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徐欒輕輕嗅了嗅江橘白的頸窩。
有一股味道。
沐浴露的香氣混合著人去世之前的那種味道。
他將江橘白摟進懷里。
如死水一樣的心底激蕩起比自己當初求助無門時更洶涌的恐懼。
第二天一大早,陳芳國騎著摩托車開進學校,坐在校門口等待已久的江橘白捏著一袋豆?jié){跟上他慢速行駛的摩托車。
“我要請假�!�
“請什么假?你昨天不是剛請假?”
“我感覺我要死了�!�
“��?你說什么?瞎說什么呢?”
“真的,跟之前陳白水的癥狀一樣。”
陳芳國差點把摩托車騎到花壇里去了。
很快,陳芳國把江橘白帶到了辦公室,他撕了張請假條,“請多久?”
“請到畢業(yè)�!�
“?”
陳芳國的臉色已然沉下,他將請假條簽了,才沉聲問:“到底怎么回事?”
“陳白水之前去醫(yī)院檢查,也沒查出來,我昨天去醫(yī)院查,醫(yī)生也說沒有問題,我只是感覺有些像,也不一定就是中毒�!苯侔字皇菫榱藢掙惙紘男�,如果沒有徐欒的話,他自己估計也會這么認為。
陳白水死亡的真正原因只有陳白水妻女和江橘白以及陳芳國知情,校方與警方都仍以為是疾病相關(guān)導致的心搏驟停。但陳芳國并不知道真正的兇手是徐游。
不是江橘白對徐游有多么深厚和復雜的感情,是陳白水說,這是他、徐司雅、徐游三人之間的事情,不需旁人道。
“那你趕緊的,收拾東西,回家去�!标惙紘o張了起來,“把書啊試卷的都帶上,每周的的試卷和測驗我讓江明明周末捎給你�!�
拿了請假條,江橘白在教室整理著要帶回去的課本和還沒做的十幾張試卷。
江小夢滿頭滿臉的不解,“都快考試了......”
“最后只是復習階段,在哪里都一樣�!苯侔椎臅饺焦�。
“可是需要很強的自制力。”江小夢發(fā)愁,因為她只要一回到家里,就會在床上扎根。
徐文星一直在看著江橘白收拾東西,他目光關(guān)懷備至,“你要是在家里有什么不懂的題目可以在手機上問我�!�
江橘白點了點頭,“好�!�
1班的大部分仍是在埋頭苦讀,有些人注意到了江橘白在收拾東西,只是時間緊迫,無暇給予關(guān)心。
江橘白一邊將試卷慢條斯理地疊起來,一邊掃視著教室里的眾人,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緊繃著,眼底帶著對未來的希冀和迷茫,更多的是緊張感。
沒有任何奇怪或者與平時相比顯得異常的地方。
少年拎著書包走在走廊,現(xiàn)在是上課時間,他的出現(xiàn)顯得突兀,引起還坐在教室里的人的頻頻張望。
下樓的時候,少年視野里的每一個臺階都變成了兩個,他扶著扶手,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陳白水當時沒有告訴他中毒的全部癥狀,江橘白也不敢完全確認自己現(xiàn)在的情況與陳白水或者與徐欒相同。
比如他眼前竟然出現(xiàn)了重影,不僅臺階被一分為二,整個直接都變成了兩層、三層。
所幸癥狀沒有持續(xù)太久,他走出教學樓,被陽光照耀到那一閃剎那,暈得看不清路的癥狀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吳青青不知情。
江祖先知道了。
老爺子用香灰灑了江橘白一身,確認沒有邪祟在身,才黯然說道:“看來,人心的惡比起鬼祟的惡也不遑多讓�!�
江橘白抖掉身上的香灰,把書包里的卷子一張張拿出來,“這段時間我就在家復習,不去學校了。”
“明天你讓你媽再帶你去醫(yī)院檢查,要真是中毒,怎么可能查不出來?”江祖先憤然。
江橘白不緊不慢打開電視,“徐欒當時做的檢查難道還不夠全面?”
聽見江橘白主動提起徐欒,江祖先把板凳往前挪了兩步,表情出現(xiàn)些許的不自然。
但老人欲言又止,什么都沒說。
江橘白的注意力在電視畫面上,更加沒注意到。
不知道是不是江橘白的錯覺,回到家后的感覺好了許多,大概是脫離了可能存在風險的危險環(huán)境,家里至少不可能出現(xiàn)想要害他的人。
周末上午,江明明把幾十張試卷帶來給了江橘白,“里邊有測驗卷,寫完了我?guī)Щ厝ソo他改,你的分數(shù)要計入排名,小芳讓你自己寫。”
試卷都不難,江橘白寫到下午,江明明回學校的時候剛好帶走。
江明明取走江橘白試卷之后離開,走路莫名搖晃了兩下,“見鬼,怎么暈乎了?”
排名當周揭露,已經(jīng)在年級第一的位置上呆了大半年的徐文星終于有了動靜。他從年級第一變?yōu)榱四昙壍诙�,他年紀第一的位置被江橘白取締。
公告欄前這次圍著的人比上一次月考結(jié)束后還要多,江橘白得第二名時,許多人還不知道,大多數(shù)人都只關(guān)心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第一名用來追捧,最后一名用來調(diào)侃。
“江橘白......是末班那個帥哥嗎?”
“什么啊,他早就去1班了。”
“他這是多少分?我怎么好像有點不識字了�!�
“724。聽說主任已經(jīng)拎著牛奶雞蛋去他家探望他了�!�
“他怎么了?”
“好像是生病請假了,聽說在住院呢�!�
“生病請假?這種分數(shù)是生病狀態(tài)下做出來的?!這是什么鬼故事嗎?”
“...我只想說,千萬別讓我媽聽說到他。”
江橘白躺在醫(yī)院的床上,他把手從被子里探出來,看見凸起得可怕的腕骨,他抓起手機,得知自己這次測驗是年級第一名。
吳青青端著碗面從外面走廊進來,“吃飯嗎?”
“沒胃口,你們吃吧�!�
少年形銷骨立,蓋著被子也只是薄薄的一片。
前兩天,江橘白直接從家里樓梯摔了下來,本來吳青青還在笑話他,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江橘白在地上各種用力都沒能爬得起來,她才臉色一變。
吳青青帶著江橘白去了醫(yī)院,他還不明就里,江橘白則直接開口要求做二甲基汞中毒的檢查。
吳青青根本不知道二甲基汞是什么,她還神色輕松,哪怕在最后拿到了尿汞血汞升高的檢查結(jié)果,她都還得等著醫(yī)生解釋。
得知二甲基汞中毒代表了什么之后,她差點直接暈在了醫(yī)生辦公室,江夢華和江祖先手伸得足夠快才扶住了她。
“體內(nèi)汞含量超過正常值的五百六十倍......”醫(yī)生的臉色鐵青,拿著單子的手都在抖,“你怎么知道是二甲基汞中毒的?”
"猜的。"
"那你怎么接觸到的你知道嗎?"二甲基汞作為高危化學劑品,哪怕是在實驗室內(nèi)作用于研究,也需要實驗人員尤其注重防護,更加不能將之帶出實驗室。
“不知道。”
他被單獨安置到了一個病房,醫(yī)生也專門針對他開始做毒素分離和凈化治療。
很快。
他看東西沒有之前那么模糊了,但還是吃不進去任何食物,全靠營養(yǎng)液吊著。
二甲基汞如果不是從口入,那么就是靠皮膚吸入,汞離子一旦進入體內(nèi),便開始隨心所欲地攻擊體內(nèi)器官,尤其是對腦部神經(jīng)的傷害最為致命。
江橘白靠在床頭,手里還拿著一張數(shù)學試卷,直接墊在腿上寫。
徐欒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仰頭看著乳白色的營養(yǎng)液一滴滴從膠管里滴下來。
他眼睛的猩紅從江橘白入院開始治療時就沒褪下去過。
江橘白望向他,五官有些模糊,但兩顆紅眼睛卻明顯得不得了,像兩顆剛從母雞肚子里掏出來的卵。
“笑什么?”徐欒歪了下頭。
江橘白仰天嘆了口氣,忍著反胃的感覺,"我要是死了,估計也能變成鬼,感覺會很酷。"
少年懼怕死亡,但如果死亡能讓他跟徐欒終于可以打上幾個來回,那也值得他期待一二。
徐欒從江橘白手中拿走了試卷,丟到一邊,“別看了,好嗎?”
陳芳國和主任來醫(yī)院探望的時候,江橘白昏睡著,陳芳國小心地挪到了床邊,他看著瘦了一大圈的江橘白,皺眉,他看向吳青青,“他當時跟我說的家里是安全的,現(xiàn)在又是怎么回事?”
吳青青不知道,就連醫(yī)生都不知道,汞含量的水平一直在波動,仿佛驅(qū)之不盡似的。
找不到源頭,再怎么治療,都只是在拖延時間。
“所以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是找到那個東西到底藏在了哪里,到底是通過什么途徑進入到他的身體�!标惙紘站o了拳頭,他聲音都在發(fā)抖,不光是因為對方是自己的學生,而是他不能讓陳白水的學生以和他同樣一種方式被奪走生命。
主任更是一臉的憤怒:“如此惡劣的行徑,居然......”
他本想說居然發(fā)生在學校,可一想到江橘白就算離開了學校,情況也還是沒有好轉(zhuǎn),持續(xù)惡化,那好像也不算是發(fā)生在學校。
這一年發(fā)生的怪事也太多了。
吳青青與江夢華送走了主任和陳芳國以后,直到天黑,江橘白才昏昏沉沉地醒來,睜眼閉眼又睜眼,天花板上的照明燈糊成了一個大塊的光團。
少年艱難地扶著墻壁小心前行,爬到陽臺上坐著。
整個世界在他眼里都變?yōu)榱艘黄:�,化為大片大片的色塊。
他想起小時候了。
跟之前被強行灌入的記憶不一樣,這下連感情也跟著回到了身體里。
成為瞎子和逐漸走向死亡,雙重恐懼。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一只冰冷的手從身后而來。
不同的是,小時候那只手勾住的是江橘白的小拇指,現(xiàn)在對方身形依然高大頎長,他從后面摟住江橘白。
江橘白被徐欒捂住眼睛。
“就當是被我遮住了。”
無法著陸的恐懼轟然一聲落了地,在江橘白的心底砸了一個巨坑出來,痛得他眼淚直流。
他弓著腰,靠進徐欒的懷里,趁著眼睛被捂住,肆意將眼淚傾倒而出。
“好痛,頭痛,肚子也痛。”
“好餓�!�
護士推車治療車走進來時,看見病床上沒有人,一扭頭看見病人穿著病號服坐在陽臺上,嚇得大叫起來。
江橘白轉(zhuǎn)過身,跳到地上,走進房間里,讓別人的驚慌變得尷尬多余。
“有點熱,我在外面吹風�!苯侔茁曇羲粏〉卣f,他扶著床欄,坐到床上,挽起衣袖,露出埋在血管里的留置針。
他看著護士的一舉一動,眼睛雖然還是紅的,可神態(tài)又恢復了平時的無所畏。
“明天要抽血拍片啊,晚上把肚子空著�!弊o士叮囑道。
少年點了點頭,他躺回到床上,拿起從學校里帶回來的一本課外書,努力辨認著上面有些模糊的字體。
周日,徐文星和其他幾個同學都來醫(yī)院看望江橘白,只不過江橘白沒什么精神,加上脾氣一點沒變,都沒跟他們抱頭痛哭,搞得唯一哭了的江柿很莫名其妙似的。
“會好起來的�!毙煳男禽p聲鼓勵道,“只要將毒素都從體內(nèi)排出去,體內(nèi)生態(tài)恢復正常,就會好的。”
江明明用力點頭。
“昨天各班都專門為此開了班會,讓我們平時不要到處亂摸亂碰,要勤洗手。”
“你現(xiàn)在還能看見嗎?”江小夢在江橘白眼前揮了揮手,“老師劃了一些重點,我專門給你帶了一份�!�
徐文星也把自己書包里的試卷拿了出來,“這是上周的試卷,陳老師托我?guī)Ыo你的,都是他專門搜羅整理出來的精題集,你要是能看的話,盡量看看�!�
“謝謝�!�
“班長你這個書包還挺好看的?”江小夢注意到徐文星的書包。
“是嗎?我在鎮(zhèn)上隨便買的一個�!毙煳男钦f道。
送走他們幾個后,江橘白坐在陽臺上做試卷,徐欒給他念題目,他低頭在空白沒有字體的地方寫。
在江橘白做題的空檔,徐欒看向樓下,陽臺直面醫(yī)院的一扇側(cè)門,徐文星沒跟著大部隊,反而是從醫(yī)院側(cè)門跨了出去。
男生站在了堆滿了垃圾的垃圾箱前,把書包丟了進去。
徐欒慢慢瞇起了眼睛。
江橘白做完了題目,一抬頭,看不見徐欒了。
?
他看不清事物,看進病房里是一片茫茫的白,他憑借著風聲判斷四周有沒有人存在,從左側(cè)而來的風無遮無擋地吹在江橘白的臉上。
少年心底難得為徐欒冒出一點心慌。
徐欒拎著被徐文星扔掉的那只書包,他本來早該出現(xiàn),卻在看見少年一臉慌亂與渴盼的翹首時,選擇了站在門口將腳步停駐。
直到江橘白重新低頭。
徐欒把書包丟到茶幾上,他在江橘白對面坐下,“等醫(yī)生來查房.......”
江橘白聽完后,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大,“你是說,徐文星?那我這些試卷?我靠�!�
江橘白抓起桌子上的試卷就往對面丟。
徐欒被扔飛起來的試卷撲了滿臉。
“......”
醫(yī)院是治病的不是治書包的,不過檢測這些東西,鎮(zhèn)里也不是沒有專門的渠道和機構(gòu)。
江橘白沒再碰學校里帶回來的試卷和課本,這些都被徐欒裝進醫(yī)院提供的黑色垃圾袋里,交給了護士。
同時,江橘白換到了新的病房,原來的病房要重新做消毒處理。
新一天的身體檢查結(jié)果,江橘白體內(nèi)汞含量又竄了上去。
他被推進透析室做血液凈化。
吳青青趴在外面的大玻璃上面,看著機器啟動,透明的軟管開始被血液流經(jīng)。
她無聲地張大嘴流淚,拿菜刀剁了那下毒的孫子的心都有。
但江橘白卻在沒有盡頭和無法形容的疼痛中愈發(fā)清醒,之前徐文星來醫(yī)院看望他,在他離開之后,自己伏在對方帶來的試卷上面,蹭了,也摸過了,按照二甲基汞的易滲透程度,那樣的接觸,完全足夠進行新一輪的汞離子入侵了。
但這也只是猜測。
只不過八九不離十罷了。
做完凈化的第二天,檢測處那邊給出了檢測結(jié)果,他們提供給檢測處的試卷課本等都有含量不等的二甲基汞,不過都已經(jīng)被揮發(fā)得差不多了。
江橘白靠在床頭,戴著氧氣面罩,還在輸著血,他神志不清,頭痛欲裂,“徐文星是不是有�。俊�
吳青青則是直接從布袋里掏了一把菜刀出來,“我今天非去學�?沉四切⊥冕套印!�
江夢華攔著吳青青,“我們先報警,先報警�!�
“我兒子差點被他害死了!”吳青青蓬頭垢面,兩頰深凹,臉色蠟黃。作為母親,她看起來沒比中毒的江橘白好到哪兒去。
江夢華陰沉著臉色,拿出了手機。
警察叩響1班的門,給上課的老師一個充滿歉意的微笑,接著說道:“我們找徐文星同學�!�
班里所有人連帶老師一齊看向徐文星。
舉著粉筆還沒放下的老師一臉呆愣,他追著警察,“怎么回事��?怎么要把學生帶走?”
“請別妨礙公務�!奔逼茸穯柕睦蠋煴蛔咴谧詈竺娴木旖o攔了下來。
徐小敏站到徐文星面前,“你是徐文星?跟我們走一趟吧�!�
徐文星雖然已經(jīng)成年,可作為高中生,警察還是同時聯(lián)系到了家長。
徐文星父母一到派出所,聽完警察說的,立刻就大驚,不停擺手。
“不可能不可能�!�
“你們簡直是胡說,我兒子投毒?這絕對不可能,小星從小跟誰都處得好,脾氣好,成績好,從來沒讓我們操過心,他怎么可能會給同學投毒?”
被帶到派出所的徐文星大部分時間卻都沉默著。
他沒想他父母那樣慌亂否認,可也沒承認。
"不是我。"
“你們誤會了�!�
“江橘白病糊涂了吧�!�
徐小敏上身微微前傾,她微笑著說道:“針對你的搜查令已經(jīng)下來了,同學,我希望你可以坦白從寬。”
徐文星表情上的輕松緩慢地消失了,他朝后倒去,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一派淡然,“我可以說,但我不想在這里說。”
“你想怎么樣?”
“我想去醫(yī)院,見見江橘白�!�
徐小敏盯著徐文星看了會兒,她從對方身上感受不到一點學生的純真,也沒有身處派出所的惶然和害怕,淡然處之的模樣令人心底發(fā)毛。
江橘白這會兒卻還沒有脫離危險,從呼吸面罩里傳出他的粗喘,他眼睛半睜,眼珠緩慢地轉(zhuǎn)動。
汞離子炮火連天地攻擊著他的神經(jīng)元,他感覺自己的腦子疼得幾乎快要碎裂,耳畔傳來家里人壓抑的哭聲。
徐欒單膝跪在江橘白的床邊。
“沒關(guān)系的,只是會有些疼,”徐欒心疼又好笑,“多虧了徐游老師,讓我們的腦子變得跟別人不一樣,”他點了點太陽穴,“天生一對�!�
江橘白僵滯地扭頭,朝聲音來源的方向艱難地扯了一下嘴角。
滾。
作者有話要說:
哪怕是要死了都要嘴硬啊可惡!
評論發(fā)30個紅包
徐欒還樂呢,江祖先和無畏子要收拾他了
第66章
真相
門外傳來說話聲,吳青青像是最先聽清的人,她一個箭步就沖了出去。
“不見!我們不見!讓他去死!”
“他趕來我就敢弄死他,你們信不信吧!”
徐小敏:“請您配合......”
走廊吵鬧的聲音逐漸低了下來,只剩下了無法聽清的嗡嗡聲。
過了一周,江橘白狀態(tài)好了許多。
這......其實在醫(yī)院的意料之外。二甲基汞不等同于普通的汞,哪怕是微量吸入也足以致死,哪怕院領(lǐng)導請來了省院的專家團隊,對于是否真的能將這條年輕的生命挽救過來,所有的人心里都沒底。
汞離子不僅攻擊了機體內(nèi)的可再生細胞,還攻擊了大量的不可再生組織與細胞,尤其是腦部的被搗毀,能看懂片子的人只感到觸目驚心。
然而,少年的腦部機能還死守著,有三分之二的組織似乎與外界隔絕,將一切傷害屏蔽再外,并且擁有自我修復以及修復鄰近組織的能力。
這已經(jīng)違背了科學違背了醫(yī)學違背了人體正常的生理構(gòu)造與機能!
這太詭異了!
這不可能!
可這的的確確發(fā)生了。
吳青青坐在醫(yī)生辦公室,緊張得一直搓膝蓋,“什么意思?能說明白點嗎?”
醫(yī)生用手電照著電腦屏幕被放大的一部分片子,說道:“這一塊,本來堆積著大量的汞,而且汞是無法自然排出體外的,大腦里的汞也無法通過人為手段將它排出,所以我前幾天讓你們把他帶回去�!�
“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呢?”吳青青和江夢華異口同聲地追問。
醫(yī)生撥動著鼠標,那像豆花一樣的片子活動起來,他按捺著激動,“汞被吸收了!居然被吸收了!你們可能不懂,我打個比方,有人朝著你開了數(shù)槍,你的身體把子彈吸收了,這是......不可能會發(fā)生的奇跡��!”
“那就是,沒事了?”
“現(xiàn)在看來,只要后期的維護治療跟上,大概三個月左右,它的自我修復工作就差不多能完成,不過還得注意后遺癥這個問題,畢竟受到重創(chuàng)的的是腦部�!�
“兩位家屬,本院呢,其實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就是......”
吳青青都沒聽完,聽到一半,摔門而出,一邊疾走一邊罵:“研究個屁,怎么不拿你們自己的腦子研究,我兒子這樣是我生出來的,怎么不研究我,那精子還是他爸給的,怎么不研究他?”
江夢華小跑著跟在后面,安撫暴怒的吳青青。
她一掌推開了病房的門,靠著床頭在吃柚子玩游戲的江橘白訝異地回頭。
那柚子被對半劈開,挖空成了兩只圓滾滾的碗,柚子肉被剝干凈后裝在碗里。江橘白只負責吃。
江橘白瘦了將近20kg,字面意義上的一半,入院時稱的體重是67kg,他一米八的身高只有這個體重本身就太瘦了,如今更是才剛過50kg。
吳青青每次一看見他這樣就不僅悲從中來,但又要強壓著心疼。
要不是醫(yī)囑讓清淡飲食,少食多餐,她就開始大魚大肉地給江橘白大補特補了。
“你自己剝的?怎么不等我跟你爸來了幫你剝,或者等你阿爺送飯來。”吳青青柔聲細語道,跟在外面暴走時兩模兩樣。
江橘白認真地安排著每個俄羅斯方塊的去處,低頭答:“徐欒剝的�!�
“......”
吳青青臉都憋青了,擠出來一句,“他剝的不干凈,吃了鬧肚子。”
江夢華撞了吳青青一下,“說不定‘人’就在房里,你還說�!�
“再說了,這段時間要不是徐欒陪著,要不是徐欒注意到了那學生丟的書包,咱兒子估計都上西天了�!�
“你才上西天�!�
江橘白戴上耳機,“我睡會兒,徐文星來了叫我。”
一縷白煙從銅色香爐里飄飄蕩蕩緩慢升上半空,繞著狹窄的房間旋轉(zhuǎn)。
一只黑貓蹲在門口,綠瑩瑩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門外,耳朵警惕地豎著,瞳孔在遠處金芒的直射下變成一枚針尖。
“大概就是這樣。”女人梳著高馬尾,穿深藍色馬褂,盤扣扣得一顆不落,她描著漆黑飛揚的眉,目光堅定明亮。
“那東西對六爺有一定的忌憚,上次我見過,請神當然還是得請自己人,遠親不如近鄰�!苯薮曛掷锏囊混南�,“六爺是自己人,請別的神,人家不樂意會幫這個忙,但六爺跟江家村有情分在,小白也算是他的后代,小白抽簽的時候,六爺也曾顯靈提醒,他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后背被鬼祟糾纏到陽壽都被吸盡�!�
坐在江棉對面的老人,身體大半隱匿在暗處,不過只看另外一小半也能看出他的焦躁和不安,“小白跟那東西已經(jīng)有了感情,要不想想別的辦法算了。”
無畏子一直在擦拭著手中的一串紅色珠子,他吶吶,“是小白對他有感情,還是他對小白有感情?如果是后者,那不可能,如果是前者,哼,那是蠱惑,說明小白死期將至了......”
江棉伸出一只手,食指在桌子上點了一下,“將他引到六爺廟,明白嗎?”
無畏子:“挑個好日子,好時辰�!�
“村外人估計請不到六爺,所以請神還是得老爺子來,我跟無畏子輔助�!苯拚f道。
“老爺子?”江棉看著久久未發(fā)一言的江祖先。
江祖先被嚇到了似的,一哆嗦,含糊不清地糾纏,“那也是個孩子�!�
“......”江棉回想起上一次見到的江祖先口中的那個所謂的孩子。
一張少年面目,一身邪祟骨頭,一副惡鬼肝腸。
所以上一秒他還笑意盈盈在對著她打招呼,下一秒舉手就能對她起了殺心。
這樣的東西,毫無人性......
無畏子:“如今,它眼看著是十八歲,但若加上徐家那些死嬰幼童,它年齡到底幾何,恐怕只有它自己才清楚?重重怨氣加身,連超度的資格都沒有,它只有魂飛魄散這一條路�!�
“我們與它勉強算是舊識,送它上路,算是親手送它解脫,免得它繼續(xù)在人間游蕩。”
“若不如此,放任它在人世為所欲為,必定要成為大禍患�!�
江棉點頭。
無畏子睜開了半只眼睛,繼續(xù)說:“若小白不愿意,那便不告訴他罷�!�
“那如何能把徐欒引到六爺廟?”
江棉想了想,“讓小白想想辦法呢?”
江祖先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
他眼睛都變得渾濁了起來。
無畏子從抽屜里拿了一疊符紙出來,“讓小白每三天使用一張符沖水一碗,哄那東西飲下,三日一次,總共三張,喝了我們好對付點,不然太棘手了。”
“若是當日條件允許,我們盡量超度它,送它入輪回,”無畏子在暗處嘆了一聲,“也是個苦命孩子。”
江棉撇撇嘴,“喂,它可隨時都有可能殺人的��!你們還記得年初鎮(zhèn)里那兩個離奇死亡的男高中生嗎?難道它就沒有嫌疑?那根本不是人類可以辦成的事情,而那東西可是一直盤踞在鎮(zhèn)高中的�!�
“行了,今天就到這里,散會,”江祖先把幾張符揣進布包里,撐著桌子起了身,他歪著身子,不小心扭了下腰,“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呀�!彼麌@了一口氣,被江棉和無畏子目送著離開。
無畏子住在半山腰一個破破爛爛的道館里,他的徒弟正在認真地掃著下山的臺階。
夕陽金色地毯般鋪陳在臺階上,任被掃帚劃得七零八碎。
江祖先一邊走一邊嘆氣。
他確實憎惡鬼祟,可仔細想,徐欒好像沒有做過什么惡事,江橘白體質(zhì)不好,總是麻煩纏身,反而是徐欒一直在履行契約,保護江橘白。
契約執(zhí)行得如此一絲不茍,就算是真神也做不到啊。
如果是超度,那江祖先舉雙手雙腳贊同,超度是做好事,是讓那孩子擺脫怨氣,進入輪回道,成為一個新的生命。
但層層怨氣加身的鬼祟,更加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地想要被超度的意向,可以想見它對如今的生活有多知足,它會想要被超度才是見鬼了。
9歲那年便無法被超度,如今,怕是更只有被消滅這一條路了。
江祖先只是嘆息,惋惜。
老人將三張能洗掉惡鬼體內(nèi)大半祟氣的符咒卷起來,壓到了布包的最下層。
淡淡的消毒水氣味彌漫在空氣中,正是查完房的上午,身處單人病房里的少年已經(jīng)吊完了兩瓶藥水,看頭頂?shù)膯巫�,還有四瓶。
直接吊到中午吃飯。江橘白心想。
“能進來嗎?”
有些熟悉的聲音。
但江橘白怔了會兒才記起來,他實現(xiàn)穿過門上那兩指寬的玻璃窗,看見了徐文星略顯消瘦的半張臉。
“進來�!�
徐文星站在門口,他一手抱著一束鮮花,一手微微打開,“放心,進來之前,我已經(jīng)被搜過身了�!�
吳青青和江夢華站在其后,兩人都是如出一轍的憤怒表情,要不是有警察在場,估計恨不得直接撲到徐文星背上生生把人啃咬死。
吳青青和江夢華沒有進病房,跟隨徐文星一起進入病房的是徐小敏,徐小敏還拎了一個果籃,她憐惜地看著病床的人,“瘦了好多�!�
吳青青帶上門后,在門上貼著往里看。
徐文星把花放到了床頭柜上,他留下了一句聲音極輕的對不起。
花是他們本地培養(yǎng)出來的橘子花,只開花,不結(jié)果,僅僅具有觀賞性,這兩年推行到市省乃至全國,因為量小所以定價高,供不應求。
但這跟江家村沒關(guān)系,因為負責研究培育的是徐家鎮(zhèn),江家村一直以來充當?shù)亩际侵怀隽赡苓不討好的角色。
徐小敏從口袋里拿出本子,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徐文星則坐在了床對面的長沙發(fā)上。
他還穿著一身校服,干凈整潔,完全不像被拘留了一段時間的樣子,溫和平靜的面容也看不出一絲憔悴與疲憊,仍是與在學校,被眾星捧月著的時候一樣。
這種心理素質(zhì),就連徐小敏也是佩服的,江家村徐家鎮(zhèn)是個小地方,沒出過什么性質(zhì)惡劣的大案子,被逮進的派出所的,哪個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瑟瑟發(fā)抖,哪怕是上了年紀的人,都不可能全然一派淡定。
可徐文星,年紀輕輕,投毒殺人,事發(fā)后,舉止言行沒有出現(xiàn)與平時相悖的任何紕漏,在派出所對答如流,但沒有給警方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更加沒有露出有關(guān)他自己的馬腳。
對方說要見到江橘白后才會說,在這之前,就真的一個字也沒有說給警方聽。
就算徐陳亮帶著眾人,將手段用盡。
“我喜歡你。”徐文星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
徐小敏極快地掃了兩眼兩人,愛之深恨之切?
“我也喜歡過徐欒。”徐文星摘下眼鏡,他不戴眼鏡的樣子,面孔更加溫潤平和,沒有一點攻擊性。
江橘白靠在床頭,“哦�!�
他老早之前就知道徐文星喜歡過徐欒,后來又打自己的主意。
“徐欒從小就異于我們,小孩子們會出現(xiàn)的頑皮貪玩,在他身上都看不見,他成績優(yōu)異,博覽群書,對所有事情都有獨一份的看法和見解。但他這么優(yōu)秀的人,卻沒有一分一毫的傲氣,哪怕是對著年級成績最差的人,他也不會傲慢對待。”
“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與他成為朋友,我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他也教會了我許多我當時正需要的知識,與他待在一起,我很開心�!�
“我以為這種感情就是喜歡,起碼我當時是這么認為的,”徐文星有些無奈地笑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只是想要成為他,然后取代他而已,他使我顯得太黯淡了,使所有人都顯得太黯淡了,他這樣的存在,是不符合常理的,也是突兀的,我認為我應該將他剔除,讓我所在的世界恢復成它原本正常的模樣。”
江橘白曲著腿,他腦袋靠著床檔,目光里的冷意從始至終,但他搭在膝蓋上的手指卻忍不住蜷縮,緊握。
徐欒的死,居然也跟徐文星有關(guān)。
就連正在寫著記錄的徐小敏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她一開始還不懂徐文星為什么要從小時候和徐欒開始說起徐欒不是徐美書的兒子嗎?都已經(jīng)去世大半年了?和這次的案子有什么關(guān)系?
聽到后面,徐小敏的疑惑被解開了。
“沒有人會愿意一直活在他人制造的光環(huán)之下,更何況他還是我最好的朋友,做好的朋友......呵呵,”徐文星笑了起來,他擦拭了一下眼角,“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其實我一直都有覺得,徐欒根本沒有把任何人當做朋友,不管是一般的還是最好的�!�
“最開始我不解,他明明平和、溫潤,有禮......我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呢?”
“直到我模仿著他的為人處世,逐漸成為了他,我產(chǎn)生了一種游離在所有人之外的錯覺,我能通過每個人開口的第一句話推出他后面所有的話,我能看穿所有人的偽裝和心思,他們是那么的庸俗、膚淺、不值一提,很無趣的他們,又怎么可能與他們成為朋友呢?所以后來的我也理解了徐欒。”
江橘白:“是你殺了徐欒?”
徐文星輕輕點了一下頭。
“殺他,我有許多時間,我知道徐欒很聰明,所以我查了無數(shù)資料,在眾多殺人不見血的方式中選擇了二甲基汞,可是二甲基汞很難弄到,但我知道,有一個人肯定有。”
“徐游�!苯侔渍f道。
徐小敏意外地看了江橘白一眼。
徐文星再次點頭,“你是真的非常非常聰明啊,完全不比當初的徐欒差�!彼袊@了一句題外話。
“我知道徐游喜歡聰明好學的學生,我每日拿著作業(yè)去請教他,加深他對我的好印象,直到我們開始像朋友那樣交談,借著他的關(guān)系,我打開了化學實驗室的試劑柜,二甲基汞被上了三重鎖,但我拿到了鑰匙,這并不算難�!�
“我每日都會將微量的二甲基汞注射進徐欒的水里,他喝過之后,大概過了一個月的時間吧,才開始感到不舒服,忘了說,我摻的劑量非常非常小,太快了就不像話了�!�
“后來他起了疑心,他知道了有人在害他,他不喝開水處的水了,他改喝礦泉水,我只能將二甲基汞注射進礦泉水瓶,但這么做有漏洞,用力擠水瓶的話,水會從水瓶里漏出來……接著,徐欒果然發(fā)現(xiàn)了,他真的太聰明了�!�
徐文星的笑出現(xiàn)了幾分蒼涼的味道,“我是從那時候,才品嘗到嫉妒的滋味,一個聰明人,就算是想要殺掉,都特別難呢。”
而他的笑容,落在江橘白的眼中,更像是示威,更像是勝利者在高揚勝利的旗幟,然后感嘆道:打贏這場仗,真的是很困難呢。
江橘白的臉都氣成了慘白色,他知道徐欒的死絕對不簡單,卻沒想到,殺掉徐欒的,是徐欒最信任的人,同時,對方使用了比對江橘白更漫長的時間對付徐欒,延長了徐欒的痛苦。
延長的不僅是生理上的痛苦,還有心理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