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到長安,她還沒見到皇帝,便被立刻賜婚,嫁入京兆杜氏,駙馬便是杜氏第三子,新科的探花郎杜尚亭�;槎Y辦得特別急促,幾乎是在她回京之?后的三日之?內(nèi)就匆匆被迫下嫁。
***
李璧月奇道:“難道你沒有反抗嗎?”
李梳嬛道:“沒有,我就是自己?坐進花轎里出嫁�!�
李璧月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以李梳嬛的性格,她根本?不可?能乖乖地坐在花轎里,被迫嫁給一個根本?沒有見過的男人,怎么說也?該鬧一個天翻地覆才合理。
李梳嬛苦笑道:“事實上,我一進入長安,意識就好?像脫離了自己?的身?體。那種感覺,就像我的魂魄明明在自己?的身?體里,卻不知怎么被困住了。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行動。我看著?自己?像一個提線木偶一樣,進入皇宮,拜謝新帝,感謝他的賜婚。之?后回到自己?的府邸里,安安心心地等著?出嫁。三日之?后,花轎上門,我便在一眾宮女仆婦的簇?fù)硐律狭嘶ㄞI,與杜尚亭拜堂成親,向公婆敬茶,成為杜家?新婦�!�
“我心里想?著?要想?辦法?去曇摩寺去找曇葉,讓他帶我離開�?�?是我的身?體完全不聽使喚,就像行尸走肉一般。直到洞房花燭夜,杜尚亭應(yīng)付完賓客,回到房間,挑開我頭上的紅蓋頭,我好?像才從一場大夢中忽然驚醒。他上來要同我親近,我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
***
杜尚亭出身?世?家?,又是新科探花,得尚長公主,正?是春風(fēng)得意之?時,被這一巴掌直接打蒙了。
總算是杜家?百年傳承的家?風(fēng)讓他沒有直接在新婚之?夜拂袖而?去,而?是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李梳嬛甩完那一巴掌也?有些后悔了。
杜尚亭在這件事情上本?沒有錯處。這是皇帝賜婚,杜家?并沒有拒絕的余地。雖然婚禮倉促,但是杜家?迎娶的禮儀絲毫不缺,如今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楚陽大長公主已?經(jīng)嫁入杜家?,此事木已?成舟,絕難改易。
如今她想?更改婚事,只有一段時間后,以夫妻感情不好?為由,向皇帝提出和離。只是新帝說起?來已?是她的晚輩,彼時不過年方十幾歲的少年。賜婚之?事多半也?是由別人所操控,甚至可?能與曇摩寺有關(guān)。此事不好?倉促而?就,只能徐徐圖之?。
婚后第二日,杜尚亭便知情識趣地搬到書房去住。李梳嬛松了一口氣,幾天之?后,順勢搬回公主府。
回到公主府之?后,她開始四處打探曇葉禪師的消息。熟料,整整一個月,一無所獲。
她到曇摩寺去問,曇摩寺只說根本?沒有過法?號為曇葉的僧人。甚至將寺中僧人名錄,給她查看,任她查遍曇摩寺每一間的僧房。
她不死心,暗中雇了車馬,又去了一次他們一起?呆了六年的石窟,發(fā)現(xiàn)那石窟已?被石頭封死,從外表看上去就像一座普通的石山一樣。她在洛陽找尋了一個月,連一點消息都沒有,就像曇葉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有的時候,她一個人走在洛陽的街道之?上,感覺自己?是做了一場倥傯的大夢。
從來就沒有什么佛窟,也?沒有過曇葉這個人,這一切不過是她的臆想?。
她變得喜怒無常,她身?邊伺候的人都覺得長公主在失蹤的那幾年一定是已?經(jīng)瘋了,不然為什么會發(fā)瘋一樣去找一個根本?不存于世?的人。聽得多了,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瘋了。
直到有一日,她忽然惡心干嘔,請了郎中診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有了身?孕。
知道懷孕消息的那一刻,她幾乎激動地狂喜。這世?上終有一件事能夠證明,那一夜如涅槃的溫存并不是她的想?象,她喜歡的人真的曾經(jīng)存在過。
她決定生下這個孩子,于是她重新回到了杜家?。
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杜尚亭臉色一陣青白。他總算明了,為何堂堂公主下嫁,婚事辦得如此倉促。又為何新婚之?夜,公主對他是那樣的態(tài)度。
李梳嬛與他談判。
她要杜尚亭認(rèn)下這個孩子。她向他允諾,孩子出生之?后,她就會向圣人自請出家?為道,讓出嫡妻之?位,讓杜尚亭可?以再行婚娶。孩子出生之?后,她會帶走自行撫養(yǎng)。
杜尚亭思慮之?后,接受了她的提議。只是他說,要他認(rèn)下這個孩子可?以,孩子以后需要留在杜家?。杜家?數(shù)百年世?家?,若是骨血飄零在外,不僅惹人疑竇,更有失世?家?的體面。他可?以允諾,這個孩子他會視若己?出。
數(shù)個月之?后,杜馨兒出生。
杜馨兒三個月大的時候,她遵照前約,出家?為道,將孩子留在杜家?,就這樣,杜馨兒在杜家?長大,她只有每年在杜馨兒生日前后與她共處一段時日。
此后多年,她想?方設(shè)法?繼續(xù)尋找曇葉的下落,卻始終沒有消息。
自這件事之?后,佛門再無人提及這位佛子的事,最終繼任方丈之?位的是曇無大師。
又過了不久,武宗繼位。這位皇帝崇信道教,不喜歡和尚,開展轟轟烈烈的毀佛運動,佛教勢力飽受打擊。但沒過幾年,武宗服了玄真觀道士進獻的丹藥而?亡,當(dāng)今圣人繼位,佛教卷土重來,曇無大師成為大唐國師。
但這些事情都和她沒有關(guān)系,她出家?多年。雖然一開始并非真心奉道,但是多么過去,也?慢慢放下當(dāng)年之?事,學(xué)些淡泊清凈之?道。
到如今杜馨兒十六歲,她便想?好?好?為她擇一門親事。等到杜馨兒成家?,便與杜家?再沒多大關(guān)系,她也?可?以好?好?和她一續(xù)阻斷多年的母女情分?,沒想?到杜馨兒竟然會再次喜歡上曇摩寺的佛子明光。
直到那日見到明光禪師的畫作,她才從明光口中知道曇葉早已?改法?號為戒慧,多年以來一直在慈州云臺寺修行。
她還沒來得及仔細(xì)梳理這件事,杜馨兒就已?經(jīng)莫名身?亡。
幾乎是第一時間,她就覺得此事與曇摩寺有關(guān)。
李梳嬛抬頭望向李璧月,說出了她的推論:“十六年前,曇摩寺的佛子為一名女子破戒,以至于明珠蒙塵。雖然曇摩寺多年未提及此事,但是必定以此為辱。十六年后,杜馨兒再次喜歡上曇摩寺的佛子,或許出于防患于未然的考慮,曇摩寺或許會選擇對杜馨兒出手�!�
李璧月疑惑道:“那為何長公主一開始不愿告知我真相,反而?讓我不要插手?”
“雖然本?朝立國以來,有一府、一寺、一觀,但是以承劍府如今的力量,足以和曇摩寺對抗嗎?”李梳嬛幽深雙目凝視著?她,道:“據(jù)我所知,一年之?前,李府主你在洛源遇到襲擊,之?后劍骨破碎,更連累前任府主謝嵩岳死亡。這件事情,背后就與曇摩寺有關(guān)——”
“如果承劍府有足夠的力量能夠掀翻曇摩寺,李府主又何須這般忍氣吞聲,你的那位朋友又何須替你逆天改命?”
李璧月握緊拳頭。
李梳嬛繼續(xù)道:“李府主你是馨兒的朋友,所以我也?并不想?讓你左右為難。曇摩寺人心不古,終有一天會遭到懲罰�!闭f到這里,長公主臉上已?盡顯疲憊,她道:“如今,李府主既然想?救你的朋友。我可?以如你所愿,向圣人請書,要求將此案交由承劍府查辦。但是案子如何查辦,或許李府主該好?好?掂量……”
“天快亮了。本?宮也?累了,該回房休息了,李府主請回吧——”
李璧月抬頭望向門外,天際已?經(jīng)發(fā)白,那一輪下弦月只剩下一抹溟濛的影子。
這一晚李璧月睡得并不踏實,前前后后做了好?多個夢。
她先?是夢到杜馨兒,杜馨兒站在那間灰敗的城隍廟的大門口,迎面向她走來:“璧月姐姐,我最喜歡你啦�!�
后來又夢到謝嵩岳,謝嵩岳撐持著?她破碎的劍骨,將自身?浩然氣輸入她的體內(nèi),用她全身?骨頭與靜脈在劍氣慢慢修復(fù)、凝固。最后,謝嵩岳發(fā)膚灰白,身?體枯朽,他道:“李璧月,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承劍府的第十三任府主。你要握緊手中劍,忠誠于自己?的勇敢,從此你的命運就由自己?主宰。只要相信自己?,便沒有人能打敗你�!�
最后,她又夢到了云翊。
那是在靈州城外的大湖。
武寧侯府的小世?子大約十歲的樣子,撐著?釣竿在湖邊釣魚,李璧月穿著?碧色衣衫,梳著?雙丫髻,在草地上放風(fēng)箏。
忽地,云翊被咬溝的大魚拖入水中。李璧月去拉他,卻與他一起?沉了下去。她想?要救他上來,可?是云翊的雙腳被湖底的水草纏住,怎么都拉不動。
水底無法?呼吸,很?快她就將盡窒息,云翊想?掙開她的手。但她死死拉著?他,怎么都不愿意放棄。
最后,云翊一瓣一瓣地將她的手指頭掰出來,用力將她托了上去。他說:“阿月,我不需要你救我,我只希望你好?好?活著?�!�
她不斷上浮,看著?云翊在水底不斷下墜。
在她上升到水面那一刻,看到云翊那張臉變成玉無瑑。
李璧月猛地睜開眼睛,發(fā)出一聲心悸的呼喊:“云翊——”
燕姨聽了房內(nèi)動靜,走進來道:“府主,你又做噩夢了?”
燕姨名為燕秋芍,年齡大約四十歲。從前是她的師父溫知意身?邊服侍的嬤嬤,在溫知意死后,留在她身?邊。
李璧月雖為一府之?主,但她素來不喜歡有人隨身?侍候。平日燕姨在承劍府照顧她的衣食起?居,做些掃灑的雜事。
李璧月?lián)沃?身?體坐起?,燕姨看著?她蒼白的臉色,道:“府主,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李璧月沒有說話。
燕姨又道:“府主,您平日里難得在府中用飯,我去吩咐他們今日好?好?做一頓飯,給你補補。這兩個月,府主你在外面可?消瘦了不少。若是主人還活著?,定會責(zé)怪我沒有照顧好?你�!�
她還沒等到回應(yīng),李璧月從床上起?身?,趿了鞋就往外跑。
燕姨追了出去,只看到李璧月匆忙離去的背影。
燕姨臉色劇變:“府主這是……舊癥復(fù)發(fā)了……”
她顧不上去追李璧月,向長孫璟居住的庭院跑去。
***
森獄。
三尺見方的小桌板上,擺滿了各種食物。
晶瑩剔透的蒔蘿角兒、青翠碧綠的甜心粽子、金黃酥脆的天花饆饠,香濃細(xì)膩的藕粉粥……各種長安城坊市上的名吃,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囟蚜艘粷M桌子。
夏思槐嘖嘖稱奇,眼前人是怎么知道長安城這么多名吃的。
他作為地地道道的京兆本?地人士,玉無瑑羅列出來的各種美食,他十不聞一。托玉無瑑的福,他這兩天都沒吃獄中的伙食,倒是吃遍了長安的名吃,只感覺這張嘴都被養(yǎng)刁了。不得不感嘆,自己?這玄劍衛(wèi)的編制說出去人人稱羨,每日的生活過得還不如眼前這個道士輕松肆意。
他正?欲舉箸,忽然看到昏黃的油燈下,牢獄的柵欄外站了一個人。
李璧月一身?青衣,簪發(fā)未梳,趿著?鞋站在門外。她的眼神?如同溺亡的水鬼,幽幽地盯著?里面的兩人。
夏思槐被這樣的眼神?嚇了一跳,筷子都掉到了地上,顫聲道:“府主?”
李璧月還是沒有回應(yīng)。
夏思槐將牢門打開,李璧月徑直走到玉無瑑前面的位置坐下,一雙瞳仁動也?不動,仍然死死落在青年道士身?上。
“府主?府主……”夏思槐又叫了兩聲。
“她還在夢中沒醒……”玉無瑑微微皺眉,道:“似乎是被夢魘著?了�!�
夏思槐驚聲道:“��?”
玉無瑑道:“夏司衛(wèi)可?先?出去,此事讓我來處理——”
“哦。”夏思槐離開牢房,又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門。
玉無瑑用右手捻指,一抹乳白色的柔光從他指尖溢出。他食指輕動,畫了一個極為繁復(fù)的符印,印入李璧月眉心。
“李府主,醒來——”
夢境之?中。
李璧月在水中不斷下潛,她想?要回去尋找云翊,可?是水底太黑,沒有一點光,她來來回回游了很?多遍,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急得想?哭,可?是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這時,從水面上映射出一抹天光。
明亮的光線瞬間驅(qū)散了水底黑暗,湖底瞬間澄澈空碧,就像透明的玻璃罩子。
她看到云翊站在岸邊,對她喊道:“阿月,快上來……”
她遙遙對他伸出了手。
他們相隔偌遠(yuǎn),他卻一下子抓住了她。
浮出水面的一刻,她聽到旁邊有一道輕微的松氣聲:“還好?,總算沒事�!�
李璧月睜開眼睛。
說“睜開”或許并不太合適,因為她的眼睛本?來一直是睜著?的。只是此時,那雙空洞的瞳仁終于眨了一下,恢復(fù)了黑色寶石一般的神?采。
她看到了對面的人。
青年道士一身?白色道袍,神?情柔和恬淡,唇角微微彎出一抹輕漾的笑容,他伸出右手五指,在她眼前晃動,問道:“李府主,你還認(rèn)得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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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璧月咬唇道:“玉相師�!�
她心跳如擂,直到此刻才徹底清醒,這才發(fā)覺全身?上下已?是冷汗淋漓。
還好?,不過是一場夢境。
她看了看周遭環(huán)境,略微有些不自在。
她竟然夢游到這森獄來了。
是因為夢境中云翊的臉最后變成玉無瑑嗎?,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可?她為何會做這種夢?
她再次抬眼向玉無瑑看去。
青年的臉型修長,輪廓分?明,與云翊并不相似。而?且他性情跳脫,與云翊沉靜溫雅的氣質(zhì)完全不同。她以前從未將此兩人聯(lián)系在一起?,可?是方才那個夢境如此真實,就像某種詭異的征兆。
玉無瑑看著?她蒼白臉色,問道:“李府主一向有這夢游之?癥嗎?”
李璧月點頭:“從前一直有,但是已?有一年沒有發(fā)作過了�!�
玉無瑑蹙眉:“此癥因何而?來?”
李璧月:“大概是因為我一直想?找一個人�!�
“嗯?”
“從前武寧侯的世?子,云翊。玉相師聽說過這個人嗎?”
武寧侯出事的時候,李璧月并不在靈州城。
那時她的母親已?經(jīng)逝世?,她的父親也?不太管她。她的義母,那位嫁入京兆韋氏的小白夫人要回長安省親,便帶著?她到了長安。
等小白夫人得知消息,帶著?她回到靈州之?時,武寧侯府已?成為一片被燒毀的廢墟。白家?的下仆,從廢墟中挖掘出四十七具遺體,都是她一一親自辨認(rèn)。武寧侯云嗣秋和夫人都死了,連帶著?還有王府的四十多名仆人,唯獨沒有找到云翊。
小白夫人受此打擊,一病不起?,沒兩個月也?去世?了。
她被送回自己?家?,那時她的父親已?經(jīng)娶了新妻,對她這個從小就不服管教的女兒自然也?談不上關(guān)愛。
又過了幾日,承劍府的溫知意上門,問她愿不愿意跟她回承劍府。
——這其實并不是溫知意第一次來靈州,兩年前,溫知意偶爾游歷靈州,第一次見到她,就說她天生劍骨,是習(xí)劍的良材,就曾提出收她為徒。但彼時云翊的母親、侯府夫人說“承劍府雖然位高權(quán)重,但是天子近前,是非也?多。我只盼阿月和云翊這一雙小兒女都在我近前,平平安安長大,將來隨心自在而?活,我就心滿意足了。”
彼時,武寧侯府坐鎮(zhèn)西北,天高皇帝遠(yuǎn),并不樂意與承劍府打交道。
但是時序更改,情況自然就不同了。
李璧月最終同意和溫知意離開靈州,她只提出一個條件,希望承劍府能盡全力,幫她尋找云翊的下落。
剛到承劍府時李璧月時常夢魘。
夢魘之?時,她就會陷入一種看似醒了、實際上還睡著?的狀態(tài)。在夢境中,一個人跑出承劍府,去找云翊。
溫知意為她延請名醫(yī),但是始終沒有效果,只是在她睡覺時,總是有人看著?她,以免她外出出事。后來,她漸漸長大,可?以獨自出門找人,這夢游之?癥就漸漸好?了。這最近一年更是從來沒有發(fā)作過。
李璧月盯著?玉無瑑,等著?他的回答。她手心冒汗,唇舌干燥,心如擂鼓,只覺得一輩子從沒有這般緊張過。
她并不覺得玉無瑑會是云翊。
母親去世?之?后,云翊是對她最好?的人。如果云翊還活著?,知道她的下落,他一定會不顧不切地來找她,絕不會是這般見面不相識。而?且上次在海陵之?時,他們曾一起?遇到成為尸傀的武寧侯府舊屬。當(dāng)時玉無瑑的表現(xiàn),并不像是認(rèn)識那些人。
然而?她找了這么多年都沒有消息,此刻心中又不免生出一絲妄想?。
如果玉無瑑就是云翊,這逆天改命的補運術(shù)才有最合理的因由。
——他用自己?的氣運為她補運,才會將自身?置于危險之?中,在黑暗的漩渦中不斷沉溺。
所以她才會做那般真實又詭異的夢。
“當(dāng)然聽說過�!庇駸o瑑微微笑了起?來:“咳,這件事算不上秘密吧。聽說李府主與這位武寧侯的世?子青梅竹馬,感情深厚。這些年承劍府一直在找這個人的下落,甚至為之?懸賞千兩銀子……”
李璧月:“那你呢,你這些年四方游歷,見多識廣,有聽說過這個人的消息嗎?”
玉無瑑悠然道:“當(dāng)然沒有。那可?是千兩銀子啊,我若是知道,不就早來承劍府領(lǐng)這么大一筆賞錢了嗎?”他語調(diào)微微上揚,托著?腮,很?有幾分?神?往:“不過既然這個人對李府主這么重要,魂牽夢縈的,以后我有機會就一定幫你多打聽打聽……”
李璧月心中一口氣莫名松了下來。
果然是她想?多了。
玉無瑑又道:“對了,方才李府主是夢到了什么,臉色那么難看�!�
李璧月答道:“溺水�!彼塘巳�,總算沒有說出是夢到你溺水。
“溺水啊……”玉無瑑擔(dān)憂道:“李府主最近應(yīng)該是遇到的事情太多,心理負(fù)擔(dān)太重,才會又出現(xiàn)夢游之?癥。我給你畫一個清心符,應(yīng)該有些作用。但是此法?治標(biāo)不治本?,李府主心事過重,還是應(yīng)該放開心懷,此癥才會好?轉(zhuǎn)�!�
他拿出一支筆,這時才發(fā)現(xiàn)并沒有帶空白的符紙。
他想?了想?道:“你將手腕伸出來�!�
她伸出手,露出一截雪白胳膊。
玉無瑑執(zhí)筆,細(xì)軟的白毫蘸了朱砂,在她手臂上蜿蜒蠕動,纖細(xì)的線條在她手腕處凝結(jié)成了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
李璧月一愕,他不是要畫清心符嗎,怎么最后變成了一只蝴蝶。
玉無瑑看出她的心思,笑道:“道門符箓之?術(shù),講究心誠則靈,符法?為末。李府主身?為女子,若是畫上符咒,有失美觀,還是畫一只蝴蝶好?看。”
李璧月低頭,那只蝴蝶纖秀靈巧,確實好?看。
玉無瑑遞過來一雙筷子,道:“李府主剛剛睡醒,應(yīng)該還沒有吃午飯吧。要不,先?隨便吃點?”
李璧月這才注意到桌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了一桌子的食物,顯然之?前玉無瑑應(yīng)該是準(zhǔn)備吃飯。只是被她一打攪,食物都有些涼了,唯剩下雜陳的香氣彌散在空氣中。
她從昨晚到現(xiàn)在都沒進食,此時覺得肚子有些餓。想?到這些吃食應(yīng)該都是高如松買來的,記在她自己?賬上的,她也?就毫無心理負(fù)擔(dān),順手接過筷子開始吃。
長孫璟聽聞消息趕來的時候,兩人堪堪將滿桌食物打掃一空。
長孫璟看到玉無瑑,神?情微微一詫。他很?快掩過眼中驚異,看向李璧月,道:“阿月,燕姨說你今日又夢魘了,怎么樣?”
李璧月沒注意到師伯的異樣,她道:“師伯,我沒事了。我們出去再說……”
兩人走出森獄。
長孫璟道:“阿月,你今天又夢到了云翊?”
在謝嵩岳與溫知意相繼去世?后,長孫璟是李璧月在承劍府最親近的長輩,李璧月點頭道:“我夢到云翊溺水了,我想?要救他,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長孫璟一瞬沉默。事實上,李璧月小的時候夢魘都是夢到云翊陷在火海,溺水這倒是第一次。
李璧月抬頭望向長孫璟,問道:“師伯,這些年承劍府尋找云翊的下落,果真沒有一點點消息嗎?”
長孫璟一怔,道:“阿月,你為什么這么問?”
李璧月:“我只是覺得奇怪,承劍府為天子近衛(wèi)。下轄三司,有玄劍衛(wèi)百人,黑騎千人,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密探。這么大的能量,找一個人十年,怎么說也?不應(yīng)該毫無音訊�!�
長孫璟:“阿月,從前謝府主執(zhí)掌承劍府的時候,尚不好?說�?�?是如今你自己?執(zhí)掌承劍府,所有關(guān)于此事的卷宗你都親自看過,結(jié)果如何,你應(yīng)該比誰都清楚�!保M在晉江文學(xué)城
李璧月不語。
長孫璟又道:“兩個月前,你出發(fā)往海陵后不久。你師兄楚不則得到消息,說有人在荊南遇到長相疑似云翊的人,他便往荊南打探。今天上午我收到他傳回的消息,說是今晚回到長安。你今晚若是沒有大事,可?以去安化門迎一迎他。這兩年承劍府外面的事主要由他掌管,具體的事情你可?以再問問他�!�
聽到楚不則的名字,李璧月心中有些愧疚。
平心而?論,承劍府多年為了完成對她的承諾可?謂不遺余力。楚不則更是為此每年都有一大半的時間奔波在外,她對承劍府的懷疑并沒有道理。
可?方才那個奇詭又真實夢境總讓她覺得事情有哪里不對勁。
她緩了緩心緒,點頭道:“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也?許是我想?多了�!�
長孫璟轉(zhuǎn)移話題道:“你這兩天是在查襄寧郡主的案子吧,進展如何?”
李璧月含糊道:“有一些進展�!�
李璧月沒有給長孫璟說起?這樁案子涉及到曇摩寺的事情。她的這位師伯為人平和,是承劍府內(nèi)的保守派,老好?人,一向并不愿意與人起?沖突,更不愿意與曇摩寺沖突,凡是以隱忍為上。所以謝嵩岳臨終交代長孫璟只可?決內(nèi)事,外事讓她與楚不則商量著?辦。
既然楚不則馬上就會回承劍府,不如等他回府再議。
與長孫璟分?別之?后,李璧月便去了弈劍閣。
弈劍閣是承劍府的主樓,也?是府主理事之?地。她任府主之?位以來,這里一般是由高如松與夏思槐值守,協(xié)助她辦理署理承劍府日常事務(wù)。不過如今夏思槐被她派到玉無瑑身?邊,這里便只有高如松一人值守。
見她進來,高如松行禮道:“見過府主�!�
李璧月在桌前坐下,道:“今日可?有什么事?”
高如松道:“正?要著?人稟告府主,京兆府適才已?派人送來關(guān)于襄寧郡主一案的全部案件卷宗,說是圣人已?經(jīng)下旨,將此事交由承劍府辦理。”
李璧月詫異道:“這么快?”她與楚陽長公主分?別不過幾個時辰,沒想?到楚陽長公主的效率這么高。
高如松道:“根據(jù)宮里的消息,今天上午下朝之?后,楚陽長公主親自進宮求見陛下,當(dāng)時太子殿下也?在宮中。半個時辰之?后,長公主與太子殿下前后腳離開。不久之?后,圣旨就到了京兆府�!�
李璧月料想?李澈在其中應(yīng)該發(fā)揮不少作用,這位太子殿下這一年以來明里暗里幫了她不少。
她點點頭,問道:“曇摩寺呢?這兩天曇摩寺可?有什么動靜?”
高如松道:“圣人已?經(jīng)定了于本?月二十五舉行法?華寺的開光大典,屆時將會將傳燈大師的佛骨舍利供奉舍利塔中。在這是曇摩寺期待已?久的盛事,如今曇摩寺上下都在為此事做準(zhǔn)備,聽說曇摩寺已?經(jīng)從各地召集上萬名僧侶入京,屆時,要做上整整七七四十九的水路大會,宣揚傳燈大師傳法?扶桑的功績……”
李璧月心中了然,這是三個月前就早定下的流程。
本?來這儀式中還有一節(jié),那便是扶桑的遣唐使團會在開光大典上向圣人獻上扶桑出產(chǎn)的風(fēng)物特產(chǎn)作為國禮。只可?惜,遣唐使團在海上出了變故,不僅一船人全死了,那所謂的“國禮”泡了海水之?后,也?成了一堆無用的廢品。
這宣揚佛法?普度眾生,立無數(shù)功德的流程平生少了一道,著?實令法?華寺的開光大典失色不少。曇無禪師想?必是記恨上她了,才會向圣人進獻讒言,讓圣人疑心此事是承劍府與高正?杰合謀。
只是,按常理來說,曇摩寺大事當(dāng)前,應(yīng)是無暇關(guān)注到明光禪師與襄寧郡主的小事。在這個當(dāng)口,暗殺襄寧郡主,對曇摩寺有害無益。
……
下午無事。晚飯之?后,李璧月騎了馬來到安化門。
三天之?前,她就是從這座城門入城,當(dāng)時太子李澈和杜馨兒一起?在這里迎接她,不過短短時日,伊人便香消玉隕。世?事無常,著?實讓人意想?不到。
宵禁之?前,楚不則騎著?一匹黑色的烏驪馬進了城。
他年約二十七八歲,肩寬腰瘦,穿一身?深青色的交領(lǐng)瀾袍。英挺的臉龐五官分?明,眼神?銳利,給人的感覺很?是精明干練。
李璧月牽著?馬迎了上去:“大師兄。”
見到李璧月的那一刻,楚不則的臉上瞬間綻放燦爛笑容,他下馬迎了上來,叫道:“璧月�!�
李璧月進入承劍府時年方十一歲,彼時楚不則已?經(jīng)十八歲。
雖兩人師承并不相同,但是承劍府這一代弟子并不多,李璧月也?跟著?大家?一起?叫楚不則“大師兄”。平日里,溫知意有事出門,李璧月的劍法?也?常由這位大師兄代為傳授。后來李璧月后來居上,成為承劍府第一人,被謝嵩岳遺命為承劍府之?主。楚不則繼承了其師父徐師行的位置,執(zhí)掌獬豸閣。但李璧月對這位師兄始終有一份孺慕之?情,遇事不決時,也?時常尋他商量。
楚不則接過李璧月手中的韁繩,一人牽著?兩匹馬在長街上,與李璧月并肩而?行,道:“我聽說你也?是這幾天回長安,想?必有不少大事要忙,怎么今日有空專程來迎接我?”
李璧月問道:“師兄此次南行,可?有云翊的消息?”
楚不則搖頭道:“白跑一趟,不過是長得相像而?已?。身?份,年齡什么都對不上。”
察覺到李璧月的神?情明顯有些低落,楚不則安慰道:“璧月,其實有的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雖然如今溫師叔和謝府主都已?經(jīng)不在了,但是只要有師兄在,承劍府一定會完成當(dāng)初的承諾,幫你找到云翊�!�
李璧月看著?楚不則那被風(fēng)霜磨礪過的臉龐,愧疚道:“這么多年,辛苦師兄了,為了我的事常年在外奔波……”
楚不則一笑:“說什么辛苦,你可?是我?guī)熋茫也粠湍阏l幫你。說吧,你今天愁眉苦臉,是不是遇到什么難事了?讓師兄替你排解排解?”
李璧月道:“我們邊走邊說�!�
等兩人回到承劍府時,楚不則已?經(jīng)大概明白了這幾天發(fā)生的大小事情。
承劍府門口的司衛(wèi)見到府主與楚堂主一起?回府,連忙將馬韁接過,將兩匹馬帶回到馬廄里。
師兄妹兩人站在門口那“承天授命,劍法?浩然”的牌匾之?下。
楚不則抬頭望向高處門楣上的“承劍府”三個大字,輕聲道:“所以師妹這次專門迎接我,便是想?問我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
李璧月道:“師兄應(yīng)該知道,雖然這一年承劍府重新得到圣人啟用。但圣人篤信佛教多年,承劍府如今尚撼動不了曇摩寺在圣人心中的地位。這件事情如果繼續(xù)查下去,承劍府將比原先?計劃早一步走到曇摩寺的對立面。此乃大事,我無法?一人而?決,長孫師伯素來是個和事老,所以我想?聽聽師兄你的意見�!�
楚不則頓了片刻,道:“其實這件事情,師妹你早就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又何必問我?這十來年,圣人寵信曇無國師,長安的京官們都多多少少看曇摩寺的臉色。其實你在從京兆府帶走那位姓玉的相師時,就已?經(jīng)做好?了要和曇摩寺正?面沖突的打算,不是嗎?”
李璧月垂下頭,神?情有些愧疚。救玉無瑑之?事,多少是為她一己?之?私,但是此事極有可?能將整個承劍府都拖下水。
楚不則看著?她微皺的眉頭,忍不住想?伸出手,將她眉峰撫平。但手剛剛抬起?,又收了回來,最終只是在她鼻尖輕點一下,他嘆息一聲:“師妹,師兄并無怪你的意思。謝府主生前在時,也?時常說起?,‘這世?路不平,承劍府既承天授命,能讓這世?路平坦一些、讓普通人走得更輕松的事,都是我輩該為之?事’,師妹你沒有做錯什么。”
李璧月道:“謝府主也?曾經(jīng)說過‘韜光養(yǎng)晦,用兵于時’,如此時機,可?能會打亂我們原先?的計劃�!�
楚不則道:“可?是,如果坐視曇摩寺與京兆府兩相勾結(jié),冤殺人命,你我又如何對得起?承劍府的‘浩然’二字。而?且,我認(rèn)為這件事情說不定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李璧月:“什么機會?”
楚不則:“這些年曇摩寺飛速擴大,其中不少見不得人的陰私之?事,又何止眼前一樁。圣人之?所以一直對曇摩寺堅信不疑,除了因為曇無大師當(dāng)初支持他登上皇位之?外,也?是因為人人畏懼曇無國師威權(quán),無人敢在圣人面前揭露曇摩寺的惡行�?�?是,這一層窗戶紙總歸是要有人去捅破�!�
“襄寧郡主和楚陽長公主都是皇親國戚,尚且遭到曇摩寺的刺殺,已?經(jīng)可?見其猖狂。這件事情如果被查明,哪怕不能完全撼動曇摩寺如今的地位,也?能在圣人心中敲一下警鐘。只是對承劍府而?言,開了這個頭,以后就和曇摩寺從暗斗變成明爭了。然而?有句老話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認(rèn)為這也?并非全是壞事。”
楚不則拍了拍她的肩膀:“璧月,不需要想?那么多。你如今是承劍府的府主,眾人的主心骨,不管你想?做什么,師兄都會支持你�!�
看到楚不則溫潤的目光,李璧月心頭如同一股暖流淌過,之?前的惘然和不安盡數(shù)化為前行的動力,她輕聲道:“楚師兄,謝謝你�!�
第031章
讖言
曇摩寺位于長安城西北,
占地極廣。除了正中的大雄寶殿之外,另建有地藏、普賢、觀音、彌勒、天王、韋陀、龍王、藥王、佛母諸多殿宇供奉諸菩薩。
十年?前,武宗滅佛之時,
曇摩寺一千僧眾一度被強制還俗,
僅剩一百余眾。但如今圣人繼位之后,氣象大大不同。曇摩寺如今修行的僧侶已激增至三千余人。后殿更修有十二座經(jīng)堂、二十四座禪堂,
占據(jù)整整一座坊市,作為僧侶的日常參禪修行之所。
屋頂黃綠的琉璃瓦如魚鱗一般,
遠(yuǎn)看飛閣流丹,
氣勢雄偉,
正是大唐第一佛宗的巍然氣象。
早課之后,
明光穿過如同迷宮一般的經(jīng)堂與禪堂,
準(zhǔn)備回自己修行的靜室。一路上遇到不少僧人,
大多數(shù)都行色匆忙。
算起來,
到長安已經(jīng)好幾天,
明光仍然不太適應(yīng)。
從前在慈州時,
云臺寺里的僧眾不過十來人。大家一起早課,一同聽師父講經(jīng),師兄弟們彼此親切有愛。如今,到長安之后。他的幾位師兄都被抽調(diào)去?準(zhǔn)備三日后法?華寺的水陸大會,
只有他因?為?佛子的身份被留在曇摩寺,與本?寺的僧人一起修行。
雖然一起修行的師兄師弟們變多了,但是能和他“修行”到一起去?的基本?沒有。
平日里聽師兄們閑聊,討論的不是今日又?攀附上這家的權(quán)貴,
就是結(jié)交了那家的王孫。每次講經(jīng)結(jié)束,
大家都步履匆匆,各自離開。有時候他遇到經(jīng)義上的問題想找人討教都尋不到人。,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今日到經(jīng)堂講經(jīng)的是禪院首座曇華禪師,
講的是《華嚴(yán)經(jīng)》的一段。
明光聽完講,有幾個?問題沒有思索明白,因?為?一時出?神。等他晃過神來,偌大的經(jīng)堂又?只剩下他一人。
他離開經(jīng)堂,拐了幾道?彎,只見迎面行來了一位頭戴毗盧帽、身著紫色袈裟的和尚,身后隨侍著兩?列沙彌。
明光上前稽首:“明光見過二住持。”
來人是曇摩寺的二住持曇迦禪師。如今曇摩寺的方丈是曇無禪師,但是曇無禪師成為?大唐國師之后,大部分都居住在宮中,隨侍圣人身側(cè),曇摩寺的庶務(wù)大部分都是由曇迦禪師打理?。只有大事、要事才會送至宮中,由曇無禪師親自裁決。
曇迦禪師看到他,停下腳步,臉上露出?慈容:“明光,是你。這幾日在曇摩寺可還適應(yīng)?”
明光坦誠道?:“回副主持的話,弟子有些不太習(xí)慣�!�
曇迦禪師道?:“哪里不適應(yīng)?”
明光愁眉苦臉道?:“每次上完經(jīng)課,師兄們都行色匆匆,好像在忙大事。弟子于經(jīng)義上有些疑惑,不知向何人討教�!�
曇迦禪師微笑?道?:“是何經(jīng)義不明,不妨說來,我與你參詳參詳�!�
明光道?:“《華嚴(yán)經(jīng)》中說‘如菩薩初心,不與后心俱。智無智亦然,二心不同時’,這‘菩薩初心’是什么,‘后心’又?是什么?”
曇迦禪師答道?:“菩薩初發(fā)菩提心,是始覺智,趨佛圣道?;是佛弟子入我禪門的初念,可是如果后來不能堅持這份初心,為?外物?所惑,便會生顛倒心。這顛倒心便是‘后心’,生了后心,便墮入邪道?,無法?成佛�!�
明光想了想,道?:“可是以弟子觀之,如今寺中諸弟子多想著攀附權(quán)貴,以求聲名,并無多少禮佛之心。按主持所言,這不是生‘顛倒心’,墮入邪道?了嗎?”
曇迦禪師道?:“你說的不錯。我曇摩寺十年?前于武宗滅佛時許多弟子被遣散,如今的弟子多是新?近入寺,難免良莠不齊�!彼蛎鞴猓�?:“但你不必和他人比較,你和其他人本?不一樣�!�
明光道?:“哪里不一樣?”
“出?身不一樣。其他人求佛可能不過是家無恒產(chǎn),到寺中為?僧也不過是謀一個?生路而已。你是傳燈大師的嫡系傳人,也是我曇摩寺未來的希望。將我佛之法?廣布天下,便是你的職責(zé)�!彼葠鄣嘏牧伺拿鞴獾募绨颍骸安徽f我如今這個?副主持的位置,就算將來大唐國師之位,也非你莫屬。你無需將目光放在旁人身上,只關(guān)注自身修行便是�!�
明光張了張嘴,他想說,曇摩寺如今人人趨權(quán)向利,恐怕非是正道?。
但他未來得及開口,便見曇迦禪師領(lǐng)著人,烏央烏央地離開了。
明光回到自己修行的僧堂,意外看到了一抹蒼青色的人影。
承劍府年?輕的女府主雙手抱劍立于檐下,目光看向外面,顯然是在等他。
明光驚喜道?:“李府主,你怎么來了�!眱�?人在海陵之時有了些交情,回到長安之后,雖在杜馨兒的生日宴會上短短一瞥,但也沒來得及說上話。承劍府主一向事忙,明光想不到李璧月今日竟有空來找他。
李璧月看向他,開門見山道?:“襄寧郡主前日在城隍廟遇害,此事禪師可知情?”
聽她?提起杜馨兒,明光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下來:“此事小僧已經(jīng)聽說了,我本?想去?公主府祭奠,但那日生日宴時,長公主曾言我與襄寧郡主結(jié)交,于她?聲名有礙。想必長公主也不愿我再去?打擾亡人清凈,所以我只好每日睡前為?她?念一卷地藏經(jīng),愿她?早日超脫,得登極樂。”
李璧月道?:“她?是如何遇害,禪師可知其中內(nèi)情?”
明光搖頭道?:“不知。”
李璧月又?問道?:“生日宴那晚,你從公主府出?來,去?了哪里?”
“我當(dāng)時就回了曇摩寺,晚課之后,就去?睡覺了�!泵鞴怏@愕地看著她?:“李府主是來曇摩寺查案的嗎?你覺得這件事與我有關(guān)?”
李璧月打量著他。明光神情有些異樣,但是這僅僅是因?為?奇怪李璧月會因?為?這件事找上他,絕非因?為?緊張或心虛。
李璧月心道?,看來他確實不知其中因?由。這位佛門佛子確實性情單純,杜馨兒很有可能是因?為?他而死,可他對此毫無知覺,甚至全不覺得這件事會與他有關(guān)。
她?著實有些奇怪,曇摩寺這些年?作風(fēng)一貫強勢,為?何會選出?一位這么單純善良的沙彌作為?佛子。
她?放軟語氣:“只是例行詢問而已,當(dāng)日下午你與郡主頗為?親近,我以為?你也許會知道?一些情況。”她?直入正題道?:“我是為?拜會令師戒慧禪師而來,不知明光禪師可否為?我引見?”
明光松了一口氣道?:“原來李府主是來找我?guī)煾傅�。我�(guī)煾缸罱诤笊降撵o齋修行,李府主隨我來吧。”
戒慧禪師不喜歡人多喧囂之地,他修行之地在曇摩寺后山的一座小佛堂。李璧月跟著明光走過曇摩寺縱橫纖陌的巷道?,一刻鐘之后,到了戒慧禪師修行的禪房。
禪房掩映在幾株松樹之間,曲徑通幽,綠意盎然,一片安寧祥和。
還未進門,遠(yuǎn)遠(yuǎn)就能聽到清脆悅耳的木魚聲,一位老僧正趺坐在蒲團上默誦經(jīng)文。
明光解釋道?:“師父正在午課,勞煩李府主先等一會�!�
李璧月點點頭。
她?站在廊下,觀察周圍環(huán)境,此禪院規(guī)模甚小,木板為?四壁,瓦片不乏缺漏之處尚未修補,較之富麗堂皇的前院顯得頗為?寒傖,屋前有一小塊菜地,種著幾樣時蔬,長得翠綠可愛,可見主人照顧得頗是精心。
那老僧身形略顯佝僂,灰色僧袍有多處補丁,很是簡樸,很難讓人相信眼前之人會是十六年?前的曇摩寺佛子,楚陽長公主口中驚才絕艷、奉敕命修建洛陽佛窟的曇葉禪師。
忽地,她?的目光落在窗臺上的一雙羅漢鞋上。那雙鞋是黑色面料,白色的百納鞋底,鞋底上沾著一圈黑色的泥土。
這時,木魚聲停了。
明光這才上前,行禮道?:“弟子明光拜見師尊�!�
曇葉禪師起身,問道?:“你從海陵回來這段時間,師尊都未曾考教你的課業(yè),你這幾日在本?寺中修行如何?”
明光道?:“這幾日弟子隨本?寺中眾師兄弟一同溫讀《華嚴(yán)經(jīng)》,但是曇華首座講經(jīng)與師父并不完全相同,弟子心中有不少疑惑之處�!�
曇葉禪師道?:“有何疑惑?”
明光道?:“‘如菩薩初心,不與后心俱。智無智亦然,二心不同時’,何解?”
曇葉禪師道?:“‘初心’即是真如。如花蕾含苞之時,所生與春爭發(fā)之心便是‘初心’。如黃鶯出?谷之時,所生初試鳴啼之心便是‘初心’,如我佛弟子入梵門之時,所生清凈心、智慧心、慈悲心等,如春華爭發(fā),如黃鶯初啼,動念時便已無念,是梵之心。在此之外,若再起心動念,便都是執(zhí)著和妄想,便是‘后心’了,‘后心’一起,則墮入無邊惡障,于修行有損。明光,你可還記得你是因?何入了空門?”
明光搖頭:“弟子自幼修行,已不記得了�!�
李璧月未料這明光小和尚如斯勤奮好學(xué),他們二人師徒對答,討論佛法?,竟將她?撇在一旁。但客隨主便,她?也就繼續(xù)聽了下去?。
曇葉禪師道?:“那你可記得你是為?了什么而修行?”
明光道?:“這我知道?,弟子幼時曾聞師祖?zhèn)鳠舸髱煹氖论E。愿效法?師祖?zhèn)�,將我佛之�?弘揚天下,普渡天下眾生……”
“普渡眾生……”不知為?何,李璧月覺得此時曇葉禪師的語氣有一絲嘲弄,他道?:“佛從來渡不了眾生,渡者自渡�!�
明光面色露出?一絲疑惑的表情:“可是師父以前不是說‘我佛慈悲,度一切苦厄’嗎?”
曇葉禪師抬起頭,看著眼前稚拙的弟子,那雙智慧的眼睛似乎隱藏著千山萬水。最后他嘆息一聲,道?:“孩子,你秉此初心,是曇摩寺之福。我不知你的未來在哪里,也不知曇摩寺的未來在哪里。師父希望你能記住一句話。”
明光:“請師父示下�!�
曇葉禪師道?:“一切的佛法?都是于自身的修行。想要渡人,需先自渡。若要傳法?,此身即法?。就算有朝一日師父不在了,你也要好好修行,你明白嗎?”