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以她們對于成婚的期待和想象,該是神仙眷侶才美,可刺史、刺史夫人相處,似乎并不時刻如膠似漆、濃情蜜意,但又格外舒服。
她們無法形容……
“走了!”
外頭傳來喊聲,三人收拾起情緒,趕緊出去。
車隊啟行前,胡族長、樊族長等人紛紛前來送行,謝欽稍顯冷淡,但除了尹明毓,旁人皆未察覺到他態(tài)度上的不同。
而謝欽在尹明毓回身上馬車之前,輕聲對她說:“下次再來,定要踏平此處。”
尹明毓側頭看向謝欽,又回頭看了一眼蝴蝶谷和谷口還立著的兩族人,回道:“我相信郎傍晚,他們的車隊將將趕在城門落鎖之前,回到州城。
褚赫這幾日代謝欽處理些事務,干脆便留宿在州衙后宅獨屬于他那間客房,是以謝家三口人一回來,他便第一時間到州衙外迎接。
小郎君們看見他后,眼神瞬間變得極為熱切。
褚赫長到這般歲數,只受到過小娘子們如此熱切的眼神,頗覺詭異,莫名其妙地掃過眾人。
尹明毓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未留下只言片語,先帶著謝策進去。
謝欽也沒有給褚赫解答,教一眾堅持要送到州城來的小郎君們各自歸家。
小郎君們拜別刺史,又向褚赫執(zhí)師禮,然后結伴離開。
褚赫更加奇怪,緊緊盯著謝欽,詢問道:“景明,你又做了什么?”
謝欽直到進入后宅,方才告訴他答案。
褚赫:“……”
為何他的至交好友總是坑他?
但越是至交,越是用來坑的。
事已至此,褚赫也只能認了,跟著謝欽坐到石桌邊。
尹明毓就在旁邊的搖椅上。
她這人懶性難改,玩兒的時候精力充沛,不玩兒的時候能躺著絕對不坐著,回到自個兒地盤習慣性先躺搖椅上晃悠晃悠,舒坦舒坦。
但謝欽和褚赫坐在她身邊,就開始極嚴肅地討論起蝴蝶谷之事。
褚赫:“他們所說的船,許是從港口來,若是真如你猜測那般,讓護衛(wèi)混入其中,再進入那洞中,更容易查探些,日后也方便里應外合�!�
謝欽頷首道:“我也是這般打算,已經叫人趕去港口,若真帶人進來,便伺機潛進去。”
褚赫面上壓抑不住的怒意,“若真從未外頭拐人進來,蝴蝶谷的人全都死不足惜!”
謝欽眼中亦是寒光凜冽。
尹明毓不想在閑暇時也聽這些嚴肅事兒的,但是他們的對話一直入耳,她聽著聽著,便產生些大膽的聯想,插言道:“會不會,三十幾年前嶺南失蹤的人也與此事有關?”
謝欽和褚赫心中亦有類似的懷疑,只是若是真的,三十幾年前至今,該有多少人埋葬于蝴蝶谷之中?
他們?yōu)楣�,不敢想象百姓會受到何種苦楚……
尹明毓一揮團扇,拍開一只飛蛾,又道:“那兩族看起來并不甚和睦,與那蝴蝶仙傳說里內容相悖,世代有仇怨的兩族,真的會為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握手言和嗎?”
但那是百年前了……
三人都不再說話。
最終還是褚赫不如他們夫妻沉得住氣,恨道:“查!我明日便再重新翻閱一遍南越的典籍!”
尹明毓可不摻和,誠摯地鼓勵兩人一番之后,便回屋去躲閑。
謝欽也不親自做,連同那袋土一并交給褚赫之后,便回去寫密折,再送入京中。
唯獨褚赫,意識到他又自己攬活兒上身,對謝欽和尹明毓這對夫妻十分痛恨。
謝欽這一封密折送出州城時,京中剛收到他匯報五萬兩那封密折。
昭帝特許,謝欽的密折可直接上達天聽。
在不久之前,昭帝收到謝欽的密折,便派人去查探那艘船是否在京城附近的港口�?�。
而謝欽派出送密折的人,日夜兼程,竟然真的趕在那艘船之前送達,昭帝的暗探在港口守了兩日,便蹲守到了貨船。
一路跟隨,直到那批東西被送進京郊一處山林之中,南越的人與京中何人勾連,昭然若揭。
那附近全都是忠國公府的田產。
那批貨物進入山林之后,忠國公府的郎君也從莊子里出來,悄悄進入山林,許久才出來。
恰好,揚州謝家查到的消息,也送到了京中,由謝家主呈給陛下。
那船只所屬的商戶,就是忠國公夫人的娘家人,他們這些年背靠忠國公府發(fā)達起來,自然也在為忠國公府……和平王斂財做事。
昭帝連為兒子開脫一句“這可能是誣陷”,都沒法兒說出口。
密折之中沒確定說是什么,可若不怕人,何必遮遮掩掩呢?尤其昭帝越發(fā)年老,繼承人還未定下,涉及到皇位,從來就沒有溫情可言。
昭帝轉過天便病了,至今不見好,早朝都休了。
一直到這五萬兩的密折送上來,昭帝的心情才好了些許,召見謝家主。
“景明性子跟謝卿如出一轍,太過端正,倒是你家這位白狐女俠的兒媳,每每皆有出人意料之舉�!�
昭帝蒼老的臉上帶著些許笑意,謝家主尚未歸家,還不知發(fā)生何事,便直接露出疑惑之色。
“哈哈哈……”
昭帝掃了一眼密折,大笑起來,但笑了幾聲之后,便劇烈地咳了起來。
老太監(jiān)擔憂地送上一杯水,昭帝喝過之后,又撫著胸口順了順,方才戲謔地笑道:“謝家這位白狐女俠頗有劫富濟貧的俠氣,竟然從當地勢力手中要來五萬兩,景明上報,要作民生之用�!�
謝家主微驚,當著昭帝的面,不贊同道:“怎可刮民膏……”
昭帝面色犯冷,“豪族勢大,不知又搶占多少民脂民膏才有此等勢力,景明和尹氏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
而且,景明在密折中說得分明,是南越的豪族肆意妄為,挾持他妻兒在先,他們?yōu)榱酥苄�,只能暫時如此。
謝家主自然也知道此事,實際對他們的權宜之計并無任何責怪。
謝家位高,卻也牽扯甚深,雖不至如履薄冰的地步,但若得帝王忌憚,總歸是無法安心。
然他們家風如此,父子皆這般性子,束縛其中,反倒是尹明毓嫁進來之后,竟是因為種種意外之舉,為謝家也打開了新的局面。
謝家主出宮回府,與謝夫人談及南越那邊的新情況,對尹明毓贊不絕口,“如此膽大心細,又能幫扶大郎,是我謝家的福氣�!�
謝夫人只要知道了他們如今處境是安全的,緊繃的心弦終于松下來,嘆道:“我既是后悔教二娘和策兒跟去,又心疼大郎沒有二娘在旁,獨木難支……真是左右為難�!�
謝家主拍拍她的手,道:“他們相互扶持,定會平安回來的�!�
謝夫人扯了扯嘴角,想到安靜至極的府邸,惆悵道:“府里實在太靜了,過幾個月知許也出嫁,就剩你我……”
謝家主問:“知許成婚,母親不和妹妹一道回京嗎?”
“母親樂不思蜀,信里全都是她聽了什么戲,去何處游玩,哪還記得咱們?”謝夫人唯有私下里,才會露出幽怨來,“莫說母親,策兒估計也要在南越玩兒野了�!�
謝策確實玩兒野了,但是心更野的,是尹明毓。
蝴蝶谷蹴鞠賽的事兒,由那日去上香的百姓傳至各處,州城人來人往,更是不例外。
人皆有從眾之心,而這眾人之心,最開始也是有少數的人引領。
尹明毓這個刺史夫人一來便成為整個州城津津樂道的人物,短短一段時間,只要她出行,州城百姓就沒有認不出她的排場的。
之前,她穿男裝逛街市,她帶著州城小娘子們蹴鞠,小娘子們又模仿她的穿戴打扮,州城便開始流行起刺史夫人帶過來的京城時尚。
不過只是剛有個苗頭。
蝴蝶谷蹴鞠賽之后,小郎君們愛上了蹴鞠,從他們開始,各家的小小郎君們也開始蹴鞠,進而有蔓延至整個州城的趨勢。
若是放任如此,只是時間問題,這股蹴鞠熱便會席卷整個州城。
但是尹明毓喜歡達成目的之后再盡情地享受果實,她就沒打算慢慢來,于是先將之前推遲的小娘子們的蹴鞠賽舉辦起來。
仍舊是在她的新宅,不過觀賽的人不止是尹明毓和戚夫人,她還邀請了各家的夫人,這些小娘子們的長輩。
尹明毓帶得好,小娘子們學得快。
劉娘子回到家中,基本還保持著從前的模樣,變化極細微,是以劉司馬夫人直到看見女兒在腳下帶著鞠球在場上狂奔,才終于發(fā)現,她的女兒,一、點、兒、也、不、嬌、弱、了!
看那風一般的速度,看那一腳踢出的力度,看那挺直的脊背和高處其他小娘子大半頭的個頭……
劉司馬夫人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瞠目結舌地看著場上那個人,待到回過神來,漸漸氣怒,直想要不顧場合喝斥女兒下來。
旁邊其他家的夫人也都驚訝至極地看著劉娘子,與劉娘子相比,她們女兒雖然也在場上跑,可完全不顯眼。
但眾夫人瞧一眼劉司馬夫人的神色,再眼神交換,不得不承認,劉娘子如今的模樣,比先前那故意縮肩餓出來的嬌弱模樣,順眼多了。
場上,劉娘子將鞠球精準地踢進鞠門,與拍手隊友慶賀,笑容洋溢。
劉司馬夫人看著這一幕,倏地站起身來,張口就要出聲。
尹明毓適時打斷,握著劉司馬夫人的手腕,喜道:“劉夫人,瞧劉娘子多出色!你到底如何生養(yǎng)出這樣的女兒的?教我和節(jié)度使夫人每每談起她,都喜歡的不得了�!�
劉司馬夫人的喊話一下子堵在口中,微微憋紅了臉,片刻后才干笑道:“刺史夫人謬贊,小女當不得�!�
“如何當不得,劉夫人你就是太過謙虛�!�
這時,座上的戚夫人也側頭認可道:“你這女兒,先前未曾注意,如今瞧著確實頗有悟性,我確實喜歡。”
劉司馬夫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意。
然后戚夫人看了尹明毓一眼,決定也插一腳,便又道:“不知道你們對她的婚事如何打算的?若是不介意文武,嶺南軍中有不少極出色的后生……”
劉司馬夫人霎時喜不自勝,先前的惱意全無,殷勤地答應下來,“有您做媒,是小女的榮幸,不拘文武,都好,都好!”
其他家的夫人一聽,連劉司馬家魁梧的女兒都能被戚夫人做媒,她們家的女兒指不定也行,紛紛眼神熱切地盯著節(jié)度使夫人和刺史夫人。
尹明毓委婉地說:“節(jié)度使夫人在嶺南待得久,識得的人多,方便做媒,我卻是初來乍到……”
她的意思是,她沒法兒在嶺南做媒,但眾位夫人的熱切勁兒完全沒消,反倒話語里開始打聽京城以及別處是否有適齡的小郎忽然,一位夫人極殷切地才出聲問道:“刺史夫人,聽聞褚長史還未婚配?不知他為何沒成婚?”
而這一句話,仿佛驚醒了眾夫人,家里有適齡女兒的,褚赫一來,就有人惦記他,可起先不熟悉,家里的男人又因為他和刺史的關系忌憚,這惦記便不了了之。
現下不同了,現下連蠻族、僥族都跟新刺史交好,她們也跟刺史夫人交好啊。
遠的摸不著看不著,褚赫就近在眼前。
一時間,一眾夫人們連蹴鞠賽都顧不上,全都圍在尹明毓身邊,熱情地套近乎,為自家女兒爭取。
尹明毓:“……”
這熱情,全沒有原先那股子防備,她都有些難以招架。
但婚事這種事兒,便是朋友,也絕對不能隨意替褚赫答應下來。
不過……為了他們盡快在南越融入,她以后也能愉快地玩耍,褚赫應該不會介意稍微付出一二吧?
于是尹明毓便含糊不清地說:“我不了解其中緣由,也不好貿然做媒,回頭探聽一下,再回復諸位夫人�!�
眾夫人得到這樣的答復,已是極心滿意足,更是極用心地奉承尹明毓。
尹明毓原先自認極會哄人,此時真見識了這些夫人奉承人的功力,贊美的包圍之下,都忍不住飄飄然。
以至于她坐在回州衙的馬車上,仍舊嘖嘖稱奇,一對比,她那些小把戲,在真正的本事面前,簡直是大巫見小巫。
尹明毓懷著這種自謙的心情回到州衙后宅,并未直接與褚赫對話,只跟謝欽說了一下褚赫在州城各家夫人心目中第一女婿人選的地位。
“二娘,我們這般對遙清,恐怕有些不地道�!�
尹明毓無辜地反問:“郎君要如何對褚郎君?我怎么不明白?”
謝欽無言地看著尹明毓,尹明毓眨著眼睛回視謝欽。
最后,夫妻二人默契地別開眼,不再就此事討論。
州衙的籍冊室里,褚赫突然打了一個噴嚏,籍冊架上的灰塵一下子飛起,在他面前耀武揚威。
褚赫握著籍冊,又打了一連串地噴嚏,拿著籍冊院里此處,方才漸漸緩過來。
但這噴嚏像是一個信號一般,州衙的官員們忽然開始對他極為熱情,每日皆有許多邀約,還大多邀請他去他們家中宴飲。
更詭異的是,這些官員們仿佛在爭搶他似的,言語里還會對其他邀約的官員冷嘲熱諷,頗有勾心斗角的意味。
聰明的探花郎褚赫站在爭搶的中心,難得茫然了。
他懷疑是自己太忙,所以才會產生這些莫名其妙的念頭,但是抱著多打通些州衙官員的心情,應邀赴約之后,他們家中更為熱情,熱情的教人受寵若驚。
褚赫跟好友說起時,仍舊一頭霧水。
謝欽若無其事地關心道:“遙清,若是太辛苦,不妨找些幫手。”
褚赫嘆氣,“何來放心的幫手?”
謝欽道:“你既是在抽空指點那些小郎君,一些不妨礙的小事,大可交由他們去做�!�
褚赫心念一動,接著他的話快速說道:“若是這些小郎君們與咱們親近,自然可以借由他們拿捏州城的官員們,他們越是望子成龍心切,越是要對我們客氣!”
“我原先真是糊涂了,說不準州衙官員們就是因此才對我如此熱情,倒是沒想到他們如此尊師向學。”
謝欽:“……”
好友既然已經補全,他也無需補充了。
褚赫笑問:“你如何想到此法?”
謝欽輕咳,隨即平靜道:“受明毓啟發(fā)�!�
褚赫撫掌,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先前聽弟妹說,她如今辦蹴鞠賽,全都交由那些小娘子們來操辦,小娘子們得到些鍛煉,有所進益,她們的家人自然對弟妹更添親近,弟妹只需要觀賽便可,自個兒也省了事兒�!�
“一舉三得,妙極!”
謝欽……是個君子。
謝欽頷首認下了褚赫所言,“明毓一向懂得如何省心省力。”
褚赫喟嘆,“三人行,皆可為師,不拘男女�!�
謝欽認同。
第110章
州衙有錢,謝欽想要做的很多事,都不用再束手束腳。
本地百姓抵觸修路也無妨,他便讓整個巖族都來做活,能出力的便給出力的工錢,不能出力便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得一份不多的工錢,還有每日的飯食。
不過巖峻等挾持過尹明毓的巖族青壯,沒有工錢,及至他任期結束終止。
謝欽派人對他們說得極明白,他們既犯下大錯,便要受到處罰,服勞役抵罪已經是寬大處理。
巖峻并無任何不滿,這段時日經歷過種種事情,各種情緒反復敲打,終于開始沉淀下來,認真地學著去做一個合格的未來族長。
巖族村子僅有的一些田地也不能荒廢,便由曲婆子等一些留守的老人暫時侍弄。
至于巖族村的孩子們,謝欽給了他們一個讀書的機會。
謝欽想要啟民智,最容易改變的便是南越年輕的一代,年輕的已經就學的學子們,他已經在整頓,更小的孩子們也不容易忽視。
哪怕會寫自己的名字,會算幾個數,都是好的開始,都可能是命運扭轉的可能性。
而他如今有錢,又受先前鬧市宣讀律法啟發(fā),干脆便在衙署大門西邊兒寬闊的空地上,搭了個簡易的棚子,打算再雇傭幾個老童生,免費為州城內所有的孩子啟蒙。
只要他們想讀書,就可以來。就算是成年人,只要有向學之心,也會一視同仁。
讀書的機會不易得,但百姓中有太多人習慣了“認命”,習慣了輕視自己,不認為他們和他們的孩子能夠跳出一方土地,覺得刺史有錢沒地兒花,覺得麻煩,覺得……
總之,許多人對此嗤之以鼻。
百姓們這般,謝欽有所預料,便從巖族村的孩子們開始,讓他們做第一批學生。
但州城中有一些人也在從中作梗,并不樂見百姓們啟智,是以棚子搭好,雇傭的老童生們卻紛紛請辭,謝欽再派人另請他人,也無人應承。
有好處的時候,所有人都殷勤備至;有可能觸犯他們利益的時候,又有許多人等著看刺史大人的笑話。
尹明毓早晨出門時,瞧見巖青帶著一群巖族的孩子在棚子附近打掃,便坐在馬車上沖他們擺擺手。
巖青放下掃帚,快速跑過來,恭敬地問:“夫人,有什么吩咐嗎?”
謝策對別的小孩子好奇,他又記得巖青,便想要擠出頭看。
尹明毓一只手便按住他,而后透過馬車窗,對巖青笑道:“州城有不少乞兒和流浪漢,你若是閑來無事,便多組織些人,打掃州城街道,刺史大人供一餐飯食�!�
百姓家半大的孩子,很多甚至能夠替父母撐起家,所以她直接便吩咐了。
巖青答應得也痛快,回去便分派人,男孩兒三三五五地跑開,女孩兒則是繼續(xù)在州城附近掃地。
尹明毓看著那些不敢散開太遠的小姑娘們,對金兒道:“讓染柳教她們做繡活�!�
讀書是極有用的。
巖峻當初得到的銀子,還剩下一部分,巖族人都知道不能坐吃山空,現下族人能夠通過修路做活賺錢,他們也愿意讓孩子讀書,有新的出路。
不過起初,巖族是要留下女孩兒,只讓男孩兒進城的。
尹明毓難得要求,巖族才將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都送到州城來。
女孩兒們只能靠讀書明理明智,不能以此躍龍門,但若有一技之長,未嘗不能在長大后當家做主。
尹明毓做不到更多,但也不會再自擾,瞧著那些小姑娘微微一笑,便坐回去,“走吧�!�
謝策這時才得了自由,趴到馬車窗上,卻已經瞧不見巖青,頓時失望。
“很想有小孩子玩兒?”
謝策點頭,期待地看著她,“母親,可以嗎?”
謝欽確實有打算給謝策找兩個陪讀,尹明毓便頷首道:“你用心讀書,便可以商量�!�
謝策一聽,歡喜不已,掰著指頭數,“一、二、三……六�!�
他數到六根手指,舉起手,“母親,我想要六個小孩子!”
六個小孩子自然不可能。
才二月份,嶺南的白日就已經有些熱起來了,尹明毓拿著團扇閑適地扇風,慢悠悠地說:“你后日生辰,我和你父親本打算帶你去城外踏青野炊,若是要六個小孩子,踏青便不能帶你了�!�
謝策問:“母親,不能都有嗎?”
“不能�!�
謝策一下子為難極了,伸著六根手指,又舍不得玩伴,又想要踏青。
尹明毓瞥了他糾結成一團的臉蛋一眼,嘴角更加上揚。
而謝策想了好一會兒,才又問道:“母親,不能六個,可以有幾個?”
尹明毓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謝策小眉頭緊皺,不能接受一個,搖頭道:“一個太少了。”
尹明毓便問:“那你能接受幾個?”
謝策伸出的六根手指,緩緩彎下兩根。
尹明毓不置可否。
謝策瞧著她的神色,便又彎下一根,見她還是沒有同意的意思,臉一鼓,嘴噘起,“母親~”
尹明毓輕搖團扇,絲毫不動搖。
謝策長長地哼出一口氣,憋著嘴,不高興地又彎下一根,只留下兩根手指,“母親,不能再少了。”
“兩個?”尹明毓眉眼彎彎,極開明道,“既然是小郎君的要求,那便兩個吧�!�
謝策:“……”
才不是他的要求。
而謝策性子跟尹明毓學得,極樂觀極想得開,很快又期待起生辰,恨不得后天馬上便到。
尹明毓將他送到節(jié)度使府,便到了新宅,已經來了一些小娘子,各玩兒各的。
劉娘子現下對蹴鞠很是癡迷,也喜歡到這兒來,從來都是最早來的一個。
尹明毓隨口說一句,想讓蹴鞠在整個州城迅速流行起來,劉娘子就和另外兩個小娘子極用心地開始想辦法,已經初見成效。
廊下有幾個小娘子,正坐在一起讀文娘子從京城送來的新寫的話本。
尹明毓這一路上買了不少的書,但也不經看,瞧她們極喜歡文娘子的話本,便鼓勵這些小娘子們自個兒寫,“若是寫得好,還可印成冊,興許能賣到京城去�!�
幾個愛讀話本故事的小娘子頗為意動,但又都有些遲疑,“夫人,我們恐怕不行……”
尹明毓很是輕松地笑道:“寫得好便額外賺些私房錢,寫的不好也當是打發(fā)時間了�!�
謝欽事忙,尹明毓也不好催促他繼續(xù)寫游記;文娘子呢,天南海北的,兩三個月才會送一次信來。
她們中若真有哪個寫得好,便又多了一個寫書給她看的人。
尹明毓坐在新打的搖椅上,吃著新鮮的果子,聽著小娘子們的說話聲,笑容平和怡然。
只要起個頭,做好引導,大家便會自動自發(fā)地努力起來,她就可以重新閑下來,舒服地享受果實。
而沒有先生一事,謝欽已經有了應對之法。
他只是在眾官員面前,親口說了一句:“為一州百姓啟蒙,便是一州之師,可名載州志,上報京中。只未曾想本地儒生竟是如此高風亮節(jié),不重聲名,索性本官的護衛(wèi)中亦有識字之人,也可暫代此差。”
褚赫則是在謝欽身邊,輕輕一嘆,“只是可惜,學問上差些�!�
一眾官員本對這支棚教學不以為然,然此時一聽刺史之言,皆心有所動。
若是名聲好,甚至傳到京城去,益處極多,興許還能升官,好過在這偏遠的地方窩一輩子。
一時間官員們都忍不住意動起來,連跟本地勢力牽扯甚深的劉司馬亦不例外。
劉司馬直接捋著胡須道:“刺史大人,我身為州官,理應為百姓做些實事,且若是能從這些孩童之中發(fā)掘出一二天賦卓絕的,將來考得功名,也是刺史大人的政績,我愿意為大人分憂。”
其他官員一聽,紛紛表示:“我等也愿意。”
謝欽面容沉靜,贊許道:“諸位自愿教化百姓,實乃南越幸事,既是如此,本官便依諸位之請。”
眾官員皆沒有任何不愿之色。
這時,謝欽又道:“諸位為民自請,本官自是不能以錢財辱之,便不付酬勞了�!�
眾官員:“……”
雖然他們本來也沒將那點酬勞看在眼里,可刺史大人也太過小氣了。
謝欽掃過眾人,“怎么?諸位覺得不妥?”
眾官員一同搖頭,“刺史大人有理,我等全無意見。”
如此,州衙上下一心,教化百姓。
又是愉悅的一天。
一日后,尹明毓、謝欽帶著謝策出城踏青,褚赫難得休沐,也隨他們一同出行。
也沒有落下嶺南本就山清水秀,一行人來到目的地,一下馬車,瞧見這青山綠水,皆是心曠神怡。
尹明毓聞著山林間清新的空氣,一呼一吸之間,整個身體都跟著輕松下來。
謝欽和褚赫日日繁忙,此時在這山水之間,心神也都放松下來,暫時放下那些擾人的事,相對而坐,閑飲幾口清茶,好不愜意。
謝策早就憋壞了,牽著羊來回跑。
他能去節(jié)度使府或者別處放風,羊還不如他,好不容易來到宅子外頭,撒歡兒地跟著他跑。
于是尹明毓他們三個大人喝著茶,就看見一人一羊倏地跑向左邊兒,又倏地跑回來,樂此不疲。
褚赫瞧著他們,頗為感慨道:“也就只他在這兒無憂無慮的�!�
謝欽亦看著謝策,目露溫和。
褚赫又吐出一口濁氣,回身問道:“可有酒?此景不飲一杯,屬實白來一遭�!�
尹明毓哪能不帶酒,示意婢女去取。
婢女取來酒之后,褚赫拎起一壺,直接就壺飲,飲下一大口后,喟嘆一聲,罵道:“那些個無利不起早的,早晚一無所有!”
尹明毓耳朵一熱,但她肯定不是褚赫話中包含的人,便抿著酒在心里“呸呸”兩聲,心道:不是說我,沒聽見。
褚赫又喝了幾口酒,情不自禁地起身,邊走向小溪邊高聲吟詩,發(fā)泄著積壓于胸的郁氣。
他本就是個不羈的性子,忙碌許久,一朝釋放,便有些難控,走到小溪邊,吟著詩,又提著酒壺打了一套沒頭沒尾的拳。
褚赫邊舞著四肢,邊喝酒,舞到興起,直接散開了頭發(fā)。
謝策聽見,忍不住停下腳步,好奇地望過去,不知道這位長輩為何那樣兒。
尹明毓瞧他一壺酒沒喝完,就醉了,一轉眼又瞧見謝欽端正地坐著,慢條斯理地喝酒,不禁大笑。
謝欽側頭望向她,眼神疑惑。
尹明毓擺擺手,笑容卻沒止住,再一瞧褚赫,便會笑得更歡,“郎君,你不如也高聲吟詩一首,與褚郎君相和?”
謝欽見她開懷,眼里泛起笑意,玩笑道:“我只吟詩與你相和�!�
青天白日的,沒聽錯吧?
尹明毓微微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打量著謝欽。
旁人不知道“寫詩”的另有涵義,他們彼此都是知曉的。
而謝欽說完,便若無其事地低頭飲酒,仿佛他不過是尋常一說。
倒是謝策,恰巧聽到他們說“吟詩”,再一看羊伯伯褚赫吟詩的模樣,奇怪越發(fā)奇怪。
他小小的一個人,跟奇怪的大人們格格不入,便蹲在羊身邊,跟他咬耳朵:“先生吟詩,不穩(wěn)重,羊伯伯也不穩(wěn)重�!�
羊頭晃動,扯了扯繩子,牽著謝策去前面嫩草那兒。
謝策跟著它,扭頭瞥了一眼父親母親,小大人似的一嘆:“父親母親竟然也不穩(wěn)重……”
隨身看顧他的童奶娘和護衛(wèi)們垂下頭,忍笑。
尹明毓可不知道謝策竟然背地里說她“不穩(wěn)重”,不過就算知道,她也不會反駁,畢竟她興致來了,也確實不穩(wěn)重。
他們要在山間野炊,帶了一些食材,還打算就地取材,去溪里叉魚。
尹明毓有興趣,但水涼,謝欽不準她下水,她便拿著叉子站在岸邊,盯準清澈溪水里游過的魚兒叉。
她是極有耐心的,等到魚兒游的慢了,或者停下來,也會大概算計好角度,迅速扎下去。
然而她的叉子一入水,魚兒便受驚竄出去,水波一蕩,尹明毓就找不到魚了。
一次兩次……次次如此。
褚赫瞧見,直接大笑起來。
尹明毓懶得理他,但是他笑聲太猖狂,魚都嚇跑了。
這就不是她叉不到魚了,尹明毓馬上為自己找到放棄的理由,打算收叉回去吃現成的。
她方才叉魚濺起不少水在腳下,腳下石子光滑,這一轉身,一腳踩在濕漉漉的石子上,便打了個滑,向身后的溪水仰去。
褚赫一驚,止了笑。
尹明毓一剎那驚慌,揮舞手臂掙扎,想要穩(wěn)住身體。
但是感覺穩(wěn)不住了之后,就放棄了,打算放任自己落水。
就在她整個人傾斜,腳掌離開石子的一瞬間,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拉,尹明毓便撲進一個懷抱之中。
謝欽抽走她手里的叉子,扔到岸上,低頭問:“沒受驚吧?”
尹明毓搖搖頭,低頭看了一眼兩人的鞋,道:“濕了�!�
謝欽也低頭去看,恰巧尹明毓抬頭,他的鼻子便和尹明毓的額頭撞在一起,霎時鼻子一酸,眼里不由自主地泛起淺淺的水。
尹明毓哪受得了流眼淚的美人,立即放柔了聲音擔憂道:“郎君,沒事兒吧?”
謝欽撞得不算重,沒有流血,便搖頭道:“無事�!�
但尹明毓看著他眼里淚水刷過的亮光,還記著先前他難得的“柔弱”姿態(tài),反握住謝欽的手腕,拉著他去馬車那兒換鞋。
先前,兩人一直離得極近,到這時才離得遠了些,可手還是相連的。
不遠處,褚赫嫌棄地目送他們離開,一轉眼就看見水里孤零零的一個人,“嘖”了一聲,拿起尹明毓方才扔下的叉子,站在岸邊叉魚。
說也奇怪,他孤家寡人一個受到一對夫妻的暴擊,叉魚倒是一叉一個準兒,沒多久便收獲頗豐。
褚赫帶著滿滿的魚回去后,尹明毓都嫉妒了,她總會在這樣的事情上格外嫉妒別人。
而謝策崇拜地圍著褚赫轉,謝欽和兒子是鮮明的對比,他拍拍尹明毓的頭,安撫道:“無妨,我知道你的好。”
尹明毓……想魚知道她的好。
可惜魚不知道,尹明毓就只能多吃些烤魚,撫慰她的失意。
稍晚些,一行人便收拾收拾,回州衙去。
謝策生辰第二日,便是大娘子的祭日。
他們如今在外,沒有謝夫人操持祭祀,尹明毓便讓金兒銀兒簡單辦一個祭祀禮,他們全都食素一日。
早膳后,尹明毓和謝欽便帶著謝策到暫時供奉大娘子牌位的寺廟中祭拜。
尹明毓站在牌位前望著大娘子的牌位,很平靜。
大娘子始終是謝家父子不能忘記,也不該忘記的人,但她并未愧對過大娘子。
只是即便大娘子生前與她們疏離,尹明毓也始終希望,記憶里那個驕傲明媚的女子能夠活得好好的。
謝欽復雜地注視著“尹明馥”三個字,良久之后,轉向尹明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視線便又重新回到牌位之上。
而兩人中間,謝策跪在牌位前,看著牌位上的字,十分陌生。
他大了,知道牌位上的人是他的親娘,他現在叫“母親”的人不是生他的人。
可這種清楚,和對生母的陌生,讓他漸漸露出些不安來,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不知道該做什么,下意識地靠向尹明毓。
尹明毓正出神,感覺到腿被觸碰,低下頭就看到謝策正不安地看著她。
平靜之中,又生出一絲悵然。
大娘子到底是不是太愛謝欽而迷失,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但她一定愛這個孩子。
可他們都記得大娘子各種各樣的模樣,唯有這個孩子,從來沒有生母一絲一毫的印象。
謝策一雙大眼睛滿是迷茫不安,“母親……”
謝欽側頭,看向謝策。
尹明毓抬頭和謝欽對視,隨即問謝策:“想知道你生母的事兒嗎?”
謝策遲疑地點頭,點了兩下,又肯定地點了兩下。
尹明毓便道:“教你父親跟你說說吧�!�
謝策便看向父親。
謝欽沉默片刻,就在尹明毓以為他不打算對孩子說什么的時候,他出聲道:“你母親是極好的人……”
謝策一聽母親“好”,眼里的光便亮了些,沒有孩子不希望自己的母親是世間最好的人。
尹明毓也靜靜地聽著,聽謝欽如何對謝策說他和大娘子的過往。
謝欽緩緩蹲在謝策面前,如實道:“但那時,父親不夠好�!�
謝策歪歪頭,反駁:“父親好的�!�
謝欽苦笑,搖頭道:“你忘記你從前如何畏懼父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