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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其他娘子們紛紛驚得忘了繼續(xù)彈奏,但反應(yīng)過來,便是一陣嬌笑聲,還有那性子活泛的,直接捂住了耳朵,嗔道:“尹二娘子,這是要了我們的命不成?”

    尹明毓年紀(jì)最小,習(xí)慣性地露出一個乖巧的笑,作出來后,一頓,又收了那些后天養(yǎng)成的習(xí)慣,大大方方地笑道:“我倒是能藏起拙處,可那般平常的彈奏,哪能吸引諸位娘子們的注意,多看我?guī)籽�,好教我一整日都�(xì)g喜著�!�

    眾娘子笑得花枝亂顫,有甚者調(diào)侃她“嘴甜”。

    而她這一通亂彈,也不拿喬,爽利有趣的話,一下子打破了先前生疏的壁壘,眾人與她再說話,生疏立減。

    尹明毓不會彈琵琶,但幼時學(xué)過琴,放下琵琶,又主動要彈琴與她們合奏,好挽回些顏面。

    姜四娘子和戚大娘子也參與進(jìn)來,眾人同奏一曲又一曲。

    一眾年輕女子們聚在暖閣里,不談夫家,不談后宅,只玩兒些雅的。午間一道用了膳,淺喝兩杯酒,又三三兩兩地坐在一塊兒,或是手談,或是揮毫作畫……

    尹明毓近來讀風(fēng)水,又找了一些鬼神志異的書來看,有一位娘子,是光祿寺卿家的幼子媳婦,姓文,比她才大了一歲,也是新嫁。

    文娘子瞧著溫溫柔柔,竟是也喜歡這些,兩人便坐在一處閑聊,因著時不時說起的內(nèi)容頗為可怖,她們周遭一丈內(nèi)都沒有其他人。

    這樣閑適的時間過得極快,娘子們陸陸續(xù)續(xù)告辭,出門便又是別家的夫人。

    姜四娘子送眾人出去,戚大娘子走到尹明毓身邊兒,留了她稍許,卻只怔怔地看著一株牡丹,久久不言。

    尹明毓看出她有話要說,也不催促,安靜地等著她開口。

    良久,戚大娘子道:“尹二娘子,姜四常呼朋喚友的,你若是想結(jié)交有人,她極樂意為你引見�!�

    尹明毓點頭,笑道:“若是姜姐姐不嫌我麻煩,我一定叨擾�!�

    戚大娘子不是溫柔之人,又有些生硬道:“你若是閑來無事,也可邀我們,若是有什么事,也盡可對我們開口,我們能幫忙必定不會推辭�!�

    尹明毓含笑不語,只看著她。

    戚大娘子移開視線,輕聲道:“對她的孩子好一些……”

    尹明毓像姜四娘子和戚大娘子告辭后,便上了謝家的馬車,一看見車上一身清貴冷然的男子,溫和地說問:“郎君可是來接我的?”

    謝欽放下書,誠實地頷首。

    尹明毓在馬車窗邊坐下,笑道:“郎君竟然沒先問我�!�

    謝欽道:“我接我的妻子回府,思慮太多,大可不必�!�

    秋末傍晚,頗有涼意,尹明毓合上馬車窗,看著謝欽,忽然道:“得虧郎君沒露面。”

    謝欽眼露不解。

    尹明毓沒直言,反而道:“郎君說要坦誠相待,可會因為我言語不妥而生氣?”

    “自然不會�!�

    尹明毓垂眸,輕笑道:“其實郎君你也不是如坊間所說那般教娘子們趨之若鶩,便有些人是極不待見你的�!�

    謝欽沉默半晌,道:“世間本就無完美之人,是以需得常常自省�!�

    尹明毓無言以對。

    謝欽取出棋盒,心平氣和地邀請:“可要手談一局?”

    尹明毓無可無不可,但與他相對而坐,找些事情做也好,便拿過白子。

    她棋藝一般,初時還有些閑工夫,很快便被謝欽打得無處落子,舉著棋子尋摸一圈兒,只瞧見敗勢已定,干脆便放下棋子,爽快認(rèn)輸。

    謝欽慢條斯理地收子,平靜地問:“可要再來一局?”

    尹明毓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罷了,碾壓之局,我沒有絲毫樂趣。”

    謝欽瞧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棋局確實無趣,不過二娘你方才的愁容,倒是有些趣味。”

    尹明毓:“……!”

    “人無完人�!敝x欽將黑子一顆一顆地放進(jìn)棋盒,清脆的聲音中,道,“我自省。”

    尹明毓忽然氣悶。

    他們回到謝家后,謝策興沖沖地沖上來,尹明毓想著她跟謝欽手談,棋差數(shù)著,跟謝策定然是反過來的,便招呼他一起去下棋。

    謝欽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由他們?nèi)ァ?br />
    而謝策確實不是她的對手,他甚至都不會放子。

    尹明毓看著格中間的一顆棋子,欺負(fù)小孩兒的樂趣完全沒感受到,便摸摸他腦瓜頂,道:“算了,再過兩年吧�!�

    謝策蹭了蹭她的手,又從棋盒里拿了棋子,板板正正地擺進(jìn)棋盤格里。

    尹明毓看著懵懂的孩子,忽然笑道:“哪還用我對你好?你娘給你留了善緣,我這繼母只欺負(fù)你玩兒了�!�

    教她都有些羨慕,想要交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第47章

    謝欽有一句話說得頗有道理——人無完人,需得常常自省。

    尹明毓受到了姜四娘陪嫁宅子的刺激,進(jìn)而發(fā)現(xiàn)自從她回到京城,思緒就不自覺地繁雜起來,雖然目的還是為了舒適的生活,但是她放太多注意力在自身以外的事情上,她的快樂受到了影響。

    這也是習(xí)慣問題,實在不好。

    是以她坐在書案后自省了一番,決定多做一些自我滿足的事情,將跑偏到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修整宅院上,專注啃書,然后學(xué)習(xí)畫圖。

    大鄴不準(zhǔn)民間房屋建的太高,最多只能兩層樓,而尹明毓那一塊兒地方雖然大,暫時也只打算要收租,可也不能一味地多蓋房屋,得考慮成本,考慮采光,考慮環(huán)境,考慮未來出租面向的人實實在在地啃了一天書,第二天就累了,癱在軟榻上不想動,叫青玉和紅綢進(jìn)來幫她調(diào)整心情。

    “少夫人�!眱涉疽煌Ь葱卸Y。

    尹明毓拍拍軟塌,對紅綢道:“乖紅綢,坐這兒,讓我靠會兒�!�

    紅綢乖巧地坐在她身后,待到少夫人躺下,還微微側(cè)了側(cè)身調(diào)整位置,好教少夫人更舒服些。

    尹明毓喟嘆一聲,再次感嘆男人有福氣。

    青玉則是自動自發(fā)地請示讀那本書。

    美人讀神鬼志異,別有一番滋味兒。

    尹明毓直接指了一本不算恐怖的精怪話本,教青玉慢慢讀,她則是閉著眼睛聽。

    金兒和銀兒進(jìn)來,瞧見她這般愜意,尤其是銀兒,小聲嘟嘟囔囔地不知說了什么。

    尹明毓微微睜開眼,笑斥道:“你這丫頭,又在嘀咕什么呢?”

    青玉暫時停下讀書,銀兒看了眼那書,神秘兮兮地湊近道:“娘子,你不知道,咱們院子里婢女們私底下都在說,夜里鬧鬼呢�!�

    尹明毓敲了她一下,輕斥道:“危言聳聽,內(nèi)宅里極忌諱這些東西,不知道嗎?”

    銀兒縮縮脖子,小聲辯解道:“真的不是婢子危言聳聽,好幾個人都聽到夜里有時斷時續(xù)的哭聲�!�

    “我可沒聽到�!�

    尹明毓不是隱瞞,她夜里睡得極好,確實沒聽到,“繼續(xù)讀吧�!�

    青玉拿起書,繼續(xù)念,恰巧念到一段兒女鬼尋仇的情節(jié),紅綢和銀兒不知幻想到了什么,臉上皆露出害怕之色。

    尹明毓見她們害怕,便叫青玉停止讀下去,又讓銀兒去拿她珍藏的寶貝們。

    銀兒麻利地翻出來,一箱子桃木物件兒放在她們中間。

    尹明毓指了指最大的那一柄桃木劍,道:“你們掛門上吧,金兒,隨我去見母親,咱們出門去�!�

    銀兒本來抱著木劍,一聽她們要出門,連忙道:“娘子,婢子也想去�!�

    尹明毓從她臉上,掃過青玉和紅綢,見她們兩個雖然不說,眼里卻有幾分向往,便手一揮,道:“都去�!�

    青玉和紅綢一聽,驚喜不已,臉上都亮堂了幾分。

    尹明毓瞧著心情好,交代銀兒先準(zhǔn)備,出院門一問,得知謝夫人在正院,便進(jìn)了正院。

    謝老夫人平時極有中氣的老太太,此時靠在榻上,竟是有幾分抑郁。

    謝夫人在一旁勸慰,招手叫尹明毓過來,道:“正好,你與我一道勸勸老夫人,老夫人這兩日便有些情緒低落�!�

    謝老夫人不耐煩道:“說了無事,偏你操心�!�

    尹明毓打量著謝老夫人的神色,看起來還真有幾分沉郁,眉頭一直揪著,皺紋都顯得深了。

    謝夫人道:“母親,您若是有什么,莫要瞞著,我們實在擔(dān)心�!�

    謝老夫人撇開眼,犟著不說。

    她這模樣,顯然是真有些心事啊。

    尹明毓本來還打算出門,謝老夫人這般,她如何能說出口,但隨即心念一轉(zhuǎn),便又有了想法,笑道:“祖母,孫媳想修宅子好賃出去,打算再去看看地,您老見多識廣,一同去,給孫媳些建議可好?”

    謝老夫人眼睛動了動,不出聲。

    謝夫人一見,連忙勸道:“是,尹氏她年輕,正需要您幫著掌掌眼。”

    謝老夫人半推半就道:“好吧,我便幫她掌掌眼�!�

    謝夫人一喜,便交代尹明毓出去照看好老夫人。

    尹明毓含笑答應(yīng)著,忙去給謝老夫人拿拐杖。

    她還想扶一下,教謝老夫人拂開手,“我還沒老到不能動呢,自個兒能走�!�

    尹明毓也不糾纏,笑呵呵地向謝夫人道別,而后叫金兒去招呼婢女們。

    謝老夫人穿戴妥當(dāng),出來瞧見她身后一串兒的婢女,尤其還有曾經(jīng)謝欽身邊的兩個貼身俏婢,饒有深意地看了尹明毓一眼,“你倒是個會享受的�!�

    尹明毓走在謝老夫人的抬轎邊兒上,笑道:“祖母您不妨也安排幾個模樣漂亮的婢女在跟前伺候著,日日瞧著多賞心悅目。”

    謝老夫人不置可否,反倒說:“鶴發(fā)雞皮地,一水兒溜光水滑的婢女,不是更顯得無用?”

    尹明毓心思轉(zhuǎn)的快,她看似尋常的一句話,立即便抓住了,推測起謝老夫人情緒低落的緣由。

    兩人上了同一輛馬車,就是尹明毓常外出用的那輛。

    因為是她一人用的,馬車上盡是她風(fēng)格的東西,中間小方桌上擺滿了小食,婢女就在一旁沏茶,手旁還有幾冊書。

    謝老夫人掃了一眼,都是些好打發(fā)時間的話本子。

    她瞧過后,又道了一句:“還是你會享受�!�

    尹明毓左右看看,“這不都是府里常備的嗎?”

    謝老夫人意味深長道:“有時這享受,不是些衣食,是心境。前幾日你和大郎,可是鬧了別扭?”

    “�。俊币髫瓜胝f不算吧,可她還確實和謝欽之間發(fā)生了一點事,便又一副請教的模樣,改口問道,“祖母,您是如何發(fā)現(xiàn)的?”

    謝老夫人勾起嘴角,“你也說了,我見多識廣。”

    尹明毓想著,可能是他們?nèi)フ赫埌矔r,彼此之間的氣氛露了端倪。

    “你若是能聽勸,我便多說幾句。”

    尹明毓伶俐,端起茶奉到謝老夫人面前,“祖母,您說,孫媳聽著呢。”

    謝老夫人接過茶,慢悠悠地教導(dǎo):“大郎面冷,可極有擔(dān)當(dāng),視闔府前程為己任,而這闔府包括謝家一族,自然也包括你我。郎君事忙,你便自得其樂,絕不能冷臉以對,否則便會將人越推越遠(yuǎn),只剩下責(zé)任�!�

    “不過說到底,女子想要在郎君心里地位穩(wěn)固,得教他見識到咱們是不可取代的,或是賢惠可安內(nèi)宅,或是可助其前程,或是有些別的女子輕易比不了的好處�!�

    謝老夫人談興頗高,一路上說了不少。

    尹明毓有的贊同,有的不贊同,她是不想一直討好一個人的,所以總是試探底線,然后時不時地放縱。

    不過這些想法沒必要教老人家知道,她只管應(yīng)和,教老人家說得高興便是。

    而謝老夫人確實暢快了,下馬車的時候,明顯跟在府里精神狀態(tài)不同,逛著尹明毓空曠的宅子,沒少指教。

    尤其聽說她想要租給進(jìn)京趕考的舉子們,還要建一處小花園,提了不少雅致且有好兆頭的建議,反正全都能跟金榜題名沾上邊兒。

    尹明毓越聽越是頭腦清明,幾乎已經(jīng)能夠想象到日后若有舉子考中進(jìn)士,甚至有更好的名次,她這兒得如何被人趨之若鶩。

    那可全是錢!

    果然光讀書沒用,不能閉門造車。

    尹明毓瞬間是殷勤備至,好聽的話是一串兒一串兒的,捧的謝老夫人都有些暈頭轉(zhuǎn)向。

    “祖母,午間孫媳請您去酒樓用吧?”尹明毓極大方道,“孫媳付錢�!�

    謝老夫人繃了繃臉,“我一個長輩,哪能教小輩兒請�!�

    尹明毓立馬借坡下驢,道:“那您給孫媳買根糖葫蘆吧�!�

    謝老夫人一噎,半晌道:“你多大的人了,還要糖葫蘆�!�

    尹明毓理直氣壯,“孫媳在您面前小啊,孫媳比郎君還小四歲呢�!�

    她是真的厚顏,可老人家便是嘴上嫌棄,也喜歡小輩兒們親近自在,而不是成日里板著臉,仿佛誰欠他們似的。

    謝老夫人一副“不與她計較”的神情,擺手道:“行行行,給你買糖葫蘆。”

    尹明毓問清楚謝老夫人的喜好,便吩咐車夫向西市駛?cè)ァ?br />
    中途路過賣糖葫蘆的,她叫住馬車,看著老夫人身邊兒的婢女去買糖葫蘆。

    謝老夫人瞧她那專注的樣子,沒好氣道:“我還能差你一根糖葫蘆嗎?”

    尹明毓笑笑,轉(zhuǎn)而問:“祖母,您不嘗嘗嗎?”

    謝老夫人:“年紀(jì)大了,還吃什么糖葫蘆。”

    婢女拿著糖葫蘆,尹明毓接過來沒動,忽然問道:“祖母,是不是小郎君白日里讀書,您心里空啊?”

    謝老夫人臉上一抽動,色厲內(nèi)荏地否認(rèn):“胡說。”

    哦,看來她說對了。

    尹明毓一臉理解包容地嘆道:“定是從莊子上回來不適應(yīng),莫說您,便是孫媳,忽地回來,也好生不自在�!�

    謝老夫人顏面保住,輕飄飄地教訓(xùn)道:“你是謝家婦,怎可如此貪玩?”

    尹明毓乖覺,不反駁不說,還自省道:“孫媳確是有些笨拙,管著姐姐的嫁妝便已是力不從心了,無法幫母親分毫�!�

    “你若是知道,日后便多用用心�!�

    尹明毓點頭,又舉了舉糖葫蘆,問:“祖母,你要嘗嘗嗎?”

    她轉(zhuǎn)得太快,謝老夫人滯了一瞬,才道:“既是你的心意,我便嘗嘗吧。”

    尹明毓不著痕跡地笑了一下,恭敬地遞過去。

    謝老夫人牙口一般,吃了一顆便罷了,尹明毓拿回來,便繼續(xù)吃,一絲滯澀都沒有。

    午間在酒樓吃的,閑談時,謝老夫人說起京城別家老字號,尹明毓興致勃勃道:“下次有機(jī)會,祖母帶孫媳去吧?”

    謝老夫人矜持地頷首。

    用過膳后,兩人在西市轉(zhuǎn)了轉(zhuǎn),謝老夫人大方,給尹明毓買了幾件首飾,又給謝家所有人都買了禮物,兩人方才打道回府。

    謝夫人瞧老夫人展顏,又買了禮物,很是給了尹明毓幾個贊賞的眼神。

    尹明毓又出去逛,又收獲頗豐,這又得到謝夫人的肯定,更重要的是,她回到東院,就得了謝夫人教人送過來的東西。

    今日真是極滿足的一日。

    而第二日,她一到正院,謝老夫人便道:“你怎地來得這般晚,昨日不是說好還要去看你另一個宅子的嗎?”

    說好……什么了?

    尹明毓茫然,一瞧見謝老夫人瞪她,忙對謝夫人道:“是,是說了�!�

    于是尹明毓又帶著謝老夫人去了她在布政坊那處四進(jìn)的宅子。

    她的陪房丁二等人守著宅子,瞧見主子忽然帶著謝家老夫人過來,頗為兵荒馬亂,金兒去安排,才理順了他們。

    為此,謝老夫人還說了尹明毓管理內(nèi)務(wù)上的錯處。

    尹明毓受教,按照老夫人的教誨去調(diào)理陪房們。

    結(jié)束后,一行人便轉(zhuǎn)去了謝老夫人所說的老字號酒樓,嘗了鮮,又去逛了幾間成衣鋪子,未時中方回府。

    但是第三日,第四日,謝老夫人還借口看宅子帶她出去,尹明毓既得了東西,又好吃好喝,倒是很開心。

    可她只有四座宅子,其中兩個還是送給妹妹們的,都拿出來當(dāng)借口了,再有下回,她就沒宅子可看了。

    謝老夫人精神矍鑠,道:“你不是還管著策兒娘的鋪子嗎?木頭腦袋�!�

    尹明毓:“……”行吧。

    但她們兩個開心,府里的人可不開心。

    頭一日兩日還好,接二連三的往出跑,謝夫人頭一個便覺出不對。

    而比她反應(yīng)更強烈的,當(dāng)然是謝策。

    謝策第一日下學(xué),謝夫人安撫他,他接受了。

    第二日下學(xué),曾祖母和母親又不在,謝夫人又安撫他,他也勉勉強強地接受了。

    第三日下學(xué),曾祖母和母親還是不在,謝夫人的安撫便有些不管用了。

    第四日,他讀書時情緒都不高漲,時不時便分神,待到回到正院,果然四處都找不見曾祖母,又去東院,母親也不在,只有院子里的謝策委屈極了,站在羊跟前,“哇——”地大哭起來,“丟了,又丟了……”

    小羊嚇得一激靈,溜溜地后退,緊緊貼著墻根。

    謝策哭著哭著一睜眼,見羊也不理他,哭得更傷心了,“嗚嗚嗚……”

    謝夫人跟著他過來,瞧見院門上掛著的尺寸不小的桃木劍,無言了一瞬方才走進(jìn)去,柔聲哄謝策。

    尹明毓和謝老夫人一回府,得知謝策在東院哭呢,連忙趕過去。

    謝老夫人也教東院門上那根桃木劍堵了堵胸口,方才踏進(jìn)去。

    尹明毓則是自然地走進(jìn)去,無辜地站在后頭,瞧謝老夫人哄曾孫子。

    這次謝策哭,跟她絕對沒有關(guān)系。

    第48章

    謝策正在經(jīng)歷他短短兩年的人生中最巨大的悲傷。

    他本來就很委屈,一見到引起他悲傷的罪魁禍?zhǔn)住脑婺负湍赣H,悲傷更是一發(fā)不可收拾。

    謝策小手指著兩人,邊哭嘴里邊含含混混地指控:“丟了……不見了……嗚嗚嗚……”

    “誒呦誒呦……”謝老夫人看寶貝曾孫哭成這樣,心疼極了,“曾祖母在呢,沒丟�!�

    “嗚嗚……不帶我……嗚嗚嗚……壞……”

    “策兒莫哭了,是曾祖母的不是。”謝老夫人輕輕擁住他,邊幫他擦眼淚邊柔聲哄道,“是因為策兒要讀書,曾祖母才沒帶策兒的�!�

    謝策超常發(fā)揮,哭著提要求:“嗚嗚嗚……不讀書……”

    謝老夫人想也不想地拒絕:“必須讀書。”

    謝策一聽,傷心欲絕,哇哇大哭。

    謝老夫人意識到她拒絕的太過干脆,想要補救,但謝策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毫不保留地發(fā)泄她的悲傷。

    小孩子哭得極慘,也頗為可憐。

    但尹明毓站在后頭,不知為何有些想笑,十分懷疑他真正傷心的是“讀書”。

    而謝夫人站在一旁袖手旁觀。

    這兩日一直是謝夫人在安撫謝策的情緒,今日在謝老夫人回來之前也是她在哄大哭的孫子,她現(xiàn)下看謝老夫人哄孩子,面上不顯,心里其實有一點點共情謝策。

    還是謝老夫人實在擔(dān)心曾孫子哭壞了身子,忽然想起還有個與她“同流合污”的人,回頭便沖尹明毓道:“你也勸勸他。”

    換位思考,經(jīng)歷過讀書這個年紀(jì)的人其實都知道小孩兒想要什么。

    尹明毓在謝老夫人的視線下,緩步上前,直接道:“小郎君,明天不讀書了。”

    謝策的哭聲戛然而止,抽抽搭搭地看著她。

    謝老夫人和謝夫人欲言又止。

    尹明毓蹲下身,講道理:“讀書一定要讀,但是可以每隔幾日便有一日不用讀,如何?”

    謝策抽噎著思考。

    尹明毓不知道他是在思考她的提議合適與否,還是在思考同不同意,繼續(xù)道:“或者每日讀書,或者隔幾日停一日,你曾祖母和祖母就在這里,為了替你爭取,母親壓力很大的�!�

    本來謝策初初啟蒙,就不甚嚴(yán)格,也有休息日,只是謝策自個兒不懂得,她還說得出“壓力大”。

    謝老夫人心中腹誹,倒也沒打斷她,還煞有介事地附和道:“既然你母親替你這般爭取,曾祖母便做主,允你隔幾日休息一日,但你若是不愿意……”

    謝策還沒理清楚,但生怕她們收回去,連忙急急地答應(yīng):“愿意!”

    謝老夫人抿住嘴,控制住笑意,一本正經(jīng)地攬住謝策:“好好好,曾祖母答應(yīng)你,讓你時不時休息。”

    謝策下眼睫還掛著淚,乖巧地點頭,“好�!�

    謝夫人:“……”

    而她們終于安撫好謝策,謝老夫人一回頭,又瞧見東院院門上的桃木劍,皺眉問:“你這是在作甚?”

    尹明毓沒說婢女們那些“鬧鬼”的議論,只笑著說:“祖母,小郎君今日哭得實在兇,為防他夜夢驚神,不如從孫媳這兒拿一支桃木劍回去掛上?”

    一涉及到謝策,謝老夫人立即便不再追問,答應(yīng)道:“取過來吧�!�

    尹明毓便讓金兒去取。

    片刻后金兒拿著一支小一些的桃木劍回來,謝策瞧瞧她手里的,再瞧瞧門上掛得那支大的,小手指大的,“要大的�!�

    尹明毓便讓婢女去換了,將大的給他帶回去。

    但謝老夫人和尹明毓日日跑出去這件事兒,并沒有結(jié)束。

    傍晚謝家主和謝欽回府,得知白日的一場小鬧劇,皆沉默不語。

    父子兩個人皆板著臉在跟前,謝老夫人再是知道他們的性子,看見冷臉心情都好不了,且她老人家這么大歲數(shù),逆反心更重,當(dāng)即便使脾氣道:“怎么?我如今出個門都不成了嗎?”

    謝家主不茍言笑地說:“母親您的身體為重……”

    謝老夫人提起拐杖敲地,“我好著呢�!�

    尹明毓眼觀鼻鼻觀心地垂頭立在一旁,盡力縮小存在感。

    謝欽視線一轉(zhuǎn),看向尹明毓,又轉(zhuǎn)向中氣十足的祖母,出言勸道:“父親,難得祖母開懷,侍從想必會照顧好祖母,您且寬心�!�

    謝老夫人一見孫子站在她這邊,倏地展顏,慈祥道:“還是大郎曉事,越發(fā)懂得體諒祖母了�!�

    謝欽面不改色,并沒有一味順從她,繼續(xù)道:“祖母,天漸寒,未免風(fēng)寒染病,需得更謹(jǐn)慎仔細(xì)些,待到明年開春后,您再頻繁出門更合宜。”

    說到底,還是不贊成她常在外跑。

    謝老夫人頗掃興,可也懂得好賴,沒有再辯駁。

    不過她為了表示她不高興的態(tài)度,攆了眾人離開,只與她的乖曾孫一道用晚膳。

    謝欽還有正事,要與父親回前院,不過臨與尹明毓分開前,告知她:“晚膳回東院用�!�

    尹明毓點頭,回去便讓婢女去知會膳房。

    金兒銀兒替她收拾老夫人今日買的東西,滿臉都是笑容。

    尹明毓懶靠在榻上瞧著兩人動作,忽而問道:“這幾日還有哭聲嗎?”

    銀兒清脆地回答:“娘子,這幾日沒聽說了�!�

    尹明毓指指金兒手里的襦裙,道:“明日我穿這個去正院�!�

    金兒便仔細(xì)地放在一旁。

    晚膳前,謝欽來到東院,還未靠近,便也一眼瞧到了院門上的桃木劍。

    不過現(xiàn)下桃木劍的尺寸比較尋常,他只瞧了一眼便罷,如常踏入。

    兩人圍坐在自個兒的屋子用膳,尹明毓沒死守“食不言”的規(guī)矩,自然地問:“我和祖母出門,郎君沒有不滿嗎?”

    謝欽平靜道:“就事論事,祖母極高興,我為何要苛責(zé)你?”

    尹明毓低頭吃菜。

    謝欽的變化其實是肉眼可見的,公平一些,他確實是個君子,且極包容。

    與這樣的人為伍,是愜意的。

    于是,尹明毓主動說起她這幾日和謝老夫人在外發(fā)生的一些事,又提及今日謝策大哭,忽然心念一動,笑著問:“郎君幼時讀書,也會像小郎君這般覺得辛苦嗎?”

    謝欽道:“不會�!�

    “真的?”尹明毓懷疑,哪有人生來便愛讀書的?

    謝欽見她神色,認(rèn)真地思忖后,仍舊答道:“我記憶之中,便勤讀苦學(xué),且頗有樂趣,未曾覺得辛苦�!�

    尹明毓再是想得開,此時也滿心復(fù)雜,忍不住感嘆:“郎君這般真教人羨慕�!�

    得天獨厚、天賦異稟,偏又帶著自律屬性,勤奮刻苦。

    不過尹明毓心態(tài)已是修煉得極好,倒也不嫉妒,甚至還能含笑自嘲:“哪像我,連寫詩都都沒有靈氣。”

    謝欽道:“你若有心,我可以抽空教導(dǎo)你,筆耕不輟,必有所得。”

    尹明毓:“……”真想打她自己的嘴,哪壺不開提哪壺。

    不過這一次,她也沒憋著,主動帶著理由拒絕道:“郎君,我不過是玩笑話,對寫詩并無太大興趣�!�

    謝欽確認(rèn)她所說是實言,頷首,“如此,我便知道了�!�

    尹明毓見他總是這般端正的模樣,忽而閃過笑意,湊近他,輕聲道:“不過郎君若是夜里教我寫旁的詩,我也是愿意的�!�

    什么旁的詩……

    不莊重。

    謝欽抬手,覆在她眼睛上,毫不留情地推開。

    尹明毓眼前一黑,也不扒開他的手,嘴角帶著明顯的笑意。

    而謝欽感覺到她睫毛在掌心刷過,收回手,淡淡地說:“我今晚留宿在東院�!�

    尹明毓挑眉,“哪種留宿?”

    謝欽睨了她一眼,一本正經(jīng)道:“尋常留宿。”

    尹明毓一聽,笑道:“郎君今兒不嫌棄我睡姿不好了?”

    “夫妻一場,我總歸不能日日不歸。”謝欽難得放開些,帶著幾分輕松道,“你既是有自知之明,若夜里擾我清夢,我便趕你出去�!�

    尹明毓一副怕得不得了的樣子,晚上就寢前,還特地讓婢女多拿了兩床被子,折起放在中間,拍了拍,道:“如此,我應(yīng)該不能打擾郎君休息了�!�

    但愿如此。

    謝欽安然地躺下。

    而有這兩床被子隔在中間,確實多多少少隔住了尹明毓,她便是翻身,腿也只是搭在被子上,沒有越過,前半夜兩人十分和諧。

    然而后半夜,外頭秋風(fēng)漸大,呼呼地吹,東院忽然響起一陣又一陣的嗚咽聲,且越來越大,極為滲人。

    小羊趴在墻根,被驚到,也跟著“咩——”“咩——”地叫起來。

    謝欽先睜開眼。

    尹明毓也被吵到,迷迷糊糊地聽了一會兒,腳跨過被子,踢了踢謝欽的腿,問她:“郎君你招鬼嗎?”

    “……”謝欽無語,邊起身邊道,“莫要胡言亂語。”

    婢女也驚醒了,神色惶惶。

    謝欽沒讓婢女出去看,而是披上外衫,打開門。

    門一打開,哭聲更大,婢女嚇得瑟瑟發(fā)抖。

    謝欽稍聽了一會兒,目光便順著聲音,尋向角院,一頓。

    尹明毓走過來,問:“郎君,如何?”

    謝欽轉(zhuǎn)頭看向尹明毓,問:“你還未處置朱草?”

    尹明毓莫名,“不是在信中請郎君處置嗎?”

    她問完,再一聽外頭的哭聲,霎時反應(yīng)過來。

    就說好像忘了什么事兒……尹明毓攏了攏外衫,無奈道:“回京后我便沒問過朱草的事兒�!�

    她是不在意,所以粗心了,這是她的問題。

    那謝欽……

    謝欽按了按眉心,“我該教人知會你一聲。”

    隨即,他吩咐婢女道:“教人去角院制止她,明日再處置�!�

    而婢女一聽哭聲是朱草,已經(jīng)安心下來,立即便出去找人。

    尹明毓看著謝欽面上的倦色,勸道:“郎君還要上值,早些休息,明日我會處理的�!�

    謝欽點頭,合上門。

    第49章

    深更半夜,折騰一遭,寒氣一侵,渾身便涼了個透。

    尹明毓心寬,回到床榻上,便將被子拉上來,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到脖子,閉著眼睛躺在那兒醞釀睡意。

    臨睡前,謝欽道朱草不安分,不要留在府里。

    尹明毓答應(yīng)一聲,沒多久便重新入睡。

    第二日,尹明毓從正院回來,又用完早膳,方才教人去將朱草帶到正堂,又將夕嵐、石榴全都叫了過來。

    而朱草人一出現(xiàn),她便驚訝了一下。

    朱草先前容貌雖不如何出眾,可也是個清秀佳人,但此時她臉上瘦脫了相,眼底青黑,精神萎靡,瞧著老了好幾歲似的。

    進(jìn)來時,她腳下虛浮,行走全靠兩個婢女架著,婢女一松手,她便腳軟跌在地上,恍惚地跪坐著,仿佛隔絕了似的,不行禮也不說話。

    金兒、銀兒、青玉、紅綢四婢瞧見她如此,亦是驚異不已,而夕嵐面無波瀾,石榴則是瞥開眼不敢看。

    尹明毓收起驚訝,轉(zhuǎn)向夕嵐,問:“你們不給人飯吃了?”

    夕嵐恭敬地垂頭,否認(rèn)道:“回少夫人,日日都有照常送飯�!�

    “那這是為何?”

    “白日里她�;杷恍�,小婢女送飯進(jìn)去,叫醒她她也昏昏沉沉地,吃不了多少東西。”夕嵐余光掃了一眼朱草,道,“如今看來,許是她夜里精神些。”

    所以朱草日夜顛倒,白天睡得昏沉沉,晚上起來就哭,這才教東院的婢女們偶爾夜里聽見“鬼哭”,以為鬧鬼。

    尹明毓:“……”

    還挺喜劇的。

    朱草看起來精神不濟(jì),不過是醒著的,也能辦正事兒。

    尹明毓坐在主坐上,看著她,道:“郎君說,予你兩個選擇,允你自由身再嫁或者去莊子上,我今日再問你一遍,作何選擇?”

    朱草充耳不聞,坐在地上呆呆地盯著地面。

    尹明毓神色不變,沖夕嵐道:“幫她清醒一下�!�

    夕嵐出去片刻,回來時手上拿著一方沾了涼水的帕子,蹲在朱草旁邊,伸手欲替她擦臉。

    然而帕子剛要碰到朱草的臉,朱草便恨恨地抬頭,毫不留情地伸手一把推開夕嵐,“滾開!”

    夕嵐猝不及防,直接摔了一跤,跌坐在地上。

    石榴一驚,立即去扶夕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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