能夠喚醒你。我當(dāng)然沒辦法把我的聲音送給你,就送你一串鈴鐺……給你留個念想吧。”
楊嗣看她許久。
城樓前沒有人,只有他們兩個這樣傻站著。那邊等著言曉舟的侍女已經(jīng)因為楊嗣那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生起了氣,想勸自家女郎離開。然而近處,言曉舟仍然沒有收回手。
楊嗣緩緩道:“曉舟妹妹,我這次去幽州,是要去成親的�!�
言曉舟遞出鈴鐺的手顫了一下,她臉色更白。她抿唇有些勉強地笑了一下,垂下了自己的眼睛,她輕聲:“那、那太好了……我祝福你。我沒有別的意思,鈴鐺你收下吧,就當(dāng)是舊日朋友一個念想�!�
楊嗣心硬下來:“我不能讓我未來妻子誤會�!�
言曉舟垂著眼:“我送出去的東西不收回,我的感情沒有錯,讓我誤會的人是你。你拿了鈴鐺,扔了也好,砸了也罷。反正我送出去了,我沒有錯……我只是要善始善終�!�
她忽得來拉他的手,將鈴鐺狠狠砸在他手中。楊嗣跨前一步,言曉舟扭身就走,走向她的侍女那邊。她頭也不回,可是楊嗣何等目力,他看到她側(cè)過臉時眼中泅起的水霧……他心口被荊棘刺透一般痛。
可是長安城中的楊三郎沒有真正的自由,一切肆意都是有條件、有人兜著的。既然心安理得接受別人的好,就不能逃避自己的責(zé)任。何況他與太子這么多年的感情……豈是假的?
楊嗣深吸一口氣,他攢緊手中的金鈴鐺,轉(zhuǎn)頭走向城門。他冷面無情,對自己的隨從吼道:“開城門!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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