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木門被推開,傾瀉而入的陽光一時照得我睜不開眼,我抬起手,指縫被染得通紅。
適應(yīng)了好一會,我才能看清外界的景象。此時已是傍晚,我放下手,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遠(yuǎn)處那林海上方,宛如神宮仙境般漂浮在一片金紅晚霞間的皚皚雪山,心頭不禁一震。只是遙望著那雪山頂上的積雪,不知為何近一年以來盤桓在心頭揮之不去的陰霾與雜念,似乎都奇跡般的靜了下來。
十月末的凜冽山風(fēng)迎面而來,灌入領(lǐng)口,我打了個哆嗦,才回過神來,在腰間摸索到懸在腰后的腰帶,扣緊了。
“阿郎!來這里食窩!”
不遠(yuǎn)處傳來瑪索的喊聲,我朝她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群人聚坐在一堆篝火與吊爐周圍,男女老少都有。
我并不喜熱鬧,但這景象卻令我覺得和睦而美好,竟萌生了已久未來臨的作畫的沖動。只可惜這兒沒有畫材,我用拇指摩挲著發(fā)熱的手心,等會問瑪索找找,或許能就地取材。
這樣想著,我?guī)缀跻豢桃驳炔坏昧�,大步朝他們走去�?br />
他們本來有說有笑,待我走到近前時卻一靜,齊刷刷地朝我看來。我這才注意到這些山民和瑪索一樣,眼下都泛著不健康的青黑,顯得雙眼大而無神,雖心知他們沒有惡意,但被這么瞧著,我仍然感到寒毛直豎,余外還有些尷尬。
“你們好,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秦染,是江城人,職業(yè)是畫家,進(jìn)山半道上出了車禍,是瑪索的阿爹救了我�!�
“知道,知道,你就是桑布羅救回來的那個小阿郎�!币粋手里拿著煙槍的老山民笑起來,拍了拍身邊空著的氈墊,“來,來這兒坐,就等你開席哩�!�
我不自在地?fù)狭藫现缚p,學(xué)著他們的姿態(tài)在氈墊上半跪下來,笑著朝他們點頭致意�?刹恢趺矗谖夜蛳聛頃r,好幾個年長的山民們都把頭往下低垂了些,仿佛不敢平視我一般,眼神也有些躲閃,我本心里感到有些古怪,但見幾個年輕人倒是沖我笑得爽朗,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最是熱情,露出一對小虎牙,從吊爐上架著的烤羊身上扯了個腿,便朝我遞來:“阿郎,你吃,客人,吃最好的�!�
“無禮,巴沙!”旁邊一個中年男人猛拍了一下那少年手背,羊腿險些掉到地上,卻被他奪過,雙手遞到了我的面前,嘿嘿笑起來,黝黑的臉上綻出一口白牙:“小阿郎,你吃,吃�!�
心覺他們對我實在太客氣了,我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見周圍的山民們都盯著我,我連忙咬了一口羊腿,滿嘴流油的連聲夸贊,才見他們露出笑顏,大塊朵頤起來。
有些古怪的氣氛剎那間一掃而空,我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閑聊間,我了解到他們是一個名叫“那赦”的部族,世世代代一直聚居于這蘇瓦伽山脈的深處。聽我聊及自己的來處,那幾個年輕人都露出好奇的表情,那個給我遞羊腿的虎牙少年的眼睛都亮了:“阿郎,你再講講,我想聽你那邊的城里,是什么樣的,是不是有好多好玩的好看的......”
“塞邦!”旁邊的中年男人垮了臉,輕喝了一聲。
“你們從沒去過外面嗎?沒去過城里?”我又想到那個開貨車的司機(jī),想問,想起瑪索的警告,又不敢問。
年輕人都搖搖頭,眼神向往,卻生怕犯什么忌諱似的不敢再問我。席間一時陷入尷尬的沉默,只有身旁的老大爺拿煙槍磕了磕地面,輕咳一聲:“食飯,食飯,過會兒塞邦幾個,帶這小阿郎轉(zhuǎn)轉(zhuǎn),獵點肉回來,給他養(yǎng)養(yǎng)身子�!�
“那個......”我笑了笑,“大爺,謝謝,雖然我很高興能來你們這兒做客,可是我昏迷這好幾天了,得和家人聯(lián)系聯(lián)系,免得他們擔(dān)心。族長那兒,有電話嗎?”
老大爺搖了搖頭,表情有些茫然,仿佛不知道電話是什么。
這可真是生活在原始社會啊。我心中感慨,追問:“那我早點回城里,能麻煩您找個人帶帶路嗎?這山里的路我不熟......”
“要等新的渡官上任哩�!崩洗鬆斷芰丝跓�,慢吞吞地道,“小阿郎,莫急,等族長回來,你先養(yǎng)好身子再說喏�!�
這話說的,像要等我養(yǎng)好身子宰了吃似的。我被自己腦中一閃而過的詭異念頭弄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禁笑了笑。
瞎想什么呢,真是荒唐。
因為一時半會既沒法和外界聯(lián)系,交通也受限,必須等族長回來,飯后回到瑪索的屋中,我便向她詢問了畫材的事情。
“畫畫?”聽我這么問,瑪索停下剝山竹的手,激動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眨巴著大眼睛問我,“阿郎可以,畫我嗎?”
我笑笑,垂下眼皮看著她,點了點頭。
瑪索的臉倏然紅了,眼神有些閃躲起來,比起一開始的大膽,終于有了點小女孩的模樣:“你笑起來更好看了。睫毛這么長,眼睛這么亮,好醉人哩�!�
我逗她:”小姑娘可不能這么看人,要是遇著了壞人,是要丟心的�!�
“就你啷個看人的樣子,誰能不丟心喏。”瑪索把頭低了下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哩......”
“秦染。你可以叫我染哥,咱們那兒都這么叫。”我瞧著這年方十六七的少女,心中泛起一絲同情。這么年輕,往后還有幾十年的人生,難道都要這么與世隔絕的生活在這深山里,一輩子,都見不到外面的世界嗎?只有“渡官”能出去,這部族里怎么有這么奇怪的規(guī)矩呢?就沒有人想改變嗎?
突然,門口傳來“嘿”的一聲,讓我倆都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去,從門縫間探進(jìn)來一個腦袋,濃眉大眼,唇紅齒白,正是那個叫塞邦的俊俏少年:“阿郎,我都聽到了,你想畫畫是不是?我?guī)闳フ艺锏漠嫿�,好不哩?就是,你能不能答�?yīng)我,給我畫畫外邊.....你們那兒是什么樣的?”
他這么說著,眼里亮晶晶的,滿含期盼,一笑還露出一對小虎牙,活像只小狗兒,只差沒朝我搖起尾巴。
我有些無奈地笑了,放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地蜷縮起來。失去了我的繆斯之后,我自覺在畫人方面已是個殘廢,畫出的東西我自己是一眼也看不得,但小孩子的愿望......
好像,我應(yīng)該努力試試滿足他們。
“噓.....別讓我阿爹瞧見�!�
和兩個孩子的秘密協(xié)議就此達(dá)成,我們從瑪索家的背后繞過他們家養(yǎng)著狼與豬的院子,翻過用巖石壘成的院墻,沿著山坡上了村寨后方的小山。登上了半山腰,遠(yuǎn)處的雪山隨我的高度變化猶如身披潔白衣袍的圣女自林海間緩緩起身,在月光下裊娜起舞,被漸漸升起的夜霧所籠罩,于夜色中若隱若現(xiàn),比之傍晚時分更添了一層神秘空靈的美感。
我凝望著綿延起伏的雪山那無疑就是蘇瓦伽山脈,而那座最高的山峰,應(yīng)當(dāng)便是那座傳說中的“蘇彌樓”山了。它是世界的最高峰,在蘇南古老神話的宇宙論中是陰陽交界,山心是冥界之所在,是眾鬼與魔王所泊,山頂則有一道天梯,能夠通往天神的居所。但不知是不是它真如傳說中一般坐落于陰陽交界,存在著某種看不見的結(jié)界,是陸地上的“百慕大”,是凡人無法踏足之地,多年來無數(shù)膽敢闖入那座雪山的驢友,不是徹底失蹤,人間蒸發(fā),就是在失蹤數(shù)日后發(fā)現(xiàn)被野獸撕咬得面目全非的尸體,有關(guān)那座雪山的都市傳說數(shù)不勝數(shù),久而久之,幾乎無人再敢踏足那玄乎其玄的所在了。
忽然,一縷笛音從雪山的方向傳來,我不禁一怔。
那笛音聽去實在太特別了,我從沒聽過類似的音質(zhì)與旋律,竟讓我腦海中莫名浮現(xiàn)出了一幕畫面一只鷹,高高翱翔于雪山之巔的雄鷹,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沖向太陽,在化為灰燼之時昂首鳴叫,任自己的羽毛,翅骨,血肉隨風(fēng)飄散,灑向山川,大地,和這無垠的林海。
而這笛音,就是其中的一片羽毛,穿過云,乘著風(fēng),越過生與死的交界,流浪過漫長的光陰,才抵達(dá)了我的身畔。
我佇立在那兒,不由為自己的想象所震撼,心跳得很快,仿佛魂靈都要被吸走,情不自禁朝雪山的方向伸出手去,妄圖觸碰那虛無縹緲的羽毛一般的笛音。
是誰,會吹出這樣的笛音呢?
那一定是個......是個很特別的人吧?
“哎,阿郎,發(fā)什么呆呢,快上來!”
瑪索的聲音驟然將我的靈魂拉回了軀殼,我循聲望去,見他們站在半山腰上沖我招手,我朝著他們的方向爬了一陣,才看見在他們的背后,赫然有一座巖石砌成的塔樓。
掀開門前懸掛的彩幡,又是那奇特焚香的氣息沁入鼻腔,室內(nèi)煙霧裊裊,地上四處點著燭燈,圍成了一圈,從上面垂下長方形的黑簾,一個頭發(fā)凌亂的男人在當(dāng)中,背對著我們,正半伏在地上,似乎在作畫。
我看不見他的畫,但能看到他手邊的數(shù)個白色陶罐,里面盛著的顏料濃郁而鮮艷,還混雜著大大小小的礦物顆粒。
那是巖彩,我雖不常用,但也嘗試過幾次。
見我眼睛發(fā)亮,塞邦沖我拍拍胸脯,又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小心翼翼地跨過蠟燭,在那男人身邊跪了下來。
“泰烏師父,泰烏師父......”他小聲喚著,生怕打攪了那男人似的,“能不能,把你的彩虹汁借我用用哩?”
彩虹汁?我抿唇想笑。顏料是天賜的彩礦,可不是彩虹汁么?
“做啥?”男人粗噶的聲音響起來,卻頭也沒抬。
“桑布羅叔從瀑布口救回來一個阿郎,和你一樣,是個畫匠哩。我和瑪索.....嘶!”
瑪索彎腰揪住了他的耳朵,無聲用口型罵了句什么,好像在怪他什么話都直說。
“畫匠?”那叫做泰烏的畫匠回過頭來,露出一張面色蠟黃的臉來,將我嚇了一跳。在雙眼與我對視的瞬間,借著燭火的照耀,他的瞳孔明顯擴(kuò)大了,定定盯住了我。
“你是.....”他喃喃問。
我笑著伸出手:“你好,我叫秦染,算是.....你同行?”
“嗯嗯,不可能,不可能�!碧醪⑽磥砦瘴业氖郑巧窠�(jīng)質(zhì)地?fù)u搖頭,背過身去。塞邦朝我挑了下眉,便去拿泰烏身邊的顏料罐,瑪索則繞到另一邊去收拾筆刷。
我小心踏入燭火圈里,這才注意到,原來上方懸掛著的黑簾是一幅幅的畫布,雖然畫布表面被一層薄薄的白紙覆蓋著,仍可看見夾層里滲透出來的濃艷的顏色,只是看不清畫的具體是什么。我雖心生好奇,卻不敢貿(mào)然去揭,便下意識地走近泰烏背后,彎腰傾身,想要去看他正在繪制的畫。
視線越過他的肩頭,我的呼吸卻猛然一滯。
他在畫的,不是一張畫,而是,一顆,人頭。
我腳跟一軟,一個趔趄,險些踩翻了背后的燭臺,塞邦眼疾手快地起身扶住了我:“小心!”
泰烏聽見背后的動靜,扭過頭來,身子微側(cè),這時我才看清,他正在繪制的是一顆木雕的頭,正對我的是側(cè)面,臉涂得很白,嘴唇殷紅,眼尾狹長,鼻梁高挺,鬢角濃黑卷曲。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雨夜里的那驚魂一瞥,渾身發(fā)毛。
“那是.....”
我還沒問,兩個小的卻在看見那顆頭的瞬間嚇得魂飛魄散,兜著顏料畫具,拉扯著我就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塔樓的門。
一路被兩個小的拽下了山,我都快喘不過氣來,撐著膝蓋:“好了,那只是個木頭的頭,瞧把你們倆嚇的!”
”今日.....不,不該去的。”瑪索雙眼瞄著那塔樓的方向,眼珠子左右亂顫起來,臉色煞黃,像是被嚇得精神恍惚了。
“要死的,要死的.....”聽見旁邊的低喃,我朝邊上一瞥,又是一驚。塞邦低著頭,一言不發(fā),一張臉都埋在陰影里,呼吸極為急促。
“犯了禁了,是.....是要死的,死的。”
我想起環(huán)山路上的那一幕,心疑這莫不是什么部族遺傳的精神病,忙一把托起塞邦的臉:“醒醒,塞邦!”
“啪”地,塞邦打了個激靈,懷里兜著的顏料罐和筆刷都摔到地上,五顏六色濺了一腳。他抬起頭來,如夢初醒地看著我:“秦,秦染阿郎.....”
我松了口氣,轉(zhuǎn)過頭,愣住了。
身旁空空如也,哪還有瑪索的影子?
“她人呢?”難道是自己嚇得回家了?我左右環(huán)顧一圈,才發(fā)覺不對,這里根本不是我們上山的那條路,看不見瑪索家里的院墻,四周放眼望去都是一望無盡的樹林。
“這是哪里啊?”
【??作者有話說】
下章大美人攻君出場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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繆斯
◎這群追逐死亡的生靈仿佛眾星拱月,守護(hù)神祇一般,盤旋于他的身周◎
“我們怎么跑山陰來了?”塞邦變了臉色,“壞了,山陰通往林海哩,瑪索莫不是進(jìn)到林海里去了!晚上很容易迷路的!”
“瑪索!瑪索!”
我和塞邦放開嗓子叫了幾聲,可根本毫無回應(yīng)�!熬瓦@么一會功夫,她能走多遠(yuǎn)?”
見塞邦急得滿頭大汗,我拍拍他的肩,“這里太黑了,我們回去喊人來一起找�!�
塞邦點點頭,卻好像突然瞥到什么,大叫了一聲:“瑪索!”
我扭過頭,果然看見一抹紅色的影子在西北方向一閃,跟著塞邦便追了過去�?涩斔鞯纳碛霸跐庥舭唏g的樹影間忽隱忽現(xiàn),始終和我們保持著一段距離,也不理睬我們的呼喊。
追了一陣,我和塞邦兩個人都?xì)獯跤趿耍斔鲄s在前邊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塞邦這小子到底是山民,體力遠(yuǎn)勝于我,我只是扶著樹喘口氣的功夫,就被他甩出了老遠(yuǎn)一截。
“塞邦,等等我!”
生怕把這小子也跟丟了,我大喊道。塞邦的身影停了下來,卻沒回頭,而是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雙手交叉地伏下了身。
我心里一悸,以為他是看見了什么,可幾步追近,他朝跪的方向卻什么也沒有,連瑪索的身影也消失了,余外,便是無邊無際的林海。陰森森的,風(fēng)一吹,像無數(shù)幢幢鬼影在晃動。這使我意識到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們進(jìn)林海似乎已經(jīng)近得很深了,別說找不找得到瑪索,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都不一定。我一個外地人肯定指望不上了,只能指望塞邦這小子。見塞邦伏在地上渾身發(fā)抖,我蹲下去,把他一把拽了起來,卻被他的神情嚇得喉頭一陣發(fā)緊。
塞邦眼珠不住上翻,嘴唇發(fā)青,一只手顫顫抬起來,指著前面:“秦,秦染阿郎,快,快去救瑪索,她去,去那邊了�!�
我看他這邊,別說要救瑪索,恐怕我前腳剛走,他后腳就要猝死。眼下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我憑著以前為了獨自戶外寫生學(xué)的一些急救措施,用力掐住他的人中,見他呼吸不上來,便把人放平在地上,托住他的后頸準(zhǔn)備做人工呼吸。
可嘴唇還沒挨著,塞邦便突然不抖了,睜著大眼睛,像是傻了一樣怔怔瞧著我,像是魂給人抽走了似的。
“喂!塞邦!”我拍了他的臉兩下,塞邦毫無反應(yīng),但一摸鼻底,好歹還有氣在。好樣的,和兩小孩出來找畫具,一個丟了,一個暈了,真不知道瑪索的爹會不會后悔救了我這尊瘟神。
我揉了揉眉心,攥住塞邦的胳膊,艱難地把這小牛犢般健壯的少年背了起來,一抬頭,就撞上了從面前樹后探出來的半張臉。我一屁股坐在塞邦身上,才看清,那不正是瑪索?
女孩扒著樹干,只露出一邊眼睛,斜著眼珠地盯著我,嘴角咧到耳根:“咿咿.....尸神笑,小兒哭,捉迷藏,不天亮.....”
我身上的雞皮疙瘩如浪潮迭起,一層壓過一層:“瑪索.....別,別鬧了,我沒心情和你玩躲貓貓!”
“咿嘻嘻.....”瑪索搖著頭跳了一下,便縮回樹后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