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搖搖!”
暮晚搖猛地回頭,看到人流梭動,燈火搖落,一個白衣青年立在重重人海外,向她這邊望來。待她回頭時,他清眸明顯地亮了一下。他露出笑,向這邊招了招手,然后礙于他拘謹?shù)男郧椋芸焓栈亓耸帧?br />
可他目光盈盈似水,依然看著她。
那一下的光,比這一整晚暮晚搖看到的燈火都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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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懵懂地看著隔著人流的言尚。
他努力地向她這邊過來,身邊沒有仆從跟著,他目光望向她,各種燈盞的光照在他眼中,他有些不適地掩袖去遮。但是他分明——
分明看得見!
他看得見她!
暮晚搖圓眸瞠大:他眼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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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呆呆看著,然后驀地大步走向言尚。
言尚小心謹慎,不撞到身邊人。暮晚搖卻無所顧忌,她向他走來,便是所有人,都要為她讓道。
她走到了他面前,看著他。
暮晚搖:“你眼睛好了?”
言尚輕輕的:“嗯�!�
他眨了下眼,眼中有水光,紅血絲卻好像更多。
暮晚搖皺眉。
言尚何其會察言觀色,他道:“只是還不太適應光……御醫(yī)說沒事的。”
他心中擁著小小的、快樂的歡喜,想與暮晚搖分享。而他那想分享的心何其溫柔,他才目光柔潤地望著她、想和她多說幾句話,他手腕就被暮晚搖抓住。
暮晚搖當機立斷:“跟我來。”
滿地水洼,水洼中金光燦影。
暮晚搖帶著言尚穿梭人流,向一個方向跑去。袍袖在風中輕揚起,言尚被她拽著手腕,不自覺地跟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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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搖帶言尚到了一擺滿了各色油紙傘的商販角落巷口,她沒有去買傘,而是直接拉著言尚蹲在角落里。如此,有傘擋著,外面的流光暗了些。
暮晚搖與言尚一起蹲在傘下,她看向他。
他眼睛清澈,倒映著各種金色的光。光在他眼中徘徊,他眼中也映著她的影子。他全程被她拉著,與她一起蹲在了這里。
暮晚搖看他的眼睛,而他流著金光的眼,對上她看來的目光后,他又微微露出笑來。笑得很好看,很溫和,如他往常那般;但又比往常外放一些……有點兒傻。
暮晚搖被他笑得臉發(fā)熱,心里不禁羞澀,卻很堅持:“現(xiàn)在有沒有好一些?眼睛會不會不那么疼了?你還能看得見我么?”
言尚:“看不見�!�
暮晚搖驚愕,眼睛睜圓。
下一瞬,他伸手來撫摸她臉頰。
他一手托著她的下巴,一手捧著她的雪腮。
他臉湊了過來,濃長的睫毛下,清眸柔和,與他輕柔的聲音混于一處,如春水般流在暮晚搖心澗:“你讓我好好看一看�!�
第136章
流離的火光在周圍像水一樣流動,
斑斕的彩傘在四方耀耀落下。人來人往,
地上雨后的水洼中映著燈火和一重重人影。
暮晚搖與言尚躲在傘下,
她被他捧起臉,
被他湊近細看。
在他湊近時,在他氣息幾乎與她交融時,
暮晚搖驚得圓眸大睜,臉頰一下子燙得更厲害了。
暮晚搖被他這般大膽的行為弄得疑惑,既高興,
又不解。她小聲:“你不生我的氣了么?你原諒我了么?”
言尚聲音低低的,
心不在焉又柔情繾綣,他嘟囔:“今天不生氣,明天再生氣�!�
暮晚搖:“……”
她挫敗之時,臉頰被他手指搭著,他的眼睛幾乎快貼上她的臉,這也讓向來任性的公主有些不自在。她覺得他流著金光的眼睛,在一寸寸地打量她。而她不禁心中不安,
充滿了不自信——
她的頭發(fā)梳得好不好?
臉上的脂粉勻不勻,唇脂有沒有被不小心咬掉?
她還好看么?他喜歡么?
她害羞的,又忐忑的:他上一次見她時她尚是少女,
三年后的她和三年前的她樣貌必然長大了很多,變化了很多。無數(shù)人贊嘆她的美貌,
她卻不安自己的變化,在言尚眼里夠不夠好。
三年別離,她在南陽雨中再見他時,
她初次看他,一目定睛,念念不忘;而金陵夜游中,他是否也如當日她見他時那般——萬般滋味涌上心頭?
言尚眼睛一眨不眨的,因為剛剛能看見,他仍覺得自己看東西很不清晰,眼里總是帶著重影。而他太想看到暮晚搖了,他忍著羞澀和怯意,恨不得扒在她臉上仔細將她的每一根睫毛都數(shù)清。
他胸口的心臟跳得滾燙,他依依不舍地用指腹摩挲她皮膚細嫩的面頰,他入神地看她,要把她記到心里去。他在心中贊嘆她無與倫比的美貌:
招搖流火光中映照的女郎,比他記憶中長大了很多。
她少時,臉頰有些肉,下巴又很尖。那時她氣勢凌然時,也偶爾會帶出幾分色厲內(nèi)荏的單薄,讓人心生憐愛;
而今的她,骨架張開了些,臉龐顴骨寬了些,臉上的肉薄薄地掛在骨上,流利干脆。而下巴也不再尖尖小小,變得有了弧度。
她開始綻放,如同最盛麗的芍藥,舒展枝葉,自如雅靜地綻放美麗。十幾歲時并不是她最好看的時期,人的氣質(zhì)、美麗都會隨年齡而改變。她的不安、彷徨退去后,她的自信、雍容落在眉眼間……而今她婉婉一笑,國色天香,整個長安都會為她轟動吧。
他卑微無比地仰望著她那輝煌華貴的美。
言尚的眼神這個樣子,暮晚搖臉頰又熱,心里又認定他的眼神說明了他對自己的著迷。
她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喜歡現(xiàn)在的她。他迷戀現(xiàn)在的她。有人在心里傾慕她……哪有女郎不喜歡看到情郎盯著自己的這種眼神呢?
暮晚搖被言尚那專注凝視的眼神勾得面紅耳赤,忍不住咳嗽一聲,她唇角溢出笑,歪一下臉。暮晚搖與他說著氣音:“我好看么?”
言尚曲著的捧著她腮的修長手指顫了一下。
她眉眼帶笑,眼波直勾勾地盯著他,這樣更加襯得眼中含媚。言尚被她的眼波勾得心跳臉熱,漸有些不自如,覺得大庭廣眾自己悄悄捧她臉、湊這么近看她,有點兒唐突了。
言尚要撤回自己的手指,他手指被暮晚搖握住。他后知后覺地上半身往后傾,這次就輪到暮晚搖抓著他的手指不放,再次笑問:“我好看么?”
言尚眼皮輕輕上掀,再次望了她一眼。本是很尋常的眼神,他望她一眼后,臉上就染了紅意。暮晚搖看得心蕩,見他唇角似要抿直,而他竟是抿不住,唇畔溢出了笑。
言尚不回答她,卻俯身來,抱住她。他手臂摟著她后背,臉與她的臉輕輕擦過,他那有些涼的氣息完全罩住她。暮晚搖有些愣時,他已經(jīng)松開了她,退了回去。他也不說話,只是蹲在這小小的世界中,看著她微微笑。
暮晚搖被他抱得面紅心跳,有些暈暈然。而他又乍然松開了她,她茫然看他,搞不清他這是什么意思。
然后言尚垂眼看她,竟是忍不住,再次傾身抱了她一下。抱了又抱,他退后,眼睛看著她,眼中蕩著絲絲笑意。
暮晚搖仰頭,噗嗤笑出了聲。
她嗔瞪他,被他情不自禁地抱了一次又一次,于是不用他開口,她就知道他的心意了。這是害羞之下,言尚極為大膽的回應了。暮晚搖側(cè)過臉,眼波乜他,小聲罵一句:“孬種。
“膽小鬼。”
她抓過旁邊一把傘,傘罩住二人左側(cè)的光源,側(cè)后則挨著墻。她由蹲的姿勢變成跪下,左手撐傘,右手搭在言尚臉上,托住他的臉。她不和膽小鬼多說,直接傾湊過去,含住他的唇。
他出了汗,他又不自在,又抗拒�?墒桥傻氖执钤谒樕希奶鹈罋庀�,他抗拒不得后,便不想抗拒了。于是便又緊張,又渴望。他深恨自己的矛盾,深惱自己為何如此表里不一。
可是欲面前,誰又抗拒得了。
光火明明滅滅,忽遠忽近,水洼中蕩著兩人的影子。二人躲在角落里,親了又親,抱了又抱。他們抱了又抱,依依不舍,眷戀不能,然后望著彼此,再忍不住露出不好意思的笑——
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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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漠北,韋樹與趙靈妃逃出了孤胡國,又以大魏使臣的身份,前去周邊兩國搬救兵。他唇槍舌戰(zhàn),態(tài)度強硬,要求兩國必須援助大魏。
其中一小國依附大魏,南蠻擴張讓它瑟瑟縮縮,早已懼怕。大魏使臣前來搬兵,它毫不猶豫地借出了兩萬兵,交給了韋樹。而韋樹用這國的果斷去說服另一小國,另一國拖拖拉拉,也給出了一萬兵。
韋樹嫌一萬兵馬太少,然對方小國,也給不出更多的。韋樹便換了詞:“那就用布匹來換。”
大魏國力強盛,小國不能拒,為了兩國友鄰關系,只好給出韋樹需要的絹布數(shù)量。而韋樹緊接著,就要求將這些布匹都做成戰(zhàn)袍。他指定了戰(zhàn)袍的樣式與顏色——
趙靈妃與他出了王宮,一同向外走,偏頭:“我不懂要戰(zhàn)袍做什么。我以為巨源哥要布匹是用來換銀子,然后用銀子去外面雇傭?qū)iT打仗的蠻人兵馬,來對付孤胡國�!�
韋樹答:“靈妃,我們是大魏使臣。我們要讓所有人知道并看到,滅了孤胡國的,是大魏兵馬。”
趙靈妃:“可是大魏距離我們八千里……啊。”
韋樹道:“所以我要他們做戰(zhàn)袍。我要他們連夜裁制出朱袍丹幟。紅色戰(zhàn)袍,丹色指揮旗……這都是大魏的象征。孤胡國曾作為大魏的附屬國,它如今敢叛去南蠻,不過是南蠻勢強,它覺得大魏管不到這里。而這時象征大魏的朱袍丹幟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趙靈妃喃喃道:“他們會驚駭而潰散吧。你利用了他們的心理……”
她一下子抓住韋樹袖子,眼中蕩著光,興奮道:“巨源哥,你好聰明哇!你這么冷靜,又這么聰明……我現(xiàn)在相信你,我們的使臣團一定能救出來的,我們一定能在大漠揚我國威,一定會讓周邊小國全都順服我們!
“我們能夠完成出使任務!我們會平安回到大魏!”
韋樹被她扯住袖子,她力氣大,他又被她扯得一趔趄。趙靈妃說話又快、聲音又靈動,她像一萬只小鳥嘰嘰喳喳地在他耳邊飛,聽得他暈頭轉(zhuǎn)向。如他這般本性安靜的人,都沒聽明白她在說什么。
而他已經(jīng)臉有些紅,低頭:“你放開我的袖子�!�
趙靈妃一愣,松手,連忙放開他,還為他輕輕撫平褶痕。她抬頭對他不好意思地笑,韋樹撇過臉,并不看她,快步離開。趙靈妃一時咬唇,有些無措地立在原地。
韋樹已經(jīng)走到了宮門口,微微側(cè)頭向后,輕聲:“還不走?”
趙靈妃瞬時笑起來,她甚至跳了一下,才撲過去跟上他。
他們與孤胡國的這場戰(zhàn)并不難打,因南蠻確實沒有抽開身來顧忌此局,而孤胡國的兵馬在角樓上認出大魏標志的“朱袍丹幟”后,首領就嚇破了膽。
韋樹騎馬,領著三萬兵馬直攻城下,孤胡國內(nèi)一派混亂,好不容易整出雜兵來戰(zhàn),卻到底一開始露了怯,只拼命向南蠻求助,希望南蠻派兵來救。趙靈妃全程跟著韋樹,見他御馬,見他指揮戰(zhàn)事,見他臨危不亂。
他的背影弘雅,衣袍翻飛。在這大漠黃沙中,他是何其奪目的一個郎趙靈妃想大魏真是小瞧了韋七郎。多年前長安演兵,他們竟讓韋樹只負責糧草,只管后方……而韋樹的才能,又豈是如此!
他亦能打仗,亦能指揮戰(zhàn)爭,亦能騎馬射箭,亦能舌戰(zhàn)群儒……韋七郎只是不愛說話罷了,只是喜歡站在人群外,不喜歡和大家交流罷了。可是如果你熟悉了他,你厚著臉皮天天湊到他跟前和他說話,你便會看到真正的他。
孤胡國在七天內(nèi)被攻破,大魏使臣團得救,正使從牢獄中出來時,看到風塵仆仆、一身血污的韋樹與趙靈妃。正使心中感慨,不用多話,只在韋樹肩上拍了拍。
而韋樹輕聲與正使說:“明公,孤胡國王逃出國去,已經(jīng)派兵追殺。我們要扶持孤胡國新的王室上位,同時,我們或許可以從孤胡國了解南蠻情況……我隱有些不安,覺得南蠻擴張?zhí)^,勢力愈發(fā)強大。大魏如不先行了解,恐怕坐以待斃�!�
正使嘆道:“你想如何做就如何做吧。巨源,我如今還有什么不敢信你,不敢放心你上手的?”
當夜大魏使臣團慶祝劫后余生,諸人圍著篝火一一敬酒,都是給他們的救命恩人韋樹的。韋樹平時話少,此時也不多說,旁人來遞酒他就喝,趙靈妃在旁邊看不過去,跪著傾身而來。
她將韋樹向身后一擋,拍著胸脯道:“我來與你們喝!你們就是欺負巨源哥不說話!”
她回頭,對眸子漆黑盯著她、眼神已有些愣的韋樹俏皮一笑,做個“交給我”的口型。韋樹大約喝酒喝得有點糊涂,腦子不會轉(zhuǎn),直愣愣地看著她。他身子一晃,在趙靈妃瞪大眼眸時,他歪倒下去,頭磕在了趙靈妃的后背上。
趙靈妃后背僵住,一下子躲也不是,坐著也好累。
眾男郎們見此,哈哈大笑。
他們與趙靈妃相處久了,了解這個小娘子的活潑后,也敢來和這個小娘子開玩笑:“你替巨源喝,你用什么身份替巨源��?
“靈妃你來看看,我們巨源要皮相有皮相,要腦子有腦子,還沒有亂七八糟的紅顏知己,走哪里都清清爽爽一個人……你什么時候嫁給我們巨源做媳婦�。俊�
就是正使看著他們一眾年輕人笑鬧,都禁不住跟著開玩笑:“我可以給你們做個媒人嘛�!�
趙靈妃漲紅了臉,想跳起來追打他們,卻礙于后背被醉了的韋樹抵著,而不敢起身。她大聲嚷:“你們這些混蛋!又開巨源哥的玩笑!你們給我等著,等我明天揍你們——!”
篝火漫少,青年兒女們歡笑。笑夠了,他們沉默下去,望著頭頂?shù)脑铝�,有人開始嘆:“四年了……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去大魏啊。我想念我媳婦了。
“別說了,我回去后,我閨女都不認得我了吧。
“我阿母給我寫的信,上次我們和馬賊遭遇時,全都弄丟了。她老人家眼睛看不見,我好想她�!�
說著說著,眾人聲音低下,哽咽聲漸多。眾人情緒低迷,趙靈妃小心翼翼地換了坐姿,抱著自己的膝頭,也仰望著月亮——
她也想念阿母,想念阿父。
想念家中哥哥姐姐。
雖是逃婚而出,阿父在她臨走前還讓她滾,讓她再也別回去�?墒撬3O肫鸢⒏笇ψ约旱暮茫约合矚g舞刀弄槍,阿父雖然從來不看,但也沒有把她的小武場拆了。
他在她小時候抱她出去買糖吃,他被她大吼大叫時也沒有不認她這個女兒……
趙靈妃輕輕嘆口氣,目中噙滿了水,靜靜地望著月亮。
身后傳來韋樹的聲音:“你也想家了么?”
趙靈妃后背頓時一僵,汗毛倒立:韋樹沒有喝醉?
韋樹低聲:“我不想再喝酒了,所以裝暈而已。你不要叫出來。我們處理完孤胡國的事,應當就能回大魏了,你可以回家了�!�
趙靈妃也學著他壓低聲音,她坐得筆直,不敢讓周圍人看到自己的異樣:“為什么?”
韋樹:“我們要把南蠻的情報,把西域的情況,告訴大魏。孤胡國事了,此間便可開出完整商路……我們可以回長安了�!�
趙靈妃眼眸彎起,她重重應了一聲,無比相信他的判斷。寒月下,她心口滾燙,因他別樣的安慰方式而開心——
長安,長安。
讓他們魂牽夢繞的長安,讓他們午夜夢回的長安。那望不到的繁華都城,忘不掉的酒樓茶肆……終于可以回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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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中李公喪事已了,暮晚搖一行人收拾行裝,準備返回長安。
而就在這時,緊趕慢趕的來自長安的圣旨,才跟著幾個內(nèi)宦到了金陵,終于將圣旨交到了公主手中。
暮晚搖在李家內(nèi)宅的寢摟上接見這些來自長安的信使,她看到給自己的圣旨,便心中一動,才是駙馬人選換了。暮晚搖拿過圣旨,一看果然如自己所想,不禁露出笑。然而她看到印章處,笑容卻又凝住——
“為何沒有中書省的印章?怎么,中書省反對我成婚?”
送圣旨的小內(nèi)宦連忙消除公主的誤會:“中書省不表明態(tài)度,殿下不用擔心。殿下的婚事一直在操辦著,中書省只是因為一些緣故有些猶疑,但絕沒有阻攔殿下成婚的意思�!�
暮晚搖一頓,覺得其中有些內(nèi)情,她先記了下來。她將圣旨遞給秋思,讓侍女收好,準備一會兒到言尚面前耀武揚威。她又看向另外一個公公:“你也是來頒發(fā)圣旨的?”
這個公公伸長脖子望后廳,很窘迫:“殿下,臣這里的兩道圣旨是頒給言縣令的。言縣令為何還不出來接旨?”
暮晚搖霸道慣了,隨意道:“他眼睛有傷,御醫(yī)在給他上藥,一時半會他都出不來。他的圣旨你念吧,我聽著就行。”
內(nèi)宦遲疑。
暮晚搖美目望去,似笑非笑:“怎么,他都要是我的駙馬了,我這個公主,不配聽你讀圣旨么?還是你要我跪下來接旨,叩謝圣恩?”
內(nèi)宦哪里敢讓公主下跪。
他都不敢在公主面前宣讀圣旨,連忙將給言二郎的兩封圣旨,都交給了公主身邊那個侍女。秋思打開圣旨,隨意掃了下,臉上浮起疑惑神色,她湊到公主耳邊說話。
暮晚搖臉色微變,奪過圣旨——
第一封,嘉賞言尚歷任穰縣縣令三年,將穰縣從一中縣,提升到了上縣水平。大魏朝上中下縣按照人口、經(jīng)濟劃分,不同等級的縣令官職等級也不同。所以,言二郎原本應是從七品上的官職,而今因穰縣升為上縣的緣故,他直接成了從六品上的官職。
讓暮晚搖大愣。
心想原來言尚不讓她弄砸了他縣令的官位,是在等這個消息。
第二封,因言尚如今已是從六品上的上縣縣令,政績了然,中樞讓其回京述職,予以升調(diào)。因吏部人員短缺,升言尚為吏部考功郎,從五品上。中樞要言尚立即回長安任職,并且因言尚官升五品的緣故,從此以后,每日朝參,無故不得缺席。
兩道圣旨,是中書省前后腳發(fā)下的,中書省擬旨,門下省審批,皇帝許可……兩道圣旨才出了京,一路穿山躍水,到了金陵,要親自送到言尚的手邊。
而暮晚搖看到這兩道圣旨,看到中書省的印章后,再想到自己那道圣旨上缺的中書省的印章,瞬時明白中書省是委婉地將駙馬權交到了言尚手中,中書省不逼言尚尚公主。
甚至中書省可能為了保言尚這個新鮮的五品大官,和丹陽公主對抗一番。
暮晚搖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她抓著這幾封圣旨,一徑向內(nèi)宅去了。
寢舍中,言尚正靠著憑幾,由御醫(yī)給他看眼睛,給他換上新的藥。言尚的眼睛如今能看見了,但視力還未完全恢復,看人時偶爾會有重影,御醫(yī)自然要助他徹底恢復。
老御醫(yī)絮絮叨叨地跟言尚說著注意事項,例如少吃辛辣物、盡量少流淚、不要讓眼睛碰到異物……二人這般說著話,他們聽到了雜沓腳步聲。
言尚向窗口看去,見外頭侍女們提著裙子急匆匆向這邊小跑而來,下一刻,門簾一掀,暮晚搖冰著一張臉、手里握著幾封黃卷向他殺來。
老御醫(yī)來不及回避,暮晚搖也不在意有沒有外人在,她直接將幾封圣旨砸向言尚。
劈頭蓋臉,兇狠十分。
站在言尚身旁的老御醫(yī)膽戰(zhàn)心驚,言尚上身連忙一側(cè),躲過了那飛來橫禍,肩膀卻還是被她砸來的圣旨打了一下。他吃痛,將落到榻上的圣旨撿起來,口上道:“殿下怎么了?”
暮晚搖立在屏風前叉著腰,她被他氣得臉紅,橫眉冷對——
“我怎么了?我還要問你怎么了呢!原來你成竹在胸,被我軟禁一路,我不讓你知道外界消息,你也完全不急……因為你知道,圣旨一定會來的。圣旨一來,你新官升任,回京述職,我就沒法軟禁你了。
“你瞞著我的,就是這樣的事啊。四年任期未到,你都能借縣級等級變動的事情,把自己的七品官變成六品。你言素臣的本事,我佩服得不行。
“你瞞著我干什么?是不是打算一直瞞下去,等回長安后,你去中書省告我一狀,說我逼你尚主?五品朝廷大員,中書省可是一定會保你的。”
言尚俯眼看過了三道圣旨,他對自己的兩道看得極快,因為心中早已預料,只是直接升為五品官,仍讓他挑了下眉,覺得意外。他心中猜測朝廷對自己如此安排的緣故時,目光落在給暮晚搖駙馬變動的那封旨上。
新的駙馬,寫的是,嶺南言二郎,言尚。
言尚指腹輕輕擦過那幾個字,那幾個字沒有消失,沒有變化。
暮晚搖看他低頭看圣旨,不慌不亂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覺得自己被耍。她近而覺得自己委屈,眼中都要噙眼淚了——
“你瞞著我這種事,事到臨頭,我看你就是要到我父皇面前,說你不要做我的駙馬。
“你這個小肚雞腸的人,你這個心機深重的人!你一直算著時間算著所有人……我說你三弟和小妹為什么在長安,明明你應該在南陽待夠四年……原來你早就知道你會在今年回長安了,所以才讓你弟弟妹妹在長安等你!
“你是報復我么?報復我軟禁你,所以故意不告訴我你要升官的事,好不給我準備的時間?你這么不想娶我么?因為我不尊重你?因為我不向你道歉?所以你就要擺我一道?你混賬,爛人,惡心……”
她紅著眼,聲音都有點兒抖,她靠自己的猜測來臆想,越想越覺得言尚報復她的心很重。他不動聲色,他被她軟禁也不著急,他一直在等、等這個時候……
言尚抬眸,安靜地看著她。他窺探到她的不安,害怕。
他打斷她大罵他的話,說:“我們回長安成親�!�
暮晚搖一怔,呆呆看來。
她疑惑,又遲疑:“你……不是想拒婚?”
言尚低聲:“我只是小小報復你一下……我沒有別的意思�!�
他偏過臉,手指攢緊那道指婚的圣旨,再一次指尖描摹過自己的名字。他道:“都到了這個程度,我為什么要拒婚?”
暮晚搖看著他,罵他的話一下子全都消失在口邊了。屋中氣氛靜下,她看著他,眼神開始變化。波光粼粼,春水流情。
老御醫(yī)在旁一咳。
老御醫(yī)道:“老臣有話提醒一下。二郎如今的眼疾尚未痊愈,短期內(nèi),房事還是禁著比較好�!�
言尚怔住,然后臉瞬間漲紅,說不出話。
暮晚搖笑一下。
她只詫異了一下,倒是好生自在,眼皮都不眨,認真地對老御醫(yī)說:“這是什么話?我與駙馬十分守禮的,婚前怎會做那種事?”
言尚深覺丟臉,他都說不出話,也不知暮晚搖哪來的那種厚臉皮。
老御醫(yī)竟也老神在在地笑:“知道。提醒一下縱欲不好而已,當然不是說殿下和二郎�!�
言二郎頭不敢抬,臉上溫度滾燙。
第137章
八月中旬,
丹陽公主和言尚回到長安。
二人各自進宮向皇帝請安回話。
此時公主的婚禮已經(jīng)備得差不多,
這成了長安最近百姓們津津樂道的一件事。不光是因為皇室已經(jīng)許久沒有公主成婚了,還因為成婚的這位公主經(jīng)歷不凡——和親歸來,還能順利二嫁,讓人驚嘆。
言尚從街市上走過,街頭巷市,滿長安都沒人再提之前的駙馬裴傾。長安百姓們記性差,
沒有結(jié)果的駙馬,那便不是真正駙馬。言尚這般低調(diào)的人,聽到自己的名字和事跡頻頻出現(xiàn)在百姓口中,也是拼命壓抑歡喜,
告誡自己戒躁。
在巷口下馬,有小廝來牽馬,
言尚抬頭看眼三年沒回來過的府邸,
心中也是情緒翻滾,頗為復雜。他那時離開長安時,滿心頹喪,
哪里想得到還有回來的時候?
他這處位于公主府對面的府邸依然沒有賣出去——暮晚搖不愿意和旁人做鄰居。
言尚此時思索:日后他和搖搖成婚了,
他自然要跟她去公主府住。那這處府邸,是不是還是賣了為好?何必強留著,
多一分開支?
他站在府門口出神時,聽到了里頭紛亂的腳步聲。老御醫(yī)醫(yī)術了得、經(jīng)驗了得,而今他視力已恢復八成,他聞聲而向府中看去,
迎向他的數(shù)人,讓他眸子瞠住,萬般滋味,皆在心頭。
向他快步而來的,是一位皮相不俗、清矍儒雅的中年男子,領著兩個年輕的郎君,再跟著未曾謀面的兩位梳著少婦發(fā)髻的女郎。還有小孩子噠噠噠地跟著大人跑來,抓著自己父親或母親的衣擺,黑眼珠好奇地向言尚看來。
言曉舟走得最慢,看到自己二哥站在臺階下發(fā)呆,又不禁露出歡喜的笑。她叫一聲:“二哥!”
言曉舟腳步輕快,越過自己的父親和哥哥嫂嫂們,目中凝著清霧,飛奔向自己的二哥。幾位兄長中,她與二哥關系最好,因她小時候,母親病,父親照顧母親,兩個哥哥中只有二哥心細,整日掏心掏肺地陪她玩。
二哥離家時,她只有十三歲;而今二哥要成婚了,她已十八歲。
五年時光!
言尚伸臂,抱住了撲入他懷中的妹妹。妹妹長大了,彎眉顰黛,已很有了姑娘家溫婉淑女的樣子,然而這般急不可耐撲入他懷中抱他的模樣,還是讓他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
言曉舟聲音哽咽:“二哥,你瘦了好多呀。你怎么瘦成這樣了?”
——他當官數(shù)年,必然極為不容易吧?
言尚溫聲勸她莫要哭,他輕聲細語的說話方式一如往日,讓言曉舟破涕為笑,從哥哥懷中退出。然后言尚才上前,望向目中閃著淚意的父親,和自己的大哥、三弟。
他撩袍便要跪,被言父一把上前抓住手臂。
言父人至中年,非但不老,還仍清雋儒雅,在嶺南時就頗得女郎們的喜歡。而此時,言父目中含淚,哪有平日的樣子:“二郎,快起來。”
言尚哽咽:“是孩兒不孝,讓父親如此奔波……”
言父比他更加淚眼朦朧,兩腮上都掛了淚水:“這有什么,好不容易借著你要成婚,我們能見上一面。能赴你婚事,我是十分高興的……”
言尚壓下自己激蕩的情緒,勸自己父親不要哭。他父親生性柔軟,甚至有些懦弱,往往比他感情豐富,他這邊才有點淚意,他父親已經(jīng)哭得不行。這番好笑的樣子,讓言尚一下子就回到了自己少年時還在家的時候,不但要操心自己兄弟們的事,還得關心照顧自己父親……
言尚哄著自己阿父,扶著阿父進府,他對自己大哥露出笑,又向大嫂請安。三郎那邊亦如是。最后見幾個小孩子,他回來匆忙,沒準備什么禮物,頗覺得遺憾。
言尚扶著自己父親先回房,兩位嫂嫂落在最后嘀咕著說起言家這個二郎:“大嫂,二哥脾氣看起來很好啊,不像那些當官的樣子。
“二郎官位好像挺高的是不是?
“隔壁就是那位公主的府邸吧?我這兩日都不敢出門,就怕遇上公主,咱們鄉(xiāng)野出身的,給二郎丟了人……哎,長安好是繁華,這里的人兒都特別漂亮,衣服也是沒見過的料子樣子,和咱們嶺南一點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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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自家二郎和天家公主賜婚的圣旨后,言家人不遠萬里從嶺南趕來長安。言尚還沒到長安的時候,言父他們便從嶺南動身了。言父他們在言尚的宅子里已經(jīng)住了半個月,每日看著隔壁的公主府,都心中忐忑,頗有些不真實感。
言父年初才從來往書信中得知二郎定了親,他前腳才備了男家該給的彩禮,打算運往南陽,后腳就接到圣旨,說二郎要娶的不是尋常家女郎,而是天家公主。于是言父等人半途改道,不去南陽,直接來長安了。
雙方寒暄半天,言尚大略給言父等人解釋了自己的婚事,又有早就到長安的三郎和言曉舟在旁補充,總算讓眾人承認:二郎是真的要尚公主了。
言家兩個妯娌面面相覷,覺得恍惚。當初她們嫁給大郎、三郎的時候,只知道言父是進士出身,言家二郎在長安當官,哪里知道言家二郎這般有本事……居然能夠尚公主。
不提她們兩個的激動和膽怯,言父對這門婚事,卻是充滿了不安。
言父喃喃:“這天家公主,可是不好尚啊……說是娶了人家,和入贅皇家有什么區(qū)別呢?”
大魏公主只要不謀反,權利極大。傳統(tǒng)的儒家學派聽到尚公主都頭疼,言父畢竟曾經(jīng)在長安待過,心里知道那些公主們的脾氣。何況二郎口中的公主,他們在嶺南時還見過——想到暮晚搖當初那不把他們所有人放在眼里的架勢,言父更加露怯。
言尚寬慰他們:“阿父不必擔心,我與殿下……情投意合。我并非是被逼迫的�!�
言父嘆口氣,盯著自己二郎雋秀微紅的面容,他看片刻,便知二郎還是很喜歡這門婚事的。如此……他們少不得鼓起勇氣,給二郎撐撐場子了。
言父囑咐言尚:“如此,那你日后到了公主府上,可要多體貼公主,好好服侍公主。你要多多用心,不要被人家趕出門了……”
言尚:“……”
他不得不強調(diào):“我是娶妻,不是入贅。”
言父隨意擺了擺手,心想你倒是敢說自己是娶妻,我卻不敢讓一個公主給我行禮,在我面前盡孝。
從此時起,言父便有一種把自家二郎賣給天家皇室的無奈感……這也實在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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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自己的公公等人已經(jīng)到了長安,言尚去接待了,暮晚搖在宮中聽皇帝說話,便有些心不在焉。
她上一段婚姻和這一段不同,她沒有什么和男方長輩兄弟相處的經(jīng)驗�,F(xiàn)在想到自己以前在嶺南小住時,盡是趾高氣揚地折騰言家人,言父等人恐怕對自己印象不好……
暮晚搖心想:有什么關系,難道他們還敢拒絕我進他們家門不成?
“搖搖,”皇帝嘆笑,“搖搖,怎么又走神了?”
暮晚搖回神,作出小兒女的樣子,對自己父皇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实蹏@:“朕是問你南方兵馬通過世家一徑入長安的事,你和你舅舅家商量好了么?”
暮晚搖應了:“是,父皇放心。李家如今與我互相依附,此事不會出錯的�!�
皇帝點頭,他要再說什么,看女兒眼神微飄、又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他不禁失笑�;实壅f:“罷了,看來你今日心思不在此。是言素臣的家人到長安了吧?你想去見就去見吧。”
暮晚搖在皇帝面前扮演著乖巧女兒的樣子,她羞澀道:“讓父皇笑話了。”
皇帝看她高興,自己心情也跟著好起來。原本一切事情都是他的政治籌謀,兒女的婚事都被他算計著。可是看到這門婚事暮晚搖這般喜歡,他心里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一件好事般。
他笑道:“喜歡言尚也罷。只是要記得你是君,他是臣,如果有什么不妥的,直接來找父皇,父皇為你做主�!�
暮晚搖心知皇帝這般告誡,是要她和言尚互相牽制,但是萬事有父皇可以依靠,仍讓她感動。她的父皇是天下共君,他心思不在小家中,并不是一個心系兒女的慈父,所以偶爾的真情流露,更加珍貴。
暮晚搖伏在皇帝膝上,輕聲:“父皇放心,我這次成婚,一定會很好的�!�
皇帝心口微澀,在她烏濃發(fā)頂撫了撫。然后他低聲:“阿暖,我這次沒做錯吧?”
暮晚搖一怔,猛地仰頭,看到他父皇側(cè)過臉,看的是旁邊的虛空。他喃喃自語和一個幻想中的人說話,目中柔情繾綣,話中絮絮叨叨。暮晚搖呆呆看著他滄桑憔悴的面孔,看到他時不時咳嗽,但是他看著虛空的目光,痛苦中帶著無限溫情……
暮晚搖眼中的淚無聲無息掉落,她彎腰抱住自己父皇的膝蓋。
一邊心想這都是報應,一邊又心痛他終是糊涂到了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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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里出來,暮晚搖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去皇廟宗祠,給自己那位已逝的母后上一炷香。
她凝視著自己母親的牌位,心中告訴母親自己的婚事。她如今難說對自己的父皇母后是什么心情,她體諒他們送她和親的不易,她也不恨他們,但是她同樣不原諒他們。
她冷淡的:“……我會和言尚成婚。這一次成婚,是我自己選的。他這樣的人,和你們都不一樣,一旦我們成婚,他就會永不背叛我。所以我死都要拉著他、逼著他娶我�!�
旁邊的主持低著頭,心想長安人人都說公主和駙馬天作之合,公主何必把自己的婚事說得這么冷漠。
暮晚搖說完了,轉(zhuǎn)身出宗祠,正巧碰上一個人進來。
廬陵長公主看到她,暮晚搖稍一點頭便要走,廬陵長公主陰陽怪氣道:“搖搖如今架子可真大,見到自己姑姑就點個頭,你連點兒禮數(shù)都沒有?”
暮晚搖由侍女秋思扶著,已出了廟門,正打算下臺階。她聞言回頭,好整以暇地對自己姑姑露出一絲笑:“我以為姑姑不想搭理我呢�!�
廬陵長公主恨恨地盯著她,她咬牙:“你如今是春風得意,不把我放在眼中。我無權無勢,也不好說什么。但是奉勸一句,嫁了人的公主,就應該像你四姐那樣,乖乖坐在家里生孩子,不要再像現(xiàn)在這樣整天出門拋頭露面,讓人家說我們皇室的公主沒教養(yǎng)!”
秋思在一旁聽得生氣。
暮晚搖卻不在意地笑:“我哪里就沒教養(yǎng)了?我與我未來夫君情投意合,我既沒打算圈養(yǎng)面首,也沒四處搜羅美少年到我床上。真正沒教養(yǎng)的事我一件也沒干,旁人就算說我們天家公主教養(yǎng)不好,說的應該也不是我�!�
她看著廬陵長公主僵硬的臉,淡然無比:“何況姑姑你也知道,我與言尚相識數(shù)年,我與他對彼此都分外了解。他不是那類迂腐的希望我天天坐在家里生孩子的郎君,姑姑又不是沒有和他打過交道,難道不了解么?”
廬陵長公主忍怒:“你慣會在人面前裝模作樣,我更清楚。言二郎那般人物……”
暮晚搖湊近她,眼中帶笑:“得不到他,姑姑一直很遺憾吧?”
廬陵長公主:“我當日被你們鬼騙,放過言二郎,自己被害到如今境界,我確實很遺憾……”
她指的是自己現(xiàn)在都不敢亂養(yǎng)面首,身邊知趣的如馮獻遇這樣的人也被她趕走。她如今貴為長公主,可是身邊一個貼心人都沒有,不能尋歡作樂,要心憂自己的未來……
暮晚搖眼中依然勾著笑影,眼神卻很冷:“遺憾不遺憾的,隨便姑姑。但是姑姑若是還敢如當初一般覬覦她,我絕不放過姑姑。”
廬陵長公主被她眼中的冷酷駭?shù)煤笸艘徊�,暮晚搖眼里的執(zhí)拗、壓著的狠勁讓她忌憚。她后退了兩步,才覺得自己一個長公主被小輩用氣勢壓住,何其可笑——“你敢這么和我說話?!我們?nèi)ツ愀富誓抢镌u評理!”
暮晚搖對她笑了笑,也不理會長公主在后歇斯底里的嘰嘰歪歪,扶著秋思的手,就那般走了。
秋思扶公主上馬車時,口上嘀嘀咕咕地為公主抱不平:“長公主真是沒事找事,我們又不惹她,她自己撞過來……”
暮晚搖淡聲:“她也是可憐人,如今見我這樣,是嫉妒罷了。何況她也是提醒我,一番好意,話說得不好聽而已,我不和她一般見識�!�
秋思不懂:“她貴為長公主,為什么嫉妒殿下?她又哪里提醒殿下了?奴婢看不出來。”
暮晚搖踩凳子上馬車,她凝目望向天邊夕陽,輕聲為秋思解釋:“你不曉得,我這位姑姑很不容易。她當年出嫁,也是備受寵愛,風光無比,婚后和自己的駙馬琴瑟和諧。但是皇室和世家的矛盾橫亙在她和駙馬之間,她履次向當年的我父皇報信,讓駙馬對她頗為不滿。
“駙馬雖不敢納小妾,卻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我姑姑當初懷著身孕,知道消息后就下令打死那個女人。駙馬也是烈性,來找她討個說法。不知道他們夫妻是如何吵的,反正這事最后,駙馬自刎而死,我姑姑生了個死嬰。
“從那以后,我姑姑就要去做女冠,再不肯嫁人了。她開始聲色犬馬,流連美色,收集各類美少年。她一貫喜歡溫柔性巧些的男子,我尋思著,這都和她的駙馬有些像。
“我幼時見我那位姑父,也是脾性好的人。誰料到性子那么烈,最后竟是自刎。
“我姑姑這個人便來提醒我——她覺得我性情張揚,肆意妄為,和她當年很像。她怕我不體諒駙馬,不會做人妻子,弄不好皇室和別的勢力的平衡,最后害死自己愛人�!�
秋思輕輕“啊”一聲,垂下唇角,可憐道:“這樣說,長公主殿下也很難啊。”
暮晚搖頷首。
她說:“我們皇室公主都挺難的,因我們生來,婚姻就是一門生意。我只是運氣好,等到了言尚�!�
天邊霞云鋪滿,她久久凝視,喃喃自語地發(fā)誓:“我會與言尚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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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葉飛,楓紅鋪滿天宮。
丹陽公主在此時出嫁。
皇帝身體不好,卻在這一日撐著身體,在青帳前見到了妝容華麗精致的女兒。吉時到時,言尚便著婚服,在儐相的陪同下,跪接皇帝賜婚詔書。
拿到詔書,三跪之后,言尚看向手持卻扇的新嫁娘。
燭火下,她并未看他,是垂著眼,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卻扇上,頗為專注地聆聽著司儀的指揮。暮晚搖極為看重這門婚事,聽到司儀讓駙馬行禮,她才面向言尚。
言尚拱手,向她行大禮,之后迎公主起駕,一眾人洋洋灑灑出了宮城,登上馬車,前往公主府。皇帝派了劉文吉為他們主持婚宴,于是宮門大開,駙馬持鞭為公主驅(qū)車,之后一眾宮人跟隨,燈火綿延十里。
長安一夜繁燈如星,星海淋淋。百姓們?nèi)祟^攢動,圍觀公主大婚。公主的侍女和宮里的內(nèi)宦們,一路向道路兩旁灑金葉子,百姓們在禁衛(wèi)軍后四處哄搶,熱鬧十分。
他們又被帶頭著喊些吉祥話,人聲鼎沸。
而婚宴的主人公,環(huán)城而行、再乘大輦,入公主府。駙馬在前步行,公主乘輦隨后。
公主府今夜對所有人開放,朝廷中那些平日中無緣瞻仰公主的小官們,都能在這一晚見到公主。眾官員們也如外面的那些百姓們圍觀公主大婚,他們早聽了關于公主和駙馬的許多傳聞,此時見到這二人真的成了親,也是心中感慨。
太子、秦王、晉王這些人,不管平時和暮晚搖鬧得有些撕破臉,這一晚都要做出好哥哥的樣子,來給妹妹撐場。而最為誠心、希望暮晚搖婚后幸福的,大約是四公主玉陽公主了。玉陽公主看到妹妹成婚,自己都看得雙目含淚,讓駙馬在旁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