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但尹明毓向來都是只要臉瓷實,什么都能過去,是以又沖金兒擺擺手,聲音極低地說:“莊子�!�
金兒會意,立即便對白知許道:“白娘子,我們少夫人想邀請您和姑太太去溫泉莊子玩幾日,不知您可有空閑?”
客居在外祖家,白知許當然有空閑,甚至沒問母親,一口答應下來。
這時,銀兒走進來,稟報道:“娘子,您先前派出去的人回來了�!�
白知許有眼色,當即又提出告辭,尹明毓教金兒送她出去。
隨后,金兒再回來時,將去商鋪和繡娘那兒查探的人帶進來,一并進來的還有夕嵐和石榴。
金兒交給尹明毓一沓票據(jù),隨后對那人道:“你說吧�!�
那下人便稟報道:“回少夫人,小的先去了常為繡鋪做繡活的繡娘那兒詢問,繡娘們皆說,近來繡鋪掌柜壓錢壓得厲害,且不止于此,原先是當場結錢,現(xiàn)下變成了月結,這個月的錢她們都還沒收到�!�
“但一來為了生計,二來怕得罪主家,繡娘們不得不忍下�!�
但賬目上是平的。
繡娘們結錢,是沒有票據(jù)的,通常都是鋪子記錄,若不特意查,輕易也無法察覺其中的問題。
尹明毓手中,有幾張紙,是這下人從繡娘們自個兒記錄的繡品價錢里抄錄來的,金兒拿出賬本一對,皆有出入。
有的只幾錢,有的足有上貫錢。
夕嵐和石榴皆憤怒不已。
金兒面容嚴肅,對下人吩咐道:“你繼續(xù)說�!�
下人便繼續(xù)道:“小的又去了繡鋪常合作的布商那兒,原來合作的布商早就悄悄換了一家,他們還以為是您的指示�!�
這下子,銀兒也憤怒了,“該剮的謊賊!我們娘子會跟錢過不去?”
尹明毓翻看單據(jù)的手一頓,咳了一聲,提醒她罵人便罵人,莫要瞎說實話。
金兒扯回她,示意下人繼續(xù)說。
下人道:“小的又去尋了另一家布商,那家布商原先還遮掩,小的抬出府里,他才說了實話,給小的看了票據(jù)�!�
尹明毓翻看手里另外幾張手抄的票據(jù),且不說料子與從前的不同,相同的料子價錢也便宜了些許,而且結賬的時間一再推遲。
不消再多說,這繡鋪掌柜定是犯了貪。
而他手里一定有一份暗賬,否則交上來的賬本肯定不會這么妥帖。
尹明毓面無表情道:“跟夫人說一聲,叫幾個護衛(wèi),將人捆了,搜查清楚�!�
金兒應下,馬上去西院請示謝夫人。
謝夫人聞聽竟有此事,當即便派出府里護衛(wèi),去到那繡鋪,直接將掌柜拿下,提到后院。
夕嵐請示過尹明毓,跟石榴一起來到繡鋪,冷著臉直到進入后院,便當著驚慌失措的掌柜一家,直接甩了掌柜一巴掌。
那掌柜自然是識得兩婢,眼里掩不住的慌亂,強自鎮(zhèn)定,“姑娘為何如此……”
“大娘子的臉面都教你丟盡了!”夕嵐厭惡地瞪向掌柜和她衣著光鮮富貴的一家老小,對護衛(wèi)們道,“搜!”
掌柜腿軟,仍然試圖辯解,想要阻撓他們搜查,但他被制住,動彈不得,眼神不由自主地飛向某個方向,瞧見有護衛(wèi)闖進了那間屋子,渾身一哆嗦,腳下便濕了一灘。
還伴隨著一股子味道,石榴嫌棄地不行。
許久后,兩個護衛(wèi),一個抱著一箱銀錢,一個手里拿著幾本賬本和一沓票據(jù)、地契、房契走出來。
石榴一看到那箱銀錢,驚呼:“這么多?!”
夕嵐拿起票據(jù),刷刷翻動,越翻越是怒不可遏,幾步走到掌柜面前,又是幾巴掌重重甩在他臉上,怒斥:“你竟然敢放利錢!”
辯無可辯,掌柜癱軟。
他的家人害怕地痛哭,眼睜睜看著他被拉走,然后他們被束縛著手腳關在了“家”里,滿心絕望。
而涉及到放高利,這事兒還有的查,夕嵐便教護衛(wèi)暫時關了鋪子,壓著掌柜,帶著那些東西回到謝府。
自然是不能讓他進屋污了少夫人的地,便將人按在了院子外,寒天凍地的,直接在院里審問。
那掌柜不敢說實話,一直在狡辯。
又有護衛(wèi)通過他的票據(jù)找到了借高利的人,前來指認。
有人剛從掌柜手里借了錢;
有的人借錢應急,即將到期,正在舉家籌錢還;
有的人因為逾期還不上,所有家當都抵給了掌柜,已經(jīng)流落街頭……
他們都說,他們都是知道繡鋪是謝家少夫人的陪嫁,掌柜是替謝家少夫人辦事。
陪嫁確實是謝家少夫人的,但這個時候所謂“辦事”,替的只能是尹明毓這個少夫人。
金兒喝問:“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掌柜凍得渾身瑟瑟發(fā)抖,面無人色,發(fā)紫的嘴唇張張合合,發(fā)不出聲音。
堂屋門敞開,尹明毓披著厚披風,手里拿著精致的手爐,看著他狡辯不能,也是沒想到,這掌柜竟然如此的貪婪,不止想她從手里摳錢,還敢借著她的名頭放高利。
尹明毓涼涼地“呵”了一聲,聲音嘶啞地問:“頂著我的名頭賺錢,錢怎么沒到我手里?你當我是菩薩嗎?”
掌柜聽來,她的聲音極可怖,跟菩薩毫不沾邊,更是抖得不像樣,連聲求饒。
尹明毓懶得再多看這人一眼,“拉去見官�!�
隨即便轉(zhuǎn)身進屋。
第64章
歷朝歷代以放高利牟取暴利之事,屢見不鮮,屢禁不止,也只能由朝廷劃定一條線,將高利管束在線下,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處于重罰。
大鄴對此類事亦有嚴厲律法,但因為過于暴利,仍然有許多人以身犯險,無視百姓苦楚,在私底下放利子錢。
甚至京中有些小官員,因著俸祿不高,無法承受京中生活帶來的壓力,也會借貸。
放利子這種事,不是有錢便能做的,就像這繡鋪管事,是以謝家少夫人的名頭去做,才能夠收回利錢甚至在別人還不上之時收沒其家產(chǎn)。
其他放利子錢的人,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權勢的影子,興許還有二三層在,就是為了不教人發(fā)現(xiàn)。
而一個繡鋪掌柜就敢擅自頂著謝家少夫人的名頭,去放利子錢,以謝家所處的位置,自然不能輕忽。
送官是一定要光明正大地送官,但一定得審問清楚。
其實這掌柜貪心,并不是從尹明毓嫁進來才有的,只是因為尹明毓這個繼少夫人接管鋪子,他的膽子變大了。
從一開始,他就有偷偷在賬目上做手腳,但是無論是收繡品時對繡娘們苛刻,還是賣繡品時稍加貪昧,也都只是小錢。
當然,這筆小錢已經(jīng)足夠他和他的家庭過上相對優(yōu)渥的生活,如果僅此而已,很難被發(fā)現(xiàn),便是發(fā)現(xiàn),罪責也不會重到波及全家。
但他貪心不足,被人引誘做一本萬利的買賣。
掌柜先是用一筆小錢放利子,獲得暴利之后,便想要搏一把,就悄悄挪用繡鋪賬目上的錢去放利子。
他嘗到了甜頭,野心更大,便有了之后幾次三番的行動,所以賬本上賬目的奇怪之處,或是他后期補上重做的賬,或是他直接昧下了一部分。
金兒再審問些關于“是誰引誘他放利子”的事情,他也糊里糊涂,說不出個所以然。
金兒只能回稟尹明毓,并且請示接下來如何:“娘子,直接送去京兆府衙嗎?”
尹明毓看了看桌上那一箱錢,還有那些單據(jù)之類的,擺擺手道:“連帶回來的證人,全送母親那兒去,若是真有什么,謝家自會去查�!�
于是金兒便招呼護衛(wèi),將這掌柜從東院扭送到西院去。
謝夫人自得知這繡鋪掌柜牽扯進放利子錢,便打算要嚴加審問一番,她們送過來倒是正好。
而那繡鋪掌柜離開東院,便與尹明毓無關了,與她有關的是繡鋪后續(xù)的安排,最重要的是新掌柜的人選。
金兒從西院回來,也向尹明毓請示了繡鋪重新開張的時間和新掌柜的人選。
“重新開張得等放利子錢的影響消了,至于人選……”
尹明毓拄著下巴翻書,也在思考。
有幾個選擇,一個是她自己的陪房,一個是讓大娘子其他鋪子的掌柜兼任,一個是在鋪子里重新提拔一個人。
“你們說,夕嵐和石榴,放出去一個如何?”
金兒還未如何,旁邊銀兒便是一驚,“娘子,您要任用女掌柜嗎?”
尹明毓淡淡道:“男女倒是無妨,繡鋪本就與女子接觸的多些,選個咱們熟悉些的人,也少些麻煩�!�
銀兒聽后,順著她的話想道:“夕嵐能干,夕嵐更合適�!�
金兒卻從自家娘子話里帶著石榴,生出些猜測,問道:“娘子中意石榴?”
銀兒不解,看向自家娘子。
尹明毓翻了一頁書,隨口道:“一個繡鋪,夕嵐出去,倒是有些大材小用。”
再說,她還是有些記仇的,得罪過她的人,便是現(xiàn)在老實了,還是打發(fā)離眼前才好。
然而石榴本人得知時,卻是又驚又喜又忐忑,絲毫沒有覺得少夫人是因為記仇要將她趕出去。
但是她不敢應,“婢子、婢子恐怕不能勝任……”
夕嵐立時扯了石榴一下,然后替她應承道:“少夫人,石榴能做好的�!�
石榴仍舊有些不安,但她極信任夕嵐,便改口應道:“少夫人放心,婢子一定會盡心盡力�!�
尹明毓含笑看著她們兩個姐妹情深,點點頭,“繡鋪重開,許是得有些時日,趁著這段時間好生學,早些上手�!�
“我是信重你的。”
石榴看了夕嵐一眼,重重地點頭。
“出去做事吧�!�
夕嵐和石榴退下,尹明毓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輕輕對金兒道:“從我的陪嫁婢女里提拔一個上來,接替石榴�!�
“是,娘子。”
第二日,謝家大張旗鼓地送繡鋪掌柜一家進了京兆府衙。
掌柜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從繡鋪后院到京兆府衙一段路,哭得極為可憐,沿途百姓起初不知道發(fā)生了何事,還頗為同情。
后來有“知情人”解釋:“誒呦,你們瞧他們可憐,怎么沒瞧瞧他們穿得多好,這都是貪昧主家錢財,又借主家名頭放利子錢得的,那可是吸了咱們無辜百姓的血!”
周遭人便追問他具體是怎么回事兒。
“知情人”沖著掌柜一家呸了一口,憤慨道:“他們無辜,流落街頭的人不無辜嗎?就是他們,害得我遠房表兄變賣家產(chǎn)都還不上錢,被從家里趕了出去!這寒冬臘月的,要人命呢!”
圍觀的人一聽,紛紛道:
“原來是這樣,這可真可惡!”
“主家是哪家��?”
“那你遠房表兄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知情人”道:“主家是右相謝家的少夫人,那家男人是原先謝少夫人陪嫁鋪子的掌柜,如今查賬查了出來,證據(jù)確鑿,謝家不止將他們扭送見官,還要返還那些受害百姓的家產(chǎn)。”
謝家是什么樣的人家,眾人幾乎都不相信謝家少夫人會放利子錢,否則大可不必如此行事,那就一定是底下人私自所為。
圍觀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題又不自覺地歪到了謝家兩任少夫人身上。
本來因為渭陽郡主,京中就多有討論,堵不如疏,這“知情人”便又引導了不少,總歸是不能讓先少夫人和繼少夫人名聲受損。
而這樣的情景,不止發(fā)生在這一處。
這日之后,謝家少夫人又開始施粥行善,以此來彌補管束不力對百姓造成的傷害,頗為仁善的一個形象。
“謝家少夫人”的舉動,也是謝欽告訴尹明毓的,她只比京中其他人早知道一日。
不過謝家主并未真的認為尹明毓“管束不力”,甚至還私下因為她提前發(fā)現(xiàn)“放利子錢”,沒造成更大的影響,而稱贊了她幾句。
并且,又另外補貼了尹明毓一些東西。
謝家主可大方多了,也不讓尹明毓去挑,直接一口大箱子就抬到了東院。
收禮是多教人高興的一件事兒,尹明毓感覺上火的毛病瞬間就好了不少,可是等她打開箱子,發(fā)現(xiàn)是一箱子字畫古籍,便沉默了。
現(xiàn)在整個謝家,約莫也就在朝堂上兢兢業(yè)業(yè)的謝家主還認為尹明毓是個各方面意義上的好兒媳了。
但是……
尹明毓蹲在碩大的箱子前頭,拿起一本古籍,不解:到底是什么讓公公以為她喜歡這些東西呢?
金兒和銀兒站在旁邊兒,也是默然,良久后才問:“娘子,收起來嗎?”
尹明毓拿起幾本古籍,小心地翻看。
她是不甚懂這些東西的,可是有些作者的名頭,還是聽過的,而且謝家主既然能夠送過來,說明定然不是普通書籍。
是以,尹明毓道:“先收好,記得常拿出來晾�!�
“是,娘子�!�
晚間,謝欽回來,直奔書房,難得有幾分急迫。
尹明毓瞧他如此,頗為奇怪。
而謝欽在書架上打量了一番,又走出來,問她:“父親沒送你古籍嗎?”
尹明毓心頭一動,語氣有些危險地問:“……什么古籍?”
謝欽許是還滿心都惦記著古籍,誠實地說:“父親說那繡鋪掌柜的事兒,你做的極好,要給你些獎勵,詢問了我的意見�!�
尹明毓雙手環(huán)胸,一字一句地問:“所以,郎君就建議父親送我字畫古籍?”
好啊,破案了!
謝欽:“……”
謝欽咳了一聲,道:“父親的珍藏皆是珍本,有價無市,哪一本拿到外頭,都要教讀書人競相爭奪的�!�
尹明毓古怪道:“那父親給我,實在是牛嚼牡丹了�!�
謝欽一頓,不贊同地說:“絕非如此。”
“那郎君可看錯我了。”
尹明毓嘴角一揚,伸手,“想要看古籍,金魚先還我�!�
“好,還你,稍后我便讓人拿回來�!敝x欽答應下來,“如此,可能借我一閱?”
“自然可以教郎君看……”
尹明毓買了個關子,故意停頓了一會兒,忽然笑容變大,十分有生意頭腦地說:“不過郎君得跟我租,按日結才行�!�
謝欽失笑,還是應了。
尹明毓當即便樂呵呵地讓人去取一本古籍來。
第65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尹明毓拿回金魚,又賺了一筆意外之財,火氣全消,過了兩日,嗓子便好了。
這么來來回回一折騰,已經(jīng)進了臘月。
臘月十六便是皇室齋戒一月之始,一直到上元節(jié)結束。
而臘月十五這一日,護國寺所在的山下會有廟會。
這廟會比不得上元節(jié)那三日京城里徹夜不眠的燈會熱鬧,但由于護國寺地位超然,年前的最后一場廟會,自然也吸引了眾多附近的百姓到廟會上來。
不止謝家會在這一日去護國寺上香,也有些旁的人家會來參加廟會。
京中有宵禁,京城百姓白日會出來,傍晚便會趕回去。各家有莊子在京郊的,若想?yún)⒓訌R會,又不想來回趕路,便會提前出京。
尹明毓一康復出來,不免要跟謝老夫人提起去溫泉莊子的日期。
“郎君說,府里的事安排好,十三或是十四出去�!�
謝老夫人面色不愉,“臘月府里正忙,你不留在府里幫你母親忙活,跑出去作甚?”
姑太太很是疑惑,“侄媳婦……幫忙?”
連剛回京的人都知道她憊懶了,謝老夫人忍不住瞪一眼尹明毓。
白知許連忙塞了一杯茶給母親,而后看向外祖母和表嫂,她是說不去不合適,說去也不合適,只能略顯緊張地盯著兩人,不言語。
尹明毓倒是沒覺得謝老夫人是為她幫不幫忙而生氣,帶著幾分了然問:“祖母可想同往?”
“你當我是你嗎?”謝老夫人重重敲了一下拐杖,隨即道,“如何能扔下策兒……”
也不是沒扔下過。
尹明毓無聲地向謝老夫人傳遞眼神。
謝老夫人一臉嚴肅,陷入思索和掙扎之中。
而在場的另外兩人,則是已經(jīng)出于驚訝和震驚之中。
母女倆都沒想到會話題會突然這般轉(zhuǎn)折,但白知許不了解曾經(jīng)的謝家和謝老夫人,還只是些微驚訝,姑太太簡直是茫然了。
她的記憶仿佛壞掉了,是不是不能倚仗了?姑太太害怕。
寒冬臘月,即便保暖得當,也不比家里,謝策又風寒剛好,是以謝老夫人著實掙扎了半個時辰,才對兒媳謝夫人威嚴道:“我這一想,也有幾年未曾到佛祖前上香了,正好今年大郎有差事,我便隨他們一起去莊子上禮佛數(shù)日,策兒便留在府里吧�!�
她還怕兒媳不滿,幽幽地嘆道:“我這般歲數(shù),也不知還能供奉佛祖幾年……”
謝夫人:“……”
出門便出門,倒也不必說得這般嚴重。
老邁和死亡,原本是極嚴肅的話題,但謝老夫人如此說出來,謝夫人極哭笑不得。
不過枯木逢春,是人生之喜。
謝夫人愿意配合,便皺眉道:“先前不過是下學沒見到您,策兒便哭成那般模樣,若是見不到您,兒媳實在怕他小小的人兒哭壞了�!�
謝老夫人一想到曾孫那般便心疼,可嘴角又抿不住樂,對曾孫看重她,極為歡喜。
“兒媳不是不愿意照看策兒,是心疼他�!敝x夫人平和信任道,“不妨帶他同去,路上照看好便是�!�
謝老夫人本就舍不得,此時更是動搖。
謝夫人道:“二娘替我分去盤賬的活兒,府里倒也不甚忙了,您若是決定帶策兒去,兒媳便早做妥當?shù)陌才��!?br />
謝老夫人的心徹底傾斜,嘴上卻是道:“不過盤個賬,不能你這個婆母忙碌,她卻如此松泛,明年春便讓策兒搬去東院,哪能撒手掌柜似的……”
謝夫人驚訝,但也并不十分意外,含笑點頭。
晚間,謝老夫人便宣布了要帶謝策一起去莊子的事兒。
謝策可不知道他差點兒被扔下,一知道要出門,瞬間快活的像是只鳥兒。
謝夫人提前勸過謝家主,謝家主便是有些不贊同也都提前按下了,是以只是不茍言笑地頷首,并無其他。
唯有謝欽:“……”
沉默之后,他不自覺地望向尹明毓。
尹明毓緩緩扭開頭,一臉若無其事地喝茶。
謝欽便確定,此事與她有關,她不是無辜的。
待到了臘月十三,謝家的馬車早早便等在大門外。
謝欽穿著一件黑色大氅,背手站在打頭一輛馬車邊等候。
不多時,一行人說笑聲傳出來,謝欽便轉(zhuǎn)身望過去。
謝老夫人裹著厚重的披風坐在抬轎上,先從門內(nèi)出現(xiàn)。
隨后便是姑太太和謝策,謝策被人抱在懷里,渾身上下裹得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正在骨碌碌地轉(zhuǎn)。
接著便是尹明毓,她依舊披著妹妹們親手為她做的披風,披風帽子戴在頭上,帽沿毛茸茸地,顯得她一張臉都小了些。
她與白知許走在一處。
“咩——”
一只穿著棉衣的羊跟在尹明毓身后踏出來。
這么多人,謝欽嘆氣。
她分明是能夠自得其樂的,為何要擔憂她憋悶,多此一舉。
然而教謝欽無奈的還不止于此,謝策小嘴捂著,依舊不耽誤他強烈要求母親跟他一輛馬車,小手在厚重的披風里搗鼓,嚴實的披風被他戳的一鼓一鼓。
尹明毓看著羊被牽進籠子里,罩上擋風的氈子,耳邊聽著謝策在馬車里呼喊,十分無奈似的對謝欽說:“郎君,您看這可真是……小郎君非要帶著羊,這又……我也是難為……”
謝欽看著她一雙帶笑的眼,情緒難消,便從大氅中伸出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捏住她帽子上的毛,輕輕向下一拉,遮住她的眼睛。
尹明毓眼前一黑,再抬手掀開阻擋視線的帽子,便只看見謝欽走向馬車的背影。
她余光掃了一眼周圍,馬車里的人沒看外頭,但護衛(wèi)、隨從們?nèi)际且桓薄翱匆娏说遣桓叶嗫础钡脑幃惿袂椤?br />
尹明毓:“……”
“母親!”
馬車里,謝策的小嗓音又傳出來。
尹明毓收回視線,腳下一轉(zhuǎn),走向中間謝老夫人的馬車,踩著腳踏上去。
馬車里教炭爐烘得極暖和,馬車門一打開,帶了一陣寒氣入內(nèi),她便動作快了些,讓車夫盡快關門。
“母親!”謝策從厚重的披風里伸出小手,沖她揮舞。
尹明毓沒立即回應他,而是解下身上的披風隨手放在一邊兒,然后才手臂一伸,將他身上的披風重新拉起來,三兩下裹緊,又從上到下系了個結實。
謝策手臂緊貼身體兩側(cè),雙腿也被綁在一起,眨眨眼睛,扭動了一下,又踢了踢腿,看著綁的像是魚尾巴的腿,咯咯笑。
尹明毓綁他的時候,馬車啟動,正好扶了他一下,沒讓他前傾后倒,此時馬車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謝策又開心,謝老夫人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作沒看見。
過了一會兒,許是有些熱了,謝策的臉蛋微微泛紅,尹明毓便解開了他的披風。
但謝策沒玩兒夠,還自個兒往身上裹。
這倒是正好,省得他拿下披風驟然溫度變化,再著了涼,于是謝老夫人和尹明毓都沒管他。
路有些不好走,馬車行了一個半時辰,方才停在莊子前。
而眾人一下馬車,天空便開始飄雪,運氣屬實是好。
謝欽在前院安排,尹明毓則是將安置的一應事宜交給金兒和銀兒,便邀請姑太太和白知許晚間去泡溫泉。
姑太太興沖沖地答應下來,白知許回的晚些,也欣然答應。
謝策耳朵靈,聽到她們說“溫泉”,也奶聲奶氣地說要一起去。
尹明毓一句“晚膳吃烤鴨”,便輕而易舉地教他忘了溫泉的事兒,小腦瓜里只剩下烤鴨。
而尹明毓打算泡完溫泉再去睡,晚膳后,還有些時間,瞧見外頭雪越來越大,興致起來,便帶著金兒銀兒到庭院里堆雪人。
姑太太也想去,教謝老夫人一個眼神,又壓下來。
白知許年輕,在屋里坐了一會兒,也是按捺不住,不好意思說出來,但陪著謝老夫人說話時便有些走神。
謝老夫人對她比對她娘強些,直接開口道:“想去便去,女兒家謹小慎微是好事,不可畏縮�!�
白知許聞言,便道:“外祖母,知許也想出去玩�!�
謝老夫人點點頭,白知許便帶著幾分雀躍,穿戴好,來到庭院。
剛下的雪太過松散,她們一起用鍬收攏雪,攢到一堆兒再拍實,周而復始,方才有了一個結實的底座。
與之相比,攢雪球,滾雪球要有趣的多。
尹明毓本來是主張堆雪人的人,見白知許一張漂亮的臉上滿是興致勃勃,連到謝家之后一直存在的謹慎小心都忘卻了,便站到一旁,看她推雪球。
小羊沒栓繩,也在旁邊兒晃蕩,時不時“咩——”一聲。
堂屋里,謝策聽著外頭的動靜,直往門的方向探頭,然后便回頭眼巴巴地喊:“曾祖母~”
謝老夫人起先還拒絕,實在耐不住他撒嬌,便教人給他穿好衣服,但與他約定,“只準玩一下�!�
謝策飛快地點頭,只要能出去,全都答應。
謝老夫人低聲跟童奶娘交代了一句,這才讓她抱著謝策出去。
庭院里,尹明毓瞧見他們,并未說什么,白知許則是一看見謝策下地跑向雪球,便讓開來。
謝策穿得實在太厚重,球一樣的身體踩在松軟的雪上,東倒西歪,像是隨時要跌倒一般。
童奶娘彎腰跟在他身后小步跑,隨時準備扶他。
但謝策每每看起來要跌倒時,都邁出了下一步,順利地跑到了雪球前。
那雪球已經(jīng)有半個他那么高,謝策伸手,披風鼓出兩只手的形狀,觸到雪球上,推了一下,沒推動。
謝策使吃奶的勁兒,又用力去推,嘴也跟著用力,“嗯——”
雪球微微晃動,就在要滾起來之時,他腳下打滑,撲通一下拍在了雪地上。
而雪球向前動了一下,又穩(wěn)穩(wěn)地回到原地,似在嘲笑他。
眾人皆忍俊不禁,尹明毓笑得最不遮掩。
童奶娘趕忙上前,抱起他便往堂屋跑。
謝策正發(fā)懵呢,便遠離了地面,又離雪球越來越遠,急急地出聲:“雪球!雪球!”
屋里,謝老夫人瞧他們進來,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道:“說好了一下,自然是一下,不能多不能少�!�
謝策一聲“雪球”含在口里,小嘴下撇,感受到了來自于曾祖母的愛意。
姑太太瞧著這一幕,縮起肩膀,老實地坐在椅子上。
外頭尹明毓看夠了小孩兒的笑話,和白知許一起抬著雪球摞在雪堆上,又讓人從膳房取了根胡蘿卜,插在雪球上,還給它畫了眼睛和嘴,安了胳膊。
到此,雪人才算是完成。
“咩——”
尹明毓拉開往前湊的羊,欣賞了片刻,轉(zhuǎn)頭對白知許道:“表妹,我們?nèi)ヅ轀厝��!?br />
白知許應下,轉(zhuǎn)身去找母親,姑太太迫不及待地隨她出來。
溫泉池子所在的屋子,熱氣彌漫。
尹明毓和姑太太皆大大方方地脫掉外衣,僅著一身絲綢寢衣下水,而絲綢浸水的一瞬間,便緊貼在肌膚之上,甚至隱隱約約印出里頭肚兜的顏色。
白知許極不好意思在旁人面前裸露,忸怩片刻才脫了外衣,迅速將身體浸在溫泉之中,只露出頭和一小截脖子。
尹明毓欣賞了幾眼表妹嬌嫩欲滴的臉龐,便去與姑太太說話,讓她自個兒放松。
不過,姑太太的風韻實在不是年輕稚嫩的女孩兒可比,尹明毓飽了一番眼福。
而她欣賞著姑太太的容顏,在白知許眼里,表嫂卻也是別有一番風流氣質(zhì),目光總是忍不住受吸引。
她們泡了一刻鐘后,婢女便過來提醒,三人又稍稍泡了少許,才起身從溫泉里出來。
屋子里再暖和,身體一離開溫泉的那一瞬也是涼意襲身,連尹明毓都沒有心情去欣賞美人出浴,立時便走到屏風后穿衣服。
她們?nèi)即┐魍桩�,包裹嚴實,便一齊離開屋子。
月下有一人在等,見她們出來,溫文地向姑太太一禮,便將目光落在尹明毓身上,淡淡道:“二娘,走吧�!�
尹明毓快走幾步,見他發(fā)尾凍了冰,便知道他方才也在另一間屋子泡溫泉。
謝欽極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觸手溫熱,滑如凝脂,心里一動,面上確實平靜道:“快些回去,莫要凍到。”
尹明毓向姑太太和表妹告辭,便隨他快步離開。
白知許在后頭瞧著兩人相攜離去的身影,有些羨慕道:“真好……”
然而這時滿腦子美好想象的白知許沒看見,夫妻二人相攜剛走到庭院,尹明毓便一眼瞧見她的雪人四分五裂,再一看小羊嘴邊還未啃完的胡蘿卜,那些虛幻的美好柔情氣氛,全都消失殆盡。
尹明毓瞬間一臉想要“宰羊”的神情。
謝欽忙攬住她的肩,將她帶回屋里。
偏偏尹明毓此人,心血來潮,幼稚起來和一只羊也要較勁兒。
謝欽坐在屋內(nèi),看她拿筆在紙上涂涂畫畫。
她神情極認真,謝欽便拿了一本書看。
片刻后,尹明毓放下筆,謝欽從書中抬頭,剛欲開口叫她就寢,便見她又開始穿衣服。
“你這是作甚?”
尹明毓擺擺手,對他道:“郎君先睡,我晚些便回來�!�
謝欽眼睜睜看著她出去,拿起書看到蠟燭都要燃盡了,也不見尹明毓回來,在出去看她在做什么和躺下之間,到底沒跟她一般無聊,選了先行躺下。
而也就是提前躺下,使得他錯過了一個神奇的夜晚。
“咩——”
“咩——”
謝欽并謝老夫人等人站在庭院里,默然地看著半人高的堅固雪墻圍成的迷宮里,一只羊邊叫邊迷蒙地在迷宮里亂撞亂走,找不到方向。
“……”
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會為了懲治一只羊連夜帶人澆筑一個迷宮?
最高興的便是謝策,“哇”過之后,便歡呼著沖向迷宮。
第66章
謝策的個子小,沿著雪迷宮的外圍跑了一圈兒,也沒找到入口,很是疑惑地回到原地看長輩們。
謝老夫人看向迷宮南邊,那里有一個門的形狀,但是堵得死死的。
“曾祖母�!敝x策扯扯謝老夫人的袖子,指向迷宮,“進~”
謝老夫人有些無力地說:“大郎,抱他進去吧�!�
謝欽沉默地抱起謝策,將他放進迷宮,站在雪墻外看。
謝策如同魚入了水,一落地便在迷宮里跑起來,跑到死路就哈哈笑幾聲,轉(zhuǎn)身繼續(xù)跑。
他對這種環(huán)境沒有絲毫害怕,剛開始跑動時只是瞎跑,但是跑一次兩次死路之后,便會尋找新的路,繼續(xù)跑。
偶爾也會跑回走過的路,不過很快就能修正,然后一點點靠近“咩咩——”叫的而在謝老夫人的視線里,他落地的一下子就消失了,只剩下歡快的笑聲。
孩子無憂無慮的笑聲,會讓人從心底里平靜寧和。
謝老夫人原先無語,此時也泛起一絲笑,問謝策:“二娘呢?”
尹明毓自然是在床上睡得香沉。
謝欽想起來,眼里亦有笑意,替她歉道:“她許是不能來給祖母請安了,您見諒�!�
謝老夫人看著一貫嚴正的孫兒眼里輕松的神色,拄著拐杖走過去,拍拍他的手臂,而后慈和道:“大郎,不必太緊繃�!�
謝欽點頭,側(cè)頭看了一眼迷宮里快活奔跑的謝策,向祖母一禮,便抬步離開。
迷宮里,謝策終于在轉(zhuǎn)過一個彎兒之后,見到了羊,邊跑邊張開手臂喊:“無頭蒼蠅似的羊見到他,終于不再嫌棄,四個蹄子噠噠踏幾下地,便沖他跑過去。
于是,謝策被撞地兩腳朝天向后翻了個跟頭,趴在了雪地上,片刻后,沾著雪的臉懵懵地抬起來,和羊?qū)σ暋?br />
羊不敢動。
周遭的人也被這突然的變故驚了一下神,連忙要翻過去解救他。
不過謝策已經(jīng)自個兒爬了起來,摟著羊脖子,引著它找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