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戚夫人語氣平平,似乎隨口一說般,道:“你這禮儀,確實是毫無長進�!�
隨即側(cè)頭招呼謝策去她身邊,態(tài)度十分和緩。
樊夫人面色一滯,很快又恢復(fù)如初,瞧著謝策夸贊道:“謝刺史家的小公子長得可真好�!�
謝策卻沒似先前被人夸贊那般,反夸她,只站在戚夫人身邊,安靜地待著。
樊夫人緊接著便話鋒一轉(zhuǎn),遺憾道:“可惜未能與您家結(jié)成親家,否則孩子也得這般大了�!�
尹明毓眉頭一動,她該不是指那樊少族長和戚大娘子吧?
戚夫人神色頗為冷淡,“我家大娘子早有婚約,自然不可能另許他人,且你家少族長不是也已成婚嗎?便不要再提莫須有的舊事了。”
還真是戚大娘子,尹明毓心下稱奇,這樊夫人可真是敢想。
然樊夫人還有更敢想的,因為她轉(zhuǎn)向尹明毓,道:“可不是另有緣分嗎?我家的孫女就比您家這小公子大兩歲,不如訂一門娃娃親?”
她一副這是天大好事兒的神情,整個屋內(nèi)全都安靜了。
求娶過節(jié)度使之女,已經(jīng)夠不可思議的,他們竟然又惦記上謝策了?
謝策可是世家謝家嫡出的繼承人,右相孫子,刺史之子,天資聰穎,怎么可能會跟南越僥族少族長之女結(jié)親?
尹明毓瞧熱鬧瞧得高興,也沒想到熱鬧竟然會跑到她自個兒身上來,頗為無語。
她也不客氣,直接便拒絕道:“我們小郎君的婚事,由府里老祖宗和雙親做主,不能擅自決定�!�
樊夫人聞言,笑道:“我可是知道的,漢人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刺史夫人若是做主定下,旁人也改變不了不是?”
尹明毓正欲駁回去,婢女進來稟報,說是南柯到隔壁尋她,請她去參與議親。
尹明毓順勢便改了為出口的話,起身向戚夫人告辭。
戚夫人道:“策兒便留在我這兒吧�!�
尹明毓道謝,隨即轉(zhuǎn)身便退出去。
樊夫人見她要離開,也匆匆向戚夫人告辭,跟著尹明毓出去。
南柯就在客房外等候,一見尹明毓身后還有一個人,便只問好,沒有說別的。
而樊夫人瞧了她的臉一眼,露出一絲明顯的鄙視,隨即走近尹明毓,道:“刺史夫人,我方才的提議,實在是對你極有好處,你可以多考慮考慮�!�
尹明毓挑眉,“我又何好處?”
樊夫人一臉“你怎么不明白”的表情,過來人似的說道:“聽說刺史夫人是繼室,您家小公子可不是你親生的,就得選個跟你親的兒媳婦,將來才好拿捏小公子�!�
她越說聲音越小,還一點點湊近尹明毓,“說到底,你自己生的孩子才是最親的,總不能任由別人生的兒子結(jié)一門有勢力的親事吧?”
合著她不是不知道門第上有差別,是有別的打算呢。
尹明毓故意露出受到觸動的神情,良久又問道:“可我憑什么選擇你們呢?”
樊夫人緩緩伸出一個巴掌,道:“先前那些銀子送去州衙,沒能到您手中,這事兒若是成了,我們族長愿意悄悄給您這些�!�
又是五萬兩……
尹明毓?jié)M眼意動,又似乎有些顧忌似的。
樊夫人沒瞧見的背后,手輕輕一擺,便又收回。
她身后,金兒看見,便慢了幾步,走到南柯身邊,轉(zhuǎn)達了幾句話,示意她上前去。
南柯快走幾步,擠進尹明毓和樊夫人中間。
樊夫人不滿,瞪向她。
南柯不止不理會,還提前端起蠻族族長夫人的架勢,說:“義祖母,您家小郎君那樣的家世,那樣的人品,若是找一門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您肯定要被人說嘴,不如選幾個婢女伺候,日后能為謝家生個一兒半女也是她們的福氣�!�
她邊說還邊掃了一眼樊夫人,微微搖頭后,又笑盈盈地說:“胡族長定然極樂意,也無需您家供養(yǎng),我勸勸族長,一定超過這個數(shù)目�!�
南柯也伸出一只手,輕輕晃動。
樊夫人見狀,頓時氣怒,瞪眼的樣子看起來像是要撕了南柯的嘴。
而尹明毓面上露出更明顯的心動來,握著南柯的手拍了拍,偏又虛偽地嗔道:“瞧你說的,我是那么貪錢的人嗎?若是能親上加親,我比誰都高興�!�
南柯忙附和:“是,您最慈和,我也想與您更親近呢�!�
樊夫人看著兩人這樣子,鬧心不已,沉悶地閉嘴,打算回去跟樊族長商量后再說。
她們一行下樓,謝欽和南夢族人已經(jīng)在一樓大堂等候。
樊夫人一眼便注意到謝欽,眼睛直了一瞬,又見刺史夫人走到他身邊,才知道這極俊美的男人竟然就是刺史,直覺得他和刺史夫人那個庸俗的女人實在是不配。
謝欽從不多關(guān)注旁的女子,也不在意旁人的視線。
尹明毓則是在感知到之后,立馬便有了教紅眼人不高興的法子。
她直接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抬起來伸向謝欽的臉,為他擦不存在的汗,心疼道:“郎君等久了吧?怎地不提前上馬車?”
尹明毓豈會無事獻殷勤,謝欽垂眸看著她少許,稍稍低頭,教她擦的方便些,道:“等你�!�
樊夫人的視線更加強烈。
刺史是不是眼瞎?
尹明毓心里替她補全了話,隨即含笑招呼眾人出門。
待到上了馬車上,謝欽方才問尹明毓緣何那般。
“我這是為小郎君抬身價呢�!币髫剐χ鴽_他眨眨眼,道:“小郎君小小年紀,就要為父親承擔賺錢的重擔了�!�
客棧離蠻族村子不遠,馬車行了一盞茶左右的時間便到了目的地。
僥族雖與蠻族住得近,實際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參與進胡族長的議婚之中,樊族長父子只能等在僥族處。
樊族長一見樊夫人回來,便詢問她:“事情辦得如何?”
樊夫人厭煩道:“南夢那個小丫頭橫插一腳,說什么要勸胡族長送婢女伺候謝家那小子,還要出錢供養(yǎng),那個刺史夫人貪得無厭,看起來心動了�!�
樊族長父子對視,越發(fā)擔憂事情會向他們不愿見的方向發(fā)展。
蠻族處,議婚的一眾人卻是十分和諧。
南柯的父親南族長在,尹明毓和謝欽并不越俎代庖,只是旁觀他們談婚事。
南柯早得了他們的吩咐,只提出兩個要求:一是希望婚禮在州城舉辦,方便尹明毓和謝欽參加;二是希望婚期定得晚一些。
胡族長恨不得今夜便報她入懷,當然不希望婚期定得太晚,強烈反對婚期太晚。
南柯一退再退,但說什么也不愿意早于三月初三之前,最后兩方一合計,干脆便定在這個盛大的節(jié)日成親。
至于婚禮舉辦之地,南柯說什么也不退讓,還故意放柔了聲音溫言軟語地說:“能嫁給您,是我的福分,聘禮我也不多求,隨您心意就是�!�
“只是這婚禮在州城辦的事兒,您得依我,行不行?胡族長~”
胡族長被她哄得渾身酥麻,就這么答應(yīng)了下來。
胡三當家對族長已經(jīng)沒有任何期待,全程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等到婚事談完了,才對尹明毓和謝欽頗為熱情地邀請道:“為了招待貴客,我們族里打算今晚舉辦盛大的篝火宴,想請您二位和節(jié)度使夫人參加,也歡迎其他客人們�!�
謝欽頷首應(yīng)下,尹明毓則是笑吟吟地說:“我們定會來參加,也想請問胡族長和三當家,不知可否在廟后空地上蹴鞠?都是些年輕精力旺盛的年輕人,閑不住……”
這是小事兒,胡族長甚至沒經(jīng)過樊族長,直接便答應(yīng)下來。
尹明毓一聽極為高興,直說:“到時你們婚禮,就得在州城辦得熱熱鬧鬧的,往后十來年,教百姓提起便津津樂道才符合你們二人的身份�!�
南柯狀似害羞地低下頭,胡族長看向南柯露出的一截白皙的脖頸,視線極為灼熱。
即便是權(quán)宜之計,這般不加掩飾的欲望,尹明毓瞧著也有些看不下眼,手指悄悄勾勾謝欽的手,暗示他想走。
謝欽直接起身,告辭。
無人能攔他,尹明毓、南柯等人便也順勢離開蠻族,回到客棧。
他們一走,樊族長便找去蠻族,得知了他們婚事商定的情況,有些異議卻也沒資格改變,只是晚上的篝火宴,提出要與蠻族一起弄。
胡族長不跟他計較這個,甚至干脆全都交給他,讓他去準備。
傍晚時,尹明毓派銀兒送了兩籃子菌子到蠻族。
“我們夫人來的路上瞧見百姓賣,聽說新鮮的極好吃,且十分難采,正好便借花獻佛,添道菜�!�
這種菌子,本地人大多熟悉,胡三當家接過來,便讓人送去僥族。
刺史夫人親自送來的,自然要重視,樊族長讓廚房細心烹飪,晚上篝火宴盛幾盤擺在幾張主桌上。
僥族廚房的廚子極用心,一個簡簡單單的菌子,用了許多珍貴食材煲湯,裝在瓦罐里小火慢熬。
火候差不多后,僥族的姑娘提前將爐子和瓦罐挪到空地附近不礙事的地方,留下兩個姑娘看著溫在爐子上的瓦罐。
期間,謝家護衛(wèi)里極俊秀的兩個護衛(wèi)過來與兩個姑娘說話,又有一個護衛(wèi)趁她們只顧著害羞沒注意,一個瓦罐塞了一把菌子,然后迅速離開。
之后,那兩個俊秀的護衛(wèi)便向兩個姑娘有禮地告辭,徒留僥族兩個姑娘依依不舍地看著他們,完全沒發(fā)現(xiàn)看顧的瓦罐里加了料。
沒多久,尹明毓和謝欽便請戚夫人一起提前很多到了篝火附近,而他們到了,胡族長、樊族長等人也得早早過來招待,篝火宴便提前開始。
南越人頗為多才多藝,一群年輕人圍著篝火載歌載舞,個個都像模像樣的,歡聲笑語甚至遠遠地傳到了后頭村子里,兩個村子里越來越多的人來圍觀,熱鬧至極。
謝欽不會湊這樣的熱鬧,尹明毓則是惦記別的事兒,也沒有離開座位,只和胡族長、樊族長等人寒暄閑聊。
既是宴飲,必然要吃喝,胡族長、樊族長等人全都沒少吃,然而光線昏暗,他們完全沒瞧見尹明毓幾人完全沒有碰過瓦罐里的東西。
尹明毓估摸著時間,瞧著他們完全沒有異樣,還以為這些人吃慣了菌子,所以沒有反應(yīng),心里都開始失望了。
但就在她徹底失望之前,胡族長恍惚地站起身,張開雙臂,臉上帶著十分淫蕩的笑,邊往篝火走,邊喊:“美人兒,嘿嘿……我來了……”
他這模樣太過詭異,篝火又極為危險,立時便有人上前架住他,往回拉。
另一邊,樊族長也出現(xiàn)了異狀,莫名其妙地開始盯著半空之中大笑,笑得滲人。
樊少族長慌亂極了,抓著樊族長的手臂追問:“爹,你怎么了?你沒事兒吧?”
那頭,胡族長仍然掙扎著往篝火去,肥碩的身軀極難拖動。
而兩個族長忽然變得不正常,兩族的人皆騷動起來,甚至有些兵荒馬亂的態(tài)勢。
尹明毓瞧其他吃過菌子的人沒有出反應(yīng)的征兆了,些許遺憾之后,忽然起身,抱住謝欽的手臂,手不住地舉高往他的頭頂抓,嘴里還念念叨叨:“光!有光!”
戚夫人第一時間感覺到她的異樣,關(guān)心地望過來。
見過她真實的狀態(tài),她此時假裝出來的模樣實在假。
但謝欽仍舊配合地抱住她,皺緊眉打量她的情況。
他這表現(xiàn)太過內(nèi)斂,尹明毓的手用力抓他的背,提醒他。
謝欽:“……”
她還演得越發(fā)起勁兒了……
謝欽從背后抓住她不老實的手,神情嚴肅地抱起尹明毓,稍稍急切地命令護衛(wèi):“快去準備馬車!叫大夫過來!”
可他就算如此,依舊不夠顯眼。
就在尹明毓打算暗示金兒銀兒時,謝策忽然急慌慌地大叫起來:“母親!你怎么了嗎?母親!哇——”
他聲音出得太過突然,尹明毓都嚇了一跳,更遑論周圍的人,全都注意到了這里。
尹明毓的戲不能斷了,在謝欽懷里掙扎起來。
謝欽要抱著她,又要抵擋她不知是否是故意搗亂的手,耳邊又有兒子扯著嗓子的干嚎聲,一邊快步遠離此地一邊在尹明毓耳邊提醒:“適可而止,莫要摔了�!�
尹明毓笑容極大,“財神,兩百兩。”
謝欽道:“你才是財神�!�
他說完,正好走到馬車邊,想要將她扔進去算了,可又沒忍心,輕輕放她進馬車。
尹明毓一進馬車,沒人看見,便自個兒找了位置坐。
而謝欽又轉(zhuǎn)身,提著一路干嚎的謝策到馬車上,方才對戚夫人拱手道:“教您見笑了,這便送您回去休息。”
戚夫人瞧一眼馬車上,搖頭道:“先回去吧�!�
篝火宴因為這突然的變故,兵荒馬亂了一陣只能草草結(jié)束。
謝欽此番前來,明面上帶了一批護衛(wèi),私底下也潛藏著護衛(wèi),早就有人悄悄摸向了村子深處,待到前頭一亂起來,便在村子里喊了一聲:“族長出事了!”
看守族廟的人也不由被吸引過去,疏忽了族廟。
護衛(wèi)趁機潛進族廟。
這族廟內(nèi)里的模樣和前面那座蝶仙廟格局幾無差別,也是中間兩尊高大的石像,只不過兩側(cè)多了些兩族的牌位。
護衛(wèi)不敢耽擱,迅速在族廟中查探,繞到石像后便發(fā)現(xiàn)了一個門,正好教石像擋住。
他本想近前去查探,但一靠近,便聽到里頭有聲音越來越近,只得飛快地退出族廟,又在夜色中悄悄離開此地。
謝欽讓護衛(wèi)確認每一家的郎君、小娘子全都回到客棧,方才回到他和尹明毓的客房。
老大夫裝模作樣地診脈過后,還開了安神藥,親自去熬給她。
客房里就尹明毓和謝策兩人,宴上不敢吃,他們都沒吃飽,正對坐在一起吃他們帶過來的烤鴨。
謝欽一看謝策抓烤鴨的手油乎乎的,便皺起眉,再看尹明毓雖然稍好些,但拇指和食指也有些油色,微微嘆氣之后,親自去洗了帕子,方才走回來。
“手。”
尹明毓抬頭,隨后放下鴨肉,將那只手遞給謝欽。
謝欽一只手握著她的手腕,一只手拿著帕子,仔仔細細地擦拭她的手指,待到擦干凈放下,一抬頭又見尹明毓正用另一只手捏著烤鴨繼續(xù)啃,無語。
尹明毓沖他一笑,吃完最后一口,又把左手伸過去,“這回不吃了�!�
謝欽拿她也沒有辦法,只能繼續(xù)給她擦手。
謝策舉著烤鴨腿兒,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一見他們快擦完了,連忙三下五除二吃完,伸出兩只肉乎乎的小手,一直伸到父親面前。
他見父親沒給他擦,短粗的五根指頭張開到極限,又往前遞,“也要擦�!�
連兒子都快要騎到他頭上了。
謝欽:“……等著,我去洗干凈帕子�!�
他任勞任怨地出去外間洗帕子,正不緊不慢地洗著,護衛(wèi)進來稟報。
“郎君,咱們的人只摸到族廟里,在石像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門洞,但是里頭有人出來,沒能進去查看�!�
謝欽洗干凈帕子,不以為意道:“無妨,明日還有機會,再查看便是,小心些,莫要打草驚蛇�!�
護衛(wèi)領(lǐng)命,一抱拳,退出去。
謝欽拿著洗干凈的帕子重新回到內(nèi)間,見謝策又在吃,而他的肚子已經(jīng)鼓起來,便出聲制止道:“不可過量。”
謝策嘟嘴,“還沒飽……”
謝欽盯著他的肚子。
謝策也低下頭看自己的肚子,片刻后委屈巴巴地站起身,圓滾滾的肚子觸到椅子邊緣,稍稍陷進去一些,然后他又挪開,肚子重新圓潤起來。
“父親,我只是胖,不是吃撐了。”
尹明毓笑不可支道:“我作證,我們送了半只烤鴨給戚夫人,他應(yīng)該只吃了五分飽�!�
謝策又挺了挺肚子。
謝欽額頭神經(jīng)一跳一跳,閉了閉眼,斥道:“收回去�!�
謝策立時吸肚子,他圓潤的肚子便肉眼可見地癟下去。
但他人小,又控制不住一直收腹,下一瞬,氣兒又松了,小肚子充氣似的,倏地又鼓起來。
尹明毓大笑:“哈哈……”
謝欽頭疼。
第108章
兵荒馬亂了一陣兒,族內(nèi)的大夫檢查過后,又詢問了他們?nèi)肟诘氖澄�,便給出了教人放心的診斷,兩族也很快平靜下來。
本地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類似誤食的癥狀,甚至于樊族長喝了藥,過了午夜沒多久便漸漸恢復(fù)神志。
而他一回過神,立刻便滿腦子危機意識,叫守在他床前的兒子去查探族廟。
“若是有異常,一定會來回報。”不過樊少族長雖不以為然,還是順從地派人去詢問。
過了一刻多鐘,來人回稟,族廟那頭沒有任何異常。
樊少族長便道:“爹,你放心,族廟那頭十二個時辰有人把守,而且胡族長和那個刺史夫人也都中了菌毒,只是意外。”
樊族長精神一緊一松,現(xiàn)下放松下來,疲憊不已,點點頭便閉上眼睡去。
樊少族長待他睡著,便也離開父親的屋子,回去休息。
第二日,蠻族、僥族兩族皆派人來問候尹明毓。
尹明毓安然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第一面帶著刻意營造出來的疲憊相,待到早膳過后,便又精力充沛地招呼小郎君們蹴鞠。
小娘子們在外人面前放不開,尹明毓暫時也不方便親自與她們踢,這些小郎君們就完全沒有負擔了。
蝴蝶谷的景色,一日便可賞盡,晨間小郎君們也都賞過,與其被刺史抓到考較學問,顯然是蹴鞠更有趣。
是以尹明毓一拿出鞠球,小郎君們個個興趣盎然,有些不會的,幾個謝家護衛(wèi)稍稍教導(dǎo),他們便像模像樣地踢起來。
蹴鞠大鄴別處頗流行,但是在南越,也就州城一些人玩兒過,周圍漸漸有兩族的村民和前來上香的百姓們過來圍觀。
光是踢著玩兒,自然無趣,也無法調(diào)動起圍觀眾人的興致,是以尹明毓和戚夫人坐在不遠處看他們踢了一會兒,便各自出了個彩頭,讓他們來一場蹴鞠賽。
節(jié)度使夫人、刺史夫人都在看,又有一群年輕的小娘子們,小郎君們?nèi)架S躍欲試,想要表現(xiàn)。
尹明毓到南越以來,做什么都是大手筆,誰都知道刺史夫人是個張揚的性子,于是順理成章地又去請來謝欽和蠻、僥兩族的族長,一同過來觀賽。
小郎君們玩樂的心便緊繃起來,鉚足勁兒了踢,剛開始生疏,踢著踢著便激烈起來,觀賞性也越來越高,圍觀眾人的心也跟著他們提起、落下,時不時喝彩拍掌出聲。
小娘子們站在尹明毓和戚夫人身邊兒,她們中很多人在尹明毓的宅子里蹴鞠時,極喜歡盡情飛馳的感覺,另一些較文靜不愛蹴鞠的,或是有兄弟,或是有心儀的郎君在場上,受氣氛感染,也放聲呼喊。
小娘子們尚且如此,其他村民百姓更是放開了歡呼,場面熱鬧至極。
這時,到了最后一球定勝負之時,場上額頭系紅發(fā)帶的小郎君們截到鞠球,互相傳球,迅速跑向鞠門。
支持紅方的人們神色激動不已,呼喊鼓勁兒聲更加熱烈。
尹明毓得顧忌著身份,不能跟著呼喊,只專注地盯著場上帶球的小郎君,微微屏住呼吸。
戚夫人亦是極關(guān)注蹴鞠場上的局勢,眼里皆是興味。
謝策人小,除了謝欽沒人對他要求太高,便站在尹明毓前方毫無顧忌地助威。
而那小郎君,神色緊繃,終于帶球來到鞠門近處,在藍方前來堵截之時,一腳踢出。
眾人的聲音停滯,眼瞅著鞠球劃過一個弧度,越靠近鞠門,越是緊張。
“砰!”
鞠球砸在鞠門板上,彈回落地。
臨門一腳,功虧一簣。
場上紅方的小郎君失落,圍觀的人群里則是忽然響起兩片十分清晰的噓聲。
年輕人氣盛,最激不得,當即便有幾個紅發(fā)帶的小郎君怒氣沖沖地瞪向場外。
發(fā)出噓聲的分別是蠻族和僥族的少年,被瞪了也不怯,就算沒出口嘲諷,臉上也掛著毫不掩飾的鄙視。
胡三當家出言喝斥:“不準對客人無禮!”
蠻族少年們畏懼他,迅速噤聲,僥族少年們卻不聽他的,不說話,臉上也帶著滿滿的不服氣。
樊族長沒訓斥族中少年,而是向謝欽圓滑地歉道:“刺史大人,族中小兒性子野,還望您別見怪�!�
“無妨。”謝欽看這樣熱血的蹴鞠賽,也極為冷靜,“少年意氣,不必苛責�!�
謝欽不止不苛責,還極為贊許道:“我大鄴的兒郎,本就該有幾分血性,不如便教蝴蝶谷的少年們和這些小郎君們比一場蹴鞠賽,一分勝負�!�
州城的小郎君們挑釁地看著那兩族的少年,另一方則是不服輸?shù)氐苫厝�,然后又期待地看向胡族長和樊族長。
胡族長無所謂,當即便答應(yīng)下來。
謝欽開口,樊族長自然也不能拒絕,便也跟著應(yīng)下來。
瞬間,兩方的少年之間的氣氛便劍拔弩張起來。
明日他們就要返程,下一場蹴鞠賽,就定在了午后。
尹明毓在一旁拱火,笑道:“既如此,刺史大人也不能吝嗇,不妨再添個彩頭給他們�!�
謝欽聞言,頷首道:“夫人有理,本官便再添黃金五十兩,且于任期內(nèi)由探花郎親自指點功課,三年后勝方中若有考中秀才者,本官親自為其寫木頭,真是煩。”
“煩也得看著,還指著他們干活呢�!�
“聽說又死了兩個?”
“嗯,這個月都死了十來個了,真是沒用�!�
護衛(wèi)有些猜測,瞳孔一縮。
那頭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音,片刻后,“嘩啦啦啦……”
護衛(wèi):“……”
臭味兒原來是這么回事兒……
那頭伴著嘩啦的水聲,兩個男人好似沒有嗅覺似的,繼續(xù)說話——
“新一批木頭又要來了吧?”
“人手不夠用了,我前幾天聽說,好像船快到了。”
“唉,每次都得調(diào)教一陣兒,什么時候能不再過這種日子�!�
“族長不是說了嗎?快要有好日子了。”
“你昨天見到那個刺史了嗎?細皮嫩肉的,聽說這種江南大世家的人,喝的水都是甘露……”
護衛(wèi)聽著他們的聲音漸行漸遠,沒放下捂在口鼻上的手,探出頭觀察。
這做茅房的洞里,連著兩個洞口,護衛(wèi)稍一遲疑,便決定跟上方才那兩人去看看。
可他剛走出門洞,便又聽到了聲響,連忙又縮回來。
等到那人解決完,護衛(wèi)再踏出去,這次走得遠了些,走到了先前那兩人進去的洞口,迎面又有人過來。
護衛(wèi)只得匆匆又退回到方才躲藏的地方。
他這次進來打探,時間有限,此時已經(jīng)耽擱許久,再繼續(xù)待下去很容易打草驚蛇。
而且今日也不算毫無所獲,是以在里頭那個人走遠之后,護衛(wèi)一斟酌,果斷放棄繼續(xù)向里查探,轉(zhuǎn)身原路返回。
他出去之前,用布袋抓了兩大把地上的土,方才謹慎地踏出門洞,躲在石像后聽了會兒前面震天響的呼喊聲,順便擦掉腳印,然后飛快地離開此地。
接應(yīng)他的護衛(wèi)一見他出來,緊緊盯著前面看熱鬧的守衛(wèi),直到徹底安全,才松了一口氣。
而這一放松,險些沒熏過去。
“你干什么去了?!”
進去查探的護衛(wèi)滿臉抑郁,“別提了�!�
“你可別這么去見郎君,先去找個地方洗干凈!”
那護衛(wèi)愁容滿面,“能洗掉嗎?感覺腌入味兒了……”
另一個護衛(wèi):“……算了,你告訴我查探到什么,我去稟報郎前頭空地上,上半場已經(jīng)結(jié)束,兩方暫時打平,下半場正如火如荼地進行。
謝欽看了一眼天色,猜測護衛(wèi)應(yīng)該已經(jīng)差不多查探完出來,大半心神才沉浸進蹴鞠賽中。
場上踢得正激烈,州城小郎君里表現(xiàn)最出眾的一個和蝴蝶谷一個少年正在搶奪鞠球。
忽地,從旁邊橫插進來一只腳,一下子鏟向鞠球,鞠球立時飛離兩人中間,迅猛地飛向尹明毓和謝欽的方向。
尹明毓反應(yīng)極快,立時便要起身。
而謝欽就在她身邊,自然不能教她有任何風險,先他一步起身,干脆利落地一腳踢開鞠球。
謝策崇拜地“哇——”了一聲。
尹明毓見狀,便又安穩(wěn)地坐好。
“小心!”
忽然,旁邊響起一聲焦急地呼喊。
原來謝欽一腳力道極重,鞠球飛出去撞到前方蝶仙廟的房檐,又快速彈回來。
尹明毓一抬頭,還什么都沒看見,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便罩在她的發(fā)髻上,隨即手重重一壓,又一輕,下一瞬,鞠球便落在地面。
謝欽護住了尹明毓,顧不上旁的,低頭關(guān)心地問:“二娘,沒事兒吧?”
周遭人也都擔憂地看過來。
尹明毓先沖其他人搖搖頭示意她無事,隨即抬頭看著謝欽,神情難以言喻。
謝欽蹙眉,“砸傷了?”
“沒砸傷……”
尹明毓抬起手,從發(fā)髻里拔了拔只剩下末尾一截的玉簪,確實沒砸傷,就是差點兒被玉簪插進腦子里。
這英雄救美跟她想得不一樣。
謝欽:“……”
蹴鞠場上,最開始鏟鞠球的小郎君膽戰(zhàn)心驚地走過來,站在兩人面前幾乎快要哭出來。
尹明毓哪能為一點意外跟一個少年計較,擺擺手,若無其事地示意眾人繼續(xù):“你若是覺得愧疚,便贏下蹴鞠賽,送我個彩頭�!�
那小郎君回去,果然和其他人一起拼盡全力,最后艱難地獲得了勝利,眼巴巴地請尹明毓隨便挑獎勵。
尹明毓“為難”地挑了一個比她那彩頭貴一些,但是貴不多的。
小郎君們心滿意足,尹明毓也心滿意足。
第109章
查探一切順利,本該是一件喜事,但謝欽站在窗口,仿佛教冰雪封住一般,渾身都帶著沉重、壓抑的冰冷。
謝策在戚夫人那兒,屋內(nèi)只剩下尹明毓和他。
尹明毓亦是沉默,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族廟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就像一張深淵巨口,底下全是腐爛和罪惡,而蝴蝶谷那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人們,渾身都是無知無畏的殘酷。
他們甚至還沒親眼看到過,只憑一點點想象便不寒而栗。
“只有最重的懲罰,才能扼制罪惡之心�!�
謝欽堅決的聲音,在安靜之中響起。
尹明毓聽著他的聲音,緩緩仰起頭,那里又漫天星辰,在星辰之下,一切都會無所遁形,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如若他們?yōu)楦徊蝗�,滿心滿眼真的只有享樂,不在意百姓生死,大概就不會難受了。
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無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以各自的意志和方式,做他們能做的事兒,明月星辰可為證。
當然……神佛也能。
隔日一行人便要返回州城,因為想要在天黑之前抵達,路上不想太趕,是以準備天一亮就動身。
尹明毓惦記著事兒,扔下謝欽和謝策,先一步離開客棧,直奔蝶仙廟。
此時時辰尚早,蝶仙廟外面還冷清著,但尹明毓一踏進去,就看見劉娘子和另外兩個小娘子,正一臉虔誠地拜蝶仙。
而三個小娘子做賊心虛,一聽到動靜,馬上回身看,發(fā)現(xiàn)是刺史夫人,一下子從臉到脖子,全都紅了個透,囁喏著問好:“刺史夫人……”
昨個兒劉娘子還振臂一呼,盡皆響應(yīng),今兒又扭捏起來。
尹明毓心下好笑,抬抬手道:“你們繼續(xù)便是,來蝴蝶谷怎能不拜一拜蝶仙?”
另外兩個小娘子害羞一笑,便繼續(xù)祈禱。
劉娘子約莫也想起昨日的事兒,今日又來求姻緣,頗放不開,站在一旁梗著不動。
人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極易失衡。
尹明毓面上不表,只對劉娘子溫聲道:“替我拿根香。”
劉娘子驚訝,隨即趕緊取了一根香來,恭敬地雙手遞給她,忍不住好奇地問:“夫人,您也拜蝶仙嗎?”
“有什么不妥嗎?”尹明毓一臉云淡風輕,極理所當然道,“立廟本就是要受人香火,不拜何來香火?”
很有道理,但是……蝶仙廟是求姻緣的�。。�
劉娘子神情復(fù)雜,可是刺史夫人如此坦然,她心里莫名的負擔也就跟著放下來,繼續(xù)先前未完的祈愿。
而對尹明毓來說,重點不是神佛管什么,重點是靈不靈,靈就值得一求。
她也沒跪拜,只舉著香,閉眼祈愿——
蝶仙在上,我為人質(zhì)樸,只求錢財。
我知足常樂,不求日進斗金,只求涓涓細流,源源不斷。
我還通變靈活,上一條若不成,保佑我多截些不義之財,可都用于百姓,好讓謝欽補錢。
若上一條還不成……
你倆好沒用。
另一邊,眾人已經(jīng)來到蝶仙廟外,戚夫人直接上了馬車,謝欽和謝策父子倆站在馬車下左右張望。
“父親,母親呢?”
謝欽招來護衛(wèi),一詢問,得知尹明毓竟然在廟里,便抬步走向蝶仙廟。
謝策也顛顛兒跟在父親身后。
父子二人一站到廟門口,就瞧見尹明毓一人站在蝶仙像前,另有三個小娘子百無聊賴地站在旁邊等候。
小娘子們注意到謝欽,神色皆是一驚,便欲出聲問好。
謝欽微一抬手,打斷她們未出口的話,走向尹明毓。
謝策也躡手躡腳起來,不發(fā)出聲音。
尹明毓還閉著眼在心里對兩個蝶仙念叨——
雖然你們就算有靈,也該教族人的腌臜氣死了,但我這人能屈能伸,收回前面想的那句,我沒有趁機罵你們。
不成便不成,萬事還是靠自己……
而謝欽看著她手里那半截香,也不知在姻緣廟里求了多久,面色越發(fā)冷峻,抬起手在她后腦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尹明毓的頭教他拍地向前一點,下意識睜開眼,尋向罪魁禍首。
謝欽冷聲道:“再不插進香爐,該燒手了�!�
尹明毓這才發(fā)現(xiàn)手里的香只剩下半根了,連忙上前一步,親自將香插到香爐里。
她返回來,仍不知收斂,雙手合十打算再完成最后的程序。
謝欽忍無可忍,直接攥住她的手腕,扯著她離開。
謝策捂嘴偷笑,腳步輕快地跟上。
劉娘子三人依舊呆立在原地。
從方才刺史動手拍刺史夫人開始,三人的眼睛便都睜得極大,那種自然又親昵的動作,完全不像是冷靜的刺史大人會做出來的,至少她們想象之中,絕對不會有。
直到三人目送刺史一家三口出去,又互相看向?qū)Ψ剑壑械捏@訝始終沒有消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